
周耀輝 生于1961年,1989年憑借為達(dá)明一派所作《愛在瘟疫蔓延時》出道,后成為黃耀明御用詞人,并為黎明、王菲、林憶蓮、莫文蔚、謝霆鋒、陳奕迅等眾多藝人作歌詞近百首,作品題材往往取材于現(xiàn)實(shí),涉及社會、政治、歷史、宗教、文化、同/異性戀等,與林夕、黃偉文并稱“香港三大詞人”。
年近五十的周耀輝仍然喜歡穿白襯衫、牛仔褲,戴黑框眼鏡,背單肩書包,身形瘦削,從人群里走過來,氣質(zhì)干凈得像大學(xué)生。
一時不敢認(rèn),這是周耀輝?過去20年,香港流行樂的歌詞世界被“兩個偉文一耀輝”(林夕原名梁偉文)統(tǒng)治,3人中又以他的詞最針砭時弊,關(guān)切社會。雖然歌詞數(shù)量不及林夕,但3人最看重的歌手黃耀明不止一次說過,最適合自己的詞作者,就是周耀輝。他給其他歌手寫的大熱歌曲,例如《忽然之間》、《色盲》等等,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這樣一位先生,該是飽經(jīng)滄桑、對社會人生擁有深層感悟的憂郁中年男才對,更何況他還是香港浸會大學(xué)人文學(xué)課程助理教授。眼前的男子卻笑得那么溫和,搶先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周耀輝?!?br/>
起步,在瘟疫蔓延時
26歲的周耀輝喜歡看李志超寫的《勇闖新世界》,文中有句話,“我們都不喜歡這里,我們只想向更繁盛的地方闖,更文化的角落鉆,我們幾乎可以結(jié)伴勇闖新世界。”他一直記得。
那是1988年,香港還處于新舊時代交替的漩渦中,大陸的年輕人還崇尚自由與詩歌,香港流行文化無孔不入地存在于每一個有華人的地方,而香港最好的流行組合達(dá)明一派此時剛出茅廬。此前,香港大學(xué)畢業(yè)的周耀輝已經(jīng)不甘于平淡生活,辭去公務(wù)員職位,入職香港商業(yè)電臺,因此與黃耀明相識。第二年,政治巨變,周耀輝的生命亦然,他終于決定勇闖新世界,寫下了自己第一首歌詞——達(dá)明一派的《愛在瘟疫蔓延時》。
“起初合作時,我已經(jīng)27歲,仍然天真。我雖然認(rèn)識黃耀明,可也算不上是朋友,只是覺得我應(yīng)該可以寫,就問他可不可以讓我試試看。我不念中文系,平時寫東西也不多,但看到他們頭兩張專輯別人寫詞水平如何,就覺得我也可以。如今再看,我憑什么覺得我可以寫啊,那是很天真的自信。”
黃耀明對那首歌的回憶是,“有一天周耀輝提議‘不如你讓我寫一首歌’,我說‘好啊,你就試一下’。然后他將《愛在瘟疫蔓延時》給了我。哇!很好,真的很好!
那首詞是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賦予的靈感,探討當(dāng)時世界的“恐艾”風(fēng)潮?;蛟S是沾了名作家的運(yùn)氣,周耀輝自此成為職業(yè)填詞人,他與黃耀明的友情也由此發(fā)端。
素以對歌曲質(zhì)量要求高聞名的黃耀明曾把林夕折磨到一首詞改上數(shù)遍仍害怕不合他意,周耀輝也有過這個階段,看到香港最好的詞人都要與他合作,不免惴惴。
也有過退回重寫的經(jīng)歷,一首經(jīng)典,《下世紀(jì)再嬉戲》。周耀輝第一稿寫的是脫衣舞女,黃耀明聽了不說不好,只委婉提出:“和曲不配,要不要再寫一遍?”周耀輝重寫了才明白,“原來詞好不好,是要看和曲配不配的。它們是一個整體?!边@才變成今天這個版本。
相識多年,是拍檔,更是朋友。在黃偉文和林夕眼里,黃耀明是小王子,“以純情的臉,與霓虹競艷”,但周耀輝和他相處久了,才發(fā)現(xiàn),黃耀明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坝懈覀円粯拥臒篮透星閱栴}。小王子也有不做王子的時候,我見他時往往不是他做王子的時候?!?br/> 去年5月,周耀輝在荷蘭做博士論文答辯,一百多人出席。他需要兩個人從旁協(xié)助,安排場地、查找資料甚至端茶送水,其中一個就是黃耀明。
周耀輝說,“我的生命基本可以分成荷蘭和香港兩地,因此兩地我各請一個好友。我跟黃耀明說,我請你來做我的助手,他查了行程說好。這樣的朋友能找到幾個?”黃耀明則說,“這是他的詭計,讓我能去旅行。答辯只要一天,之后我就可以在荷蘭和倫敦玩?!?br/> 關(guān)于1997
1992年,周耀輝離開香港前往荷蘭阿姆斯特丹。離開原因有兩種說法,“因?yàn)橐欢胃星橐粋€人”,還有“因?yàn)楦惺艿搅?7回歸之前的動蕩”。如今他不避諱,兩套說法都對。他想逃離,而感情的力量促成了那次逃離。之后的20年間,他將生命平分給香港與荷蘭。
他不喜歡“認(rèn)同”這個詞,“認(rèn)同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就像談戀愛,你愛上一個地方時,優(yōu)缺點(diǎn)都會看到,但仍然會信任與投入?!?
20年前去阿姆斯特丹,在他看來是一場對愛情的追逐,但目的卻并不是占有。“我希望我的愛情不是占有,實(shí)踐中我也做得很好。英語有一個說法,I have,But not hold。我想翻譯過來可能是:我有,但不占有。擁有和占有并不一樣,比如說我擁有這個人,我跟他在一起時我知道我們在談戀愛,可是占有好像是你有一種權(quán)力、一種主權(quán)的顯示,他是屬于你的,有一種從屬的關(guān)系。在我的愛情里面,我不相信這個,也不會這么做。你可以擁有快樂,但你可以占有快樂嗎?”
“也許因?yàn)楝F(xiàn)在我們都是安全感缺失吧,我們需要占有很多東西來確保安全感,好像稍微放松一點(diǎn)就會失去。如果你對自己有信心、對感情有信心,就不需要那么緊張。而且,不是你想占有就可以占有的,人人都想占有很多東西,我想占有健康,可能嗎?”
雖然遠(yuǎn)在國外,但對香港,他仍然情深繾綣。
在黃耀明看來,香港人真正的千禧年是1997,1997之后,一切似乎都發(fā)生了變化。遠(yuǎn)在荷蘭的周耀輝隔著時空的距離,看得更真切。
2008年,又是因?yàn)槭ツ莻€愛人,周耀輝離開荷蘭,前往北京住了3個月。他住在朝陽公園邊上,沒事兒就一個人到處走走,聽聽音樂。在北京,他和左小祖咒、周云蓬都成了朋友。現(xiàn)在他覺得,回歸也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重要的主題,趨同變成了新的趨勢?!耙蝗罕本┤耍蝗撼啥既?,一群香港人,他們都能聽到我寫的歌,而他們告訴我的感受都很一致。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大家的感想越來越一樣。”
希望人變回人
2011年,周耀輝為黃耀明寫了首新歌《下流》。歌詞里這樣寫,“他們往上奮斗/我們往下漂流/靠著剎那的碼頭/答應(yīng)我不靠大時代的戶口/他們住在高樓/我們躺在洪流/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yīng)只為吻你而低頭?!?br/> 這不是周耀輝第一次涉獵社會題材,除卻處女作《愛在瘟疫蔓延時》,他還寫過同性戀、政治紛爭、社會動蕩、歷史糾葛甚至宗教禁忌。
寫詞22年,周耀輝寫下這樣一句,“慢慢,也就明白文字語言無非求個明白。若找不到明白的人,你識的字便沒有意義;若有一個明白的人在,你所說的什么也就有了意義。”
談及這首《下流》,他還是由衷希望能引起社會共鳴。
“我這幾年去多了內(nèi)地,聽到、讀到些故事,知道在北京沒有戶口不能買房,還有種種奇怪的事情,所以會寫這樣的歌詞。我不會不理解這樣的事,我理解,可這不代表我同意。戶口為什么要管得這么嚴(yán),就是因?yàn)橛幸恍┘鹊美娴娜?,不想分出自己的利益。管理往往是要保住原來的局面,不想改變或是不按照自己意思去變?,F(xiàn)在我看到很多不公平,我不知道怎么去改變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我只能寫東西。我不是一個善于呼喊的人,不懂得怎么呼喊,可我心里卻有很多呼聲,便寄予了詞作。
他堅持每年往往返于荷蘭和香港,因?yàn)楹商m人一年可以放兩個月假,每周只工作34小時,香港人卻始終疲于奔命?!皩ΜF(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他們只需要考慮一條路,賺錢。讀書也不是為了學(xué)習(xí),而是為了找個比較好的工作。我在大學(xué)教書,鼓勵學(xué)生出去,他們說有個實(shí)際問題,畢業(yè)后在外旅游一段時間,簡歷就不會好看。但荷蘭年輕人完全不會思考這些問題。這讓我覺得可悲,學(xué)生就是求學(xué),為什么要有成年人的思維。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工作,為什么好像我們把生命都給了工作?!?
大學(xué)時他是基督徒,又選修了馬克思主義。在他看來這并不矛盾,“它們分別從道德、人性和經(jīng)濟(jì)的角度來批判我們這個敗壞的世界,它們都有一種理想,有一種對未來更好社會的期望,它們都要求我們做一些事情,都希望有革命,其實(shí)都是希望人變回人。”
在他看來,一個地方的進(jìn)步不是看GDP的增長或者人均收入的提升,而是人民生活的快樂與否?!懊總€人都分到差不多的錢就好,有錢也不代表我們快樂。每個城市里的每個人,他都要誠實(shí)地問自己:你快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