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主動出讓思維器官
■安立志
先秦時期的中國思想界,是否如同森林與花園,總是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和諧狀態(tài)?看來并非如此。諸子之間也有攻訐,也有傾軋,先不說李斯如何毒死了水平遠在自己之上的同窗韓非子,就是孟軻也曾辱罵墨子是“禽獸”。
墨子的“兼愛”思想,顯然比儒家之“仁”更具時代意義?!凹鎼邸辈粌H受到譚嗣同、孫中山的高度評價,梁啟超甚至大聲疾呼:“欲救中國,厥惟墨學”。墨子作為農(nóng)民出身的思想家,其思想雖然在此處閃耀著平等的光芒,彼處卻陷入了巨大的專制誤區(qū)。
《墨子》一書以三章的篇幅闡述了“尚同”思想。雖然他的表述重復、啰唆,但仍可感知其思想的局限,那就是不自覺地向權(quán)勢者出讓了思維的器官——腦袋。
墨子認為,在人類誕生之初(“古者民始生”),政治制度尚未確立(“未有刑政之時”),由于缺乏政治領導(“未有正長之時”),人們的意見往往不一致(“天下之人異義”),一人有一種意見,兩人有兩種意見,十人有十種意見(“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人們都認為自己正確別人錯誤,以致于互相否定,互相攻擊(“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其結(jié)果是,“天下大亂,若禽獸然”!
墨子認為,“天下大亂”的原因是人們意志不統(tǒng)一;人們意志不統(tǒng)一,是因為沒有一個好領導(“民之無正長以一同天下之義而天下亂也”)。正是基于這一分析,墨子提出了解決之道,那就是選擇賢良、聰明、能干的人士為領導,來統(tǒng)一人們的思想、觀念和意志(“選擇天下賢良、圣知、辯慧之人,立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然而,治理國家,只有天子是不夠的,還要有三公、國君、將軍大夫、鄉(xiāng)里之長。官多嘴雜同樣不統(tǒng)一,為了解決“天下之人異義”的問題,善良而又愚蠢的墨子竟然作出了一個“絕對無私”的決定,那就是將自己和他人的腦袋主動出讓、奉獻給統(tǒng)治者,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意志進行統(tǒng)一。
在春秋亂世中,這些諸侯國,沒有國省市縣鄉(xiāng)五級政權(quán),也沒有黨政人協(xié)紀五套班子,從墨子的敘述中,只有里、鄉(xiāng)、諸侯國、周王朝四個政權(quán)層級。由于層級簡單,扯皮較少,實施“尚同”,統(tǒng)一思想,相對比較容易。正是在這里,墨子給出了一個獨步千古的餿主意,那就是“逐級尚同”。按照墨子的邏輯,在這四級政權(quán)中,只有天子是至上和唯一的,而里長、鄉(xiāng)長、國君都是多元的,因此也都有了“尚同”的問題。村民首先要“尚同”于里長,里長要“尚同”于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要“尚同”于國君,國君要“尚同”于天子,民眾的腦袋只有通過他們的直接“上司”逐級出讓,逐級上繳,才能實現(xiàn)整個國家意志的統(tǒng)一。
如何“尚同”和“統(tǒng)一”呢?民眾的意志首先要統(tǒng)一于里長,接下來的層級是,對于里長,“鄉(xiāng)長之所是,必亦是之;鄉(xiāng)長之所非,必亦非之”。對于鄉(xiāng)長,“國君之所是,必亦是之;國君之所非,必亦非之”。對于國君,“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如果將“逐級尚同”的理論作為定理,那就是:“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翻譯成白話就是:“上面認為是對的,也必須認為對;上面認為是錯的,也必須認為錯?!辈粌H“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而且“上面認為對的錯誤意見,也必須認為對;上面認為錯的正確意見,也必須認為錯”。由于天子是這個金字塔的頂尖,天子是不會錯的,于是他的意志就成了全國人民必須“尚同”的根本標準。
為什么必須“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呢?對于村民來說,里長乃“里之仁人也”。對于里民,“鄉(xiāng)長固鄉(xiāng)之賢者也”。對于鄉(xiāng)民,“國君固國之賢者也”。對于國民,“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從墨子的邏輯可以看出,所有的上級都是“賢良、圣知、辯慧”的當然代表,所有的領導總是偉大、光榮、正確的形象化身。因此“尚同”于上級,與領導保持一致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將思維器官出讓給“仁人”、“賢者”,讓他們代替自己思考,當然也就一百個放心。
然而,上級與領導何以就一定是“仁人”與“賢者”而不會是“歹人”或“貪者”?其“仁人”與“賢者”是如何認定的?“仁”與“賢”的標準又是什么?墨子并沒有給出明確答案?!赌印分械拇_出現(xiàn)過“選舉”一詞,然而,在墨子的語境中,根本無從考證這里的“選舉”與民主政治有何瓜葛。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亂世中,中國不同于希臘城邦社會,“選”與“舉”的主體與民眾沒有什么關系。終《墨子》全篇,也從未給出“選舉”出來的一定是“仁人”、“賢者”的制度保證、程序保證與路徑保證,盡管墨子以相當?shù)钠磸驼撟C了他對“尚賢”的傾心追慕,然而,追求并不等于現(xiàn)實。
相反,由權(quán)勢者“遴選”或“推舉”出來的權(quán)勢者,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才是正確路線的代表、自己才是“賢良、圣知、辯慧”的唯一。先不說里長、鄉(xiāng)長之類的基層干部,即就天子來說,哪個皇帝不認為自己是“圣主”、“明君”,即使設置“酒池肉林”的商紂王,即使“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即使重用秦檜冤死岳飛的宋高宗,哪一個不認為自己是允文圣武、純?nèi)手列⒌奶熘畫勺?。即使喪?quán)辱國的西太后,從其死后的謚號——“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配天興圣顯皇后”——也是偉大光輝的一生。
由此可見,墨子的“逐級尚同”理論,不僅存在著極大的邏輯悖論,而且潛伏著巨大的政治風險。假如手握“一同天下之義”大權(quán)的天子,竟然是諸如此類的暴君、白癡與渾蛋,如果這些家伙對于民眾又有著“思想革命”與“靈魂改造”的惡癖,豈不是整個社會與國家的巨大悲劇。作為平民哲學家的墨子,其所提出的“尚同”學說,由于把權(quán)勢者當作當然的“仁人”與“賢者”,從而徹底解除了對于權(quán)力惡意擴張的警惕,不僅主動放棄了思維的權(quán)利,而且出讓了思維的工具,腦袋之不存,生命何在哉!這是多么危險的思想陷阱!
似乎墨子本人也意識到天子的不可靠,為了制約天子的無知與私欲,無計可施的墨子,只好作出天子也要與天“尚同”的理論設計。他認為,天子“未上同乎天者,則天災將猶未止也”。他將制約天子背棄“賢”“仁”之行的唯一希望,寄望于上天的“災害警示”。由此可見,墨子的“尚同”思維是建立在虛無飄渺的海市蜃樓之上的,不僅對于權(quán)勢者毫無約束作用,反而為獨裁者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而他為創(chuàng)立這一學說,竟然將自己的思維器官——腦袋,無償?shù)亟坏綑?quán)勢者手中,成了沒有任何保證的人身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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