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曾樾
當下,我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異?;钴S,數(shù)量之多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前不久,經(jīng)推薦,有幸讀到陜西作家簡明的長篇新作《佛癢癢》(重慶出版社,2011年11月出版),很是興奮,也很有感觸,以為是近年來我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收獲。故事是通過生活在秦嶺北坡的宋、項、仁三個家族錯綜復雜的關系展開情節(jié)的,主人公仁天木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剛一出生就深深陷入三個家庭的命運羅網(wǎng)之中,從此,一切似乎都被命運的線索套牢。青年時,仁天木因失手殺人而鋃鐺入獄,從此寶貴的青春歲月便在獄中度過。獄中生活帶給了主人公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世界與生活。其中的甜酸苦辣、起伏跌宕令人嘆為觀止。無須讀到很長篇幅便會令你感到其中的那份深遠與厚重,像是為讀者尋找回一種久違的感覺,讀起來讓人感到親切,為之激動。這部小說被出版者褒之為繼《平凡世界》、《白鹿原》、《秦腔》等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也許并不為過。它讓我又一次領略了西部作家的雄厚創(chuàng)作實力與近乎“野心”的遠大抱負。我個人認為,這也是一部迄今為止我所見到過的最詳細、最生動、最震撼、最感人的關于監(jiān)獄生活題材的文學作品,可以視作為西部作家實力的一次展示。
其實,用所謂的監(jiān)獄題材抑或法制題材來概括這部小說應該說是不準確、也不全面的,如果用大家熟悉的公安題材來套它,更是有些顯得矯情和牽強。因為,監(jiān)獄生活與相關場景充其量不過是這部小說中大部分情節(jié)所發(fā)生的場所而已,群眾(犯人)、政府(監(jiān)管人員)在簡明的筆下不再僅僅是一個概念,一種身份符號,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實體與思維實體。他們的表面印記與身份常常被一個個具體事件、一個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一個個不同性格的個體所打破,相互間發(fā)生沖撞、顛倒、換位、甚至是混淆和雜糅,呈現(xiàn)出一種本質與人性的糾纏與交織,心靈的交流與掙扎,靈魂的分裂與彌合。這種人性的重組與特殊的關系排列使小說具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與獨特的觀測視角,它突破了以往那種在某種題材制約或束縛下的狹仄表現(xiàn)空間與固有模式,一步步將讀者帶入超越表象的深度閱讀與深層感悟之中,使之領受到一種強大的精神震撼力與心靈沖擊力。
書中的諸多帶有實地體驗性的講述與描述無疑跨越了讀者甚至是人性的忍耐極限,如“群眾”與“群眾”在極度寂寞與無聊的狀態(tài)下,只能通過牢獄間尿與屎的骯臟的通道進行語言或是食品交流的方式,就是近乎殘酷地考驗著我們每一個讀者的神經(jīng)與心理。在挑戰(zhàn)忍耐極限與精神崩潰的臨界點上,對人的本能、本質、本性的深度表現(xiàn)與挖掘凸顯出驚心動魄的折磨與殘忍,折磨到讓人心脈沸騰,殘酷到讓人身心戰(zhàn)栗。這種煎熬式體驗的重現(xiàn)似乎是作者懷著一副鐵石心腸來構建和完成的,幾乎令人不忍卒讀。
其實,這種描述并非是作者的炫耀與展示,它只不過是真實地再現(xiàn)了那些渺小個體的生存方式與處境,在此之上才是作品濃烈的情感色彩與宏大的人文精神。它寄予了作者對底層人群、乃至另類人群的那種無處不在的精神撫摩與情感慰藉。我想這應該是作者在十多年前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時的一個最大初衷。
作家陳忠實在評價這部小說時說:“面對命運的悲劇與悲劇的命運,我們也許難以超越、難以自拔,但是,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在生命和死亡面前也一樣。那個立場和態(tài)度就是“人道關懷”。這就是《佛癢癢》傳達出來的信息。”這個概括是相當準確的。而這種信息只有在真正的大徹大悟后才會掂出它的分量,懂得它的珍貴。作者將所要傳達的這一信息化作了一種理念、一個核心,通過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過程的講述,完成了一次文學意義上的成功表達。
豐盈的藝術表現(xiàn)力是本書的另一大亮點。這首先表現(xiàn)在語言的生動精準與獨到,如:一群信佛的女人們認定“我”是被覺澄法師摸過頭的孩子,于是爭搶著給“我”喂奶,“母親說我自己有奶水。但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被幾只手拉出了母親的懷抱。另外有人強烈要求抱孩子去她們家,以求吉祥。我的臉撞向陌生女人們的胸脯,被拉開,再撞上去。這個女人的乳房比母親的大得多,高得多,在那上面彈來彈去的舒適感覺幾乎成為我最早的記憶”。這是一段很能表現(xiàn)作者表述功力的文字,雖不長,但特色極為鮮活?!拔揖捅粠字皇掷隽四赣H的懷抱”,一場紛亂的情景在作者的筆下被賦予了一種鏡頭般的表現(xiàn)力。在紛亂中,鏡頭的畫面快速拉近,放大到一個孩子和幾只不知是誰的手,這些手凌亂地攪在一起,搏斗、紛爭,而被她們爭奪的孩子此刻竟是一副異常寧靜煩擾樣子,因為孩子在比母親乳房還大的另一個女人的乳房上舒適地被彈來彈去。這個畫面看上去不像是一個悲劇,倒像是一場喜劇、鬧劇。在女人們激烈的爭奪與孩子舒適感中,作者將兩種反差極大、原本互不相通的感受空間自然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制造出了一種新的反差視覺與奇特的審美視覺。
此外,“在那上面彈來彈去的舒適感覺幾乎成為我最早的記憶?!币痪溥€完成了另外一項很重要的任務,即將書中那些從一個幼兒眼中觀察到的一切,由一直是成人化的敘述重新回歸到一個幼兒的視角與感覺上,以此拉近了敘述者與書中主人公的距離。
接下來的場景的描述極為精彩,這群女人間的激烈爭搶孩子的“戰(zhàn)斗”終于釀出了意外的苦果,“另一個孩子的母親,倒在一個臥在主人家庭院邊的石碾子上,她是仰面倒下的,她的后腦勺磕在石碾子的邊緣上。重力的反彈炸開了她的棉襖大開襟,兩個大開襟像蝴蝶一樣展開了翅膀”。
“重力的反彈炸開了她的棉襖大開襟”,用了“炸開”,應是具有多重含義的,不但“炸”開了衣襟,而且“炸”出了一個事件,“炸”息了一場紛爭,使故事得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拐點。這些描寫語言都達到了準確中的生動、生動中的準確?!皟蓚€大開襟像蝴蝶一樣展開了翅膀”,更是在瞬間完成了悲與美的對襯與置換,給人留下了揮之不去的記憶,顯示了作者出色的敘述能力與獨到的想象力。
作品收放有致、含而不露,在一些人們通常以為會濃墨重筆、大肆渲染、賺人眼球之處反倒引而不發(fā),含蓄簡略得近乎苛刻、吝嗇。如兇殘血腥的殺人、男女間的做愛等諸多場面與情節(jié),無不萬般隱略,笑不露齒一般,正可謂只達其意,不見其形,使得作品的內質有了更加貼近純粹的完美。
那些淡淡的近乎冷的幽默描述也是這部小說的一個特點,但直呼其為冷幽默似乎又有些不大準確。如項家將大兒子慷慨地送給剛剛失去兒子的宋家那一段描寫,便將這樣一種既非冷也非熱的幽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宋家的男人宋朝陽趕著一輛驢車來接項家送給他的兒子,項家將三個兒子中的老大項明送給他,項智義的妻子俞金花對宋朝陽說:“就這個大兒子吧,你兒子比我大兒子還小吧?那你還賺了好幾年光陰呢……俞金花送宋朝陽‘父子’出門,說,‘孩子改姓隨你也行?!謱椕鲊绤柕卣f:‘一定要給人家當好兒子!’宋朝陽沒有回聲,他機械地坐到驢車上,勉強地與俞金花和項智義點了一下頭,毛驢就自己背著夕陽,尋路往回趕。毛驢顯然是餓了,項家送兒子不搭草料。”兒子能送,草料不能送,這也許是項家的一項“基本原則”,這種近乎黑色幽默的“段子”在書里隨處可見。但是這種黑色幽默是建立在真實可信的基礎上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貧困年代,即便是喂牲口的草料也是寶貴的東西,因此,是不會輕易送給人的。而孩子是要張嘴吃飯的,把一張嘴送到一個能讓他有飯吃的地方去又何樂而不為呢。這種中國式的荒誕也許與西方的荒誕迥然不同,因為它在當年的中國農民眼里簡直就是樸素的“真理”。
《佛癢癢》在結構方式上并無任何離奇之處,作品的故事基本上是按照時間的順序發(fā)展延伸,如果以作品中的主人公的我——仁天木——入獄前后為整個故事發(fā)展的一條重要分界線的話,那么,入獄前的章節(jié)僅占整部作品的四分之一篇幅(而且這四分之一里面還包括從主人公的出生到殺人獲罪的漫長經(jīng)歷),而后面四分之三的章節(jié)全部為獄中場景,這種看似順暢連貫的敘事結構其實在讀起來時并不如預想的那樣順理成章、順時成章,反倒給人以一種明顯的阻斷感,或曰:心理上的分割感。讓人無法將主人公入獄前后的兩部分有機地串接在一起,于是便有了一種頭輕腳重之感。當然,這其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起到了加重阻隔感的作用,這就是敘事節(jié)奏。在入獄前后的兩個部分中,作者顯然是在不自覺的狀態(tài)下分別使用了兩種不同節(jié)奏的敘事方式,于是這兩種不同的敘事節(jié)奏在入獄前后兩部分的銜接中起到了干擾甚至是破壞的作用。
當然,這并不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首先從結構上看,如果改用倒敘的方法,即將入獄前的那些情節(jié)用倒敘的手法分別穿插到以后的章節(jié)中去,即分而述之,效果是否會更好一些。比如,小說的開篇一上來可以就是獄中的場景,就是面臨被獄頭強迫他“看電影”(將頭按入屎尿桶里)的危難關頭,之后這種危難被化解掉,然后再適時引出主人公以前的身世和經(jīng)歷,這樣既增加了作品的懸念,也使整部作品的結構更加渾圓、緊湊。
至于敘事節(jié)奏的解決辦法也很簡單,只要大膽地刪繁就簡,將其入獄前后的篇幅與容量的比例調整到基本同步的程度就可以了。當然,如果采用倒敘的手法,這種調整會顯得更簡潔更容易。
此外,作品中的出場人物眾多稍顯蕪雜,特別是在小說臨近尾聲之時,還不斷在有新的面孔冒出來,如項帥的女友冷杉、電視臺記者李倉健、越獄犯童自可、劇組的邢質潔等,似一部大戲臨近落幕之時,忽地又跑上來眾多新鮮角色,令讀者在接應不暇的同時不免疑惑,以為又有新的大戲開場。這給讀者的記憶和認知造成了一種沖擊和干擾。
小說的結尾一段無疑是精彩的一筆,字數(shù)不多,但簡潔中蘊涵的力量卻完全可以支撐起三十多萬字累積起的分量,“佛足山換了新裝。蓋新房子用去許多磚瓦石灰和水泥,還有鋼筋。佛的腳丫子要經(jīng)歷一個適應過程。它的皮膚、汗毛孔、毛細血管、末梢神經(jīng)會把表面的變化和刺激物質造成的細微感覺傳導給神經(jīng)系統(tǒng),神經(jīng)系統(tǒng)再傳向中樞、傳向大腦。嗨,也許用不著那么麻煩,憑借本能的條件反射,佛足就會做出響應。佛老是在那兒笑,不會就是因為癢癢吧。”
作者除在書名和書中極少幾處點到佛以外,似乎把“佛癢癢”的事遺忘掉了。直到讀過全書看到結尾處這幾句時,你才悟出作者的一種“有意”。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佛足山下發(fā)生的、上演的,那些悲喜人生,那些大起大合,既然都逃不出人間的眼睛與審視,又何以逃脫出佛的視野呢?
佛足山的變遷是歷史的變遷,也是社會的變遷和人的變遷,這種變遷最終還是由人世傳遞給佛的,癢在腳或是心都不再重要,佛在人世外,其癢自消;佛在人世中,其癢必痛。癢在佛心與癢在人心其實都是一回事。這種痛又都是一種癢,既癢又痛,循環(huán)往復,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人生輪回呢?這是我的一點感悟,不知與作者的原意沾不沾邊?所以,佛癢、佛樂都不過是世間人心民意的折射而已。佛所要承擔的無非是那些暫時還找不到歸宿的難題與苦惱而已。這里的闡釋無疑是化實為虛的一筆,使小說的結尾避開了平實與直露,應屬一種聰明的寫法吧。
最后再來說幾句關于作者的話。作者簡明1958年生于西安。曾下鄉(xiāng)插隊。后在報社和電視臺做過記者,在做陜西電視臺政法頻道記者時,所在欄目《監(jiān)獄故事》無疑為他的小說提供了很好的素材?!斗鸢W癢》是簡明的第一個長篇,據(jù)說構思了很久,遲遲不敢輕易動筆,所謂厚積薄發(fā)之作。這種認真的態(tài)度、精心的創(chuàng)作和打磨精神令我很受感動。也使我聯(lián)想起那些從陜西黃土高原上走出的一位位文學大家,他們視文學為生命,視蒼生若神靈,生活之殷實、下筆之厚重,追求之高遠,創(chuàng)作之勤奮,不禁令人肅然起敬,在讀者中也是早有口碑的。簡明的《佛癢癢》讓我們看到了西部新一代作家的實力與抱負,是一件十分可喜的事。由此推想到當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若作家們都能以簡明的寫作態(tài)度去對待的話,那么,我想,在每年近3000部的數(shù)量中,佳作一定會更多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