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涿州與北京上演的“雙城記”,正襯托出這座城市的幸福與糾結。
對于距天安門廣場僅62公里的河北省涿州市,盡管地緣優(yōu)勢讓這座河北小城迅猛發(fā)展,但首都的巨大氣場和對資源強大的吸附力亦讓這個縣級市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與赤城等環(huán)首都貧困帶上的縣城不同,涿州處于北京的西南方,交通便利,環(huán)境宜居,與上風上水區(qū)相比,受限較少,是環(huán)北京地區(qū)與北京同城化程度較高的城市之一。雖然兩城互動頻繁,令涿州受益,但面對北京巨大的資源需求以及行政區(qū)域的天然屏障,處在下風下水區(qū)的涿州同樣苦惱。在“借京強市”的邏輯之下,再強大的衛(wèi)星城也避免不了北京打噴嚏,自己就感冒的命運。
“融入”北京
涿州市盡管隸屬于河北保定,與相鄰的北京比起來,涿州與保定相隔近百公里,無論是空間還是心理距離,涿州人自然與首都走得更近些,但這種“近”似乎更像隔著一層玻璃,近在眼前,卻無法接近。
42歲的侯春悅是涿州市規(guī)劃局局長,土生土長的涿州人。在他的記憶中,北京與涿州似乎就是一體的,去北京就像從鄉(xiāng)下進城,從小他就聽大人講涿州會“并入”北京,自己以后就能成為北京人了。這個傳聞一直陪伴他成長的整個過程?!岸妓氖鄽q了,這個說法還在傳?!?/p>
48歲的曾慶鴻也是傳聞的“受害者”。1980年,16歲的曾慶鴻隨在地質部門工作的父母來到涿州,原本父母希望把家安在北京,可單位勸說,很快涿州就劃歸北京了,曾慶鴻一家就這樣留了下來。
傳聞一直未斷,最熱鬧的是上個世紀80年末,民間傳說,國家領導人已簽字,涿州劃入北京指日可待。可在曾慶鴻印象中,每隔一陣,這種傳聞就會冒出來,坊間議論得熱火朝天,可官方卻沒有一點消息。
事實上,如今的涿州與相鄰的北京房山相比,無論是方言還是生活習慣已無太大區(qū)別。大街上,北京牌照的車輛隨處可見,報攤上的北京晚報甚至比河北的報紙還受歡迎,普通市民家中的有線電視也與北京同步,而幾分鐘一趟的北京838路公交,將兩地“綁”在了一起。除此之外,涿州還實現(xiàn)了與北京的醫(yī)保對接,北京市民可在涿州使用醫(yī)??床。P于電話區(qū)號變成010的傳言甚至甚囂塵上。
在涿州論壇上,一份關于是否希望涿州劃歸北京的網絡調查中,有58.93%的人選擇希望劃歸北京。一位網友留言說:“網上有人算過一個首都戶口享受的福利是多少錢,看看就明白了?!?其實,涿州人想變成北京市民的想法很單純,至少收入和福利都會提高,孩子考大學會更容易。
流傳了三十年的傳聞并沒有停止,內容也越來越離譜。2010年11月,有傳言說,涿州某些鄉(xiāng)鎮(zhèn)的戶口被凍結,是為納入北京戶籍在做準備。這一消息經房地產商宣傳之后,使涿州房價迅速上漲,甚至超過房山偏遠地區(qū)的樓盤價格。
盡管中共河北省委副書記趙勇2010年11月曾明確表示,涿州等13縣市行政區(qū)不會劃入北京,流言也戛然而止,但涿州房價并未大落。
房地產沖動
事實上,涿州房地產正是在北京的拉動下興起的。因為北京房價高,加上“一小時生活圈”便捷的交通,越來越多在北京上班的年輕人選擇在涿州置業(yè),每天往返于京冀之間。
30歲的陰寧便是其中之一。2006年,陰寧大學畢業(yè)后來北京闖蕩,兩年之后,準備結婚的他盡管手里有些積蓄,可正趕上北京房價瘋漲,幾乎一天一個價,超高的房價讓他望房興嘆。他曾看過北三環(huán)附近一套50平方米的房子,每平方米要兩萬多,按他當時的工資,不吃不喝三十年才買得起。
2008年,在朋友的推薦下,陰寧在涿州買了套120平米的三居,當時每平米才2800元?!白卉嚭芊奖?,一個小時就能到單位,在車上每天會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标帉幷f。
像陰寧一樣,住在涿州、在北京工作的上班族漸成涿州購房的主力。2004年,涿州在城市發(fā)展戰(zhàn)略里就提出了打造面向北京人的宜居城市。在涿州城北的不少房地產項目都是面對北京人開放的住宅小區(qū),有的還成為名副其實的“北京村”。
房地產業(yè)已成當?shù)亟洕l(fā)展的晴雨表,其發(fā)展也非一蹴而就。1993年,涿州有了第一家房地產開發(fā)公司和第一個樓盤——興泰小區(qū),每平方米500元。涿州市建設局房地產市場科科長馮清還記得,當時自己還算高工資,一個月才200多元。
到了1995年,涿州的開發(fā)樓盤多了三四個,房地產企業(yè)也增加了兩三家。不過,因為利潤太低,每平方米只賺十幾塊錢,撐不下去的房地產公司倒了下去。到90年代末,房價已漲至每平方米六七百元。
2000年后,隨著房地產業(yè)政策的調整,涿州的房地產公司數(shù)量以每年20%的速度增長,而樓盤數(shù)量增長速度達到了36%。2005年,涿州的房價達到了1300元,那一年讓馮清印象最深的是,一幫北京人來涿州團購了一批房,每平米的價格已近兩千。
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涿州的房地產項目因此停工,這反而使房價不降反升,2009年7月,每平方米的價格已是4000多元,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即突破6000元。
在涿州,房地產項目的廣告都要跟北京扯上關系,以吸引北京人來此置業(yè)。2010年,更多在北京工作的人涌向涿州。馮清記得,一個樓盤開盤時,包車過來的北京人把售樓處擠得水泄不通,“就跟搶白菜似的”。這一年,涿州的房價逼近一萬。
如今,涿州的房價在6000元左右,是鄰近的高碑店市的一倍,而保定市區(qū)的房價也只有5000多元。陰寧對于4年前的選擇一點都不后悔,當年36萬的房子已漲到70多萬。馮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2000年后,來涿州的購房者已有1萬5千多戶。
利用地緣優(yōu)勢,房地產業(yè)在帶給當?shù)匕l(fā)展的同時,財政收入過度依賴房地產行業(yè)的問題日益凸顯。據中國人民銀行涿州市支行調查課題組數(shù)據顯示,從2007年到2010年涿州市財政土地出讓收入從9700萬元增加到70808萬元,3年收入增長了6.3倍,源于房地產行業(yè)的財政收入占地方財政收入的50%以上。
長期研究京津冀一體化的河北省發(fā)改委宏觀經濟研究所所長李嵐也注意到這一問題。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與北京交界的城市不能一味發(fā)展“養(yǎng)老院”,房地產炒起來吃虧的是當?shù)厝?。“應該發(fā)展產業(yè)園,做一些戰(zhàn)略新型產業(yè),承載北京的產業(yè)轉移,這些產業(yè)比房地產增值更快,財政收入會更高?!崩顛拐f。
涿州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在2012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按照產業(yè)立市、借京強市主體戰(zhàn)略,涿州正著力發(fā)展農場經濟、實體經濟和總部經濟,并打造新興產業(yè)示范區(qū)、工業(yè)聚集區(qū)和現(xiàn)代物流園區(qū),承接北京的產業(yè)轉移,實現(xiàn)全面對接。
合作之困
然而,京涿對接卻一路坎坷。為了主動與北京對接,涿州專門將高科技、文化創(chuàng)意等綠色產業(yè)放在北部,而將有污染的產業(yè)移到南部,同時規(guī)劃方案還會請鄰近的房山區(qū)評審,征求其意見,但似乎對方并不感冒。涿州一位曾在房山掛職的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在規(guī)劃中并不會注重考慮涿州?!八麄冇械膶τ阡弥莸恼J識還停留在十幾年前?!?/p>
以交通為例,在涿州與北京交界處的涿州一側有很多“斷頭路”。涿州東城坊鎮(zhèn)有一些房地產項目,大多都是北京來的看房者,為此,涿州一側投資五個億改善路況,修到京涿交界處,但對面就是差四公里接不上,以致從北京方向來的車,不得不繞行國道;2010年,京白路從涿州至白溝路通車,但路修至涿州與北京交界處戛然而止,京白路變成名副其實的涿白路。“人家不需要往南來,我們想往北走,所以他不想對接,現(xiàn)在我們的路盡頭就是莊稼地?!鄙鲜龉賳T說。
其實,在京津冀之間的不少地區(qū)尚未健全交通運輸體系,還處于“對而不接、近而不通、通而不暢”的狀態(tài),這也直接影響著京津冀一化的進程。
一位曾參與對接協(xié)商的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協(xié)商中對方非常熱情,還簽了不少框架協(xié)議,私下也都是朋友,但事情就是沒有進展?!皟傻匦姓墑e不對等,加上人家也不想投資,在他們看來,修通之后的受益方是河北一側?!?/p>
在當?shù)厝搜壑?,北京道路交通體系的規(guī)劃,也缺乏對涿州的考量。多年以前,就有消息稱北京地鐵、輕軌將進涿州,甚至涿州房地產商曾打出“地鐵第一站”的廣告,但時至今日都沒有進展。“北京南部城區(qū)要發(fā)展,不能排斥涿州,窮親戚也是親戚啊?!焙畲簮偢袊@道。
涿州市規(guī)劃局副局長孫永光解釋說,因為北京的工業(yè)對外釋放量很小,涿州能吸收到的輻射很有限。涿州市發(fā)改局副局長曾慶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到目前為止,還沒一家北京市屬企業(yè)來涿州投資。
涿州市商務局副局長王寶堂仍比較樂觀,涿州的地理位置,行政審批程序,土地政策,人力成本等方面均比北京有著明顯的優(yōu)勢?!半S著北京土地資源的加緊,涿州投資環(huán)境的改善,越來越多的北京民企選擇在涿州投資建廠?!蓖鯇毺谜f。
與上述產業(yè)相比,蔬菜產業(yè)卻是一個例外。因為北京市場的蔬菜需要量巨大,主動尋求與涿州合作,目前北京某國營蔬菜企業(yè)已在涿州建起一千畝的蔬菜基地,如今涿州40%的蔬菜打入北京市場。涿州市農業(yè)局副局長劉彥峰甚至半開玩笑地對該企業(yè)負責人說:“你們終于舍得把錢投在北京外面了。”雖然在產業(yè)合作對接中有著種種困難,但在劉彥峰看來,最重要的是自身發(fā)展,在市場之中,只要對方有需求,就主動滿足對方的需要。
大樹底下的夢?
與遲遲不來的北京工廠相反,涿州感受最深的是北京對資源、人才等方面強大的“虹吸”。 在涿州人看來,盡管涿州發(fā)展迅猛,但并未沾到多少光?!耙f沾光,沾了房價的光和物價的光?!币晃煌诵莞刹堪腴_玩笑地說。
但在這位老干部看來,涿州吃的最大的虧是在水資源上。涿州西部緊靠太行山脈,拒馬河由此穿過,本是魚米之鄉(xiāng),因泉眼眾多,稻田均為自然灌溉,盛產著名的涿州貢米,種植面積曾達到4萬畝。然而前幾年,下游的涿州泉眼消失,河井干枯,連群眾生活飲水都變得困難,如今貢米的種植面積也減少到不足萬畝。不少水稻改為旱稻,不僅品質受到影響,也限制了特色產業(yè)的發(fā)展。
涿州一名基層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打井要打到幾百米,有的甚至碰到巖石。“打井和用電提水成本太高,老百姓也用不起,因為打得太深,有的還是間歇性出水?!边@位官員介紹,盡管北京方面有所補貼,可現(xiàn)在涿州西部地區(qū)打一口井就需要5萬元,補貼也都花在了打井上。
令業(yè)內人士擔心的是,按照涿州的十二五發(fā)展規(guī)劃,到2020年,涿州市人口將達到一百萬,但缺少水資源的承載,城市規(guī)模只能是空談。
除了資源, 涿州的另一項重要“付出”是首都的安保工作。在涿州進京的高速路口,“守好首都南大門,筑牢環(huán)京護城河”的標語格外顯眼。
無論如何,對于涿州人而言,仍希望能靠上北京這棵大樹,在涿州街頭巷尾,人們談論最多的還是北京,雖然明知入京無望,可這并不耽擱涿州人那個曾經的“北京夢想”。
(實習生祝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