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管世獻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春秋筆法及其在《左傳》中的運用
——以“故仲子歸于我”為例
張洪,管世獻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仲子”是解開魯隱公和魯惠公、魯桓公之間微妙關系的重要人物?!蹲髠鳌分小肮手僮託w于我”一句所涉及到的正是魯惠公、仲子、魯隱公和魯桓公之間復雜的倫理關系。同時,這一句用語巧妙,意義深遠,包含了春秋筆法的運用。以“故仲子歸于我”為例,深刻探討春秋筆法的具體含義和運用。
《左傳》;《公羊傳》;《穀梁傳》;春秋筆法
傳統(tǒng)觀點認為《春秋》是由孔子刪定的,含有“微言大義”,可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1](P2484)的經(jīng)典著作。同時《春秋》也是我國一部最重要的研究東周時期社會關系演變的史書,而孔子“筆削”《春秋》,所運用的寫作手法也被稱為春秋筆法。而后左丘明著《左傳》,“丘明與圣同時,為經(jīng)作傳,經(jīng)有他義,無容不盡,故傳修丘明之傳以釋經(jīng)也”[2](P1702),春秋筆法也為左氏所傳承。《左傳》中“故仲子歸于我”一句中就充分表現(xiàn)出了春秋筆法的具體運用。
春秋筆法自古被經(jīng)學家所推崇,認為這種寫作方法飽含了孔子用曲折的文筆對事物的褒貶評判,每一字都具有深刻的含義?!蹲髠鳌返淖髡咦笄鹈骶驼J為:“《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賢人誰能修之?”[3]精妙地概括了《春秋》的寫作手法和表現(xiàn)方式。漢代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說:“《春秋》記天下得失,而見其所以然之故,其幽而明?!保?](P772)認為《春秋》表達方式隱晦但意思明確。劉向評價《春秋》是“正天下之位,征陰陽之失,直責逆者,不避其難”[5](P53)的巨著,具有懲惡揚善的作用。而杜預在《春秋左傳序》說春秋筆法是“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又說“制作之文,所以彰往考來,情見乎辭,言高則旨遠,辭約則義微,此理之?!保?](P1702)。說明春秋筆法不是直書其事,而是用精妙的詞語來間接表明態(tài)度。何休在《春秋公羊傳解話》中認為《春秋》的寫作方式是“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后治外,錄大略小,內小惡書,外小惡不書”[6](P12);唐代劉知幾認為《春秋》的寫作特點是:“婉其說,隱晦其文為不刊之言,著將來之法?!薄奥酝鈩e內,掩惡揚善,《春秋》之義也。”[7](P7)可見春秋筆法在表現(xiàn)方式上有既表明事實,又隱晦委婉的特點。現(xiàn)代學者周振甫先生則認為:“所謂春秋筆法,主要是指不由作者出面來對人物或事件表示意見,是通過對人物或事件的敘述來表示褒貶,含有讓事實說話的意味?!保?](P1)綜上所述,春秋筆法應該是一種簡潔精煉、意義深遠、委婉隱晦、善惡自見、一字褒貶、態(tài)度明確的寫作方式。
“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論其語,成《左氏春秋》?!保?](P357)左丘明作《左傳》是為了詮釋《春秋》的大義。“故仲子歸于我”一句出自《左傳》的開篇,但在《春秋》中并沒有記載,是有傳無經(jīng)的現(xiàn)象。這應該是作者認為要釋讀《春秋》而必須有的注腳,這句話的運用包含了春秋筆法的精髓。
第一,“故仲子歸于我”反映了春秋筆法言辭簡潔精煉,意義深遠的特點。《漢書·藝文志》有:“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保?](P1701)此“微言”也就是左丘明所說的“微而顯”。楊伯峻先生理解為:“言辭不多而意義顯豁?!保?](P40)從上可以看出,春秋筆法是一種雖然用詞簡潔、精煉,但是所表達的意思明確,含義深遠的寫作方法。《公羊傳》中認為《春秋》是“常事不書”,即一般的比如祭祀、國家往來等經(jīng)常發(fā)生,沒有大善大惡和違背禮儀不需要褒貶的事情是不記錄的。從這也可看出春秋筆法“微而顯”的特點,其所記載的內容都是意義深遠,可為殷鑒的?!肮手僮託w于我”一句完整的內容是:“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故仲子歸于我?!边@句話短短幾個字看似簡單,實則曲折深遠,寓意無窮?!妒酚洝氛f:“初,惠公適夫人無子,公賤妾聲子生子息。息長,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奪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為夫人……”[1](P1528)這反映了魯國魯惠公為公子息,也就是后來的魯隱公聘取宋武公之女仲子,而垂涎于仲子的美貌“奪而自妻之”的事情。后來魯惠公和仲子生下了魯桓公,魯惠公、魯隱公與魯桓公之間復雜的倫理關系,成為魯國宮室矛盾的重要因素,雖然左丘明只在《左傳》開篇特別加上此句,不直接做進一步的說明,但春秋筆法把這其中褒貶、隱晦、善惡之意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符合了司馬遷所說“約其文辭而指博”[1](P1563)的評價。
第二,“故仲子歸于我”反映了春秋筆法委婉隱晦,善惡自見的特點。左丘明說《春秋》是“志而晦,婉而成章”,杜預把這兩句話解釋為“約言以記事,事敘而文微”、“屈曲其辭,有所辟諱,以示大順而成篇章”[10](P1913)。也即是在書寫的表達方式上表現(xiàn)得比較委婉而隱晦,對于背后的立場、褒貶卻十分鮮明,褒貶態(tài)度隱含在委婉的言辭之中。何休認為:“《春秋》將以理人倫,序人類,因制治亂之法?!保?1](P2200)孔子倫理思想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親者諱,為尊者諱”、“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所以在筆削《春秋》的時候,既要達到書法不隱,以彰明善善惡惡的目的,又要維護自己所倡導的倫理,就只能用這種避實就虛、隱約其辭的方式,不述其事,其事自明,不書其善惡,善惡自見。《春秋集傳纂例》有“凡君子過惡,以諱為示譏,見其避諱,亦足以知其不當為也。為尊者諱,不書王師戰(zhàn),不言天王奔及出”[12](P1)的話。因此《春秋》直接從隱公元年開始,對魯國宮廷有違禮法的問題隱藏很深,只用一些內容故意缺失或者“不書”來表明問題。
左丘明點明“故仲子歸于我”一句就是對魯惠公奪娶魯隱公妻子和再娶妻事情在隱諱的基礎上進行的進一步表達?!妒酚洝防镫m然沒有說明宋女是不是仲子,但結合《左傳》的記載:“……故仲子歸于我。生桓公而惠公薨。”子允就是魯桓公,宋女就是仲子。這種奪子妻的行為如此的惡劣,當然要為其隱諱。為了讓這種不為理法所容的事情合法化,史官只能用“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來解釋。而隱公沒有繼承君位,甚至惠公去世以后,也只以攝政代之。所以仲子要為‘魯夫人’只能是惠公娶她。這種似乎天命所歸的解釋也恰恰讓褒貶自明,善惡自見。諸侯有不再娶的說法,魯惠公已經(jīng)娶了夫人,不能再立夫人,仲子為魯惠公夫人就是不合禮法。《春秋正義》說魯惠公“繼室以聲子,生隱公。聲,謚也。蓋孟子之侄娣也。諸侯始娶,則同姓之國以侄娣媵。元妃死,則次妃攝治內事,猶不得稱夫人,故謂之繼室”[13](P40)。記述中這種矛盾的出現(xiàn),就給了世人窺悉真相的途徑。這也就是為什么《穀梁傳》說:“先君之欲與桓,非正也,邪也。已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與桓,則是成父之惡也?!保?4](P3)這個父之惡,當然是指惠公奪仲子之事。因為仲子為夫人不合理法,桓公的地位當然也是不正,隱公要立桓公就是成父之惡?!豆騻鳌氛f:“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出微,國人莫知?!保?](P3)桓公既為魯夫人所生,尊卑自明,也就不需要有這樣的疑問,有疑問,只能說明仲子的夫人之位是不正的,得不到禮法的認可。這也就是為什么連隱公的生母繼室聲子都有謚號,而桓公的生母魯夫人仲子沒有的原因。春秋筆法的高明之處就是既達到了為尊者諱,不直言其惡,又不動聲色地表達出至深至隱的春秋“大義”,把自己的褒貶態(tài)度隱含在了對禮制的依違中。
第三,“故仲子歸于我”還體現(xiàn)了春秋筆法一字為褒貶,態(tài)度明確的特點。左丘明把這點評價為“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杜預解釋是“直言其事,盡其事實,無所污曲”[15](P1913)、“善名必書,惡名不滅,所以為懲勸”[15](P2090),也就是要詳盡地把客觀實事記錄下來,不得偏頗、歪曲。這樣達到褒獎、批判的目的。但是“直言其事,盡其事實”、“善名必書,惡名不滅”顯然也是與孔子為尊親賢者諱的思想是相違背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出現(xiàn)了一字為褒貶,把事實和褒貶高度濃縮的表述方式。劉勰《文心雕龍·征圣》:“一字之褒,寵踰華袞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薄肮省洞呵铩芬砸蛔譃榘H?!保?6](P40)具體而言就是作者通過一些特定的或者看似普通平凡的字詞,運用有技巧性的語法結構來說明事情真相,明確褒貶態(tài)度。
正如“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15](1714),一個“段”、“克”就表達出了如此豐富的內涵。在“故仲子歸于我”一句中,“故”、“歸”、“我”這三個字,體現(xiàn)了“一字為褒貶”的春秋筆法的表述方式?!肮省边@里明顯是“因此”、“所以”之意,是強調仲子因為“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所以嫁給魯國。《左傳》在時間上緊接于《春秋》,繼承了《春秋》用辭嚴謹,不會有無用的贅語的特點,一般娶別國夫人不會特別注明原因的?!洞呵铩分杏钟小俺J虏粫钡脑瓌t,《左傳》開篇就點明娶仲子的原因肯定是“非常事”,應該是對理解《春秋》起至關重要的作用的。所以用“故”來強調魯國娶仲子的原因,就是潛在說明魯惠公奪子妻自妻之,無以自解,就用手紋預言來掩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婦人謂嫁曰歸?!保?]這里用“歸”意在說明,仲子是魯國明媒正娶的夫人。《釋例》上說“夫人薨,不更聘,必以侄娣媵繼室”[13](P40)。惠公已經(jīng)娶過一個夫人,再次娶妻,就是對禮法的違背,作者褒貶之意明確無疑?!拔摇边@里是“魯國”的意思。按道理應該是書明歸于誰,但是仲子本應歸于隱公而被惠公所奪,所以作者糾結如此,既不能說“歸我隱公”,也不能說“歸我惠公”。只能含糊其詞地說是“歸于我”,既回避了魯國君主的丑聞,又留下了線索,給人以思考的空間。
通過“故仲子歸于我”一句,涉及到魯國一段復雜的倫理關系。左丘明在《左氏春秋》中借用春秋筆法對這一問題作了進一步解釋,使魯國宮廷這段史實大白于天下,使春秋大義得到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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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 and Autumn of Technique of Writing and in the Use of Zuo Zhuan——Taking the“Therefore Zhongzi Attributed to Me”as an Example
ZHANG Hong,GUAN Shi-xian
(History Culture Institut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20,China)
Zhongzi is an important figure who can solve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m.“Therefore Zhongzi attributed to me”in Zuo Zhuan is involved the complex ethical relationship of the Luhui Gong,Zhongzi,Lu Yingong and Lu Huangong.Meanwhile,it is skillfully,far-reaching,including the us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of technique of writing.In this paper,taking“Therefore Zhongzi attributed to me”as an example,discusses profoundly the specific meaning of Spring and Autumn technique of writing and use.
Zuo Zhuan;Kung-yang;Guliang;Spring and autumn of technique of writing
K062
A
1008—4444(2012)01—0034—03
2011-10-25
張洪(1986—),男,土家族,湖北恩施人,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