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云
當代涉藏作家的西藏書寫
楊青云
發(fā)現(xiàn)西藏是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發(fā)現(xiàn)本身就充滿了現(xiàn)代人的探索精神在其中。西藏渾厚而獨特的文化沉淀為現(xiàn)代文學使提供了良好的素材。作家們在書寫西藏時常常將筆端對準了苦難和漂泊與流浪的主題。不同的作家因為各自對西藏的理解不同,所書寫的西藏也就有了千種面貌。在西藏的異域空間下,苦難意識與漂泊流浪的生存方式都充滿了耐人尋味的意義。
西藏;文化想象;苦難;漂泊與流浪
西方學者泰勒在《發(fā)現(xiàn)西藏》一書中說:“發(fā)現(xiàn)東方(更確切地說是發(fā)現(xiàn)吐蕃)首先應(yīng)該歸功于一種狂熱向往的夢想?!保?]從18世紀開始,西方人懷揣著這種狂熱的西藏夢,從地球的一端爬山涉水到另一端,西藏成為了這些外來者們“幻想的夢境”。傳教士、旅行家、冒險家等從不同側(cè)面描繪著西藏的面貌,神秘而不可得,但西藏常常置這些人的夢想于不顧。藏族人類學家格勒認為:“西藏超出我們的經(jīng)驗成為夢想與遙遠與尋覓之地,尋覓不是為了驗證我們的‘無’。在歷史和時間的去處、在難以逾越的高山中幸存的這片地方,成為我們精神的‘異域’”[2]。作為一名藏族學者,格勒意識到西藏已經(jīng)從地域名詞變成了精神象征,不論是對本地藏族人還是對外來者而言,西藏是不可接近的。西藏以它的異質(zhì)性特征,引發(fā)人們對它的猜測、熱愛與探索。
新時期以來,有大批的作家寫了不少關(guān)于西藏的小說。當然,外來作家描繪的西藏與本土作家描繪的西藏是有區(qū)別的。在此我們將涉藏作家分為兩類:一是本土作家,一是外來作家。本土作家包括絳邊嘉措、扎西達娃、阿來、班果、色波、央珍等,外來作家則有軍旅作家畢淑敏、裘山山,專職作家如馬麗華、范穩(wěn)、馬原等。本土作家因長期生活在西藏,對西藏的風土人情各個方面都比較熟悉,所以他們在作品中常以反思的心態(tài)來對待周圍的一切,與時代趨同和保留自己民族的文化二者造成了他們精神上的悖論。而對于外來作家而言,西藏充滿了魅惑,他們常常被藏民族的文化震懾,他們以崇敬、欽羨的眼光來看待西藏的一切,西藏始終高高矗立在他們的精神世界中,成為他們膜拜的對象。其中,軍旅作家筆下的西藏,其政治意味更加濃厚,他們更關(guān)注西藏社會的進步與改革,他們對于西藏文化雖保持著敬畏的態(tài)度,但更希望西藏社會能夠跟上時代的步伐。由此看來,西藏的想象是復(fù)雜而多層面的。然而,無論是本土作家還是外來作家,他們寫西藏總是離不開兩個主題:苦難、漂泊與流浪。
韋勒認為“文學”的定義更適合采用“想象性的文學”一詞。文學是反映現(xiàn)實社會的一面鏡子,是社會的投影。但與此同時,作者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加上了許多想象的成分,其作品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梢赃@樣說,文學作品是作者溝通現(xiàn)實與虛幻的一個渠道,是夸大的現(xiàn)實“鏡像”。西藏本身包含著夢幻的色彩,透過苦難與孤獨,反映出了作家們對西藏的不同的文化想象。
西藏地域封閉,加之氣候條件惡劣,藏民族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他們生活在自己的時間周期表內(nèi),漢地的世事變遷很難影響到這塊土地。而惡劣的氣候條件常常造就了堅毅的民族性格。傳統(tǒng)的藏文學作品塑造了一些經(jīng)歷苦難的英雄,從《格薩爾王》到《勛努達美》,故事的主人公都要經(jīng)歷種種磨難方能修成正果??嚯y是藏族文學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主題。對藏民族的苦難,本土作家與外來作家各有各的理解,并且有不同的指向。
(一)外來者體驗的苦難
外來作家中的軍旅作家進行西藏書寫時,受到了比較深重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他們看來,西藏的苦難主要來源于落后與貧窮,人們需要被文明教化,不能過于沉溺于蒙昧之中。畢淑敏的“青藏線”系列:《昆侖殤》《阿里》《伴隨你建立功勛》《補天石》以及《西藏,面冰十年》,裘山山的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電影劇本《我的格桑梅朵》,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西藏社會解放后的社會現(xiàn)狀。畢淑敏和裘山山都曾經(jīng)在西藏服役,她們的作品主要是反映軍人在西藏的艱難生活,《我在天堂等你》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這類小說書寫苦難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反映當時西藏的社會現(xiàn)狀,另一方面是為了贊揚軍人的精神。軍人克服艱難萬險挺進西藏,越是艱難就越能夠突出軍人的精神。在軍旅作家的筆下,書寫西藏社會的苦難更多的是為政治說話。作家們在尊重民族信仰、生活習俗的前提下,對邊荒人民給予同情,與此同時也宣揚了自己的文化立場。
專業(yè)作家馬麗華的系列散文《走過阿里》《靈魂像風》《藏東紅山脈》,主要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對西藏進行了書寫,給西藏增添了歷史的厚重感,其份量是沉甸甸的。馬麗華筆下的西藏是真實的,擺脫了各種敘述和想象。正如格勒所說:“……馬麗華把西藏從宏大敘事和形而上學的玄想中釋放出來……她帶領(lǐng)我們看西藏,看沒有被各種敘述所傷害、所遮蔽的西藏?!保?]9她所體驗到的苦難具有歷史的疼痛感,是人類歷史向前演進時不能避免的。她對藏民族的苦難充滿了深切的同情。人類的文明進程總是會造就民族記憶的傷痛,馬麗華對藏民族的苦難具有“普適性”的特征。范穩(wěn)沿著茶馬古道,以游歷的方式對西藏進行了書寫,他的散文《藏東探險記》《雪山下的朝圣》《雪山下的村莊》等,以崇敬的心態(tài)對藏區(qū)人們的生活習俗、宗教信仰進行了訴說,他篤信藏人信仰的一切,追溯歷史與現(xiàn)實幻想并存。他的小說“大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正是在追溯歷史與想象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悲憫大地》中的阿加西艱難的朝圣之途,親人們先后犧牲增加了其成佛的悲情色彩,成佛之路充滿了艱難與險阻;《水乳大地》中的東巴人與藏族人生活在狹窄的峽谷中,二者互相不能包容,加之惡劣的生存條件,加劇了生活的艱難,東巴與藏人之間的恩怨使得苦難進一步加深。小說的另一條線索是西方傳教士歷經(jīng)千難萬險建立起教堂的過程。基督教與藏傳佛教之間的水火不容,導(dǎo)致了本來就生活得艱難的人們的自相殘殺,而傳教士們?yōu)榱诵叛龆I出生命也增添了悲劇的色彩。范穩(wěn)筆下的苦難同馬麗華不同,馬麗華感受到的是藏族沉重的歷史現(xiàn)實,而范穩(wěn)感受到的是歷史的傳奇。他對藏民族所經(jīng)歷的苦難寄予了同情,他所寫的苦難具有濃重的宗教意味。基督教、藏傳佛教以及東巴教之間的紛爭,頭人之間為了爭奪利益而發(fā)生的一系列械斗,加重了藏民族的苦難。然而,這些苦難對于藏族而言是司空見慣的東西,經(jīng)歷苦難的人反而會將這種苦難當成一種歷練。專職作家們書寫的苦難是對藏族精神的肯定,苦難給了他們精神上巨大的震撼與洗禮。
(二)本族人呈現(xiàn)的苦難
對于藏族作家而言,人經(jīng)歷苦難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正如丹珠昂奔所言:“現(xiàn)實中的苦難愈深、愈險惡,藏人信教愈誠,為之付出的代價就越重要?!保?]藏族信仰的宗教促使他們在面對苦難時始終持有一顆豁達的心。解放以后,藏族的文學作品與內(nèi)地的文學作品都在歌頌新時期,沉浸在翻身解放的喜悅當中。作家們在文學作品中書寫苦難是為了與今日的解放相對比,頗有憶苦思甜的味道。這類文學作品對政治話語的運用比比皆是,小說的模式一般是窮人受苦得解放。甚至到了新時期,索朗、丹珠昂奔、周煒等人在對藏族文學進行研究時,還采用比較政治的話語對藏族作家的作品進行述評。藏族作家對過去苦難的書寫是為了今昔對比,抒發(fā)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阿來、扎西達娃等人對本民族的苦難歷程作了另一種沉思,不再把苦難當作為政治說話的一個主題。對他們而言,對過去苦難的書寫,有助于他們回望自己民族的歷史,總結(jié)出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新時期,阿來重寫了《格薩爾王》,作品中夾雜了阿來個人對格薩爾王的理解,但是《格薩爾王》還是與史詩一脈相承,英雄史詩《格薩爾王》所表現(xiàn)的經(jīng)歷苦難修成正果,在阿來的《格薩爾王》中也有。格薩爾王在威震四方以前必定經(jīng)歷了眾多的苦難,苦難磨練了格薩爾王,經(jīng)歷了苦難的格薩爾王終于修成正果,史詩與小說同樣蕩氣回腸。但在小說中,阿來并沒有過分肯定苦難對于格薩爾的磨練,相反在經(jīng)歷苦難的過程中,格薩爾還在內(nèi)心掙扎過,對于苦難的懷疑,使神一般的格薩爾更具人性化。對于阿來而言,書寫苦難不僅在于高揚精神,還在于經(jīng)歷苦難是人對自己本民族歷史的痛切沉思。扎西達娃的《西藏,隱秘歲月》《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地脂》《野貓爬過的歲月》《自由人契米》等中短篇小說,也或多或少地表達了自己對于苦難的理解。扎西達娃的小說中閃爍著魔幻的色調(diào),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中徘徊,其作品中的苦難意識是很濃重的。其中,以《西藏,隱秘歲月》《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最為明顯。婛與塔克無目的地前行,正是扎西達娃對苦難的懷念與暢想。在扎西達娃看來,孤獨的藏民族遺世而獨立,苦難的旅程使他們更能攥住自己民族的魂。
由此看來,對于苦難的書寫,外來作家與本地作家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外來作家把苦難當成理解西藏民族史的一個契機,寄托著他們所尊奉的精神。外來者透過苦難的書寫,把西藏想象成了自己精神上的“異域”,在這個異域空間下,外來者領(lǐng)略到了在自己的地域上所不能領(lǐng)略到的種種。而對于西藏本土的作家而言,對苦難的回味,是他們重新對自己的民族、歷史進行審視的過程,也是反思現(xiàn)在與檢討過去的一個方式。他們并不是要塑造悲情的英雄人物,而是通過苦難的歷程警醒當下的人們,也提醒自己在闊步前行的時候,不要丟棄最本質(zhì)的東西。
漂泊與流浪同樣是西藏書寫中不可忽視的主題。艾蕪的《南行記》正是以流浪者的姿態(tài)將讀者帶入滇緬邊境,感受與中原文化相異的異域文化。奇異的邊地敘事因流浪、漂泊而光芒四射。而對于藏族人而言,漂泊和流浪是一種生命的本然狀態(tài)。藏族屬于游牧民族,四處遷徙漂泊,生活充滿不確定感,他們渴望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流浪與漂泊使他們更能夠?qū)ふ业缴腥狈Φ臇|西。韓子勇在《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一書中認真分析了西部小說中常出現(xiàn)的漂泊主題,他認為,“所謂漂泊當然不僅僅是指肉體上的無所歸依,或那種‘天邊外·在路上’的敘述模式,還應(yīng)該有一種精神或靈魂的顫動,應(yīng)該熔鑄了豐富的生命內(nèi)涵?!逼锤嗟刂赶蛄司耦I(lǐng)域,因喪失方向而造成了漂泊與流浪,有了方向不再會漂泊。無論是外來作家或是本土作家,他們在進行西藏書寫時,漂泊和流浪是他們常常探討的問題。
阿來的中長篇小說 《舊年的血跡》《永遠的嘎洛》《空山》中都有流浪人的形象,故事主人公都表達了“我想要流浪”的強烈愿望。扎西達娃的《西藏,隱秘歲月》《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流放中的少爺》《泛音》《地脂》中有流浪者的形象,主人公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么,但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促使他們不斷地向前奔去。范穩(wěn)的《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頌揚了一群愛憎分明、俠骨柔情的江洋大盜或趕馬人,他們的生命在漂泊流浪時逐漸豐盈了起來,漂泊流浪成全了他們的英雄之氣,也使他們骨子里的柔情袒露無疑。
流浪與漂泊使人“在路上”。不僅是小說中的人們“在路上”,作品的作者們也在路上。對于藏族作家阿來、扎西達娃來說,他們的族群是流浪漂泊者。他們總是以自己的行走方式去尋找傳說中的“藏三寶”,漂泊說明他們?yōu)閷ふ艺胬矶粩嗟嘏?。隨著時代的進步,藏民族丟棄了本族文化。異質(zhì)文化促使了他們精神上的不安。阿來的作品中常常表現(xiàn)出對藏文化逐漸流失的惆悵與無奈,他清晰地意識到民族在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種種無可奈何。漂泊與流浪也是這些本土作家對自己民族文化的一個遙遠地追溯方式。對于闖入的“他者”——范穩(wěn)而言,漂泊流浪具有神秘的異域色彩,他想通過藏族這種特異的行走方式來探究藏族人們的生存方式、民族性格。他對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江洋大盜、趕馬人情有獨鐘,將漂泊與流浪同傳奇人物結(jié)合,從另一個維度對藏區(qū)歷史進行挖掘。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藏族的文化可以彌補自己民族文化中失落的部分,漢民族的過分安定造成了精神上的貧血,藏族自由的生命形態(tài)給了他啟示。
漂泊與流浪這一主題使西藏書寫具有傳奇的色彩,傾向于神秘主義,浮動著魔幻的影子。另一方面,當代作家運用這一特殊的主題來對本族的文化記憶進行回望,以挽歌的形式表達了文化消失的失落,同時也是進行精神尋覓的方式。在進行西藏書寫時,生命狀態(tài)越是激動人心,就越是透露出了作家們對文化無所皈依的失落。由此看來,漂泊與流浪的主題并不僅僅是作家們?yōu)榱酥圃鞂懽鞯泥孱^而信手拈來的材料,它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當代涉藏作家精神上的隱憂。
當代涉藏作家對西藏的想象敘述可以說是多層多面的,西藏的魅力正在于此,它給作家們帶來了各種不同的體驗?!皵⑹虏恢皇侵v述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生活,也講述尚未經(jīng)歷過的可能生活。一種敘事,也是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一種實踐性的倫理構(gòu)想。”[6]涉藏作家們的西藏書寫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書寫一種可能性,無論這種可能性是不是會出現(xiàn),它卻真實地存在于作家們的敘述過程中。書寫西藏與發(fā)現(xiàn)西藏一樣,是出于作家們心中的西藏夢幻的驅(qū)使。雖然西藏一直矗立于人們的夢想之外,但是對于精神、夢的尋找的精神,卻被鐫刻在了小說的文本中。無論是回望本族的文化記憶的失落,還是欽羨異族文化,西藏書寫為當代的文壇帶來了許多值得挖掘的東西,西藏書寫值得人們進一步探究。
[1]泰勒.發(fā)現(xiàn)西藏[M].耿昇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8:3.
[2]馬麗華.西行阿里[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7:8.
[3]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1.
[4]丹珠昂奔.佛教與藏族文學[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88:7.
[5]韓子勇.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106.
[6]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敘事緯語[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3.
I207.42
A
1673-1999(2012)10-0137-03
楊青云(1987-),女,西南大學(重慶400715)文學院2010級碩士研究生。
2012-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