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暉
(安徽省博物館,安徽 合肥230061)
歷史上有的人物,盡管在文化上頗有造詣,擁有閃亮的成果,但由于出身微寒,仕途卑賤,往往不受史官的注目,于正史中沒有他們立足的位置,成了無載的“黑戶”。雖受到史民們的青睞,將他們錄入私史、私著,但由于時空、地域、環(huán)境的諸多變換,對這些人姓、名、籍貫、生卒年份的記載,屢屢參差各異,真假難辨;甚至將這些人的文字遺存,亦陰差陽錯,張冠李戴地錄在別人的名下;歷史沉積下來的層層障礙,使對這些人的研究帶來了重重困難。晚唐時期的皖籍才子汪遵,就是這樣一位值得研究的“黑戶”人物。
由于《舊唐書》、《新唐書》均無他的記載,以致引起諸多文獻對其記述的混亂,“混亂”到連他的姓、名、籍貫都在參差中。
《全唐詩》在輯錄汪遵詩所附小傳名下小注“一作王遒”[1];《詩話總龜》又將汪遵寫成“江遵”[2]。一人則有了“汪”、“王”、“江”三姓,“遵”、“遒”兩名。誰是誰非,遂引起《全唐詩作者索引》對《全唐詩》所附小傳之“小注”的考辯:“專唐代史籍無王遒者,汪遵又見于《唐詩紀事》卷五九、《唐才子傳》卷八、《登科記考》卷二三,疑此小注有誤?!保?]明刻本的《詩話總龜》中的“江遵”之錄,清抄本中則更正改作了汪遵。足以說明,汪遵之名就是“汪遵”,寫成“王遒”、“江遵”,皆是錯誤。
致于對汪遵籍貫的記述,亦是差異不一。不過多是唐時宣州轄內的兩縣之爭。記載汪遵之事最早文獻,是五代《唐摭言·為鄉(xiāng)人輕視而得者》,云:“許棠,宣州涇縣(今安徽涇縣)人。……鄉(xiāng)人汪遵者,幼為小吏。”[4]既然是“涇縣人”的“鄉(xiāng)人”,當然也是涇縣人;北宋的《太平廣記》也主此說[5];元代的《唐才子傳》更加清楚地說:“(汪)遵,宣州涇縣人。”[6]清人的《登科記考》同樣遵從《唐才子傳》所述[7]。按理說汪遵的籍貫即可定論了??墒牵彼蔚木薜洹短藉居钣洝穭t云:“汪遵,宣城人?!保?]南宋的《唐詩紀事》也隨之響應:“(汪)遵,宣城人……許棠其鄉(xiāng)人也?!保?]清代匯輯的《全唐詩》所附小傳,更是宗之不改:“汪遵,宣城人。”[1]各持已見的兩方,均是著名的歷史典籍,可謂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為分辯出誰是誰非,《唐才子傳校箋》則來了個折衷之法,說:既然《太平寰宇記》、《唐詩紀事》都云“汪遵,宣城人”,那么“則(汪)遵似系宣州宣城人,而非宣州涇縣人,與許棠同州而不同縣”[6]。其實,這種說法依然是持“汪遵,宣城人”的觀點。
筆者認為:歷史人物的籍貫,當文獻記載相異時,當以文獻成書時間與人物生活年代的遠近來分辯。上列的諸典籍中,離汪遵在世年歲最近的是《唐摭言》,因為它的作者王定保是五代人,幾乎與汪遵生活年代同時代。而《太平寰宇記》、《唐詩紀事》、《全唐詩》,則是遠離汪遵生活時代而成的典籍。當世人記當時事,遠比后世人記前代人來得準確,這也是學術界認同的觀點。還有,現(xiàn)存的古今《宣城縣志》的“人物志”中,皆沒有“汪遵”這個人的記載。相反,在今《涇縣志》,則屢屢將“汪遵”列為本縣歷史人物。更證明汪遵是唐代宣州(今安徽宣城市)涇縣人??山袢送B(yǎng)年《全唐詩續(xù)補遺》在“續(xù)補”汪遵“遺”詩所附小傳,又說:“(汪)遵,宣城人,與許棠同鄉(xiāng)……流寓楚卒。王漁洋《五代詩話》作楚人。”[10]此“楚”,乃楚州,唐時的楚州在今江蘇淮安市。若汪遵是“楚人”,又何能與宣州人的許堂是“同鄉(xiāng)”呢?可見這是后人為前人妄加的籍貫,不足為信。
綜上所述,汪遵的確鑿籍貫是宣州涇縣人。
由于凡記載汪遵的典籍,均沒留下他的生卒年份,致使對汪遵在世年限難以追索。解決這一問題,也只得從記載他的最早文獻里去考求。
《唐摭言》的“為鄉(xiāng)人輕視而得者”條,記述了這樣一段歷史故事:
“許棠,宣州涇縣人。早修舉業(yè),鄉(xiāng)人汪遵者,幼為小吏。洎棠應二十余舉,遵猶在胥徒,然善為歌詩,高深自晦密,一旦辭役就貢,會棠送客至灞,浐間,忽遇遵于途中。棠詢之曰:‘汪都(都者,吏之呼也),何事來京?’遵對曰:‘此來就貢。’棠怒曰:‘小吏無禮!’而與棠同硯席,棠悔之。后遵成名五年,棠始及第?!保?]
文中之“灞”,即灞水,又名霸水,古名滋水,乃今陜西西渭河支流灞河;“浐”,及浐水,又是今灞河的支流。兩水皆是古代著名的“關中八川”之一。唐時風俗,京師長安(今陜西西安市)人送友,都是送至灞水之上的灞橋,折柳相送,故詩仙李白《憶秦娥》詞中的“年年柳色,灞橋傷別”之句。身暫在京師的許棠,送棠也遵此俗。
凡記載汪遵之事的典籍,亦多此故事,只是在內容上大同小異?!短撇抛觽鳌吩凇吧钭曰廾堋焙?,增添了“以家貧難得書,必借于人,徹夜強記,棠實不知”,又將“小吏無禮”改作“小吏不忖,而欲與棠同硯席乎?”[6]其他典籍所記此事,皆本于《唐摭言》,均錄有汪遵“幼為小吏”,“后遵成名五年,棠始及第”。此處“成名”,乃進士及第,說明汪遵的登料早于許棠五年。追索汪遵在世多數(shù),當從“幼為小吏”四字中去揣摩、推定。
此“小吏”,即家鄉(xiāng)涇縣衙門中的胥役,用今天的話表達,就是縣衙中的勤雜工。古代一般以十八歲始入成年期,“幼為小吏”,是說汪遵在十八歲以前就當了“小吏”。有的專家認為:汪遵“應在十六歲上下為胥吏”,又因“‘棠應二十余舉,遵猶在胥徒’,以此推之,遵辭役就貢應已四十歲左右。其生年約在(唐)敬宗寶歷二年(公元826年)前后。清人李調元《全五代詩》卷六三謂‘(遵)流寓楚卒’,未知何據,如此記確實,則遵卒時已屆八十余?!保?]“辭役就貢”,并非是登科之年,按唐代科舉制度,全國會試一般是在春天。汪遵“就貢”赴京并于途中與許棠相遇,當是在其四十歲的咸通六年(公元865年),而登科則在次年的春天,故《唐五代文學編年史》云:及第時“汪遵本年約四十一歲”[11]?!兜强朴浛肌芬唷翱肌倍ㄍ糇竦强剖窃凇跋掏ㄆ吣辏ü?66年)丙戍”。這一年及第“進士二十五人”,試題是《被袞以象天賦》,此榜狀元則是韓旭次子、韓愈之孫的韓袞[7]。
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涇縣志》,云:汪遵“生于會昌年間(公元841-846年)”[12],若按此說,汪遵進士及第年齡僅在二十歲至二十五歲間,顯示與“洎棠應二十余舉,遵猶在胥徒”不符,因汪遵不能在出生時或幾歲間,就當了“小吏”,顯然此說不足為信;《唐才子傳校箋》云:如按清人李調元《全五代詩》卷六三“則遵卒時已屆八十歲”,那么從汪遵四十一歲登榜的咸通七年(公元866年),再后延四十年的話,已是五代梁太祖的開平年間(公元907-910年)。持如此觀點,大抵是李調元為將汪遵之作納入《全五代詩》找根據,并不能代表汪遵的實際年齡,加之“《全五代詩》詩人小傳,牽強附會,向壁虛造者極多,不足憑信。”[13]
汪遵的生年,可以定在唐敬宗寶歷二年(公元826年)。但由于缺乏確鑿的文獻資料和出土文物為證,對汪遵的卒年尚難以推定,只好有待于后人。
正史雖沒為汪遵立傳,但汪遵的詩歌成就則為歷代文壇所公認?!短圃娂o事》說汪遵是“善為絕句詩而深晦密”[9],《太平廣記》、《唐才子傳》、《唐五代文學編年史》等典籍,亦均有類似記載。所謂“晦密”,即是將自己的賦詩才華和成就隱之而不顯山露水。將汪遵列入“唐才子”,則是對汪遵詩歌成就的肯定?!短撇抛觽鳌纷髡撸诵廖姆?,于“汪遵傳”之后發(fā)出呼吁式的評論:
“汪遵,涇之一走耳,拔身卑污,奮譽文苑。家貧借書,以夜繼日,古人閱市偷光,殆不過此。昔溝中之斷,今席上之珍,丈夫自修,不當如是耶!與夫生門富家,積書萬卷,束在高閣,塵暗籤動,蠹落帙惟,網好學之名,欺盲聾之俗,非三變之敗,無一展之期。諺曰:‘金玉有余,買鎮(zhèn)宅書?!瘑韬舭г?!”[6]
文中之“涇”,即指汪遵家鄉(xiāng)的涇縣(今安徽涇縣);“走”,按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之注釋,即“猶仆也”。寓汪遵人生中有二十余年縣之“胥徒”的歷史。說汪遵之所以能“奮譽文苑”,靠的是“借書”,“以夜繼日”的苦讀,自修成才,為后人做出了榜樣。對那些不讀書而“積書萬卷,束在高閣”,為“網好學之名”、圖假斯文的“朱門富家”,予以痛斥和鞭撻。此可謂是對汪遵詩歌成就的精妙評價。
如此“奮譽文苑”之人,按理說他的文化遺存應是數(shù)量可觀,可《舊唐書》、《新唐書》的《藝文志》或《文苑志》以及《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巨著里,均無汪遵作品的記錄;只是宋人王堯臣的《崇文總目》卷五,記有“汪遵《詠史詩》一卷”;到了清代,匯輯汪遵的詩作,也僅是“《全唐詩》卷六O二收詩六十一首”,后又“據《唐詩紀事》卷五九補《長城》一首?!度圃娎m(xù)補遺》卷一三據《詩話總龜》卷二四引《唐賢抒情》補《又過楊相宅》一首”[13]。此統(tǒng)共的六十三首詩,也就是汪遵詩作經歷風雨歲月留下的全部。
縱覽汪遵現(xiàn)存的這些詩,全部是七言四句的律詩絕句,這種特體,形式上的短小和內容上的精美化,正是晚唐詩情趣轉移的一大特色。隨著盛唐、中唐時期的文化環(huán)境的喪失,詩歌亦逐漸泯滅了以往百花爭妍的洋洋大觀氣勢,為滿足當時人抒發(fā)內心、表達情感的需要,于是選擇了短小、精美的五、七言律詩絕句。經過詩人的精雕細琢,雅致而玲瓏的精堪之作,層出不窮。這種絕句詩,一首可以獨存,而合起來又成一個整體。對于此種詩體的評價,誠如《唐代文學史》所說:“以短詩的形式,發(fā)揮長詩的作用”,“在傳世的唐詩名句、佳對和寫景詠物名篇中,這一時期的作品占有很大的份量。尤其是七言絕句,更是膾炙人口,其深細婉麗的美妙之處,直欲與盛、中唐的不同風格之作一爭高下”,以短詩絕句,“用來反映較廣闊的社會生活思想感情。這種嘗試為后世詩人開啟了新的法門”[14]。文壇大家施蟄存先生更指出:“晚唐人多致力于五、七言律詩,作樂府歌行者極少,作古詩者更少。故后世人所謂晚唐體,指的都是五、七言律詩。”[15]
汪遵現(xiàn)存的六十三首七言絕句,正是這種“為后世詩人,開啟了新的法門”的“晚唐體”,更是“晚唐體”中膾炙人口的杰出組成部分。
汪遵的現(xiàn)存詩章,形式上是七言絕句,內容上則全屬“詠史”類。這些詩,借對史事的描繪,來揭露現(xiàn)實社會上的不平或不公,鞭撻那些禍國殃民的丑陋現(xiàn)象,表達作者的憫民憤世的情感操節(jié)和愛國愛民的道德精神。這些借史抒發(fā)情感的詩章,展現(xiàn)出汪遵底蘊豐厚的藝術造詣,難怪《崇文總目》記錄汪遵著作時稱《詠史詩》一卷:
鑒于汪遵的詩均無系年,以筆者的直覺與感受,選擇出幾首自認為最為精美之作,供大家一并賞析。
先賞他的《長城》詩。這是汪遵游邊時留下的邊塞詩,最早出現(xiàn)在五代人何光遠《鑒戒錄》的“卓絕篇”,云:“陳羽秀才題吳夫差廟;汪遵先輩詠絕萬里長城;程賀員外因詠君山得名,時人呼為程君山;劉象郎中因詠仙掌得名,時人呼為劉仙掌。已以名公,稱為卓絕,千百集中,無以如此?!保?6]何光遠,字輝夫,東海(今江蘇灌云縣)人,五代后蜀廣政元年(公元938年),官普州(今四川安岳縣)軍事判官,距汪遵生活年代甚近,所記可信。“千百集中,無以如此”的評價,真可謂“卓絕”也!《唐詩紀事》全文轉錄了此事,并說“汪遵《長城》也,得名于時”[9]??梢姶嗽娫谕糇褡髌分械奶厥獾匚?。詩云:
秦筑長城比鐵牢,蕃戎不敢過臨洮。
雖然萬里連云際,不及堯階三尺高。
“秦筑長城”,乃指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將原有的秦、趙、燕所筑北邊的長城,再行施工,連結起來,俗呼“萬里長城”,西起臨洮(今甘肅岷縣)、北傍陰山(今內蒙古陰山山脈)、東至遼東(今遼寧的遼河以東地區(qū))?!拌F牢”般地堅固又“連云際”般地峻偉的“萬里長城”,卻“不及”“三尺高”的堯階的比喻,可謂是寓意精深、耐人尋味也。對于操炳公權的執(zhí)政者來說,施利民的德政、善政是最主要的,否則倒行逆施,即使有“鐵牢”似的“萬里長城”護衛(wèi),也難保政權的迅速垮臺。延伸之意,不正是“以人為本”、“以民為天”、“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政治意含!《唐詩紀事》在傳錄此詩時,不僅定詩題為《長城》,還將尾句中的“不及”改作“爭及”,《全唐詩》亦以《唐詩紀事》為繼。記錄真跡,當保持其原貌為宜。賦予此詩以“卓絕”的評價,當之無愧。
繼賞汪遵的《細腰宮》詩?!凹氀币沧鳌凹氁?,意為纖細的腰身。“細腰”之說,源于春秋時的楚靈王。因楚靈王愛細腰,故“細腰宮”則成了楚宮的代稱;細腰的宮娥們作舞,故又有了“細腰舞”。對于楚靈王愛細腰故事,春秋戰(zhàn)國時的《墨子》、《荀子》、《韓非子》、《管子》、《淮南王》諸書,均有記載。今四川巫山縣的巫山上,尚存有一座“細腰宮”的遺址。詩曰:
鼓聲連日燭連宵,貪向春風舞細腰。
爭奈君王正沉醉,秦王江上促征橈。
短短的四句詩,呈現(xiàn)出楚宮內“舞細腰”的整個氛圍與態(tài)勢,一派“鼓場連日燭連宵”的楚宮貪賞“舞細腰”黑暗場景的再現(xiàn)。《史記·楚世家》記載:靈王“十二年(公元前529年)春,楚靈王樂乾谿(今河南商水縣境)不能去也。國人苦役”,乃致是年國內大亂,靈王無食,“餓死于申亥之家,為天下笑?!彼抉R遷評之曰:“操行之不得,悲夫!”[17]足以說明,一個國家政權的衰亡,與領導者、執(zhí)政人的“操行”,有著直接的關系。此詩借春秋時楚靈王“愛細腰”以致國亂、餓死的史實,譏諷晚唐朝廷內奢侈腐敗的金醉紙迷的現(xiàn)實,預言:君主“操行之不得”,必然加速唐王朝的衰滅。詩中隱寓著汪遵以史實作諍言而直諫的操節(jié)與人格。
如果說《細腰宮》詩,是結秉權的君主以譏諷,諍諫的話,而汪遵的《梁寺》一詩,則是在痛撻那些唯尚空談、貪生怕死,只圖享樂,不救國家于危難的武將、文臣。下面就來賞析此首《梁寺》。詩云:
立國從來為戰(zhàn)功,一朝何事卻談空。
臺城兵匝無人敵,閑臥高僧滿梵宮。
詩題《梁寺》,乃指建都建康(今江蘇南京市)六朝中的南朝梁遺下的佛宇。六朝崇尚佛教,梁時最盛,稍不如意,皇帝即跑到寺宇當起和尚來,需廷中大花錢財,三請四邀才將皇帝復入宮殿,上行下效,形成一派歪風?!芭_”,即臺朝廷中的官署,如中書臺、御史臺等?!芭_城”,則是朝廷官署與皇宮所在的紫金城,“臺城”之稱,始于東晉與南朝宋之際。在今江蘇南京市玄武湖畔,還存有當年的臺城遺址。南朝崇佛教,尚“談空”之玄學,大敵當前之際,文武重臣往往視政權安危于不顧,躲入寺宇充僧侶而藏身?!霸选?,環(huán)線一周為一匝。“臺城兵匝”,是說敵軍層層圍團了“臺城”。政權危急之時,享有高官厚初的文臣武將,不去拯救本朝社稷于危難,而“閑臥”佛門成“高僧”,以致此類“高僧滿梵宮”,可見南朝梁政權腐敗成什么程度。汪遵通過“梁寺”中歷史的丑陋現(xiàn)象描述,以對晚唐時期貪生怕死的腐敗官風予以痛斥,來達自己憂國憤世的感慨。引伸下去,則在說明:國家的安危、社稷的鞏固,得有個“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的良好官風,或者說官風好壞,對國家的安危十分重要。
下面,我們再來賞談汪遵對唐時兩位已故宰相舊宅所寫的詩章。
先賞《題李太尉平泉莊》。此詩首見于《唐詩紀事》卷五九。“李太尉”,即李德裕。李德裕得“太尉”銜,是在唐武宗會昌四年(公元844年),因平定澤璐(今山西長治市)方鎮(zhèn)叛亂立有殊功而得之,同時晉封為衛(wèi)國公[18]。“平泉莊”,在今河南洛陽市南郊,李德裕曾筑室于此以為宅。《全唐詩續(xù)補遺》卷九,改詩題為《過平泉莊》,并有“李朱崖平泉莊,佳景可愛。洛中士人詫于汪遵,遵有詩曰”的詩序[10]?!袄钪煅隆?,亦李德裕,因李德裕晚年貶崖州(今海南瓊山縣)。唐時的崖州,又稱珠崖郡,此“朱崖”即珠崖的演化?,F(xiàn)以《唐詩紀事》詩題與詩句為本,錄之于此。詩曰:
平泉花本好高樹,嵩少縱橫滿目前。
惆悵人間不平事,今朝身在海南邊。
詩中之“嵩少”,即嵩山、少室山,均在今河南登封縣境。因二山離洛陽不遠,故有“嵩少縱橫滿目前”之述。元代的《唐才子傳》錄此詩,較之《唐詩紀事》原本,有了甚大的變更:“平泉風景好高眠,水色風光滿目前。剛欲平它不平事,至今惆悵海南邊?!鼻宕度圃姟份嬩浀拇嗽?,詩句又介乎于《唐詩紀事》與《唐才子傳》之間:“平泉花木好高眠”句取自《唐才子傳》外,其余皆與《唐詩紀事》相同;今人童養(yǎng)年《全唐詩續(xù)補遺》卷九錄此詩則是本于《唐才子傳》,但末句尾字又改“邊”為“遷”[19]。
四句詩,字里行間充溢著汪遵對文宗、武宗兩朝功勛宰相李德裕悲慘結局的強烈不滿情緒,大有為之抱不平之意;借平泉莊風景的描繪,抒發(fā)自己的憤慨心情。細讀此詩,深感意蘊之豐厚,既讓人對晚唐黑暗政治有所了解,更令人對有功于國家與社會的重臣名相李德裕“好高樹”形象的贊賞,不失為名作詩章。此詩“身在海南邊”之“身”,則是李德裕多年前卒于海南的“身”了。
汪遵另有首寫宰相舊宅詩。此詩《唐詩紀事》無載,而元代的《唐才子傳》則有之,故《全唐詩續(xù)補遺》卷九將其“補”入汪遵名下,題為《又過楊相宅》。詩曰:
倚伏從來事不遙,無何平地起青霄。
才到青霄卻平地,門對古槐無寂寥。
《詩話總龜》卷二四引《唐賢抒情》,詩題則為《過楊相宅》,上世紀的《涇縣志》亦從之。經考證,此“楊相”即楊收。
楊收,字藏之,同州馮翊(今陜西大荔縣)人。由于聰慧,于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二十六歲即進士及第。入仕。頻在各方鎮(zhèn)幕府為僚,后入朝,也只是監(jiān)察御史,太常博士,司勛員外郎,長安縣令等微職,況且均無建樹。但因有故幕府主杜悰、夏侯孜的聯(lián)合舉薦,又有認其為同宗的權臣、左軍中尉楊玄價的鼎力相助,一下子“平地起青霄”,當了宰相,時在咸通四年(公元836年)?!顿Y治通鑒》記是年“五月,楊收與在軍中尉楊玄價敘同宗相結,故得為相”[20]。作為宰相,楊收卻不勵精圖治,而是貪婪賣官,大發(fā)橫財,甚至連他的“門吏僮權”也仗其勢謀奸利,因臭氣沖天,引發(fā)起朝中彈劾聲不斷,皇帝只好將其罷相,正是“倚伏從來事不遙”的原證?!顿Y治通鑒》記罷相是在咸通七年(公元866年)的“冬十月”,并云“楊玄價兄弟受方鎮(zhèn)之賂,屢有請托,(楊)收不能盡從,玄價怒,以為叛己,故出之”[19]。出為宣歙觀察使。又因楊收為相時,授嚴譔為江西節(jié)度史受賂“錢百萬”事發(fā),咸通九年(公元868年)八月,再貶其“為端州(今廣東高要縣)司馬。尋盡削官封,長流驩州(今越南國境內)”,于流放途中,皇帝再下詔遣內臣追之賜死。當內官追及宣詔畢,楊收也說自己是“為宰相無狀,得死為幸”[20]。這就是一個貪贓枉法宰相的可恥下場。入仕者官位的晉升,應該靠自身為國為民的政績,而楊收則是“倚伏”權貴而“平地起青霄”。身至宰相,又恃權賣官,禍國殃民?!安诺角嘞鰠s平地”,直至滅亡時必然的結局。有專家考定,《又過楊相宅》詩“即作于(楊)收死后若干年”,而且此詩“為今考知汪遵事跡最遲者”[13]。可知此詩對汪遵研究的重要價值。遺憾的是,如此精美之作,《全唐詩》卻采錄在尹璞名下,真是張冠李戴也[21]!
《題李太尉平泉莊》詩里,是“平泉花木好高樹”的美麗景象;而《又過楊相宅》,則是“門對古槐空寂寥”的凄涼衰境。詩句的用法,表達出對兩位已故宰相的不同評價,深蘊著汪遵的愛憎分明。
其實,汪遵的精華之作,遠不止上述這些,諸如《陳宮》、《燕臺》、《招屈》、《銅雀臺》等等,亦不失為詠史詩中的精妙之作,是汪遵憂國憫民崇高品德的生動寫照。
元代的辛文房,用“涇之一走,拔身卑污,奮譽文苑”來對汪遵一生總結,其實這是最簡煉、最符合史實的精當評價。
汪遵的詩歌,對后世歷代都有著獨特的影響?!短妻浴?、《鑒戒錄》、《太平廣記》、《唐詩紀事》等等巨典名籍,都從不同角度予以收錄;《唐才子傳》又專門為汪遵和他的成就立傳,均是汪遵及其成就巨大影響力和感染力的有力證明。
汪遵的文學成就,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賦有中國特色,是中華民族的財富與驕傲。他的那些底蘊深沉的詠史詩,即使對今天和諧社會的官風、吏治等政治方面的改革與建設,仍然具有難以磨滅的警示、啟迪作用。更可貴的是汪遵如此高超成就,而他“家貧借書,以夜繼日,古人閱市偷光,殆不過此”[22]的苦節(jié)自勵的自修而得來。這種自尊、自信、自立、自強的奮斗精神,對今天的社會,尤其對青少年的教育意義則是難以估量的。
因此說對唐才子汪遵和他的文化成就,如何研究它和弘揚之,讓它在和諧社會的構建中,發(fā)揮其獨特的價值功能,當是我們認真思考和實踐的課題,本于此,故筆者下力氣寫下這篇拙文,求教于這方面的各路專家。
[1](清)彭定求,楊中訥.全唐詩·卷六○二[M].北京:中華書局,1960.
[2](宋)阮閱.詩話總龜·卷二四(線裝書)[M].安徽省博物館藏本.
[3]張忱石.全唐詩作者索引·附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后蜀)王定保.唐摭言·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八三[M].北京:中國盲文出版社,1978.
[6]傅璇琮.唐才子校箋·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1990.
[7](清)徐松.登科記考·卷二三[M].北京:中華書局,1984.
[8](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0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9](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五九[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0]童養(yǎng)年.全唐詩續(xù)補遺·卷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2.
[11]傅璇琮.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晚唐卷[M].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
[12]涇縣地方志編委員會.涇縣志·人物卷[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6.
[13]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卷八·補正[M].北京:中華書局,1995.
[14]喬象鍾,陳鐵民.唐代文學史·下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15]施蟄存.唐詩百話·晚唐詩余話[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16](后蜀)何光遠.鑒戒錄·卷九[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17](漢)司馬遷.史記·楚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8](后晉)劉昫.舊唐書·李德裕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9](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五0[M].北京:中華書局,1956.
[20](后晉)劉昫.舊唐書·楊收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1](清)彭定求,楊中訥.全唐詩·卷五一七[M].北京:中華書局,1960.
[22](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八[M].北京: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