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琳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09)
童年是一個人生命的初始階段,童年經(jīng)驗可以對一個人的一生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尤其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更是巨大。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著名的作家蕭紅就有著獨特、深刻的童年經(jīng)驗和濃厚的童年情結(jié),這使她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jīng)常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采用了兒童視角,她的代表作《呼蘭河傳》就是一部運用兒童視角寫就的典范之作。在這部小說中,蕭紅在獨特的兒童視角下以身居鬧市的漂泊者回望故鄉(xiāng)的姿態(tài)繪寫了呼蘭河小城瑣細的日常生活和熱鬧的風(fēng)土人情,以流徙半生的顛沛者獨特的兒童口吻表達了對深藏于內(nèi)心的珍貴的童年經(jīng)驗的眷戀之情和對自然萬物的深情禮贊。同時,小說中作者蕭紅在對故鄉(xiāng)對童年的心理親近之時,又顯示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獨醒情懷,從而構(gòu)成了蕭紅在外象、自我與宇宙三個層面的對于生活本真的抒寫:她將呼蘭河人的生活實境和風(fēng)俗民情進行比照描寫,以童趣消解呼蘭河的卑瑣與庸俗;她不諳世事地沉浸在隔代溝通的嬉笑娛樂中,以童味抒寫祖輩的溫暖與良善;她通過自然靈化使物人之間交相感應(yīng),以童韻禮贊萬物的自由與生命。在這些真情抒寫中,蕭紅傳達了她對人生的獨特觀照。
在小說的前兩章中,作者蕭紅從幼時對世態(tài)的童趣體驗出發(fā),用完全不同的筆觸描摹了家鄉(xiāng)呼蘭河小城的兩種生活實相:卑鎖平凡的日常瑣事和庸俗熱鬧的精神盛舉。雖然前者用筆瑣細,后者著墨躁動,但這兩種生活實相實則是反映了呼蘭河人麻木愚昧生活的不同側(cè)面。不僅如此,作者還始終以兒童視角貫穿其中,在對照描寫中異曲同工地審視和消解著呼蘭河的卑瑣與庸俗。
《呼蘭河傳》開篇就流水賬似的敘述了發(fā)生在小城街頭里巷瑣細的生活片段:大泥坑的故事、不幸者的生活境遇、小胡同里各式各樣的叫賣、火燒云奇觀……“流水賬”一樣的敘述是獨特的兒童思維的藝術(shù)呈現(xiàn),顯然作者在小說伊始就從成人角色置換到兒童角色,以回溯性的姿態(tài)用“兒童別一種眼光來觀察和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空間,從而試圖打造出一個非常別致的世界,展現(xiàn)不易為人所體察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種面貌。”[1]
先看大泥坑的故事。所謂的“大泥坑”,大約五六尺深,不僅污染環(huán)境,嚴(yán)重阻礙過往行人的車輛,也淹死過雞、鴨、豬、狗,甚至小孩,奇怪的是從沒有人填平它。那些雨天里的過路者,也偶有一兩個在經(jīng)歷一場驚心動魄的“奮斗”與“掙扎”之后,心有余悸地冒出治理的念頭,卻不是“栽樹”就是“拆墻”,甚至連這些也沒有人施行。不僅如此,人們還沉浸在少有的興奮中。接著作者以大量的筆墨,細致描述了大泥坑周圍的人們的“精神盛舉”和“物質(zhì)福利”。面對大泥坑,“我”始終以童趣冷觀著一切,將成人們“理所當(dāng)然”的舉動娓娓道來。[2]就在這樣一種兒童視角的平靜敘述中,我們不難領(lǐng)悟到:在這里,大泥坑仿佛是災(zāi)難叢生的生活的象征體,卻以一種自然、合理的姿態(tài)長期呈現(xiàn)于呼蘭城人面前!作者透過如此的細節(jié)描寫反映出的正是呼蘭城人共同的生命狀態(tài)——一種喪失了生命活力的惰性。那么呼蘭河人的具體生活境遇又是怎么樣的呢?蕭紅在小說文本中不動聲色的為我們描述著王寡婦的喪子之痛、叫化子被群狗撕咬、扎彩匠麻木的吃睡過活……這些都是極富悲涼意味的生活場景。作者在此并沒有慟哭哀告,而是隱去成人的情感介入,用兒童的眼界觀察它們,用稚拙簡單的語詞表現(xiàn)它們,但我們分明體味到的仍是前文所說的“惰性”,甚至是更為深刻的一種“惰性”。呼蘭河人麻木混沌的生存(而非生活)著,沒有真摯的悲痛感,沒有純樸的同情心,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biāo),也絲毫感覺不到生命的珍貴與死亡的悲哀——作者兒童視域里的淡漠臨摹如此的讓人震撼!
除了大泥坑的故事和不幸者淡漠的生存哲學(xué),最能引起活潑天真的“我”注意的莫過于與吃有關(guān)的小胡同里一波接著一波的叫賣和與玩有關(guān)的絢麗多姿的火燒云奇觀了。在這兩個場景的描述中,“我”游離于成人世界的邊緣,用一種身臨其境的兒童眼光過濾出覆蓋在現(xiàn)實生活表層的謊言和虛偽,用稚嫩的兒童口吻揭露出麻花其實很臟的事實,從而呈現(xiàn)出生活本身的毛茸茸的原生態(tài)情境;同時,在我看來,那絢麗多姿的火燒云除了“新鮮、艷麗到了使人想飛到那里”外,“濕潤憂傷得仿佛在淚水里浸泡”,更“讓人心疼得難以忍受”。[3]這些顯然與以成人視角和成人感受所建構(gòu)的文學(xué)現(xiàn)實世界有了某種疏離,由此我們可以從作者對復(fù)雜現(xiàn)實的稚氣把握中領(lǐng)略到她不經(jīng)意間所透視出的一種兒童式的鮮明和值得玩味的深刻。
在寫了呼蘭河人卑瑣的日常生活之后,蕭紅把目光投射到它的地域風(fēng)俗上,用獨特的童趣將其描摹得熱鬧非凡。這些恐怕就是呼蘭河人的精神大餐、文化生活了: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看野臺子戲,逛廟會……呼蘭河人過得有滋有味。然而,這些遠不只是一幅幅簡單的供讀者欣賞把玩的風(fēng)俗畫,它們其實是呼蘭河人生命觀的另一種外化,在作者獨特的兒童視域里內(nèi)涵了她深沉的思考。
蕭紅在敘述這些時,始終帶著一顆童心。比如說跳大神。一般有人生病,家人才會請所謂的大神來驅(qū)除病魔,蕭紅用兒童的眼光觀照這一切,不去評說它是如何的迷信與可悲,將疾病給人帶來的生理和精神苦痛則被懸置,而是用兒童的童稚戲謔人們把它當(dāng)成了一種“文藝節(jié)目”,自得其樂。每年七月十五盂蘭會放河燈則是為了驅(qū)鬼。蕭紅以女孩的天真敘述著呼蘭河人認為“每個人都對應(yīng)著一個鬼,要驅(qū)趕走”的荒謬之論,用稚嫩的口吻描摹著“河水汩汩,河燈隨水流而漂走”的情境,呼蘭河人飄浮于生活的表面的虛空狀態(tài)也隨之自然地呈現(xiàn)了出來。蕭紅在此用兒童獨有的眼光濃墨重彩地書寫這些“精神盛舉”,時而輕松,時而熱鬧,但透過文字的表象,作者傳達給我們的卻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與沉重。
從對外象的關(guān)注中,我們不難看出兒童視角無疑為蕭紅開啟了一扇客觀地反映現(xiàn)實的別致的窗戶。除此之外,蕭紅還夢回童年,從自我的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越過對父輩的粗暴與嚴(yán)苛的細致刻畫,而通過隔代之間和諧交往的方式來尋找著情感溝通的心靈矢向,傳達著她對于溫暖與良善的獨特感悟。
祖父是蕭紅童年生活惟一的真正的伴侶,她曾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與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與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痹谧鎸O情這條敘述鏈上,蕭紅是以一種特殊的感情和語調(diào)來寫祖父的,字里行間充溢著對祖父深情的依戀?!白娓傅难劬κ切τ模娓傅男?,常常笑得跟孩子似的?!彼煺嬗哪?,喜歡和孩子開玩笑;他健康慈祥,有仁愛之心。祖孫倆之間的交往,更是童趣盎然:“我”是祖父的跟屁蟲,在后花園勞動的間隙,祖孫二人,一問一答,其樂融融;祖父教“我”念詩,“我”憑著自己的好惡進行選擇……這些稚氣又好笑的事情,在成人之后再回首,溫馨甜蜜,是那么的令人回味無窮。[2]小說中還描繪了一個頗有趣味的場面:在后花園中“我”偷偷地給蹲在地上拔草的祖父的草帽上插上一圈紅通通的花朵,安然不知的祖父回到家里引起一陣哄笑。雖然笑的誘因相同,眾人笑的形態(tài)卻是那樣的生動各異?!澳菨M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祖母的笑是看見自己老伴滑稽模樣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舒暢的笑,而父親母親的笑顯然是克制和迎合的笑,一個“也”字傳神地刻畫出了他們本能地想笑又不敢在長輩面前放肆的瞬間心態(tài)。最讓人回味的是“我”與祖父的笑。在程度上“我”與祖父“笑得最厲害的”,在笑態(tài)上都表現(xiàn)出神經(jīng)質(zhì)地難以控制?!拔摇笔恰安桓彝娓改沁吙?,一看就想笑”,笑得“在炕上打起滾來”,祖父知道怎么回事后竟“笑了十多分鐘停不住”。在第一次笑得高潮過后,也只有“我”與祖父保持著重復(fù)接受笑因刺激的可能性,祖父“過了一會兒一想起來,又笑了”,當(dāng)祖父剛有點忘記,“我”就在旁邊提著說,“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這一老一少對同一事物的情緒反應(yīng)如此接近的心靈默契正貼近逼真地說明了人類個體心靈由天真單純到復(fù)雜事故再由復(fù)雜世故回到單純天真的發(fā)展歷程。這樣,作者就在一個更高的位置上闡釋了從祖父那領(lǐng)悟到的“溫暖”和“愛”。[2]
有二伯是“我”的家族以外的人,但撇開血親關(guān)系,有二伯與“我”的溝通其實更是隔代交往的一個很好的例證。“我”欲從家里偷雞蛋、黑棗與外面的窮家伙們分享時看到有二伯偷走家中的銅壺與澡盆,當(dāng)母親逼問時卻說沒看見。童年的“我”對有二伯這類被家族遺棄的長者具有本能的同情,但又不斷利用有二伯的把柄要挾他以達到自己逛公園、看大象的目的。從道德意義上看,偷拿與說謊都不是光彩的行為,是個人品質(zhì)上的劣跡。但是當(dāng)這種“偷”除了童年頑皮之外還包含著一種樸實的人道精神,當(dāng)“我”說謊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過失,而是體現(xiàn)著為被欺凌者抱不平的正義原則,善與惡就泯滅了他們之間的界限,渾然同一。由此可見,作者對“我”與有二伯善惡相融的童味抒寫,更能詩意地傳達出人性的溫暖與良善,這也表明作者對于人性中人文因子的揭示是頗有深度的。[2]
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兒童視角下人生觀照不僅貫穿于世態(tài)人情和個體經(jīng)驗本真抒寫中,還延伸至對于宇宙的大悲憫之中,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我”與后花園的幻化交感的詩意描繪之中。
在小說中,蕭紅運用兒童感性思維的方式來把握世界,使其中的景物描寫帶有了一種神奇的光芒,呈現(xiàn)出一種獨具一格的審美藝術(shù)效果。童年家中的大花園,是蕭紅兒時的樂園,在作家的記憶中,后園里有白的、黃的和帶著金粉的大紅蝴蝶,蜻蜓是金的,蚱蜢是綠的,園子里還有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的各種色彩和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的明晃晃的陽光。在鮮艷亮麗色彩的夸張和裝扮之下,大人眼中供應(yīng)蔬菜的菜園子,卻成了兒童心中充滿幻想、充滿驚喜的兒童樂園。這樣的描寫非常符合兒童觀察景物的特點,他們總是用感性的態(tài)度去感知世界和了解世界,使成人眼中平淡簡單的現(xiàn)實生活,變得豐富而奇妙。一個家中種菜的園子,在蕭紅的筆下,卻成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流連忘返的神奇樂園,一個迷人的童話般的夢幻世界。這給她的作品蒙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具有了一種靈動飛揚的藝術(shù)氣質(zhì)。[2]
在這里無論是花還是鳥,本身都被“我”賦予了靈魂與自由意志(即自然靈化了),并且與“我”進行著情感的交流與對話。蕭紅曾經(jīng)把后花園當(dāng)作自我童年的“圣地”。她說:“一到后花園,立刻就是另一個世界了,絕不是那屋子里的狹窄的視角,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2]所謂“人和天地在一起”恰是自然靈化的最好注釋。確實,當(dāng)大自然將自己的無窮奧秘全部裸露在這些尚未被世俗紅塵遮蔽住心靈眼睛的孩子們面前時,她們能夠得到自我心理、性情、體格發(fā)展所需要的寬厚與無窮樂趣。這個大自然是童年們自己的選擇,而不是成人們強加給他們的。蕭紅覺得凡是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自然界一切腐敗、陰冷的東西都被她驅(qū)逐出童年的樂園。人的生命本能原是來源于自然、又深蘊于自然之中的,與現(xiàn)實社會紛繁人事中的人性遭受污染相反,自然中人性純真的一面更多地得到了保留。作者運用豐富多彩的想象使所有的自然存在都有著與人一樣的思想和運動,所有的運動都如生息在其中的人一般充滿著活潑的生命力。自然、少女、老人共處于一種平等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系之中,世界因此是一個沒有主宰也不必有主宰、沒有生命被扼制被摧毀的整體。
借著質(zhì)樸純真的童韻,自然在作者筆下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景物,也不再是人物的陪襯,而是一種物人幻化后蘊藉豐富的審美實體,其中所呈現(xiàn)出的自由、健康、率真、快樂與美麗,正是作者對生命本意的理解,也使我們體會到了一種融自身于天地萬物之中的熱烈的生命感。
穿越時光再度回首童年,所有的塵囂與浮躁都已被過濾,沉淀下來的是那些曾經(jīng)打動過作者并且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記的東西,點點滴滴都落在作者的心里,讓她有了一種訴說的沖動。在《呼蘭河傳》中,蕭紅以獨特的兒童視角,努力的回味著屬于童年的記憶,為我們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城與人,老人與小孩,過去與現(xiàn)在”的童年話語故事。她通過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的生命狀態(tài)客觀展示和對萬物生靈的傾情抒寫,揭露成人世界的生命惰性,呼喚美好的生活形式。同時她還從現(xiàn)實的悲劇節(jié)奏中捕捉亮麗色彩,交織以自我對理想生命的執(zhí)著探尋,從而使作品完滿地呈現(xiàn)出她對于呼蘭河人甚至是整個民族的獨特的人生觀照。
[1]王黎君.兒童視角的敘事學(xué)意義[J].紹興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04,24(2):49.
[2]蕭紅,著.秦弓,編注.蕭紅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
[3]遲子建.原始風(fēng)景[A].向著白夜旅行[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4]契訶夫.契訶夫論文學(xué)[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5]黃曉娟.雪中芭蕉——蕭紅創(chuàng)作論[M].北京:北京編譯出版社,2003.
[6]葛浩文.蕭紅評傳[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