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翼題像詩

陳清云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200234）

一、趙翼的題像詩及其繪像寫真理論

（一）什么是題像詩

題畫詩是我國詩歌獨具的一個重要類別。題人物畫像是題畫詩中的一類，但人物畫像發(fā)展較晚，特別是為現(xiàn)實人物畫像。因此，眾多題畫大師，譬如，杜甫、蘇軾和黃庭堅等人重視的僅是對山水花鳥的刻畫。即使是著名畫家如鄭板橋等人，由于自身喜好，題畫詩也很少涉及品題人物畫像。但乾隆嘉慶以后，題像詩在很多詩人筆下大量涌現(xiàn)，趙翼①趙翼（1927－1814），字云崧，一作耘崧，號甌北，清代江蘇常州府陽湖縣人；“乾隆三大家”之一，清代著名的詩人、詩論家和史學(xué)家。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一甲第三名及第，授翰林院編修。歷任廣西鎮(zhèn)安知府、廣州知府、貴州分巡貴西兵備道。著述有《陔余叢考 》《廿二史札記》《甌北集》《甌北詩鈔》《甌北詩話》《皇朝武功紀盛》和《檐曝雜記》。的題畫詩中就多為題像詩。

所謂題像詩，就是給以人物為中心的畫題詩。該畫，或僅為人物畫像，或用景物襯托人物，或人景交融體現(xiàn)同一主題。簡言之，題像詩就是根據(jù)畫意，品題畫中人物。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趙翼《甌北集》中共有135首題像詩，其中，以《題……小照（小像∕小影）》為題的有42首，以《題……遺照（遺像∕遺訓(xùn)）》為題的有9首，其余均為《題……圖》，共有84首，如《題莊奕九壯游圖》［1］。

可能有人會把《題……圖》的詩誤認為是題畫詩，但卷44《題方慕云明府奉萱圖》自注“寫兩像相對”［2］，《題姜冶夫歲寒知己圖》亦自注云：“畫中貂冠狐裘，故戲之。”《題族孫子克松蔭散步圖》曰：“君家住近白云溪，垂柳濃蔭畫閣西。想是畫師身未到，只將松翠寫幽棲?！北磉_了對畫師僅以松翠襯托族孫子克的不滿。“圖”“照”兩字還可互用，如趙翼“此圖留作東山景，聊記潛居舊履綦”的詩題為《題江陰單寧齋明府小照》。袁枚的《蔣梅廠出示尊甫容齋先生攜友申耜先天臺采藥圖遺照為題一律》［3］1024、《香亭姬人吳香宜學(xué)詩于余今年仙去侄女敦姑偶寫采靈芝圖屬余題詩開卷宛然吳也……》［3］968從題目即可知這兩圖是人物畫像，袁枚為之作了題像詩。由此可見，《題……圖》并非全是題畫詩，我們需根據(jù)詩作細細品味其中的題像詩。

（二）趙翼所處時期的寫照風(fēng)尚與題照潮流

乾隆嘉慶年間，人們“手持畫卷乞題詩”（趙翼《子才席上遇閑云女郎以小照乞題，醉后書三絕句》），愛好寫真，喜歡請人品題。如袁枚《梅圃臨石田畫作自己小像索題》［3］1142、《藍士賢刺史乞病歸以畫像四幅屬題》［3］1109，均是出畫像索題，反映了當(dāng)時的風(fēng)尚。趙翼就有自題畫像5首，《自題小照》《舊簏中偶檢得在京時所畫鷗北耘崧小照，戲題卷后》《戲題魁星像》《稚存見題賤照有十萬黃金之嘲，走筆戲答》和《畫士顧生為我寫照，即題幀末》。趙翼還專門為寫照作了評論兩首，《寫真詞》和《贈寫照沈錦》。袁枚、黃景仁詩集中亦有許多題像詩。

另外，從時間上看，趙翼的題像詩大多寫在旅寓京華與居家賦閑兩個時期。這兩個時段趙翼交際廣泛，題照頻繁，從一個側(cè)面也說明了題像已成為文人、士大夫之間交游贈答活動過程中的一項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由此引發(fā)的審美風(fēng)尚、審美情趣以及趙翼題像詩的獨特個性很值得我們深思與探討。

（三）趙翼形神兼?zhèn)涞膶懻胬碚?/p>

在這股寫照風(fēng)尚與題像潮流中，趙翼作為一個文人，還提出了形神兼?zhèn)涞膶懻胬碚?。小照多與本人不符，趙翼對這種相貌失真的現(xiàn)象表達了不滿，“寫照如何貌失真，披圖不道素像親。幸君名姓韓康似，婦女都能識此人”（《題王又寧獨立圖》）。但婦孺皆知，中國繪畫追求神似，蘇軾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4］早已深入人心。袁枚在《戲題小像寄羅兩峰》［5］詩中針對自己畫像失真，用哲理的語言解釋為家人眼中的他與畫師眼中的他并非同一個人。與此不同，同樣作為欣賞繪畫藝術(shù)的文人，趙翼在《寫真詞》中表達了獨到的見解，趙翼批評“寫照全將面目移”，使畫像真假難辨；“不參皮相參神相”，畫像似是而非，失去了寫真的本來意義。趙翼認為寫真就應(yīng)該形神兼?zhèn)?，只求神似并非佳作，《贈寫照沈錦》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寫真觀。

趙翼在酬答畫師沈錦的這首七古長篇中，巧妙結(jié)合議論與例證，令人信服地提出了形神兼?zhèn)涞膶懻沼^。該詩首先指出寫照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世人論畫重山水，花草翎毛仙佛鬼。畫人亦只畫古人，寫照雖工固所鄙?！庇捎谏剿嬙催h流長，畫師注重繼承傳統(tǒng)，絕少創(chuàng)新，人物畫也僅是畫古人，對工筆寫真不屑一顧。并指出寫照在繪畫中應(yīng)有的地位，“豈知繪事此最難”，因為“未可憑虛信手擬”。接著批評兩幅寫真名畫，王維的《伏勝授經(jīng)圖》和米芾的《王子敬書練裙圖》，“但取神采不取形”，造成人物神韻一掃而空，肯定與伏勝、王子敬本人風(fēng)貌相差甚遠。下面詳細介紹了寫真的繪畫要點，講求形似：“寫照乃以人為的，毫厘差輒謬千里。”寫照一定要以人為標的，不能憑空臆造。追求神似，“刻畫模成印板中，玲瓏影取幃燈里。秾纖相稱配瘦肥，毛發(fā)欲動肖悲喜?！痹诳嵝さ幕A(chǔ)上，展現(xiàn)人物的風(fēng)神。通過人物笑貌，達到神情畢現(xiàn)。寫照作為工筆，追求的是細節(jié)的真實，若說“刻畫模成”“秾纖相稱”是形似，那么“玲瓏影”“毛發(fā)欲動”就是神肖了。然后理論總結(jié)此種繪畫技巧：“事兼束縛與馳驟，依樣葫蘆豈薄技?！毙ば问腔A(chǔ)，點睛是升華。趙翼還指出，帶著鐐銬跳舞的寫真很像作八股文，古文家只有“一朝執(zhí)筆就繩墨，覂駕跅弛不成理”才真正明白，同為拈題寫作，在束縛中馳騁才情的高難度：“乃知傳神阿堵中，慘淡匠心幾生死?！弊詈笠援嫀熒蝈\為母親寫照，“懸之粉壁群聚觀，三尺小鬟亦曰似”，再次印證了自己的論點并作結(jié)。

二、趙翼題像詩內(nèi)容

（一）自題畫像

趙翼自題畫像詩共5首，3首名為戲，可見趙翼為人的豁達大度。趙翼有兩首《戲題魁星像》，其中一首的魁星實為趙翼本人，因這首詩自注云：“余薄有詩名，生事亦粗足人，遂以魁星目余，謂有筆能作詩，有錠可致富，一時竟傳為口實，爰賦以解嘲。”而在《稚存見題賤照有十萬黃金之嘲，走筆戲答》中，根據(jù)詩意，走筆戲答的內(nèi)容實際為自題畫像。由于以上兩首詩都是辯論別人眼中的“我”并非真我，所以兩首詩皆通過縱橫開闔的議論表達了我眼中的“我”。這兩首詩既是詼諧灑脫的自傳又集中透露了趙翼以文章為事業(yè)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若說以上兩首自題畫像詩是辯護我之為我，以下兩首則是正面思考我之為我?！懂嬍款櫳鸀槲覍懻?，即題幀末》：“山澤之臞土木身，偶煩畫史為傳真。功名不上凌煙閣，尸祝寧期畏壘民。窗下猶勤三寸管，鏡中暗換十年人。他年留作高曾矩，或有書香尚可循?！保ㄆ湟唬奥黝a上有毫添，九朽功深一幅縑。翻怪畫師圖逼肖，盡將老丑惹人嫌。”（其二）其一簡介自己的身份地位、功名成就，滿意自己人生道路的選擇；其二興致盎然地交代了顧生為我寫照之真，表明了“我”的樂觀開朗性格。再看，“官至四品不為小，富過千金不為少，壽逾七秩不為夭。此亦書生之極，乃猶不免撫心自悼者，則以出無可記之績，處無可傳之稿，竟與屠沽輩流同，冉冉以終老”（《自題小像》）。這是趙翼對自己一生經(jīng)歷的客觀總結(jié)與自勵自責(zé)。并無一筆言及外貌，但詩人極力追求不朽、奮發(fā)有為的形象躍然紙上。

（二）題他畫像

1．頌揚

“是誰月旦品風(fēng)華”（《子才席上遇閑云女郎以小照乞題，醉后書三絕句》），以像乞題、索題和屬題等行為本身就包含求人推舉、頌揚的求名意味。由于風(fēng)趣所向，諛像在所難免，趙翼亦不能免俗，但趙翼的通識達觀使他在品評畫像時更多體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見解。

趙翼《題洪稚存寒擎永慕圖》與黃景仁《題洪稚存機聲燈影圖》［6］都是一曲母親的頌歌，同樣生動傳神地刻畫了洪亮吉母親蔣氏的形象。不過，趙翼的這首題像詩緊緊抓住寒擎——這個蔣氏無言有聲的日常用品，分別指出它對窮達不同人生階段的洪亮吉的不同教育意義，展露了母親身教的無窮力量。

《題慶雨林水石清娛小照》起首白描，畫出人物：“有人倚坐露其頂，一水一石娛蕭晨?！闭诖蠹壹娂姴聹y這人定是一個“高人逸士”的時候，趙翼連用兩個疑問句，對這個“翩翩貴公子”“水石清娛”的真實意圖進行設(shè)問，又連用兩個“君不見”，舉例論證棄武從文的成功典范。最后，根據(jù)慶雨林的家世清望，又愿意“好趁青春多讀書”，對其他年從文可以執(zhí)掌騷壇，從武擁節(jié)建麾亦可吟詠風(fēng)雅的文學(xué)前途給予了高度評價。從這幅普通的水石清娛小照中，作者引發(fā)出無限的聯(lián)想，并通過例證，結(jié)合人像身份進行合理的推理，讓人信服地感到一個貴公子在人生轉(zhuǎn)型后的成功在即。

2．戲題

趙翼題像詩以戲題為名（含自注為戲）的共12首。

《戲題項用和小照》，趙翼針對項氏小照模仿《西游記》中眾獼猻蟠桃獻猴王的意境，用同樣的游戲筆墨，把項用和比作眾人獻桃的美猴王。作者還不遺余力對圖上的桃并非是西王母的蟠桃考據(jù)了一番，更為畫面增色，讓人忍俊不禁。

“千詩百賦擅文章，儒雅何曾慣急裝。天與虬髯滿頤頷，不須袴褶已渾羌。”（《戲題蒲快亭出塞圖》）以戲筆抓住蒲快亭畫像滿臉絡(luò)腮胡須的顯著特征，照應(yīng)出塞主題。

還有些題像詩，雖然名非為戲，但實為戲。

《題湯肖山道服小照》風(fēng)趣指出湯肖山雖著道服，但不論是他“廣顙豐頤”的外貌，還是他“醉泥玲瓏曲未殘”“餐云母媚云英”的生活都與學(xué)道成仙相去太遠。其詩既貼合畫像又接近學(xué)道的真相，讓人在輕松幽默的筆調(diào)中，感受到湯氏的附庸風(fēng)雅。

3．規(guī)箴

作為文學(xué)趙翼與史學(xué)趙翼的統(tǒng)一體，強烈的社會責(zé)任感使趙翼在題像詩這種本應(yīng)浮夸的交際詩題中也不忘勸誡像中人。

《題李鹿耔聽泉圖》通過題為聽泉，聯(lián)想到楊萬里詩中對澗水聲響的嘲笑，批評一些隱士“在山做得許多聲”，以隱求達的虛偽做作。

面對許松堂題亡姬小像，《為許松堂題亡姬小像》開門見山亮出觀點，“欲以美人傳，必甘少年死”。然后通過西施、徐娘、武則天的正反事例，令人信服地印證了上述精辟見解。最后，名為勸慰許君，實則歸納出女子命運的殘酷現(xiàn)實：色衰愛弛。

《題楊豆村小照》題下自注：“君自謂夢錢文敏公告以魏野后身，因取生張八熟魏三故事，繪女郎于旁，故詩戲之。”該詩共有3首，其一言簡意賅，語言通俗流暢地駁斥了輪回之說的無稽。趙翼從三個層次，層層遞進批駁了楊豆村“夢錢文敏公告以魏野后身”的荒謬。先以“太平生齒繁，遇亂則漸稀。舊時化去者，又將于何依”這個顯而易見的社會形象為例，說明輪回的無稽；再一針見血地指出“君不識前身，乃憑他人知”，真真荒謬可笑。更可笑的是，“他人識果否，又從夢傳之”，他人還是從夢中傳語，更加荒幻無稽。其二通過魏野“毋乃充隱徒，跡淡心則濃”，以隱求達的虛偽品性，告誡楊豆村，不要以魏野為則，“君其毋托此，取上僅得中”。其三，推開一步，假定楊豆村縱是魏野后身，魏野也無“繪女郎于旁”，美女捧硯的狂態(tài)。因此，老丑如楊豆村，又與聽曲飲酒的酒徒有什么區(qū)別？整首詩名為戲?qū)崉t通過3首五古，從三個不同角度，令人心悅誠服地規(guī)箴了楊氏的荒謬，見出了趙翼通達卓識的大家手筆。

三、趙翼題像詩的藝術(shù)特色

趙翼雖然提出了寫照畫像的形神兼?zhèn)湔摚}像詩卻重遺貌取神，即不重白描，重在通過畫面的瞬間信息，寫出人物別具一格的神采。在具體寫作中，趙翼題像詩的最大特點是重趣，即重視題像的興趣盎然、靈動活潑。趙翼擅長在多姿多彩的對比中展現(xiàn)人物的風(fēng)神，在精辟分析中彰顯人物的性格特征，在詼諧幽默中為人物寫神。題像詩實為結(jié)合畫面，用詩的語言品評人物。作為歷史學(xué)家及詩人的趙翼，無論是史評還是詩論，最主要的觀點是“創(chuàng)新”，他的題像詩一以貫之地體現(xiàn)了此種學(xué)說。因難見巧，通過其題像詩不僅讓我們充分見識趙翼的詩學(xué)修養(yǎng)，還能充分領(lǐng)略趙翼的獨到見解。

（一）對比中凸顯人物性格特色

趙翼善于在多樣化的對比中展現(xiàn)畫中人物的音容笑貌。

1．“我”與“人”的對比

《題宗室公思元主人風(fēng)雨快游圖》是一首讀來令人擊節(jié)叫好的題照快詩！趙翼根據(jù)圖中景象，巧妙構(gòu)思了思元主人一次夏日傍晚的風(fēng)雨快游經(jīng)歷，我、童奴的言行作為反襯更增添了思元主人的豪邁氣概。趙翼用天生健筆描繪的奇人奇景奇遇奇情，使讀者身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2．“人”與“人”的對比

趙翼在《題史右張小照》時，首先拈出另一個人們心目中的成功人士史右張的同鄉(xiāng)沈佩蘭與之作對比，然后駁斥俗見，認為入仕并非是最好的選擇，史右張并非不如沈佩蘭。史右張傾心生產(chǎn)，利用聰明才智發(fā)家致富，做到了“平原乞米書不作，骨力自挺百煉鋼”，擁有了獨立的人格，很值得贊揚。對工商業(yè)的肯定，表達了趙翼的遠見卓識。題史右張小照卻以同鄉(xiāng)沈佩蘭的人生經(jīng)歷開篇，趙翼的題像詩可謂無時不在創(chuàng)新。

趙翼依然采用了他慣用的對比寫照法，使他的《題柳如是小像》在眾多同題作中脫穎而出。首先與“白鬢烏肌膚”的大名士錢謙益相比，“膚雪鬢烏”柳如是女扮男裝主動求嫁錢謙益，可見其膽識不讓須眉；面對明朝覆滅，錢柳二人的不同作為更見出柳如是的奇?zhèn)ブ?，“妾勸郎死郎不?yīng)，妾為郎死可自憑”。錢謙益出仕清朝作了貳臣，柳如是在錢謙益死后，自縊身亡。作者尖銳指出：“何代青樓無偉人，可惜儂家貨主惡。”在深刻對比中揭露了地位低賤的青樓女子與位高權(quán)重的達官貴人，人格的孰高孰低。趙翼意猶未盡，接著用同時齊名的青樓女子卞玉京、顧眉生對比“別有愛名心一片”的柳如是，卞玉京、顧眉生，一是貴人被棄，一和夫婿倉皇出逃從敵，再次反襯了同樣生在亂世、身份低微的柳如是對名節(jié)的重視，通過前后兩個層次、兩類人的對比，更加彰顯柳如是的高潔人格。

3．人物自身前后經(jīng)歷的對比

《題江陰單寧齋明府小照》其一寫了十年前的單寧齋：“身未出山春意滿，早儲康濟待敷宣。”年少風(fēng)流，已為入仕做好了充分準備。其二寫了“已有髭”，正做縣令的現(xiàn)在的單寧齋，“早載滿縣花千樹，但飲澄江水一卮”，政績頗佳。在這首題像詩中，趙翼寥寥數(shù)語對單寧齋前后經(jīng)歷的描繪，讓我們清晰見出科舉時代一個普通士子的人生道路。

“少游蓮幕里，晚憩柳陰邊。辛讜危曾赴，朱家俠可傳。已收豪士氣，還結(jié)善人緣。晏坐臨流處，襟期一灑然?！保ā额}蔡義士永清柳陰閑坐圖》）通過少年與老年不同經(jīng)歷的鮮明對比，明白易曉地為豪俠蔡義士的一生作了傳記。

4．人與景的類比

《題洪建侯梅花小照》，開篇旗幟鮮明地提出林逋配不上梅花：“梅花遇何郎，格韻正相肖。如何孤山翁，衰丑強索笑？”何郎當(dāng)然指代洪建侯。接著，再次照應(yīng)畫面，既寫花又寫人：“花今獨何幸，相賞得英妙。景廬玉雪人，清才擅年少。姿與花同潔，氣與花并傲。”花遇到了真正的知己，這是何等幸事：“一笑問梅花，幾生修得到！”整首詩巧妙地贊揚了洪氏“坐令花增榮”的異樣神采。

環(huán)境塑造人物，環(huán)境烘托人物，寫景即是寫人?！额}張敬業(yè)小照》首先遠觀張敬業(yè)的住所，一角小樓俯瞰一汪碧水，水旁有千行竹，水中有千柄荷。然后，視角慢慢移向樓臺上的名帖對聯(lián)，看到張氏別致的書法，不禁發(fā)出疑問：為什么不學(xué)習(xí)黃庭堅的瘦硬呢？最后，巡視張氏內(nèi)園，看到綠蔭中的竹梧亭館，自然感慨身處世外桃源。整首詩看似無人，其實人物自在其中，這也就是趙翼“有我之境”的不寫之寫。

（二）議論中凸顯人物性格特征

汪洋恣肆、隨處生發(fā)的議論幾乎是趙翼每首題像詩必不可少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稇蝾}姮娥奔月圖》先把嫦娥想成嫁了“武大”的怨婦，奔月非關(guān)竊藥事。能夠箭射九日的后羿怎能容許嫦娥在月宮躲避，原來勇武的后羿是個多情種，愿意永留月宮藏嬌。對人們熟知的嫦娥竊藥奔月的故事，趙翼出人意表地進行了新解，兩個神話人物幻化成了一對人間平凡的癡兒女。

《題方慕云明府奉萱圖》亦是全用議論題像。披圖見到畫像，首先假定“君”是僧，但馬上否定；假定“君”是道，也亦自我否定；然后恍然大悟：“曾經(jīng)綰綬著撫循，是宜貌出宰官身?！边@樣相貌的人肯定是一位官員。運用陌生化效應(yīng)，拉開審美距離議論畫中人物的身份，引發(fā)讀者的好奇。接著發(fā)現(xiàn)了這幅畫像的更奇異之處——圖上同一人兩像相對，馬上繼續(xù)用議論推測，“我知其心別有在”，“歸戀君恩出戀母，寸衷于此兩躊躇”。這是當(dāng)時每個士人必然面對的困境——忠孝難以兩全，也是每個士人必然矛盾躊躇的難題，“得非君以出處介兩歧，分作兩人互商略？”但我獨信君會“寸草報春暉”，因為如今的這幅兩像相對的寫照就說明“君”已做好歸鄉(xiāng)養(yǎng)親的準備，“即今寫照別翻新，猶似老萊狡獪作兒戲”。對這樣一幅別致的畫像，趙翼沒用常見手法一味頌揚人物，而是在不斷的自我辯論中，逐步接近方慕云的真實心態(tài)，對方氏的褒揚正在不言中。

（三）詼諧中呈現(xiàn)人物形象

在即畫命題下，趙翼仍能用風(fēng)趣幽默的筆調(diào)，交出多姿多彩的答卷。如，在“名號”上做文章，“手板拋來為老親，慕云今作養(yǎng)云人”（《題方慕云小照》）。趙翼故意把方慕云的名“慕云”理解為仰慕青云直上，通過把“慕云”轉(zhuǎn)換成“養(yǎng)云”，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了方慕云從入仕到致仕的重要人生轉(zhuǎn)折。還有，《題石蕖塘明府小照》：“先生自暑蕖塘號，憐宦蓉湖起政聲?！蓖ㄟ^“蕖塘”與“蓉湖”的同義雙關(guān)，巧妙贊揚了石明府的政績?！额}寒石和尚吾與庵圖》巧妙借助獨特的庵名“吾與庵”，像是寒石和尚自豪宣稱寒山和尚趙宦光進行招隱來刻畫寒石。

使人與畫中物同名，更顯睿智，“老干雙撐耐凜冬，撫松人亦挺孤蹤。雙松便是三松畫，一是人松兩木松”（《題唐斯盛秀才雙松小照》）。人與松并列為三松小照，達到人松共贊的目的。一經(jīng)品題，以松為背景的普通小照，呈現(xiàn)雋永畫意。

《題借庵詩僧小照》：“早修凈業(yè)厭塵紅，占得焦廬地幾弓。怪底好詩清入骨，一生常住水云中。”詩清由于景清，清幽景色融入血肉，詩歌自然清寂恬淡。景清、人清，詩便清，看似游戲文字，實則是合乎哲理、詩理的深刻見解。

除了上述三個特點，趙翼題像詩的趣味，還體現(xiàn)在善于調(diào)配各體詩表現(xiàn)詩情畫意。趙翼除了用慣用的五言七言古近體進行題照外，古體詩中還時有根據(jù)詩意穿插三言、八言和九言等的變格，而且一百三十多首題像詩中分別有三言、四言和六言詩各一首。這三首詩巧妙地把畫意融入了古雅的形式和內(nèi)容當(dāng)中，這是趙翼詩歌善于創(chuàng)新的又一例證。

綜上所述，趙翼通過135首題像詩充實了題畫詩的內(nèi)容和形式，豐富了我國古典詩歌的藝術(shù)門類。他既主張寫照的形神兼?zhèn)洌痔岢}像詩的遺貌取神，這一文人對繪畫藝術(shù)的獨到見解，對我國繪畫藝術(shù)與詩歌藝術(shù)都不無裨益。

［1］ 趙翼．甌北集［M］．李學(xué)穎，曹光甫，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469．

［2］ 趙翼．趙翼詩編年全集［M］．華夫，編年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147．

［3］ 袁枚．小倉山房詩集［M］／／小倉山房詩文集．周本淳，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 蘇軾．蘇軾詩集［M］．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1525．

［5］ 袁枚．小倉山房尺牘［M］／／王英志．袁枚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104．

［6］ 黃景仁．兩當(dāng)軒集［M］．李國章，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