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石下的愛情吟唱：評遲子建《黃雞白酒》

⊙余紅艷［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上海 200241］

關(guān)于東北黑土地的故事，遲子建講了近二十年，她講得溫情脈脈且樂此不疲，她將對這片土地的敬畏融化在自然、率真的敘述里，時而帶我們打量質(zhì)樸的當(dāng)下，讓我們感受平凡世態(tài)里的冷暖炎涼；時而引我們留連滄桑的過去，與我們一起觸摸帶著幾許溫?zé)岬臍v史年輪。從絢麗的《北極村童話》到厚重的《偽滿洲國》再到磅礴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以她特有的從容讓人沉浸在悠徐而暢快的審美體驗中，以特有的悲憫情懷讓每個文字晶瑩起來。正是這些晶瑩的文字，為我們照亮了歷史、現(xiàn)實和人性中的暗區(qū)，沒有無奈的嘆息，只有含著淚的微笑和感動。近作《黃雞白酒》承襲了遲子建一如既往的溫存風(fēng)格，讓人再次領(lǐng)略到了這種敘述的魅力。

一、歷史年輪里超越雅俗的愛情急板

《黃雞白酒》的故事發(fā)生在哈爾濱一條名叫玉門街的地方，故事的中心人物是春婆婆，中心事件是因冬天供暖而發(fā)生的一系列糾紛。比起《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黃雞白酒》情節(jié)和人物關(guān)系相對簡單，甚至比起《鬼魅丹青》來也少了一份懸疑和玄秘。春婆婆成為眾多人物關(guān)系的焦點：她長壽，她愛睡懶覺，愛吃豆子，喜歡木制的窗格；她更引人注目的舉止是喜歡到一家叫“黃雞白酒”的小飯館喝點小酒。在這個又臟又亂的“棚戶區(qū)”，她有時被各自忙碌的人們遺忘，有時又成為人們談?wù)摰脑掝}人物。但是，春婆婆的與眾不同其實更在于她身后滄桑而又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她年輕時的浪漫愛情和數(shù)次變故的家庭遭際。

然而，敘述者似乎沒有處心積慮地鋪陳春婆婆的浪漫故事，只是在介紹“煙火街”及其來歷時，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已經(jīng)到了可以不理睬萬事萬物的歲數(shù)”的春婆婆，還有興致為門前的各條街道重新命名，“門窗”、“水腰”、“銀瓶”，這些幾乎俗不可耐的名字居然為身邊的人們所接受和喜歡，并非因為“大俗即大雅”的簡單邏輯。事實上，一則因為這些名字飄蕩著的人間煙火味道與玉門街的底層文化一拍即合；二則人們所漸漸了解的春婆婆，通過這些名字講述了自己的歷史片段。

春婆婆命運多舛，從棄嬰、養(yǎng)女，到老來獨居，春婆婆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生變故。她與馬奔的相識、相愛，是在養(yǎng)父母的監(jiān)視甚或苛責(zé)之下，然而，她在顧全養(yǎng)育之恩的同時，卻又沖破了來自世俗的重重羈絆，最終與馬奔走到一起。春婆婆的愛情在世俗中萌芽卻又超越了世俗。她和馬奔婚禮的當(dāng)天，馬奔沒能及時趕到婚禮現(xiàn)場，她抱著大公雞成親，還“咯咯地樂”，完全不理會世俗的繁文縟節(jié)和陳規(guī)俗套。這種匪夷所思的婚禮儀式似乎在告訴人們，愛情是兩個心靈和精神的會合，兩情相悅，又怎么會在乎那片刻的缺失？有了這種愛的信念，“冷日子會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笔邭q的春婆婆堅守著這分愛、珍藏著這分愛，以這分愛作為追求幸福生活的動力，她平凡的人生因此閃爍著一絲神圣的光輝。傳奇也罷，浪漫也罷，春婆婆生活在自己豐富的情感世界里，雖然老來孑然一身（唯一的兒子馬勝還是因為惦記她的房產(chǎn)才偶爾來看望她），但她并不孤獨，她坐擁現(xiàn)實的歡聲笑語卻完全可以不理不睬身邊的雞零狗碎，她回望歷史里的激情和溫存，把它們當(dāng)做一筆無比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而這些遺產(chǎn)，是她的兒子無論怎么費盡心機都不可能得到的。春婆婆的生活超越了凡俗的理解而達(dá)到了雅致的境界，在這種雅致面前，用什么樣的語詞來命名身邊的事物已經(jīng)并不重要。所以，“門窗”、“水腰”與其說是春婆婆有口無心的隨意命名，不如說是她從豐富的人生體驗中信手拈來的一個情感意象。讀懂了春婆婆的情感世界，也就讀懂了這些似乎是俗不可耐的街名。

“二十年代的急板”是為春婆婆奏出的激情歌詠。敘述者不無憐憫地告訴我們，春婆婆曾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和磨難，這是一段舒緩、哀嘆的慢板?？墒?，當(dāng)她的養(yǎng)父母要求她嫁給他們的兒子，她說出了“俺不嫁”這三個擲地有聲的字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從別人手里勇敢地奪回了被當(dāng)做“物品”一樣的命運的主動權(quán)，她既不想嫁給財旺，因為那樣“等于一頭扎進烏云里，這輩子別想有晴朗日子了”；她同樣也不想嫁給財喜，因為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就等于提了盞紙燈過日子，讓人提心吊膽”。于是，舒緩的慢板漸漸演變?yōu)榧ぐ旱募卑?，為春婆婆命運的轉(zhuǎn)機、為她爭取命運主動權(quán)的氣魄做了最準(zhǔn)確的注腳。春婆婆與馬奔的邂逅里，沒有迷人的小夜曲，沒有飄香的咖啡，有的只是鴿棚里的木板和鏗鏘的敲擊聲。兩顆年輕的心撞擊出的心靈火花，讓那個雨后的黃昏頓時生色。敘述者以第三人稱的視角這樣講述：“春春走的時候，明明是黑夜，可她眼里到處是光明！”愛情，成了春婆婆人生的天空中永不消逝的絢麗彩虹，而灌注了真摯愛情的歷史年輪恰如一張精心制作的膠木唱片，讓人久聽不厭。

二、生日贊歌里跨越世紀(jì)的愛情交響

愛情，自古就是騷人墨客吟詠的對象，他們賦予了愛情以經(jīng)久、永恒的性質(zhì)，每個人都在追求完美、浪漫的愛情，甚至不惜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对娊?jīng)》里，面對始亂終棄的負(fù)心郎君，采桑女哀嘆命運之不公（《氓》），那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失望中，表達(dá)了真摯、專一的愛情信念；漢樂府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呼喚（《上邪》）驚天地、泣鬼神：“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北磉_(dá)的是對永恒愛情的熱烈追求；元雜劇中“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傳達(dá)的是對愛情的美好愿望和期許。人們賦予了愛情以美好，是因為愛情賦予了生命以價值，它讓人生命充盈，引人向善；它讓人有限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從而讓個體在精神上得到超越，走向無限。這便是愛情的美學(xué)意義，愛情是人生的境界，是美的境界。

春婆婆的愛情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也沒有因為“一見鐘情”式的情節(jié)而成為匆匆劃過的流星。她讓馬奔將他們倆的鞋樣一同埋在了鋪路的面包石下，她的邏輯很簡單：斯捷潘維奇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旋律和心上人的素描圖樣埋到了面包石下，是想讓它們“在這片土地獲得永生”，而她和馬奔的愛情，同樣也可以通過他們的鞋樣“在這片土地上獲得永生”。

如果說在故事的敘述中，“埋鞋樣”只是構(gòu)成故事鏈條的一個插曲，那么，時隔七十多年后，春婆婆為慶祝生日到這片土地上所舉行的獨特的儀式，則與這個插曲形成了跨越歷史的呼應(yīng)，這種呼應(yīng)讓這兩個場景和故事獲得了別樣的意味，成為整個《黃雞白酒》中最讓人震撼和感動的情節(jié)。

春婆婆沒有生日，她把馬奔的生日認(rèn)作自己的生日。這里并沒有多少辛酸的意味，而更多的應(yīng)該是甜蜜，因為她和馬奔的愛情讓她獲得了新的生命；從一個棄嬰到寄人籬下的養(yǎng)女，再到與馬奔的相識、相愛，她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所以，每年到了馬奔生日的那天，她都要穿得“立立整整”，到馬奔埋鞋樣的地方，“俯下身來，撫摸冰涼的面包石，直到把石頭摸暖了?！北M管有路人不解的目光，然而，這一切都跟專注而虔誠的春婆婆無關(guān)，在那樣的時刻，“她仿佛摸到了馬奔的腳，親切踏實?！闭鎿吹膼壅洳匦闹?，可以化成流淌在血液里的暖流，能融化現(xiàn)實中一切苦厄的堅冰，而那種親切踏實，是春婆婆孤寂的晚年里最溫暖的慰藉。

在吟唱“生日歌”之前，敘述者只是用掃描式的筆法概述了春婆婆的生日儀式，而當(dāng)《生日歌》真正響起的時候，敘述節(jié)奏放慢了，敘述者以一種聚焦式的描寫，展現(xiàn)了一場冷清卻無比隆重的生日儀式：

春婆婆走到馬迭兒旅館門前，蹲下來，伸出蒼老的手，敲門似的，用指頭叩擊著面包石，深情地叫了聲“我來了——”淚水滾滾而落。久已不流淚的緣故吧，那奪眶而出的淚水，竟飽滿得如豐收的麥粒，沉甸甸的，春婆婆甚至聽到了淚滴敲擊花崗石的回音，看來淚滴把石子路當(dāng)做銅鑼了。大街上人來人往，春婆婆看著那一雙雙躍動的腳，想著早晚有一天所有的腳都會僵硬，化為塵土，淚水悄然止息了?；◢徥缓鹘帽鶋K似的，怎么也摸不暖，春婆婆收回手，打著寒戰(zhàn)站起來，用腳尖點著地，嘟囔著：“你要還惦記著俺，來年春天就讓鞋樣子發(fā)芽吧，長出兩雙繡花鞋來！一單一棉，省得俺花錢買。”

中央大街，是春婆婆心中的麥加，她是來朝拜，向著給予她生命以意義的永遠(yuǎn)年輕的愛情叩拜。這不是普通的生日儀式，這是穿過歷史的隧道、跨越了陰陽阻隔的靈魂的約會，沒有蠟燭和音樂，沒有鮮花和祝詞，但是，卻因了這分持久的牽掛而顯出浪漫，因了這分永遠(yuǎn)的依戀而成為經(jīng)典。愛情，是春婆婆心中的明燈，照亮了她日趨暗淡的人生；有了這永不熄滅的愛情之燈，春婆婆的晚年沒有黑暗和凄涼；有了這永不凋謝的愛情之花，春婆婆永遠(yuǎn)活在那個充滿激情和溫存的年輕時代。

《生日歌》因此成為一首蕩氣回腸的愛情贊歌，雖然只是從面包石下舒緩流出，纏綿中不乏一絲哀婉，像一首婉轉(zhuǎn)的小提琴曲，然而它回旋著與現(xiàn)實形成共鳴，最終成為一首回響著歷史、呼應(yīng)著當(dāng)下的交響曲。敘述者用文字編織出的這首贊歌，不僅充滿了對春婆婆的無限崇敬之情，也是對人類永恒愛情的贊美——愛情，給予了人類一顆永遠(yuǎn)不會停止跳動的心！

三、煙火街上沒有尾聲的愛情吟唱

十七歲的春春曾為了爭取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而抗?fàn)?，雖然這種抗?fàn)幉]有遭遇到過于強大的阻力，這似乎超越了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常識和理解，但是，這與其說是那個時代偶然性的事實，不如說是遲子建仍然遵循自己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不追求與現(xiàn)實的相似度，而只按照內(nèi)心的戲劇節(jié)奏和情感結(jié)構(gòu)來處理情節(jié)。在小說文本中，這樣的戲劇節(jié)奏是通過敘述者疾徐有致的講述來實現(xiàn)的。春婆婆的愛情故事像一葉頑強的扁舟，從七十年前的歷史駛來，出沒于現(xiàn)實紛繁雜亂的波浪中，由于被特意鈍化的矛盾沖突，年輕時的春婆婆并沒有成為愛情的“圣斗士”，這使得她的故事更多呈現(xiàn)的是優(yōu)美而不是崇高的美學(xué)風(fēng)格，而這正為春婆婆的晚年生活定下了一個舒緩的基調(diào)。

晚年的春婆婆安詳?shù)厣钤跓熁鸾?，這是一個地道的“草根”聚居區(qū)：毫無章法地搭建的棚戶，無法正常供應(yīng)的暖氣，還有落魄的律師和流動的攤販。雖然，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像是栽種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為底氣不足，精神的少”，但是他們并不悲觀厭世，因為“那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宛如一縷縷拂動的銀絲，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從頭到腳地罩著你”。春婆婆就像秋天的一片樹葉，被歷史的風(fēng)吹落在煙火街的草叢中，充實而安詳。她內(nèi)心珍藏的愛情讓她在人生的冬日感受著盎然的春意，她的精神徜徉在年輕時的幸福中。而在現(xiàn)實中，這種幸福讓她與世無爭、與人為善。她不苛求于生活，簡單到甚至有點吝嗇地生活在這個“草根”出沒的地方并不十分扎眼。為了節(jié)省取暖費用而到處“蹭暖”；為了劉藍(lán)袍的浴室能多掙幾個錢，她在分戶供暖的協(xié)議上按了手?。凰秊橐恢涣骼素埗鴤?，為了木制的窗格換成鋁合金而無奈。她把簡單得有點無聊的生活過得有聲有色，她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七十多年前與馬奔相遇的那一天，而晚年的她，一年的意義似乎只在于馬奔生日的那天，那個莊嚴(yán)而神圣的“約會”。

從敘述節(jié)奏看，雖然有“二十年代的急板”中令人心旌搖蕩的歡快節(jié)奏，還有“生日歌”里輝煌壯闊的跨世紀(jì)的愛情交響，但是由于煙火街的故事貫穿著整個文本，關(guān)于它的講述悠徐而略顯鋪張，這使得這篇小說在敘述上顯得持重而平和，尤其是“生日歌”的恢弘交響過后，再回到粗糙的現(xiàn)實，煙火街已然成了愛情贊歌質(zhì)樸的襯音。當(dāng)春婆婆關(guān)于取暖的訴訟以敗訴告終，煙火街波瀾不驚的故事也由高潮逐漸到了尾聲。

事實上，煙火街的故事還在延續(xù)，只是在敘述者看來，煙火街的簡陋和庸常正是因了春婆婆傳奇般的人生經(jīng)歷和浪漫愛情才平添了一分那讓人無法拒絕的凡俗味道、生活氣息和人性暖色。通過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使用，敘述者以“全知全能”的身份穿梭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時空，游走于春婆婆和眾多人物的故事當(dāng)中，看似平淡的敘述中卻有一個難解的“懷舊”情結(jié)，文本的敘述節(jié)奏和敘述結(jié)構(gòu)本身讓人們體會到了這一點：從煙火街上的蕓蕓眾生到七十多年前的愛情故事，重又回到當(dāng)下的煙火街，不是一次技術(shù)性的“閃回”，而是一次情感的導(dǎo)游；歷史延伸成了現(xiàn)實，現(xiàn)實終將成為歷史。人們無法用所謂的金科玉律去推測今天會成為怎樣的未來，卻完全可以從歷史去判斷現(xiàn)實中的因果。過去，對于我們是一面明鏡，它照見的不僅是花開花謝的簡單輪回，更可以引領(lǐng)我們窺見時間隧洞里的來龍去脈；它告訴我們，有些東西，是注定要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阻隔成為永恒，比如，真摯而美好的愛情，一朝擁有便可化為無限的精神動力，即使歲月滄桑，時光老去，也會因為這分曾經(jīng)的愛而葆有生活朝氣和信心。春婆婆老了，但是，她的愛情卻永遠(yuǎn)年輕；煙火街喧鬧甚至凌亂，但是，煙火街上的人們無不在為各自的幸福和寧靜打拼，沒有不可承受之輕的玩世，也沒有不可承受之重的隱忍；螻蟻一般輕微的他們卻有著貧賤不移的人格，他們給予春婆婆的敬重，其實也就是對自己的敬重，正如春婆婆對流浪貓的憐惜，體現(xiàn)的是一顆雖不算崇高卻起碼是善良的心地。

因此，無需對艱辛嘆息，也無需對世事無奈，當(dāng)中央大街的面包石從歷史鋪到今天，那藏在石頭下面的愛情故事，仍然會在嘈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繼續(xù)吟唱，給我們一分難得的寧靜，給我們在辛酸中增添一絲甜蜜。

煙火街的故事不會結(jié)束，愛情的吟唱沒有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