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張石山
作 者: 張石山,專業(yè)作家。短篇小說曾兩度全國獲獎,出版有小說集、詩歌集、散文隨筆集、長篇紀實文學等。近年在內(nèi)地與臺灣出版長篇文化專著《洪荒的太息》《拷問經(jīng)典》《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人間耳錄經(jīng)》等。并創(chuàng)作《呂梁英雄傳》《兄弟如手足》等電視連續(xù)劇多部。
《論語·里仁》第五章,可以看做是孔子對士君子的期待,也可以看成是夫子自道。是與世俗追求決裂的正大宣言。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p>
富貴,發(fā)財當官,人人盼望;不用正當方法得到,君子不接受。貧窮下賤,人人厭惡;不用正當方法拋掉,君子不擺脫。君子拋棄仁德,怎樣成就他的名聲呢?君子不會有一頓飯的時間離開仁德,在倉促匆忙的時候,在顛沛流離的時候,也一定和仁德同在。
總括而言,就是矢志于道、擇仁而處,放棄世俗人生的物質(zhì)享受、名利追逐、富貴期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兩千年之下,讀書至此,不能不令人掩卷深思、感慨系之。
矢志于道、擇仁而處,不好嗎?多數(shù)人,多數(shù)讀書人,都會說,這當然好。莫非還有人會公然聲稱“拒絕道義、棄善從惡”嗎?這樣的人,即便有,也一定是少數(shù)。但是,假如我們把問題稍許深入一步:矢志于道、擇仁而處,容易嗎?回答起來就不會那么簡單了。
仁,仁道,從來不是登龍術,不是求田問舍的康莊大道。
擇仁而處,實在不僅是一種理論上的思辨推導、攀援認知,更是一種艱難的踐行和強韌的堅守。
選擇仁道,擇仁而處,你就必須時刻準備抵御世俗人生的種種誘惑??鬃诱\實地告訴人們,選擇仁,志于道,這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你必須甘于清貧,你必須時刻準備放棄種種世俗人生的期許。即便面對高官厚祿,取卿相如探囊,假如違背道義,也要棄而不取。
第五章之下,孔夫子又在多章文字中對這一命題給予了闡釋。
本篇第九章:“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笔孔蛹热恢居诘?,就應該像顏淵一樣,一簞食、一瓢飲,居于陋巷,不改其樂。你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嗎?沒有嗎?那么對不起,你不是道中人。未足與議,沒什么好講。
第十章:“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本有貞烟煜隆τ谔煜率拢瑳Q不強調(diào)對自己合適與否;只要合于道義,就應該無條件趨之赴之。天下己任,是君子應有的博大胸懷。
第十一章:“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本有貞训氖堑滦校欠ǘ?;小人念念于土地,個人利惠。
小人的追求,世俗人生,人之所欲,或也并不是那么不可饒恕??鬃訌娬{(diào)的,是以天下己任的君子應有的道德追求。
孔子說過:“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這方面,孔夫子首先身體力行,行為世范,給弟子們作出了表率。針對具體統(tǒng)治者,孔子倡導合則留、不合則去,從來沒有貪戀富貴而降志辱身。
孔子盡管說過“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樣的話,但對于天下,孔子在事實上卻是不隱不退,篳路藍縷、顛躓奔波,從來沒有放棄過擔當、放棄過大任。
求道擇仁,是那樣不容易;而道義的呼喚、人格魅力的吸引,使孔子周圍終于聚集起來三千門徒。我們欣喜地看到,在人類文明的所謂軸心期,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那樣一個人、那樣一批人、那樣一些人??鬃雍退闹覍嶉T徒,以仁為己任,尊奉出世離塵的精神,卻又始終踐行著入世救世的事業(yè)。他們幾乎舍棄了一切,堅守葆育了華夏上古文明的核心價值。
孔子追求仁德,矢志不移;求仁得仁,無怨無悔;天下己任,舍我其誰?孔子倡言與世俗追求決裂,這位老人家自己始終在身體力行。
道,仁道,成為他畢生的追求和信念。真正做到了生死以之,之死靡它。
孔子的人格風范,與追名逐利之徒、與權勢暴政下的御用幫兇,是那樣格格不入??鬃拥拇嬖?,照出了那些人的小丑嘴臉。
懷著求仁得仁的欣然,夫子發(fā)出了矢志不渝的呼喊:
朝聞道,夕死可矣。
——穿越兩千多年的時空,孔子的形象愈加清晰。當霓虹的色彩隱去,人們仰望星空,他在那里,光輝熠熠。
《論語·里仁》第三章: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p>
一般的翻譯都是這樣的:只有仁人能夠喜愛某人,厭惡某人。這樣僅就字面的解釋不能說錯,但等于沒有說。
楊伯峻先生在譯文之后另外加了注釋,引出史上曾有的一種解釋:“貴仁者所好惡,得其中也?!敝?,又該如何界定?我們極有可能陷入眾多概念名詞之中,把自己繞到頭暈。
簡潔的古代經(jīng)典,要言不煩的圣賢語錄,多屬微言大義。我們讀到這樣簡潔而微言大義的句子,往往有透過字面而求深解的愿望。如果能夠盡量用心體味,多少得其要旨,正是后學應該追求的標的。
我們不妨對上述語錄作更為寬泛的理解:仁者應該能夠正確對待人,能夠正確處置慣常面對的不同人際關系,能夠正確把握處身其中的態(tài)度。這樣理解,或庶幾近之。
夫子在本篇第二章,首先提出了“不仁者”的概念?!白釉唬骸蝗收卟豢梢跃锰幖s,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毕鄬θ收?,定有不仁者。不仁者,這樣的人,不能長久安于困窘,甚至也不能正確地長久居處安樂。而仁者安于仁,奉行仁德而心安;真正聰明智慧者懂得利用仁,他的言行多半總是利于仁。
那么,仁者將如何面對他的對立面不仁者呢?
請看本篇第四章:“子曰:‘茍志于仁矣,無惡也?!?/p>
楊伯峻先生的譯文如下:“假如立定志向?qū)嵭腥实?,總沒有壞處?!边@樣翻譯“無惡”二字,我感覺太字面化,恐怕遠離了孔子思想的精髓??鬃拥脑?,有沒有一些更深的內(nèi)涵?下面,我們不妨試著給予一點深解。
作為仁者,作為志于仁德的君子,他欲要廣濟天下、教化眾生,在他眼里,沒有惡人,只有眾生。他有著這樣廣博的大眾情懷。厭惡不仁者,乃是常人的常情常理。但仁者認為沒有天生惡人,對蕓蕓眾生,不生厭惡心,是為無惡。無惡,才是“能惡人”的根本答案。
在《論語·里仁》第六章,孔子對此有進一步的發(fā)揮詳解。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對上面原文的第一句,楊伯峻先生這樣翻譯:“我不曾見到過愛好仁德的人,和厭惡不仁德的人?!笨追蜃铀氖讶徊换?,五十而知天命,閱盡了天下各色人等,怎么能說他沒有見過“愛好仁德的人,和厭惡不仁德的人”呢?楊伯峻在這兒,句讀恐怕已經(jīng)錯了。原文應該是:“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狈靼自拕t應該是這樣的:我沒有見過愛好仁德的人,是厭惡不仁者的。孔子在這兒闡述的,還是仁者“無惡”的意思。
仁者他為什么能夠這樣?他怎樣做到這一點?緊接上文,孔子下面的話,正是扣題的解釋?!昂萌收?,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睈酆萌实碌娜耍鞘窃俸靡矝]有的了;他的“惡不仁”嘛,仁者的做法依然是合乎仁的,能夠不讓不仁者及其不仁的影響加諸其身。
這章文字的最后,是孔子的一點感嘆。“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有誰能夠在某一天使用他的力量加諸仁德呢?我從來沒有見過力量不夠的(總是有不仁者把他們的不仁施加于仁者身上,他們何嘗沒有竭盡全力?但這對于仁者總是徒勞的)?;蛘哂羞^這樣的情況(不仁之力,加乎仁者之身而得逞),只是我沒有見過罷了。
有志于做一個仁者,真正喜好仁德,他最終能夠達到“無以尚之”的境界。
這時,我們可以很好地回答本篇文字開頭提出的問題了——
仁者如何能惡人?
茍志于仁矣,無惡也。
正所謂“仁者無敵”;仁者并不惡人,是為惡人,是能惡人也。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論語·里仁》第十三章,說到了禮讓為國的重大話題。
這兒,行文中出現(xiàn)了“何有”一詞。何有,古來的解釋都是“不難,有何困難”的意思。那么,設問是否能用禮讓來立國治國,孔子說“何有”,就是認為這沒有什么困難。楊伯峻的注釋本,就是這樣依循古例翻譯的:能夠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嗎?這有什么困難呢?如果不能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又怎樣來對待禮儀呢?
但“何有”一詞的解釋,不好一概而論。即便在《論語》中,也有別解。比如《論語·述而》第二章:“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做到上述三項,孔子會說對我“沒有什么困難”嗎?那不符合夫子謙遜的為人品格。這兒的“何有”,恰恰是相反的用法。孔子的原意該是:“我到底做到了哪一些呢?”
那么,說到禮讓為國,我認為孔子在這兒所用的“何有”二字,其原意也應該是后者。禮讓為國,談何容易。非但不易,恰恰是非常難。事實上,縱觀整部中國史,有幾人有幾例真正做到禮讓為國了呢?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早已禮崩樂壞。為政為國者,根本不能禮讓為國,有的多是僭禮越禮;等而下之者,乃至弒父弒兄,取而代之;稍好一點的,也僅是拘守禮儀形式。諸侯國君,為政為國,或有形式上的差異,實質(zhì)上統(tǒng)統(tǒng)不能夠以禮讓為國。
所以我認為,“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正確的翻譯應該是:能以禮讓來治理國家嗎?哪里有人做到這個了呢?
“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因之,孔子隨后繼續(xù)發(fā)問:不能禮讓為國,這算是拿禮來干什么呢?把禮讓禮法禮儀置于何地了呢?
監(jiān)于二代的周禮,郁郁乎文哉;那樣的禮儀制度,孔子認定有著禮讓為國的本質(zhì)??鬃映珜ФY讓治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而不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老夫子希望建立道德社會,終生矢志不移。他不僅一般地反對嚴刑峻法,而且是在立國之本的高度推崇仁道禮讓,否定過分依賴刑罰的觀念。
一個國家,一個政權,迷信暴力,實行暴政,或能得逞于一時,卻絕對不利于長治久安。秦國自商鞅變法,就被稱做虎狼之國。一味崇法反儒,刑罰繁苛,苛政猛于虎。盡管到秦始皇以武力暴政一統(tǒng)天下,卻忽忽然二世而亡。秦亡何其速,而且絕沒有一個秦國人起來恢復秦國。暴政的不得人心,昭然若揭。到劉邦入關,法不過三條: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秦民大悅。后人而復后人,實在應該從中推導出一點覺悟來。
那么在孔子的時代,應該怎樣推行禮讓為國呢?請看本篇緊接著的第十四章: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孔子說:“不發(fā)愁沒有職位,只發(fā)愁沒有任職的本領。不怕沒有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別人知道自己的本領好了。”立與位,古來通用。以上楊伯峻先生的翻譯注釋是不錯的,只是太拘泥字面了。
我認為,孔子這段話,不是泛泛而談,應該有所指,所指所說的正是上面的禮讓為國?!安换紵o位,患所以立。”傳統(tǒng)的禮儀制度,相當完備,這個無須擔憂;擔心發(fā)愁的,是這一制度能否成為立國之本。
下面,“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于是也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深解。孔子才不會斤斤于別人是否知道自己,去追求別人知曉自己、追求足以讓人知道自己的本領。這兒,孔子講的是:不必擔心發(fā)愁,人們不知道我們倡導禮讓為國;我們?nèi)バ麄?、去游說,讓他們知道就是了。
孔子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道在魯國不行,孔子就毅然離去,不惜顛沛流離周游列國,甚至聲言要乘桴浮于海。知不可而為之,正是夫子光輝處。
質(zhì)言之,中國歷史悠悠數(shù)千載,禮讓為國只是一個理想。呼吁統(tǒng)治者為政以德,也只是呼吁而已。但有理想和沒有理想,大有不同??陀^看待,但凡歷史上的盛世,總是與統(tǒng)治者施行相對的仁政有關。孔夫子的倡導,士君子的追求呼吁堅持,老百姓的希望,畢竟多少制約了王權的獨裁統(tǒng)治。
歷史上,在皇權絕對統(tǒng)治下,甚至在暴政橫行的時候,有地方官在他管理的地面施行仁政,有骨鯁之臣在朝廷面折廷爭??鬃拥睦硐?、立言,成為士君子尊奉的圭臬、理論武器。
歷史上,位居九五之尊的歷代君主,哪怕在表面上,也得尊奉孔子;口是心非吧,也得聲言愿意施行仁政。
只有秦始皇,公然倒行逆施。而倒行逆施的下場,人所共見,豈不哀哉、可不懼哉?
歷史發(fā)展到當今,人間換了新天。我們應該看到,中國的士文化的傳統(tǒng),依然寶貴。天下己任的士子精神,與知識分子充任的“社會良心”并不沖突??鬃映珜ФY讓為國,希望建立的道德社會,并不排斥民主制度。斷然無視乃至全部拋棄我們的傳統(tǒng),實屬不智。
把孔夫子當年面對的問題放置到今天,我們或者能給出一個不同的答案。
——建立民主制度,是眾望所歸。就看你干不干、辦不辦。能以禮讓為國嗎?這有什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