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童
摘要: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確立了“真”的審美標準,他認為以美刺為內容的作品因為沾染社會功利氣息,寄予明確目的,離自然之旨甚遠,與真相悖,故當排除在大家之作之外。本文以《詩經(jīng)》為例,認為美刺之篇也以情志為基礎,是因為自然之眼觀物,而產(chǎn)生憤懣、哀怨、欣羨等自然之情,以美刺為代表的文學功用的作品也具有恒久的藝術魅力,不乏大家之作。
關鍵詞:美刺;《詩經(jīng)》;真
美刺之篇,說的是內容為頌美、諷諫的作品,它表現(xiàn)出哀民生之艱,直刺當世的昏庸無道、奸臣弄朝之象,或是頌美政通人和之狀,抒發(fā)渴慕賢才之意,而在王國維眼中,這一切內容患未能有純真情感之病,不得成為大家之作。然而果真如靜安先生所言嗎?功用之作品確無“真”之境界,缺大家之風?我認為不然,美刺亦不失其“真”,若文學作品要達到美刺之功用,則必有自然之情感灌注于作品之內。
一
“真”作為審美標準自古以來頗受青睞,莊子的《漁父》篇有論:“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鼻f子對“真”評價實高,認為“真”受于天,“真”才可動人。智者所見略同,“真”也是王國維,這位受到道家思想深遠影響的學者,在《人間詞話》中品評詞的金科玉律,是其所肯定的大家之作精髓所在。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神敗,則無佳篇,那如何出“神”,便是其審美標準的核心所在。以靜安近乎挑剔的審美眼光來看: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無可大誤也。
于言情而言,當以自然之舌言情,能沁人心脾,令人感同身受,于體物摹景而言,當以自然之眼觀物,能狀溢目前,令人如臨其境,這一要求,即是靜安大家之作的成就之道,不僅需要情感真實,而且這深情濃意,亦有內容的限制: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過半矣。
即是所言之物不可沾染社會功利之氣息,不能寄予明確的目的,若然,則離自然之旨意甚遠,與“真”相悖。依照此標準,在靜安眼里,李后主和納蘭容若是與其美學標準匹配之作者: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此人之長處。
皇宮深院之中,與世隔絕之處,婦人的栽培養(yǎng)育,成就了后主的仁心善感,于世道人心,卻一無所知,這促使他成為了閱世較少的主觀之詩人,在其詩作的表現(xiàn)上則性情愈真切,無關世俗功利,詞作皆系于個人的感傷悲嘆;至于納蘭容若能情真意切,不失赤子之心的原因,靜安概括為: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之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一人而已”,則謂之獨超眾類,可見納蘭性德之詞深合靜安之意,究其原因,則曰:“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睗h人風氣想必即是偏愛功名,敬德崇禮,使得情緒的體悟能力和情感的真實反映則必受外界規(guī)則和俗事的干擾,故不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且不能以自然之舌言情,與“真”之要領失之交臂。
二
美刺之篇于靜安而言,因有損其“真”之標準,被排除在大家之作之外,然而縱觀我國文學史,美刺之篇亦不乏大家之作,以《詩經(jīng)》為例,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它是諷諫傳統(tǒng)、文學功能之體現(xiàn)的開始。這一點,《詩大序》對其進行了肯定,它在論述“風”、“雅”、“頌”三種詩體,就是從美刺的角度入手的:
風,風也。上以風化下,下以諷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曰“風”。 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故曰:“雅”。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故曰“頌”。
由此觀《詩大序》之言《詩》,“風”詩即為諷諫詩,“頌”詩即為頌美詩,在分析“雅”詩的時候,則按時代劃分了“正風”、“正雅”與“變風”、“變雅”而“變風”、“變雅”之所以得以成篇,《詩大序》有云:
至于王道衰,禮儀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蹲冿L》、《變雅》的詩歌內容即是委婉進諫、貶刺朝政、筆伐衰世,由此可以推論,《正風》、《正雅》便是頌美褒揚的作品。
由此觀之,《詩經(jīng)》的作品是以美刺為出發(fā)點的,關注政治,刺上化下,若從內容上講,在由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有較為具體的論述。
在《詩經(jīng)》內容概述中,以君臣、親朋歡聚宴饗為主要內容的宴饗詩,反映了上層社會的歡樂與和諧的場景,贊美周王,肯定守禮有序,賓主融洽的關系,同時也贊美貴族階級的才德容儀,頌揚溫文爾雅、謙恭有德的君子,以詩歌的形式,對周初社會尚德崇禮、繁榮和諧的景象進行褒揚;再如一些戰(zhàn)爭詩,大雅中的《江漢》、《常武》小雅中的《出車》、《六月》等,都從正面描寫天子、諸侯的武功,歌頌王師的威力,軍容的盛況,《無衣》、《小戎》等贊嘆了將士同仇敵愾,斗志昂揚的樂觀情緒。
周初的宴饗詩和戰(zhàn)爭詩表現(xiàn)了《詩經(jīng)》的頌美之意,到西周中葉之后,特別是末期,周王室衰微,綱紀廢弛,政治黑暗,怨刺詩便以針砭時弊,反映喪亂的面貌出現(xiàn)了,這類詩歌主要保存在“二雅”和國風中,其作者或痛斥黑暗的統(tǒng)治,在憂國憂民之際,加以抒發(fā)自身的遭遇,或辛辣犀利地對統(tǒng)治者加以揭露和嘲諷,如在大雅中《民勞》、《板》、《蕩》、《桑柔》、《瞻仰》,小雅中的《節(jié)南山》、《正月》、《十月之交》、《雨無正》、《巧言》、《巷伯》等,反映了厲王和幽王時期賦稅繁重,昏庸無道,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國風中《魏風·伐檀》、《魏風·碩鼠》、《邶風·靜女》、《齊風·相鼠》、《陳風·株林》,或諷刺不勞而獲,貪得無厭的統(tǒng)治者,或揭露政治黑暗,表達強烈的怨恨和不滿。如此說來,《詩經(jīng)》的內容和出發(fā)點都是以美刺為主的觀點已成定論,然而《詩經(jīng)》作為垂范后世的作品,流芳百世,永不刊滅也是不爭的事實,它在奠定了我國詩歌抒情言志傳統(tǒng)的同時,《詩經(jīng)》最為引人矚目的是其風雅精神,它表現(xiàn)出的關注社會現(xiàn)實、強烈的政治和道德意識,以及真誠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
屈原的《離騷》和《九章》是其深廣憂憤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其諷怨楚國的表現(xiàn),《史記·屈原列傳》評價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背浞挚隙怂麑L和“二雅”傳統(tǒng)的繼承,后世樂府詩歌緣事而發(fā)的特色,建安風骨的剛健爽朗之風,無不是風雅精神的延續(xù),再如陳子昂在初唐感嘆“風雅久不作”的文壇之病,主張接續(xù)這一廣泛深刻的現(xiàn)實精神和剛健明朗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矯正頹靡風氣;杜甫的詩歌亦是親風雅的佳作,被冠以“詩史”之名,標榜其反應現(xiàn)實的深刻性;白居易為代表的新樂府詩人,弘揚“詩歌合而為事而做”的精神,重視詩歌補察時政的功用。可見《詩經(jīng)》的美刺傳統(tǒng),是富有生命力和強大的影響力的,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揭露社會黑暗,頌美盛世和英雄的作品,與靜安的大家之作論述相悖,但是它們卻都在浩如煙海的文學經(jīng)典中熠熠生輝,成為舉世聞名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