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瑩
(杭州國際城市學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02)
在江南市鎮(zhèn)史的研究領域中,有學者曾頗有見地地指出:“明清以來,江南農村----乃至依存于其上面的市鎮(zhèn)----發(fā)展起多種經濟,是普遍現象。學者在套用專業(yè)市鎮(zhèn)學術范式分析某一特定市鎮(zhèn)的專業(yè)類型時,由于所關注側重面的不同,難免會顧此失彼,產生差異,強調了其中一個側面,而忽視了另一個其實也是十分重要的側面?!盵1]就南潯鎮(zhèn)而言,其作為湖絲加工與銷售的專業(yè)型市鎮(zhèn),在江南市鎮(zhèn)群中一直占據著突出地位。但從一般意義上來說,南潯鎮(zhèn)首先是作為周邊農村的經濟中心而存在的,其經濟結構也并非單一的“湖絲”產業(yè)所能涵蓋,而是包含著多種經濟成分。美國漢學家施堅雅則進一步闡述道:“經濟職能的更細的分工,或者說貿易參與者中有越來越多的部分具有專門的經濟職能是傳統(tǒng)市場向近代市鎮(zhèn)轉化的特征?!盵2](P95)進入清代中期以后,南潯鎮(zhèn)的商品經濟發(fā)展繁盛,經濟結構的“發(fā)育”趨于完善,經濟職能趨于專門化,這表明南潯鎮(zhèn)的傳統(tǒng)市場已經開始向近代轉型了。
南潯鎮(zhèn)是湖州府的生絲集散中心。徐有珂曾言:“湖壖繅絲畢,必集潯市?!?民國《南潯志》卷四十六《集文一》,《朱稼軒海角圖序》。清康熙雍正年間鄭元慶《湖錄》云:“小滿之日必有新絲出,諺云小滿見新絲?!?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一《農桑二》。每年四月小滿,繅絲車動,家家戶戶繅成絲,遠近商客紛紛來到南潯鎮(zhèn)上進行生絲貿易。據鎮(zhèn)志記載:“小滿后,新絲市最盛,列肆喧闐,衢路擁塞。”當時直屬北京的蘇杭兩織造也專門來潯收絲,“每當新絲告成,商賈輻輳,而蘇杭兩織造皆至此收焉?!鄙驑浔尽冻悄蠘懜琛吩疲骸鞍捉z繅就色鮮妍,賣與南潯賈客船。載去姑蘇染朱碧,阿誰織作嫁衣穿?!?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二《物產》。董蠡舟《賣絲》描繪了南潯絲市的盛況,其序言提及了當時最重要的生絲交易市場之所在:“鎮(zhèn)南柵有地名絲行埭,列肆購絲謂之絲行,商賈駢集貿絲者群趨焉,謂之新絲行?!?絲行埭,即南市河東岸,南至東交界壩橋,北至泰安橋。清中葉最盛時南潯的絲行埭有50多家絲行。該詩云:“閭閻填咽駔儈忙,一牓大書絲經行。就中分列京廣莊,畢集南粵金陵商。商多窮揣絲當貴,極向絲行埭上賣。一車值不盈三千,牙郎吹毛恣狡猾。相逢難舍足谷翁,亦為貿絲來市中。向予搖手絲莫莫,留待明年高價鬻?!?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一《農桑二》。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絲行埭的小絲行大都移往西木行。當時有山歌吟唱:“四月薔薇葉正青,西木巷口像閶門,買絲鄉(xiāng)人無其數,終朝吃得醉醺醺?!?周子美《南潯鎮(zhèn)志稿》卷四《雜錄》。通津橋邊也有許多載絲船停泊待販。曹仁虎《潯溪竹枝詞》言:“紅蠶上簇四眠過,金繭成來欲化蝶。聽到今年絲價好,通津橋口販船多?!?民國《南潯志》卷七《橋梁》。
鎮(zhèn)上牙儈根據不同品種與各地客商的要求,分門別類地開設了各種絲行(莊)。董恂《賣絲》云:“初過小滿梅正黃,市頭絲肆咸開張。臨衢高揭紙一幅,大書京廣絲經行。區(qū)區(qū)潯地雖偏小,客船大賈來行商。鄉(xiāng)人賣絲別粗細,廣莊不合還京莊?!?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一《農桑二》。這些絲行(莊)有各種名稱:招待廣東商人及載往上海與夷商交易者,曰廣行,亦曰客行;專門收購鄉(xiāng)絲以供直屬北京的蘇杭兩織造者,謂之京莊;專賣鄉(xiāng)絲者,曰鄉(xiāng)絲行;賣經造經者,曰經行;另有小行,賣之以餉大行,曰劃莊;更有招鄉(xiāng)絲代為之售,稍抽征利,曰小領頭,俗呼白來主人。就交易量而言,鎮(zhèn)志上有一段記載:“每年杭州委員來鎮(zhèn)采辦,北帛絲官發(fā)價銀計,西北二柵廣篷二百零五斤,鄉(xiāng)篷九十五斤,經篷一百二十斤,東南二柵廣篷一百斤,鄉(xiāng)篷一百四十斤,經篷一百四十斤,共八百斤。”*咸豐《南潯鎮(zhèn)志》卷二十四《物產》??梢?,當時鎮(zhèn)上的生絲交易,光杭州一地,采辦之量就已經相當可觀了。
此外,就繅絲而言,南潯四鄉(xiāng)蠶農大都在家庭中完成,但也有將繭送到鎮(zhèn)上加工者。到晚清時期,鎮(zhèn)上已有專業(yè)的繅絲作坊,稱車戶,平均每戶有繅車四部。[3](P245)據溫鼎《見聞偶錄》記載,太平天國戰(zhàn)爭之后,鎮(zhèn)上“有繅絲廠,收繭作絲”。*民國《南潯志》卷三十《農桑一》。這種絲廠可能僅是集合一些舊有繅絲車,雇用工人的繅絲工場,尚未利用蒸汽和機械動力??偟膩碚f,鎮(zhèn)上繅絲業(yè)并不發(fā)達。19世紀50年代,有一個英國商人到湖州南潯考察輯里絲的生產情況,他以一個西方商人的目光,十分敏銳地指出了南潯傳統(tǒng)農村經濟與西方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同的特征:“(湖絲)不論其生絲的總產量有多大,它并不是由大農莊或大絲廠,而是由千百戶小農戶生產出來的。每個生產者僅占有和耕種小量土地,像一個蜂窩的蜜蜂一樣,各自貢獻一小部分產量,積少成多……當一批一批的小量生絲像這樣直接從生產者那里收購以后,當地的檢驗生絲的人和絲商的工作就是把生絲分類,并把質量相同的包裝起來,供給國內消費和出口?!?朱從亮:《南潯鎮(zhèn)志》(第二冊),第146頁,引自《英商到南潯考察絲業(yè)報告》。歐洲中世紀城鎮(zhèn)既作為商業(yè)也作為手工業(yè)聚集之所,與歐洲不同,從南潯運出去的生絲產品,主要不是市鎮(zhèn)本身的產物,而是由其周圍無數農家所生產、匯集而成的。這種傳統(tǒng)經濟模式一直保持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
1.米市 明萬歷年間,南潯四鄉(xiāng)農民運米至鎮(zhèn)上出售,從而形成了米市。《湧幢小品》載:“冬間,鄉(xiāng)民出糶新米,謂之米市,喧闐亞于絲市?!?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二《物產》,《湧幢小品》。但潯地因廣種桑樹,稻谷不足,需從外地輸入米糧。早在宋代,南潯已從外地輸入糧食,如嘉應廟祭祀崔李二承事,就緣于“二承事以湖南米商至,盡散其粟以賑貧。”*道光《南潯鎮(zhèn)志》卷五《典禮志》。到晚清時,“南潯本地所產之米,納糧外,不足供本地之食,必賴客米接濟?!?咸豐《南潯鎮(zhèn)志》卷二十四《物產》。每年米糧沿著運河先運到南潯鎮(zhèn)上,經加工碾成米或直接將谷物轉銷到四境,于是就成了一個常年性的米糧交易場所。王鳴盛《湖州道中》就說:“白鹽赤米南潯市。”*民國《南潯志》卷一《疆域》。南潯鎮(zhèn)上米市集中于米廊下,即西柵下塘,東至豐年橋,西至垂虹橋,俗呼米棚下。清乾隆以前,米市極盛。張鎮(zhèn)《潯溪漁唱》云:“才聽三春布谷鳴,又過八月獲香粳。年來杵臼村村鬧,贏得冬舂入米棚?!?咸豐《南潯鎮(zhèn)志》卷四《衢巷》。米廊下在嘉慶后成為瓷器交易中心,買花船也多匯聚于此。清道光以后,米市集中到了西木行??滴跄觊g,南潯鎮(zhèn)上著名的米行有楊開泰米行,光緒初年有邱德升米行、潘聚順米行。*朱從亮:《南潯文獻新志》,自印本,2000年,第209頁。
1.金融業(yè) 清光緒初年,南潯絲市繁榮,百業(yè)興旺,地方游資多,銀錢業(yè)應運而生。最早開設的有萃隆錢莊和集成錢莊,稍后又有阜成等錢莊。這幾家錢莊至清末都已停辦。民國初年開業(yè)的有萃德(后改大德、晉隆)、晉康(后改為晉安)錢莊,繼有中信服(后改為慎源、其昌)、成德、晉河、福大、正康、盈豐、晉德、永大、泰和等錢莊,彼倒此興,相替不絕,盛時多達10余家。各莊存放款項,除了跑街,尚有莊外的掮客(俗稱銀子主人)為之奔走。每年新絲登場時,掮客最熱鬧,介紹存放戶,取得傭金以千分之零五計算。鎮(zhèn)上各莊匯劃以對申蘇方面為多數。放款對象,是本地絲行號、緞絲廠、鮮繭行和各商店,絲繭(干繭)抵押放款也是其業(yè)務之一。其營業(yè)范圍不僅在本鎮(zhèn),且推廣到鄰近市鎮(zhèn)和江蘇的震澤及湖州城區(qū)。1933年后,各錢莊逐漸開始收場,停止營業(yè)。*謝仲芳,邱壽銘:《湖州的錢莊發(fā)展和衰退概況》,《湖州文史》第4輯,1986年編印,第117~118頁。典當業(yè),咸豐年間南潯有六家,分別是“懿興、德康、兆泰、恒盛、仁和、振盛”,每家流動資金都在15萬元左右。當時的典當期限,以十八個月為滿,未滿期前,隨時可以回贖。期滿沒收之貨,售給衣莊,利息每月二分。*朱從亮《南潯鎮(zhèn)志》(第二冊),第82頁。在當時的農村地區(qū),傳統(tǒng)的以農民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典當,與以工商業(yè)為主要服務對象的錢莊業(yè)務有著相互補充的關系,共同促進資金在鄉(xiāng)村和市鎮(zhèn)的快速流通,使農村經濟正常運轉。
2.飲服業(yè) 隨著商業(yè)的繁榮,南潯鎮(zhèn)的飲服業(yè)也隨之興起,如茶館、酒肆是交換商業(yè)信息、接洽生意的好場所。溫豐《南潯絲市行》詩云:“茶棚酒肆紛紛話,紛紛盡是買與賣。”*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一《農桑二》。施國祁《志感》:“管弦酒肆拋錢慣,燈火茶坊徹夜業(yè)?!?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三《風俗》。還有徐姓者出售饅頭,緊酵肉餡。東柵楊宅產楊糕,糖鮮料重。黃姓者出售餛飩,以面粉為衣,中嵌豬肉及雞肉,以鮮湯下之,極可口。業(yè)此者肩挑一竹制擔,前半置鍋灶,后半置瓢碗與餛飩材料,沿街挑賣,雖然鎮(zhèn)上也有餛飩店,但總不及挑擔專家之美也。*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二《物產》。
1.釀造業(yè) 南潯鎮(zhèn)上的釀酒業(yè)較發(fā)達,潯酒江南馳名。南潯早在宋代就設有酒作坊,元代時,潯酒就成為了南潯鎮(zhèn)的名特產品。戴表元《東離湖州泊南潯》云:“張帆出東郭,沽酒問南潯?!泵鲿r“湖州南潯所釀(酒),當為吳越第一。”*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酒》。清康熙雍正年間《湖錄》載:“烏程之潯溪,其酒聲聞輦下,曰潯酒?!鼻逶丁峨S園食單》云:“湖州潯酒味似紹興而清辣過之,亦以過三年者為佳?!睋?zhèn)志記載:“潯(酒)之獨勝者以水耳,水出自北柵萬壽庵前,為真潯水司醖者,稱酒大工?!?道光《南潯鎮(zhèn)志》卷三《食貨志·物產》。清李重華《潯酒》一詩吟:“潯溪無謝菊潭清,撇取新篘和落英。多事昔賢慚謬誤,到頭沉飲是嘉名?!钡搅思螒c二十四年,南潯鎮(zhèn)上開設了蔣宏號醬酒坊。后由桂、張、陸三家合資,道光三十年,則由張梅庵獨資開設。
2.日用器具制作 南潯鎮(zhèn)上還有很多亦工亦商的手工作坊,專門制作日用器具。針,出南柵,琢工不減江右。引線燈,燈用五色紙糊成,內無骨子,其式不一,以細針刺孔,刺成山水人物花鳥臺殿,備極玲瓏。每出夜會必有數十對點綴其間,望之絕不覺其紙也,為他處所無。翠花,出南柵,取翠鳥羽毛為之。翠毛來自廣東,而鏤刻花鳥極工巧,以佐閨中首飾。栲栳、笆斗,勻用白楊條為之,出栲栳灣。絲籰子,出南柵,絡絲所用。剔帚,梳頭具也,縷竹為之,纖如絲發(fā),而圓潤荏苒,光致可玩,出皇御河,海內無雙。洗帚,亦縷竹為之,較剔帚稍粗,長約三四寸,以之洗釜底之余粒?;碇悖嘀窠z為之,長二尺許,以之洗糞穢之桶。硬苕帚,不用苕而用竹絲,中有柄約高二尺許,可持以掃塵。又有畚箕、淘籮、篩匾及遮雨之梅花簾,均以竹絲竹片為之,四柵竹器店均有之。木梳,出南柵,以黃楊木者為佳,棗樹次之。*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二《物產》。
綜上所述,清代中后期的南潯鎮(zhèn),作為一個農村區(qū)域的經濟“中心地”,不僅其商品經濟已經發(fā)展到了十分繁盛的地步,經濟結構已經“發(fā)育”得相當成熟,而且鎮(zhèn)上各類趨于專門化的商店作坊已經達到了一應俱全的程度。這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南潯鎮(zhèn)的傳統(tǒng)市場已經開始向近代市場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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