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說寫作感到絕望的馬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悲愴地宣告封筆。20年中,他嘗試過各種表達方式,也變換過各種身份。但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小說。新作《牛鬼蛇神》里有馬原對生死的思考,這種思考不是紙上談兵,而是源于他肺部的陰影
20年前,“先鋒”是馬原的標簽。
他在小說《虛構(gòu)》里這樣介紹“自己”:我就是那個叫做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
當年他特有的“馬原敘事圈套”引發(fā)了一場小說敘事革命,他被評論家定義為“代表著先鋒小說的開始”。
在扔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已經(jīng)死亡”這句話后,馬原悲愴地宣告封筆,一別就是20年。
然而《牛鬼蛇神》的殺出,讓人們似乎又看到了20年前的那個馬原,3月15日,該作品在《收獲》上發(fā)表?!妒斋@》雜志副編審,《牛鬼蛇神》編輯葉開說“他現(xiàn)在的文字和二十年前的文字完全可以無縫銜接”。
“你心里肯定有鬼的地方,也肯定有通神的地方,每個人都有,但沒有人真的去面對,而我是真的要去面對”。馬原說,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小說《牛鬼蛇神》。在馬原的小說里總充滿禪機隱語,他認為是西藏把他點燃,讓他脫胎換骨,解決了信仰問題。
對馬原本人而言,此次完成的新小說是他靈感四溢的結(jié)果,正如當年在西藏,他在極度激動狀態(tài)下寫出的《岡底斯的誘惑》。于很多人看來,20年間馬原是徹底地隱退了,而馬原覺得“每天都是扎扎實實地過來的,沒有一天是跳幀的”。
至于再次提筆的原因,則和馬原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2007年,他被發(fā)現(xiàn)肺部有腫瘤,做了兩次肺部穿刺檢查,承受著巨大的身心壓力。2011年,他不愿意在醫(yī)院折磨自己,他去了海南,每天規(guī)律健康地生活,他的人生重新回歸燦爛、恬靜的時刻,重新感受到一個新生命的喜悅。于是,馬原再度萌生了表達的沖動,2011年2月,他開始提筆創(chuàng)作《牛鬼蛇神》。
“當生死真正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不一樣了?!痹谂c死神擦肩而過后,年近六旬的馬原對“生”多了一份淡然。
“是小說找到了馬原”
馬原總是成為自身小說的主角,讓讀者真假難辨,對于這一點,馬原一笑而過:“小說家難免會在小說里或多或少泄露出自己的小秘密。這次的小說,我馬原差不多可以說是作為一個角色在里面?!?/p>
馬原說是先想到小說名才開始寫作的。馬原屬蛇,他老丈人屬牛,于是他突然想到了“牛鬼蛇神”這個名字,著實讓他興奮了一把。正因此,該書書名與文革所指的“牛鬼蛇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說開篇,13歲的東北男孩大元和17歲的海南男孩李德勝因為1966年的“文革”大串聯(lián)相遇在北京,各奔東西后仍一直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小說講述兩人各自的生活變化,有時神奇有時瑣碎,而小說最后,李德勝的女兒嫁給了大元。
作品中的大元念中文,寫小說,曾經(jīng)在西藏做記者,這些都和馬原的生活軌跡不謀而合,甚至小說里大元在1982年2月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海邊也是一個世界》,那也是馬原的處女作。
在馬原看來,西藏近天,是通神的地方,而海南最大的節(jié)日就是7月15日中元節(jié),有著濃郁的鬼氣,他的老丈人是紙工,一輩子和鬼打交道,馬原將他寫進書里,成了李德勝。
“我這個故事是說人、鬼、神,這可能是比較好玩的地方?!瘪R原說。
小說中,大元的妻子李小花是一名退役運動員;現(xiàn)實中,馬原的妻子也是一名80后退役運動員。
小說最后大元病重,是李小花激勵了他,讓他的人生提升。而寫作小說時的馬原,也剛剛經(jīng)歷過病魔的考驗,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
編輯葉開認為,《牛鬼蛇神》可以看作自傳小說,“是馬原在經(jīng)歷了人生低谷,重新走出來后所感受到的新生命的歡樂。是小說找到了馬原?!?/p>
馬原把《牛鬼蛇神》當做自己的孩子,認為這部作品在他的小說中首屈一指,“不是因為它近,而是生命和心血凝聚其中,老來得子,就像我小兒子一樣?!?/p>
“讓哲學道理,以零門檻進入”
“我原來的小說,主要有兩類。一類是背景奇幻的小說,一類是通過描寫生命中殘酷殺戮、錯位,而形成很深的歷史傷痕的小說。而《牛鬼蛇神》可能將兩者打通。核心還是古典主義的美學,而敘事上的動感和快感,比20年前的馬原有所提升?!?/p>
馬原認為《牛鬼蛇神》更重要的還是哲學。大病之后的他更關(guān)心絕對、形而上。
在馬原生病的這幾年,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他將這些思考整理出來,叫做《以常識做三問》,三問是終結(jié)詰問,即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向何處去。
《牛鬼蛇神》的每一卷中,章節(jié)都是倒著安排的。全書分4大卷:卷0北京,卷1海南島,卷2拉薩,卷3海南。而每一卷里的章節(jié),各有4段,從3到0,故事的發(fā)展也并非按時間順序,而是跳躍進行。
葉開說,現(xiàn)在大量的小說都不費力氣,按照順時針慣性寫作,作者不用動腦筋,而對于馬原這樣一個思辨色彩非常濃的作者,恐怕不愿給讀者“歷史是鐵板一塊”的印象,這樣的安排體現(xiàn)了作者對歷史的反思和不愿受慣性的驅(qū)使,“哪一個細節(jié)、哪一個段落對敘述比較重要就先進入?!?/p>
“《以常識做三問》如同我整個大作品的提綱挈領?!瘪R原將它放進了小說,都以0章節(jié)形式存在, “所有的0節(jié),合并在一起來看,其實就是我的那部《以常識做三問》,它其實是一部獨立的哲學作品”。
為什么是0節(jié)?《牛鬼蛇神》的編者們最后悟出了一個道理:萬物歸零。馬原的想法是:讓哲學道理,以零門檻進入。
“可能就是這些0門檻的形而上的部分,形成了類似導讀的效果”,馬原之前也擔心這樣是否會影響敘事,“但是很多朋友看完后,認為這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正因為此才更精彩,以前我的小說,很多人看了,覺得很好,但又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抓不住?!?/p>
這一次,或許也未必能全看懂,馬原說他不是線性邏輯推演的人。
“韓少功這么多年都想將自己的思想藏在小說里,而我不愿這樣做,覺得非思想的純小說價值更高。而這次,將思想和小說融合在一起,開心極了,但與韓少功不同的是,他將思想融合在故事里,而我的小說還是馬原的?!?/p>
在馬原眼里,很多先鋒作家,都在變化,比如老朋友格非,最近出的《春盡江南》,風格迥異于早年的先鋒姿態(tài),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同年齡有不同年齡的狀態(tài),而他自己是出了問題的,青春期似乎還保留著,《牛鬼蛇神》里還為老不尊,還有諸多少年輕狂。
“我覺得,現(xiàn)在不要把我們看做先鋒作家,現(xiàn)在說先鋒作家,應該是當下那些腦門發(fā)亮,二頭肌像肉疙瘩一樣的青年。”馬原說。
“20年,我做了很多事兒,最后還是回到小說”
離開小說后,馬原很少和文學圈的朋友接觸。那20年,在馬原看來是在“不停變換自己的角色”,這是令他最自傲的。
《牛鬼蛇神》里,大元欣賞林散之,一生聚徒教授不亦樂乎?,F(xiàn)實中的馬原也從寫作的巔峰回到校園,他來到上海,在同濟大學做了一名老師。他很感謝這物質(zhì)化的城市所給予他的——一個堅實嚴整的參照系,因為它謝絕一切自由發(fā)揮,禁絕所有想象力,因為上海,他才深切體驗到西藏與海南島是多么神奇和詭異。
在同濟,馬原開了很多課,導演、編劇,最多的是“閱讀大師”,也就是名著解析。在馬原看來自己無愧于曾經(jīng)的教師身份,因為他下了很大工夫,講稿含金量很高,他通常要三四天去備課,才能在課上講出一篇文章。
“‘閱讀大師’前前后后講了幾十篇,講稿五六十萬字,那是我全部講稿的精華。”馬原說。
雖然是講稿,但最終集結(jié)成書的《閱讀大師》,通本看來,又像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馬原說自己是在交流的過程中完成了講稿,就像他當年的小說,也是在和讀者的交流中完成的作品。
老師馬原又像馬原小說里的馬原,成為一個角色。然而,這也只是他不停變換的身份之一。
20年間,馬原還做了很多事情。1992年,他帶著只有一個攝像師的攝制組,歷時八個多月,行程兩萬公里,采訪了120多位大陸文學家。上世紀90年代初,文壇衰象已經(jīng)非常明顯,而他自己的寫作,在離開西藏那塊寶地后幾乎沒有多少進展,更使他在采訪時多了一份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澀。
文學的凋零和電視的商業(yè)化最終使這些素材帶和剪好的片子至今仍然存放在馬原家中,那些聲音和那些曾經(jīng)誘惑了無數(shù)人的作家夢只能呆在黑暗中,附著在那些似乎永遠也不會有人碰觸的膠片上。
這部電視專題片的全題叫做“中國作家夢”。
后來,馬園又拍起了電影,他覺得電影是繼小說之后另外一種力量,讓人敬畏。他對這種形式充滿敬意,劇本以他的小說《死亡的詩意》為主,幾個小說的元素糅合在一起,他參與演出,其實就是演他自己。后來投資方,也是他的朋友突然撤資,那部電影連同他的《中國作家夢》一起束之高閣。
“電影用的是25幀電影攝像機,很貴,像素很高?,F(xiàn)在很難說會不會出世。”馬原說,就在那年,馬原病了,嚴重的糖尿病。
因為拍電影,馬原結(jié)識了一幫戲劇界朋友,然后他跟著他們一起寫起了劇本,種種原因,沒有拍,其中有他認為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唐代歷史劇《未央》,60多萬字,他說“我愿意在以后的自傳或者朋友寫的馬原傳記里說,這是我的代表作之一?!逼鋵嶑R原一直在嘗試劇本創(chuàng)作,做老師時候,開設“電影密碼”的課程,有大半是在講劇本。
也許,最出人意料的是,馬原還做了開發(fā)商老總,拿著百萬年薪,那段時間他徹底和文學“絕緣”,可最終,他還是說:“當生活完全經(jīng)濟化后,內(nèi)心不快樂。有一定刺激,但不像哲學、文學那樣真的讓人享受?!?/p>
于是馬原回到了小說,他說《牛鬼蛇神》不一樣的地方在于里面有他對生死的思考,這種思考不是紙上談兵,而是源于他肺部的陰影,他突然發(fā)現(xiàn)當他真正面對生死的時候,“世界不一樣了”, 過去只停留在想一想層面的事情,今天都在付諸實施——鍛煉身體、繪畫、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還有寫小說,以后還會有別的。
“先前的7年西藏生活在此被映照出令人迷亂的七彩斑斕;而之后的4年海南島歲月則讓我心明眼亮;過往的幾十年生活忽然自動排列成行,而且各自自成體系,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韻致和顏色,都讓我暗自慶幸自己的好運氣?!瘪R原說,“20年,我做了很多事兒,最后還是回到小說,你說這是不是命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