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了,是人壞了
人物周刊:拿到劇本,認領了角色,通常你會做哪些準備?
王志文:我現(xiàn)在的生活,除了演戲,基本上兩點一線:兒子,球場。我跟孩子玩,腦子里會琢磨;到球場打球,不用跟人說話,也在慢慢進入。首先是理解角色,接收他,剔掉個人偏好、習慣地接收,同時讓那部分變得豐富、生動起來。心里要有——你得滿滿當當才能表達,否則只能是敷衍。但現(xiàn)在拍戲大多是每天得拍掉多少頁,這個景拍完了,馬上換下一個,都游擊隊了,這事兒就比較麻煩了。同行說你太使勁兒了,可我覺得還不夠。我的方式還是原來的,準備得充分一點。
人物周刊:《南行記》演艾蕪那會兒,跟老先生相處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還會有這類功課嗎?
王志文:依然會。但年輕時跟現(xiàn)在準備的方式會不太一樣。二十四五歲我可能需要坐下來跟艾老面對面聊,但四十多歲這個方式不見得是最好的,畢竟對老人是一種打擾。你的閱歷、經(jīng)驗、理解力、想象力,都可以成為“準備”時可調動的資源。
人物周刊:對那些可能在經(jīng)驗之外的呢?比方《黑冰》里的毒梟郭小鵬。
王志文:蕓蕓眾生,其實不分正面反面,每個人都是一個糅雜的打包,每個人也都是復雜而說不清的;但人類又有一些東西是本質的、相通的,所謂人性。所以不管什么角色,我只要把他當一個人去演就好了。
我可能就應該是做演員的人。有時候我不需要去跟某一類人具體接觸,就可以體會到他。借助想象力,還有你的心。為什么我們都說媽媽做的飯菜好吃?因為那里面有她的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郭小鵬是一個特別專情的人,他對什么事情(他的職業(yè)、他的女人)都很專注——這跟我有共通的地方。那么我就抓住這個點,讓人物的力量流出來。想要一個什么感覺呢,就是如果這么一個人,他如果不從事制毒販毒,該有多美妙。這樣,他跟觀眾的關系就建立起來了。
人物周刊:可有些人物跟觀眾好像建不起關系來,比方《感動生命》里的司馬博民,大伙兒覺得現(xiàn)如今哪還有這樣的醫(yī)生。
王志文:《感動生命》不是一個現(xiàn)實劇?,F(xiàn)實還需要反映嗎?臟得一塌糊涂。慘淡到什么程度,翻翻每天的報紙就知道了。醫(yī)生治病救人,本是正當,但醫(yī)生為什么會跑偏了呢?醫(yī)患關系為什么就這樣了呢?那就互相來問一問。比方收紅包,收一定有送,沒人給怎么會有人收?沒人要怎么會有人給?這就雞和蛋誰先有了。無窮倒退,最后發(fā)現(xiàn),壞了,它不是醫(yī)和患壞了,是人壞了。
接這個戲,讓我感覺到有一種迫切責任要說明的、想要跟觀眾建立起關系的就是:醫(yī)生本來就應該是那樣的。如果這樣一個形象讓大家覺得很遠,那是人的問題,問問自己被這個似乎已經(jīng)規(guī)定了的、壞掉的醫(yī)患關系拖帶出去多遠,還有沒有可能回去了——小時候我挺愛去醫(yī)院的。
人物周刊:說點別的,廣東小悅悅事件發(fā)生之后,你什么感覺?
王志文:感受很多。首先是令人發(fā)指,不像是人類做下的事兒。我無法坐在這兒說假設我在現(xiàn)場我一定會怎么做,但是我在現(xiàn)場的那些,我可以做。
昨天有個事兒,晚上我開車回家,路邊停著的一輛車突然打出來,“呯”一聲響,撞到了我車的右后輪。我停車,那輛車徑直往前開。我按喇叭,他沒停,我于是加大油門開始追。再按喇叭,他還是不停,我就想,一定要追到他。在一個比較好的位置,我抄到前面,停車,他不得不停下來。司機下車,我一看,是個女的。我問,你剛才是不是撞到前面那輛車?她說,你好面熟。我說這不重要,你是不是撞了前面的車,是否聽到我在按喇叭,并且知道我在追你。她說,是。那你為什么不停車?我有急事。
我請她把車停到路邊,我也靠邊,跟她講,你這樣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追,也危險;我為什么一定要追到你,就是想說,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我們應該先停下來,認清責任,再處理它,而不應該瘋狂地跑。她說,我要去接女兒,你告訴我你是誰。我說,這不重要。聽到“女兒”,我覺得就不能再跟她理論下去了。
看她那輛車,后視鏡也沒有,她說那是個破車,也經(jīng)常被人撞,所以無所謂的——就是這種邏輯。我把駕照還給她,說,你得把后視鏡配上,否則女兒坐你的車很不安全;趕緊走,接女兒去吧,但是要(開得)慢。她很意外,一連聲說謝謝,走了。
回到家我跟我太太、兒子描述了一遍這個過程,兒子說:爸爸對的,爸爸對的。我不認為他完全聽懂了,但我要告訴他。
平時我不愿意這么去理論。因為這張臉,我希望少事而不是多事。車撞壞了,去修就是了。但在那一刻,你不斷地被眼前發(fā)生的刺激著,感覺那個火不斷地被拱起來,然后說:不可以!如果我不去攔下她,跟她講這個道理,她還是以她的方式開車;但我在現(xiàn)場,我去做了,相信對她是有觸動的。什么叫力量,就是去完成每個人力所能及的那部分,它就會產(chǎn)生力量。
人物周刊:你最后看到那女司機的神情是什么?
王志文:她又想快點離開,又不想馬上就走。最后問我,你是臺灣人?中國人,我說。
怎么維持自己?回到初衷
人物周刊:中國電影一百年出頭了,電視劇也有三十多年了,有沒有什么環(huán)節(jié)讓你覺得它在進步?
王志文:(認真想了想)進步還真沒看到。這個行業(yè)首先得有量的積累,然后才會有質的提高,會把一部分東西剔掉。那些文明程度相對比較高、積累時間比較長的國家,它的影視創(chuàng)作生產(chǎn)都是細化的、專業(yè)化的,不是烏突突一堆東西放在那兒。我們現(xiàn)在是處在一個階段,聽著都是仿佛,仿佛像什么,仿佛是什么,但實際上都不是。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這個積累的過程,得補課。所以不要擔心,也不要那么悲觀,都得經(jīng)歷這些事兒,就像孩子成長一樣,哪個孩子不得摔一跤啊。
人物周刊:咱們這兒怎么個不細不專?
王志文:現(xiàn)在的片場,叫魚龍混雜。道具師,你跟他要一個煙缸,他隨便就給你拿一個來。你說我要的不是這樣的,他說那您要什么樣兒的這不是煙缸么?——從前的道具師,他讀了劇本,比方是30年代,在上海、百樂門發(fā)生的故事,那他一定會去考察,把他能找到的,劇中可能用到的那個年代的種種物件全放在這兒,然后由美工師、導演來確定,哪個放在這兒是最準確的。現(xiàn)在是隨便找一人,說你管這堆東西?!窃僬乙粋€吧。好,等這煙缸,倆小時,不來,說湊合拍吧,就不帶煙缸了。是,也拍了,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細節(jié),出去的意思就損失了那么一點兒。
這個部門這樣,別的部門也會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燈光,我現(xiàn)在要一個15瓦的燈泡——不好意思,我這兒只有25瓦的;那就換景,拍室外的吧。服裝,要一根領帶,亮黃色帶細紋的——有黃色,但沒花紋。多久能弄來?那得倆小時以后;那不行,等不了,拍吧,不要領帶了……每天都會碰到諸如此類的事情,不斷地改變計劃,不斷地湊合,不斷地損失那么一點兒,你就覺得特別無趣。
我呢,可能在現(xiàn)場這類要求比較多,開會時會攤開來談。很多人會說就他事兒多,這都不歸他管的。但得有人管啊,如果沒有人管,那我來管?,F(xiàn)在提倡和諧,提倡快樂勞動,說攝制組成員開開心心地,每天帶著微笑來工作,問題是怎么才能帶著微笑走呢?謝晉導演不是說嗎,手里一捧水,每個指頭松一點,不全漏掉了?就剩開心了。
人物周刊:那現(xiàn)在一部電影或者電視劇,品質的差別在哪兒?
王志文:基本上取決于這個團隊里的領袖,叫核心、靈魂也行,領袖的態(tài)度和他對周圍的輻射,決定了戲的成色。區(qū)別在這兒。
人物周刊:拍戲過程中,你能感覺到你的態(tài)度對周圍的輻射么?
王志文:當然?,F(xiàn)在二十五六歲的這些孩子,在他們十七八歲的時候選擇了這個行業(yè)。他們跟我一起工作的時候就會問:你怎么維持自己?我說,想想當初考進電影學院或者戲劇學院你想的是什么,你不用參照我,就回到你自己的初衷好了。他們很受益于這種方式。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力量,他們可以那樣去想問題了。
人物周刊:你剛上電影學院時的初衷是什么?
王志文:熱愛。因為熱愛產(chǎn)生了一種需要,然后滿足自己的熱愛。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是義無反顧。通常我只要認準一件事兒,會矢志不渝,從心出發(fā)。這里(指著心臟的位置),這里會給我最好的指示。
當時沒有一個人看好我能做演員,包括我的大學老師。我就覺得有問題:如果我不會表演,我怎么能去教授學生?說這是理論的,這是實踐的,這兩個部分怎么會被割裂開來?這個不同于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關系,它是要操作的。所以我說這是處于某一個階段的結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身是個很好的演員,所以他能成為很好的指引者。我的老師們都是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兒來的,但他們僅僅是傳承者而不是實踐者,這讓我不能理解。所以我想先做一個實踐者,如果還有時間和興趣,再去做一個傳承者。
也因為這個悖論,后來碰到問題的時候我總告誡自己:大部分斷言、結論都是階段性的,它當然可以參照,但不是一成不變的,你得培養(yǎng)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
人物周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這兩個體系,哪個被影視表演用得更多一點?
王志文:當我們更需要理性思維的時候,可能就得用布萊希特體系。老姜(姜文)用布萊希特比較多,他經(jīng)常會抽離出來,這是他的思想、風格決定的。我覺得現(xiàn)在哪個體系都用得不純粹,首先你態(tài)度不端正,所以用什么方法都覺著不對,甚至都談不上。
人物周刊:你的表演方法,會不會也有輻射功能?
王志文:會。等我活兒完了,他們就能感覺到,有一種簡單的、不那么轟轟烈烈的東西。這是一種力量。
影視的本質是創(chuàng)造精確
人物周刊:看你作品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把你在不同戲里相似處境下的表演拿來比較,比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有時候覺得它們是同一的,有時候又有細微的差別,這里頭的分寸和火候,怎么把握?
王志文:這是一個化學的東西,我沒有辦法跟你描述,它都是從心里出來的。如果你心不在,什么都不在。
人物周刊:會不會有這么一種情況,心在了,力氣沒到?
王志文:會,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況經(jīng)常會有。在那一刻你就覺得,都不對。這就是你專業(yè)不專業(yè)的問題,我說的職業(yè)化就這意思。說這人兩天沒睡覺了(為某段戲),這用兩天不睡么?不5分鐘就搞定的事兒嘛。你不職業(yè),就沒法事半功倍地把問題解決。一個優(yōu)秀的職業(yè)演員,能用合適的時間辦合適的事情,就是精確——不需要更多,但也不能再少。比方拍一個鏡頭,需要5分鐘準備,說能不能快點兒?5秒鐘?那不行,沒法演。
還有,這個行業(yè)的確存在合作的問題。環(huán)境啊,味道啊,你看到的都得精確,邊上如果都不對的話,你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個工作其實就在創(chuàng)造精確,比誰更精確,它的實質就在這兒。一個劇本拿來誰都可以拍,一個角色誰都可以演,但有人說,哎,就得他演才對,或者說我現(xiàn)在看到的就得是這樣才對。那樣也未必就不對,但就是靠一種力量讓這樣變得最對。
人物周刊:好演員常常有許多點子,我理解為創(chuàng)造力。比方說,你在《男人四十》中建議孫松剃個光頭;周韻在《十月圍城》里演的阿純是個瘸子,姜文跟她說你千萬別去演,一演就假了,教她在一只鞋子里面放上一個跟,這樣走起來就一高一低了。這些點子怎么來的?
王志文:我也不知道。好像坐那兒一看就應該是這樣,那就試試吧。讀過劇本,了解了角色,對孫松我也比較了解(同班同學),那么問到我,我就告訴你我的想法是什么。
人物周刊:什么叫本色表演?是不是演自己就行了,演起來不費力?
王志文:沒有這種事兒。一般人來找你演之前,已經(jīng)考慮到某種氣質上的接近。演毛澤東,人不來找我吧;演一個二百多斤的相撲運動員,人也不會來找我。說不行,非得給你催到二百來斤,做一個跟自然較勁的事兒,不至于吧。要說因為氣質相近,就可以躺著演了,我覺得這比氣質距離遠更危險。再一個,每個人都有很大的可能性,演員可能延展出去的空間超出你的想象。我跟每個角色都近,演完了就更近。我要考慮的是表達的方式,我要控制的是一個角色在各方面的度是什么,它們累積起來,就是觀眾接收的形象。所謂表演,給的就是這個度。電影和電視劇的時間當量不一樣,所以給出的人物的度/濃度也不一樣。
人物周刊:你怎么讓表演不過?
王志文:從來不去想過與不過。只要感受力到了,不會過。當你不能界定你的接收者,你只能從心里發(fā)出一個標準:你的度、你的精確性。
但“堵車”會有,每部戲都會有,幾天就會發(fā)生一次——寫的跟你想的不一樣,合理不了了,想不下去了,那就用各種方式找途徑,跟開車一樣,中環(huán)堵上了走外環(huán),目的地是一樣的。等過了,也會琢磨,說也許走第三條道更好(沒準演出來更糟糕)。但限于種種因素,比方天黑前要拍完,現(xiàn)場往往不容你細細琢磨。
像剛才你提到的嚴守一怎么會對經(jīng)歷復雜的伍月產(chǎn)生感情。如果是王志文寫,他不會有伍月,會把她拿掉。但人物的合理性、結構上的銜接,都不是我確立的,既然編劇已經(jīng)設定了這些,我要做的就是在閱讀劇本的時候找到那個讓人物關系合理的點——(第一次去伍月家)看到照片,說這是你奶奶?這是我媽。好了,所有的悲都出來了,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退一步,即使有時候我沒能理解,但作為一個職業(yè)演員,我也必須讓角色在那一刻煞有介事。
人物周刊:但嚴守一那樣一個周全、縝密的人,有可能嗎?
王志文:太有可能了。老虎伍茲在打球的時候也是縝密的,但他怎么可能出那么一檔子事?(指2009年底因一次車禍牽引出十幾位情婦的事件)這么大一天王,怎么會折在這件事上?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是不可能在所有的方面都縝密、都滴水不漏的,這就是人性。這場戲以及后來嚴守一和伍月關系的走向是很嚴守一的,他折就折在這地方,他想裝自己(裝成披著羊皮的狼),但他裝不好(其實是披著狼皮的羊),因為他太仁了——嚴守一這個人物是從這兒出來的。所以后來劉震云也挺喜歡,他說,你真是把我當初寫這個人物的意思做出來了。
表演是做,不是說
人物周刊:拍《風聲》的時候,周迅挺留意你的表演,她說你重拍的每一條都有小小的不同,是可以學習的。
王志文:她可能指表演的靈動吧。當年有老師說,Humphrey Bogart,就是《北非諜影》、《卡薩布蘭卡》那個男主角,拍10條都是一模一樣的,是值得學習的。我說無論從物理、還是生理的角度,他都做不到;人也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沒有兩個時間是重合的——只能說明觀者的感受力沒到。表演是可以被復制的嗎?能被復制的那是機器,不叫活生生地活著。
人物周刊:我這兒有一篇《實驗、生活、表演》,1988年你的畢業(yè)論文,多少讓外行體會一點兒表演系4年學了些什么。心理學、相對論、控制論、信息論……這叫科學文藝思潮——演戲也成一門科學了。
王志文:論文是你不寫就沒法畢業(yè)的這么一個東西。我是在截止日的前兩天,把各種看過的、沒看過的理論書拿來,做了一個很玄乎的標題,通篇“以為這是表演”,其實這叫扯淡。千萬別拿去讀,它跟表演一點關系沒有。
人物周刊:可這里頭講羅伯特·德尼羅怎么為演《憤怒的公牛》練了一年拳擊、增肥52磅;田中角代為演好一老婦,拔去所有牙齒……“演員跟角色進行最大限度統(tǒng)一”等等,我以為是被你吸收了的。
王志文:世界萬物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你找到合適的途徑,它就變得煞有介事了。我有這樣的本事,讓毫無關聯(lián)的東西放在一起變得仿佛、似乎像那么回事,于是,我就可以畢業(yè)了。而且,它還在《電影藝術》上發(fā)表了。在這個過程中,我更堅定了一個想法,就是表演不能扯淡。因為表演是不能夠坐下來討論、或者說答辯的,它是一件做的事情,而不是說的事情。
電影院??梢宰屓肆私怆娪笆?,提供觀摩表演技法的機會,但我在大學4年里真正學到的東西全長在我的身體里,不在這幾張紙上,不在任何文字里。羅伯特·德尼羅所做的那些,對于表演來說,是不值得交流的事兒。至于表演,不用談,把《憤怒的公?!纺脕砜淳秃昧耍憧吹降?、接收到的東西會比我提到的要豐富得多。
我為什么話這么少,因為我從事的這個職業(yè)在臺詞以外是不需要去說話的,是要求人閉嘴的,這是我喜歡它的原因之一。但后來因為我在這個行業(yè)里做得不錯,所以更多的人希望我說話,不斷地說話——像劉翔,他的工作是跨欄,本來不需要張嘴,但是大家可能因為沒有辦法處理對他的那種喜歡,所以要求他張嘴——這就變成扯淡。但凡對他的職業(yè)有認識的人,都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很明確。
人物周刊:你認為表演是語言無法企及、涵蓋的?
王志文:對,語言(詮釋)會破壞這個職業(yè)。平時朋友之間,最美妙的東西叫“不言”,或者叫“盡在不言中”。我最心動的,就是一種叫“此時無聲”的、要去感受的東西。但這個世界要求你不斷去說,而語言在我看來,是最不著邊際而又相當貧乏的。一說,它就直摸瞪眼往那兒去了,可我這個職業(yè)它不能直摸瞪眼往那兒去……
人物周刊:不少導演講,沒你的戲你也在現(xiàn)場。
王志文:電影電視它是這么拍的,比方我倆對話,沒有你也可以拍我,沒有我也可以拍你。通常我不太能做到這個。拍你的時候,我會在邊上坐著;也許你會不好意思,但我在和不在你的表演肯定不一樣。拍我時,我也希望你在邊上,需要知道你的反應。
有時候我想看某場戲他們是怎么拍的,沒有我的那條線構成的是一個什么關系,做到什么程度,那我就知道我這邊要怎樣去表達、去對應——基于我對劇本的認識。
沒有被攝入的不需要在場,我認為這是一個很錯誤的想法。電影是一個整體,每個人的表演是部分,需要融合在其中,所以需要對整個戲、對別人的表演有所了解。但現(xiàn)在拍戲都在找一個大概齊,說你太較真了。
為什么一個演員跟另一個演員不同,這是實際工作中很重要的一個差別。盡可能讓你的環(huán)境變得真實,而不是省事。省了事,就把品質省掉了。
我也不是每天都在片場,根本不沾邊的沒必要了解??赡芙裉煳矣信d趣,去片場玩玩,看看特別欣賞的導演、攝影師是怎么工作的,自己演的時候沒法欣賞。
人物周刊:我偶爾去片場,才發(fā)現(xiàn)觀眾看到的成品,跟演員一條條拍攝的,太不一樣了。
王志文:是很不一樣。這就是蒙太奇的力量。鏡頭給的順序不同(不同的組接),出來的意義不一樣。還有景別,是全景、帶著關系給的,關系是放在什么焦點上的,那意義又不一樣。還有鏡頭的運動——移動、推拉、固定,固定到什么程度,這都是導演要控制的。他的影像語言產(chǎn)生在他的蒙太奇里。普通人不會拍電影,但都能看,因為對影像都有本能,就像你不是廚師但你也會吃飯。我們說喜歡一個導演,就是他給出的蒙太奇符合你的口味。
人物周刊:沒想過演而優(yōu)則導?
王志文:那我會不堪重負。當導演又得看景,又得找演員,那我得瘋了。演戲雖然也牽涉到跟別的部門合作,相對來說個人還是比較能控制的,你不會“不得不”。當導演,一個劇組幾百號人圍著你,你必須“不得不”,你得面對那些你不喜歡的東西。像老姜(姜文),他屬于精力旺盛型的,他的思想能量他的精力都耗不完。我這點精力用于演戲,剛好打平。
我為自己立法
人物周刊:有時候,看一些我們曾經(jīng)喜歡的電影/電視人的作品,感覺一蟹不如一蟹。
王志文:不要做這種比較,這樣你會特別失望。七八年前,我也有過這樣的失望,就是身邊那些你曾經(jīng)喜歡的、敬重的人,他……不進步了吧。其實不必在意,這就是一個階段,這個階段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個人,不過滄海一粟,他涵蓋不了電影電視;他不存在了,電影電視還存在,還得繼續(xù)。
這是我對現(xiàn)狀得出的一個能說服我自己的解釋,所以我不再去對周遭的事情做苛刻的評價和要求,但對自己,我是可以把握的。
人物周刊:北電教過你的一位老師說,“張豐毅、王志文的時代,都是國家包分配,畢業(yè)就有工作,雖然錢少,可不會有生計問題,所以他們一門心思想做藝術家?!蔽依斫馐?,時代不同了,純粹的藝術不那么能追求到了,你得與時俱進。
王志文:一個人的生計和他的理想如果相互排斥到必須放棄一個才能成全另一個,我覺得是人出了問題。世界沒有太大變化,我們以為起了點高樓弄了點高架變化就大了,其實不是。要說變化,是人的變化大,標準的變化大。
在我們這個風云變幻的國家,各種標準在不斷地變化著,有時候的確會讓人無所適從。年齡越大,對這種變化著的標準的抵抗力會越來越弱,會人云亦云,說大伙都這樣,那就這樣吧。迄今為止,我欣賞自己的東西就是堅持,我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標準,然后堅守它,貫徹到每一個領域,不太容易受周圍影響。
你的初衷可能會有變化,但那是補充式的,種子還是那顆,因為日后有些人他那顆種子都變了,變成雜交的、嫁接的了。你的土壤可能會有變化,但一定是從原來的那顆種子里長出東西來。這是一件不太容易認清并且控制的事兒,因為有時候你自己都辨別不了,它是不是你原來那個東西——你以為是,可能它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所以人需要反省、辨別,以便讓標準、初衷不變質。
人物周刊:有人會說,王志文畢業(yè)就分配到中戲當老師,站著說話不腰疼。
王志文:88年畢業(yè)我們不包分配。當時大家都想留校,但只有一個名額,給了我們班一個女生,于是大伙兒都挺忙,每天騎著自行車在外邊轉悠、打電話,瘋狂的小老鼠一樣。那個夏天我對自己的印象就是喝啤酒,在宿舍樓里蹓跶來蹓跶去,然后睡懶覺。后來同學老師跟我聊起來,都說以為你有去的地兒了,我說沒有,我在那兒窮等,等著學校改名單或者增加名額——確實很想留校。本來答辯完,拿到學位證書,就該走人,但我還在宿舍樓滯留了大概有半個月到20天,我們班有幾個住了半年的。
這時候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臺詞教研室的兩位老師封錫鈞、馮明義跟我的班主任劉國平老師說,哎,聽說你們84班有個小朋友叫王志文的,問問他愿不愿意來我們戲劇學院。劉老師就來找我,說過來過來。我說,這好哇。(迅速轉成劉的語氣)是啊,多好的事兒啊,你不一直想留校嗎,這學校和那學校沒什么區(qū)別。
有區(qū)別。當時,戲劇學院(的人)不太看得起電影學院(的人),只有戲劇學院的學生分到電影學院當老師,從來沒有逆向分的,我這是第一個,也是絕后。
因為不喜歡在外邊蹓跶,北京4年,我連戲劇學院在哪兒也不知道,借了個自行車,騎著找。到那兒一見,封老師說,咱們現(xiàn)在就辦,你先寫個申請,表示是你想來。這我拿手,3分鐘就寫好了。接下來很快,一周這事兒就成了。檔案調過去,我收拾收拾,幾件換洗衣服,一床被子,(教科)書全扔了(后來最不相信的就是它了),留了幾本上課的筆記,用母親給的一個很小的樟木箱一裝,就去中戲了。
這完全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它告訴我一個道理:有些事兒你不用去爭、去著急,它就是大家說的,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爭也沒用。封、馮兩位老師怎么會想到要我呢?因為在一些配音的場合我們碰見過,給他們留下比較深的印象。沒人打招呼,也沒有關系,就這么簡單。
我非常不喜歡關系這東西,可以說仇恨。迄今為止,它在我生命里很少出現(xiàn)。托這托那,最后不知所終。多半所謂關系,是一個盲目的東西,因為無知、無力,你才會依賴它。
人物周刊:《手機》里嚴守一跟做著明星夢的侄女牛彩云說,那些演員之所以成為好演員,都不是偶然的——也是你的真實想法吧。
王志文:不偶然。我一直不認為有“一夜走紅”這樣的事兒,每一個好演員都是慢慢累積起來的,而且多半不是靠培養(yǎng)、訓練出來的。有些人天生是當演員的,他的頭腦,他的每個器官都敏感,并且各有表達的風格,像羅伯特·德尼羅、達斯汀·霍夫曼;像周潤發(fā)、梁朝偉;像姜文、葛優(yōu)、李保田、李雪健。最重要的,是對這個職業(yè)有誠意。
人物周刊:跟你合作過的導演說,你的演戲跟做人有挺大的關系,因為王志文首先是這樣一個人,才是這樣一個演員。
王志文:裝挺難的,裝二十多年更難。還是從心出發(fā)吧,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奔那兒去。演戲,我一直是百分之百(投入),應該叫傾情。
人物周刊:你膨脹過嗎?
王志文:有,《過把癮》之后。這種恍惚好多人都有過,周圍還沒聽說過沒有的。但很快,半年不到就過去了。(那時候是不是有老太太給你寫信?)信那是論麻袋的。就看你怎么梳理。在那一刻,特別需要回到起點。我就待在中戲那間二十多平米的宿舍里,看看錄像帶,邀請一些親近的人,比方大學同學到北京來玩兩天,這樣你看到的人、談的事兒都是原來的,那么現(xiàn)實你就比較容易正視了。
人物周刊:到目前為止,有沒有哪部作品哪個形象是你覺得能留得住的、有分量的?
王志文:有我就不干這事兒了。真的,就是一直覺得挺沒有的,所以一直在繼續(xù)。近十年也沒有演哪個角色演得特別激動的。以前有,《無悔追蹤》是,《過把癮》也算。哪天真有一個東西如你所說是能傳世的,那我就不在這個領域里了。如果說真的存在一個有力量的形象,那得到我的演藝生命走完,把所有演過的形象濃縮、疊加起來,就是它。
我代理我自己
人物周刊:杜月笙、李叔同、徐志摩,這是3個你特別想演的人物。后兩位我大概能理解,杜月笙吸引你的是什么?
王志文:堅持。他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怎樣,但他堅持。我在他的一生里能找到對應自己內心的東西。30歲的時候我特別想演他,但十幾年過去,我演不了,時間不對了。得從二十多歲那段開始演到六十多,但我現(xiàn)在回不到那會兒了,30歲以前的杜月笙我演不了。(青年時代由別人演呢?)不可以,換個人演就不是那個意思了。沒演成,遺憾,但也沒關系。人不能死守一個愿望,那會很痛苦。
人物周刊:杜先生當年說,做人三碗面最難吃:人面、場面、情面。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天突然成了一個有爭議的演員(不是指演戲方面的能力),有沒有想一想,這個演藝圈和商圈和公眾共同構成了一種什么樣的文化,怎樣才能適者生存?
王志文:那還能叫文化嗎?杜先生是事兒太多,所以有此感慨。我不做老大,不需要去應付那三碗面,盡量讓應付遠離自己。遇到難事我知難而退,遇到?jīng)]勁我離開。我只要管好自己,管好我家就行了。我現(xiàn)在把它當一個工種,以前也是工種,現(xiàn)在就更工種了,我又沒別的能耐。
人物周刊:你是不是不喜歡首映式這東西?
王志文:首映式是一種慣例、約定俗成。出品方、院線、電視臺這些環(huán)節(jié),有這種需要。我盡力配合這種需要,因為每個人都是這盤棋中的一顆棋子。它寫在合同里,我去履行,這是職業(yè)道德。國外也有首映禮,是影片放映前,主創(chuàng)人員跟觀眾、媒體的見面,是觀眾有需要,以觀眾為主體。做一次首映式很正常,我也樂意配合。但我們現(xiàn)在的工作人員對首映式的理解不那么首映式,滿世界蹓跶,我覺得這是一種浪費,是對人的摧殘。一個人不應該今天在這個城市,明天在那個城市,對著不一樣的陌生面孔,說著同樣的話,這不叫人。我聽說一部電影,一周之內跑了二十多個城市,我自己最多的,是3天里跑了六七個。每天說同樣的話,還得微笑示人,我理解中人格健全的人都做不到,可以被分裂的也許能。所以往往第二天就會一臉倦容,毫無興趣,這是本能。我做不到極度耐心,尤其面對愚蠢的問題。
人物周刊:資本對影視的影響已經(jīng)很直白地表達在方方面面……
王志文:誰給你錢拍啊,錢包啊這是,(是)老板。我不在那個圈里,不管那些事,我也沒興趣管。
人物周刊:《天道》里丁元英抱著一箱Logo明顯的方便面去看左小青演的女刑警,還有各種各樣的,你知道那是植入廣告嗎?
王志文:有的我知道,有的不知道。當我知道那是一個與劇情毫無關聯(lián)的明顯的植入廣告,我會拒絕拍攝。不久前拍一個戲,一瓶酒,跟劇情沒任何關系,放我面前,我起身就走;拿走那東西我就坐下。那他們就得權衡。
人物周刊:這十多年沒見你接拍商業(yè)廣告或者代言什么。
王志文:錢,我喜歡,我跟它沒仇。拍廣告挺誘人的,掙錢快,但這錢我掙得不舒坦,我覺得是在買賣,而且賣的就是這張臉,這我覺得挺沒勁的。一些產(chǎn)品,尤其入口的,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出來的,我也不懂。我對我們國家目前這一塊的現(xiàn)狀是失望的,所以不會去推廣它。產(chǎn)品當然應該做廣告,但為什么總喜歡讓某一類演員來代言?周圍朋友們經(jīng)歷的一些事兒表明,很可能未來你要面對一些焦頭爛額、索然無味的東西。幾乎每周都會有人來找我談這個事情,我基本上聽過就罷。我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不做我控制不了的事情??峙逻@輩子我都不會涉足這個領域,而且保持比較固執(zhí)的看法。
人物周刊:陳道明說,演員往往身不由己,有為親人、朋友,也有為五斗米折腰。你會不會也有妥協(xié)的時候?
王志文:會。
人物周刊:有沒有底線?比如尊嚴。
王志文:一旦邁出那一步,等于已經(jīng)沒有尊嚴了。
人物周刊:人到中年,性情上有沒什么變化?
王志文:我記得跟艾蕪先生聊天,老人家當時85歲,在病榻上,給我的印象就是,他看什么都特別美,包括人生那些困窘的階段。困窘在他看來都是應該的,人到這世上本該承受這些。有一次,他在旅館住,鞋被人偷了,第一反應當然是憤怒,但他會轉念一想:那個(偷鞋的)人肯定比我更需要這雙鞋,誰穿都是穿。他后來光著腳走到下一個地點。事兒來了,都挺美——這么一種調整自己看世界的方式。
我現(xiàn)在做什么都挺享受的。工作,去享受;打個球,吃餐飯,理個發(fā),喝口茶呀抽支煙哪,都享受;陰天享受,有太陽也享受。把那些怨天尤人、那些占有欲摘得比較干凈了。我沒有助理,我代理我自己;沒有司機,我不能接受自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太太和兒子坐在后頭,我不放心;至今是講師,評職稱,沒興趣……年齡到了,就洗禮了吧。
外部世界都可以變,但我這兒不能變,而且得越來越精確,包括工作時間。每天工作8小時,再十幾個小時連軸干我受不了;工作5天休息一天,我得有一兩天去打球。(接戲時)問,可以嗎?可以就合作,不可以就不干。說你大牌,你拿著。沒大牌,沒拿著。得問這兒(指心臟的位置),問自己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