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這一天是星期六,天空湛藍。下午,龍應臺出現(xiàn)在臺北火車站,背一個咸菜綠雙肩背包。她穿得像一個大學生:白襯衣束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短發(fā)被一頂咸菜綠燈芯絨帽蓋沒。她跟隨80位藝大的學生起舞,伸臂,扭胯,跑動,有點笨拙,但充滿活力。
龍應臺生于1952年。朋友們說,很少有人在她這個年齡還能保有一團真氣,一身熱氣。
許多鏡頭對著她。其中一臺攝像機后面站著黑衣墨鏡的大導演王童,他會將由此展開的一系列活動拍攝成紀錄片。稍后,許多話筒伸向她。“我是身體很笨的人……”她一邊用紙巾拭汗,一邊微笑著解釋這個名為“藝術席卷空間”的活動。
星期四晚上10點,她來彩排過。面對汗涔涔的舞蹈系學生,她用悅耳的聲音說:“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不僅僅是練舞室里的舞蹈,還是空間的釋放。這個城市里的人很忙,心里積壓了很多東西,他們經(jīng)過這里,看到你們,被邀請一起跳舞,也許心里會有些小小的幸福感?!币浑p雙年輕的、干凈的眼睛注視著她。
再早幾天的星期一上午,她在14樓的小辦公室里開會,同下屬敲定“釋放”的每一個細節(jié)。白襯衣、黑馬夾,最普通的短發(fā)樣式。
一個流傳頗廣的故事:13年前,龍應臺由德國初回臺灣,出任臺北市首任文化局長。有一天,她踅進一家設計感頗強的美發(fā)沙龍,小妹一聲“局長我是你的讀者吔”,聽得她欣慰:臺灣文化有希望。于是暈陶陶被設計,又燙又剪,弄成一個“戴安娜王妃頭”。她掏出七百多元(新臺幣)結賬,赫然發(fā)現(xiàn)看錯一個零,這“王妃頭”價值七千七百大元。她掏干凈口袋,在發(fā)廊員工一字排開的“歡迎再來”里落荒而逃,回去就問同事“臺北物價怎么這么高”,被告知挨宰,“王妃頭”實屬“冤大頭”。
處理公務時的龍應臺表現(xiàn)得思路清晰,心細如發(fā)。她的指間夾一支筆,不時在空中點劃,如同樂隊指揮手中的小棒。她常常用“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請不要忘記”來起承轉合,是高度靈敏的傾聽者和反應者;她的想象力甚至延伸到現(xiàn)場在電視畫面中的樣子。
在她右側的墻上,懸掛《中國時報》創(chuàng)辦人余紀忠先生90歲時的手澤:“取舍由時行藏在我,跨代凌霄一羽毛?!睍h室兩面書架上,是臺灣各區(qū)、縣、鎮(zhèn)的地方志,《二二八事件辭典》之類的臺灣史,以及琦君、賴和、張我軍、李喬、周夢蝶等上一輩文學家的作品。有幾層架上,是她的十幾種著作,從《目送》、《親愛的安德烈》到《大江大海》,她自己掏錢買來贈送往來賓客的。她在扉頁上的簽名,像一條不羈的龍。
空間釋放的創(chuàng)意來自龍應臺的歐洲經(jīng)驗。她從YouTube上找來幾段放給同仁看——在西班牙的中央市場,歌劇演員扮演的賣菜人突然開唱,市場陡然生色;在丹麥的車站,旅客愉快地被卷入突如其來的舞陣,肢體醒了。龍的一位同仁也親歷過在紐約梅西百貨買鞋,柜臺旁冷不丁有人開唱音樂劇的“文化”。
“文化就是生活?!饼垜_對我說,這些觀念即使在文化部,也需要慢慢培養(yǎng)。
彼岸的文化與本地的生活匹配嗎?在這個女性都會拖著長音嗲嗲說“是~”、開計程車的男性習慣被稱“先生”而非“師傅”的地方,路人忽遇邀舞是什么反應?機要秘書鄧宗德告訴我,成人通常會害羞,若是一對小情侶,女的開跳,男的會跟隨。兩天里,我看到廣場上不少用餐者舉起手機錄影;看到流浪漢光腳坐著看和聽,忽然就拍起了巴掌;看到身材滾圓的中年婦女被音樂和節(jié)拍感染,從身體到容顏都動了起來;也看到許多人,瞄一眼,匆匆走過。
就在幾天前,車站廣場大廳里拉起紅線,阻止休息日到此集聚的外勞(外國勞工,臺北有許多菲律賓、馬來西亞籍務工者)進入。通常他們把這里當作臺北的草坪,假日里三五席地而坐,說說閑話。我看到電視里有個女的忿忿不平:我們也不愿來這里“占用公共空間”、“有礙觀瞻”,但休息天我們想出去的話,還能去哪里?這件事被視為侵害了外勞的人權,遭到輿論廣泛批評。龍應臺“敏感于人權”,與交通部長商議后,特別在議事會上強調邀請外勞參與“釋放”。但不知什么緣故,頭一場只見舞者,不見弱者。第二天,即使溫和派報紙也表達了“一個車站,兩種標準”的婉轉批評,暗暗指向車站管理部門,這不是龍應臺希望看到的。部委之間的溝通合作,本部門的上令下達,各個細密的齒輪在龐大的官僚機器里如何艱難咬合、負重運作,13年前她就有領教。如今,由局長而部長,意味著機器更龐大,齒輪更多,咬合更復雜,政治的因素更強大了。
一
廣場表演告一段落,龍應臺去窗口買了開往高雄的高鐵車票,往屏東老家去,那里有她的母親和哥哥。臺灣資深媒體人陳浩告訴我,你見到龍家人就會知道,什么叫作淳樸。
母親應美君多次出現(xiàn)在她的著作里:浙江淳安人,杭州綢緞莊小姐,不顧家人反對下嫁湖南衡山人龍槐生,1949年隨人潮涌向臺灣,剛到高雄時,手里還抱著剛出生的龍應臺的二哥龍應達。她用身上藏著的五兩黃金租下一個小菜攤,賣西瓜、賣面粉、賣五金,賣自己包的粽子,賣一切難民需要的東西。她在有尿味的戲院里賣過票;編過漁網(wǎng),半個月編好一張,換80元;她養(yǎng)過豬;她開口向鄰居借錢,以便第二天交龍應臺的學費……她像一株又柔又韌的水草,幫襯丈夫,帶領4個孩子,在荒灘惡水中存活了下來。
童年時龍應臺看美國電視,常常有感于母親的“不優(yōu)雅”:講話的聲音是那么大,跟鄰居講到高興時笑得驚天動地,開罵時正氣懔然、轟轟烈烈,被罵的人只能抱頭逃竄……她的生命里有一些放肆,一些充滿豪氣的東西。龍應臺說,在有些方面,她像母親。
就在三天前,她偶然在一條巷子里聽見一位老婦的哀號,浙江口音的哀號,心有所動,“多管閑事”過問起來——寫過《大江大?!罚肋@島上每一位七八十歲的人,身上都藏著一部顛沛離散史。她在巷子里東問西問,得到的結果是,老婦人精神有問題。她撥通了市長郝龍斌的電話。市長出差,她又撥副市長的電話,副市長自國外派人調查。龍應臺剛上火車,就收到回饋:社會局已派人上門了解情況,這位鄧女士確實精神異常,已享受社會福利中心的照顧,他們會繼續(xù),并“謝謝龍部長的通報”。龍應臺毫不遮掩文人的感性,“那老人的口音跟媽媽一樣,我受不了?!?/p>
攝影師還捕捉到她在辦公室里流淚的一刻,當時她面前攤著幾封寫于42年前的遺書。寫信的人,都在那個延續(xù)了二十多年的“白色恐怖”時期被槍斃了。
龍應臺有兩兄兩弟,長兄當年被逃難的母親交給婆婆,留在大陸,1985年相認。在她心里,兄弟,不僅意味著因了共同的父母常聚,還意味著“在彼此的容顏里看見童年”。
從臺北到屏東,就是在臺灣島的地圖左側自北向南劃一條長長的曲線。一路向南,陽光愈發(fā)熾烈,空氣愈發(fā)濕熱,責任、公文、秘書、隨護漸遠,童年漸近。
童年,因為父親是公務員,三年換個地方,一家人總在臺南的鄉(xiāng)村里遷徒,龍應臺總是面對需要融入的新環(huán)境。她跟多數(shù)軍警公教人員的子女不同,能交道,但不湊熱鬧;眼睛清澈,但看法獨特;跟3個男孩一起長大,別有一種帥氣豪情。
列車到高雄。龍應臺背著她的雙肩背小包,脊背挺直地在人群中行走。這背影,深深印在好友林青霞的記憶里。林告訴我,她第一次見龍應臺大約是2003年,香港,在徐克和施南生家。
那天,南生介紹說,她當過臺北市文化局長。她長得嬌小,聲音非常悅耳,我們聊得很愉快。晚飯后她急著要走,因為小兒子飛飛在家。我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人,背一個很細的包包,脊背挺得筆直走出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就想,這個人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想了解她。朋友與否,往往是一種直覺。
后來我們走近,常聽她跟母親、跟兒子通電話,很不尋常。她的母親失智了,但她在電話里總說:“你的名字叫美君,我是你的女兒龍應臺,我是小晶……”那種孝順,那種對兒子的愛,讓我感動。
她很有一種性感,一種糅合了女人的柔順和男人的果斷的美。到任何環(huán)境,她能很快掌握氣場,進退有度,我覺得她做什么都會成功。有時候會驚嘆,她小小的身體里怎么會爆發(fā)出這么大的力量,這力量大到有時候會傷了她自己。
她很真,很透明,但做起事情有謀有略,比方寫一本書,該怎樣收集材料,怎樣計劃、操作,她自有章法。她觀察事物很敏銳,寫東西很入骨,一針見血,刺激到你的神經(jīng)腺。我讀《目送》里“四郎探母”一節(jié),大顆的眼淚往下落。
在生活上她不大懂得照顧自己,寫作起來更是一投入就不能停下來。她寫《大江大?!返臅r候,有幾次我去送飯,發(fā)現(xiàn)她寫得昏天黑地,到廚房取個碟子都拿不住,掉在地上打碎了。
她惟一不敏感的是她的外表,她不懂打扮。我曾經(jīng)送她一條褲子,兩只褲腳管各有一根帶子系住。有一天見面,我發(fā)現(xiàn)一只褲管的帶子不見了,另一只還綁著。我沒好意思說。第二天見面,她還穿那條褲子,還是一有一無。我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一條褲腿的帶子不見了?她說,是嗎?沒有了嗎?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不愛漂亮的女生。她趴在我肩膀上咯咯咯笑個不停。
她常常出現(xiàn)在演講場合,要上鏡頭,要present她自己,但好多次她都穿露趾涼鞋;還有一條褲子穿了25年,褲管起了毛邊,看得一班朋友很急。我后來送她一雙黑色麂皮的包頭小坡跟鞋,百搭。穿衣服,南生建議她只穿黑或白;我建議她,不要穿得太正式,帶點休閑才好,至于顏色,白黑灰米卡其色,怎樣配都不會出錯。
這次她回臺灣做文化部長,我為她準備了幾件最簡單的化妝品:一盒粉,一支大刷子,很簡單,不用打底,刷墻一樣涂勻就可以了;一個腮紅,一管口紅,也很簡單,不用描邊描線,只要涂上抿一下就可以了。
“你教我打扮,我教你思考?!彼?jīng)說。
她確實有思想,而且敏銳。一道看電影,她常有獨到的見解,一語道破那種。
她思考的時候不笑。我就提醒她,做一個公眾人物,看到鏡頭就要笑,微笑,哪怕你在思考。她現(xiàn)在很會笑了。
這個選擇在她,是需要勇氣的,也是一種使命。她還能幫臺灣做一點事情,再下去可能就沒有足夠的體力和精神,所以她去了。我認為,對于臺灣的文化建設,她看到了、說出來,她就有能力改進,她是能做事情的人。面對問題,以前她暢所欲言,現(xiàn)在走出去,去行動,有很大不同,要有很大的包容力。有些人攻擊她,她只能隱忍。政治,在考驗她的容量和耐心。以前她對我說,青霞,困難其實是考驗一個人的智慧,我相信她有面對政治的智慧。她不止是作家。
本性里,她是一個純真的小女孩,至今保有童真,她常常會雀躍。
這次離開香港,她對我說:青霞,不要放棄我。這是她表達友情的方式,很特別。
關于龍應臺在日常生活上的低能與混亂,陳浩也講了不少故事。比方說,她不知道怎樣用臺灣式的電飯鍋;她常常寫到餓極了,發(fā)現(xiàn)家里沒吃的,“如果不是朋友救她,她就餓死了?!彼哺静欢?,經(jīng)常胡亂塞一堆東西了事。
幾個月前,龍應臺穿著球鞋去“立法院”,被“立委”批評“不尊重立法院”。很快,在部長辦公室的一格小柜里,躺著一雙鞋底中部特別厚的黑鞋子,那是林青霞送來的,“英國律師出庭常穿,站5小時不累?!绷诌€通過媒體對大家說:不要太苛求她。
二
龍應臺的手機里時有短信傳來,等她處理一宗棘手的、埋有“地雷”的事務。她最近有點憂慮。她沒有笑,背著小包,背脊挺直走在人群中。然后,她遇到了郭金坤。
“嘩,部長哎?!备咝凼杏嫵誊囁緳C郭金坤載上龍應臺。
“嘩,他們都沒有認出你?他們夠爛?!惫緳C好口才,兩語三言道破龍前不久遭受的挫折(文化部提名的第5屆公共電視董監(jiān)事名單未獲通過):“這么好的名單通不過,夠爛!這跟民進黨沒關系,就是國民黨內部在搞。你應該告訴馬英九,搞什么搞!叫輿論去罵,他們就會收斂一點。你知道嗎,那些部長都一樣,私人時間出來都還帶一個秘書幫背包包,招呼計程車看都不看我們,不是你這樣的……如果臺灣每個官員都像你……不過你待不久啦?!?/p>
龍應臺哈哈大笑:“郭先生,你覺得我會干多久?”
“一年啦。公共電視那件事以后,還好你沒有馬上說我不干了,不然馬英九會更丟臉。坦白講,看不下去走就好了,文人不要這么委屈自己。政治就是利益分配,臺灣的政治跟經(jīng)濟會壓得你什么都做不成?!惫壬终f:“今天倒閣案(指由民進黨立委柯建銘等43人提交的針對“行政院長”陳沖的不信任案)沒通過(表決結果46票贊成,66票否決),過了你就不用做了嘛?!饼垜_放聲大笑。
郭先生最后認真地說,當龍部長宣布下臺,他會很留意看報紙。
幾天后,當我面對“中研院”錢永祥先生,他對臺灣政治作了一番分析:民主制度當然有很多好處,臺灣不僅應該實行,而且做得也不錯。但今天的臺灣政界很消耗人,它逐漸形成這樣一個狀況:執(zhí)政黨和反對黨斗得很厲害,兩黨的關系基本上就是互相絆對方,就是怎么讓對方做不成事,怎樣令其出丑。所以,有點理想的政務官很難有所作為。官僚政治化也帶來公務員的“常識”: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同一天,中研院副院長王汎森院士溫和地說:“臺灣政治是另一種綜藝節(jié)目。”
幾天前,當我拜會剛退休的臺大建筑與城鄉(xiāng)研究所所長夏鑄九教授,他細述了臺灣從50年代以來一步步走向民主、又“何以至此”的歷程?!翱?000年以來的藍綠兩黨輪替,如同看連續(xù)劇,戲劇效果太強了。”夏說,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文人從政的龍應臺有其優(yōu)勢:她是文化明星,舉手投足引人關注。媒體在臺灣政治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許多官員“立委”都在絞盡腦汁謀劃怎樣明天上報紙,龍應臺在這一領域有足夠的號召力,而且她的影響橫貫兩岸四地華人世界。但作為龍應臺的老朋友,夏也替她捏著三把汗:一,面對一個組裝起來的老衙門,官僚氣很重,她能否拖得動;二,藍綠營的國族認同不一樣,會帶給她政治壓力,文化糾纏著政治議題,其中布滿“地雷”;三,臺灣過去的文化官員多半并不真愛文化,龍應臺如何立文化?
當年龍出任文化局長,李敖斷言她做不到3個月,結果她做滿一任,3年零3個月。輿論送行時說:“龍應臺在將自己的文化理念通過官僚機器的運作變成現(xiàn)實后,最終一塵不染地回歸文壇?!饼垜_則將這一段歸納為“實踐平等觀念過程中的受傷筆記”。
這一次,也有人預言她將是第一個辭官的部長,結果財政部長第一個辭職;9月28日,勞工部長含淚卸任;10月7日,“行政院”發(fā)言人請辭獲準;8個月過去,龍應臺還在。
從作家龍應臺到官員龍應臺,這個案本是一個小奇跡,令人看到背后那個相對寬松、活潑的環(huán)境——
1999年7月,正當龍應臺籌劃著帶兩個孩子沿萊茵河岸單車旅行,她接到臺北市長馬英九秘書的來電,大意是邀請龍教授出任臺北市首任文化局長,“請龍老師把履歷寄到臺北。”
龍不假思索答道:“要履歷?我又不跟你們求職,干嘛要寄履歷給你們?需要認識我的話,去書店買我的書??!”
幾天后,她接到馬英九的越洋電話。交談中,她知道,這位市長還真讀了“那些沒什么意思的書”。
又過幾周,接到電話:市長將到法蘭克福,“龍老師能不能到他下榻的酒店一談?”
“只有王來見士,哪有士去見王的道理?歡迎市長來我家一談?!饼垜_答得三分玩笑、七分認真。
于是,馬英九從臺北飛到羅馬,在密集而繁瑣的公務行程之余,只身與秘書悄悄飛到法蘭克福機場,再從機場搭出租車,在德國的暗夜中找到了龍應臺離城20里的鄉(xiāng)下的家,風塵仆仆……
這不僅是一段現(xiàn)代版“三顧茅廬”的佳話,也是馬英九綜合考量的結果。中正大學傳播學系羅世宏副教授告訴我:如果兼顧臺灣本土和大格局下的歷史文化,兼顧華人世界的影響力,在臺南農村的清貧中長大,會說臺語、漢語、英語,至今只拿一本臺灣護照的龍應臺是不二人選。她的影響力,也能從臺灣媒體幾年前所做的民意調查中得見:龍應臺、林懷民、嚴長壽……名單通常是這樣。
從此,一個一貫批評政府的作家進入了政府。而且,她得到來自臺灣文化界的擁抱遠多于擠壓。夏鑄九說,“她是內行,所以跟文化界的朋友關系比歷任文化主管官員都要真切緊密。我曾經(jīng)向她抱怨,自從參與寶藏巖案(一片城中村性質的空地,在龍應臺和文化界人士的努力下被打造成一座藝術村),我開的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
只是,政壇非菜壇,無處不塵埃。官場的重點也不在做事。眼前就是例子:
9月26日,“立委”陳學圣在質詢時說,有些部會送“立委”進口大葡萄當中秋賀禮;有些部會送香煙,一出手就是10條;只有文化部什么都沒送,讓其他部出糗、成為箭靶。龍應臺說,文化部從未編列預算送禮給“立委”,以后也不會送。
“但這個錯,我為你喝彩。”陳學圣說。
“我能感受到你的誠懇?!饼垜_說。
“你這是對我的侮辱。”陳學圣說。
“為什么?”龍應臺問。
底下眾“立委”笑。太多的官場潛臺詞,她還不熟悉。有報紙在第二天報道這一幕后,添了一句:“一位作家說過:龍應臺筆下犀利,私底下是個傻大姐。”
龍應臺以她的人氣、血氣面對官場的習氣、陰氣,多有挫折。她以鏡頭之外的無奈、無言表明:政治是斗爭,是行動與后果的算計,是臺上與臺下的演出,是步步為營。政治夠渾雜,雜到她每天必須按捺住一些什么,忘掉一些什么。
三
住在香港9年間,龍應臺每兩周回一次屏東看望母親,如今人在臺灣,倒有些勉強。她每周要去“立法院”兩次參加施政備詢,去“行政院”至少一次,無數(shù)個部門會議等著她去開,無數(shù)份紅皮公文等著她閱批,還有,無數(shù)個“看到鏡頭就微笑”的場合等著她蒞臨。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我有些恍惚:眼前分明是80年代那個寫文章的“胡美麗”在扮演這個“官員龍應臺”。確實,當年許多讀者以為龍應臺才是筆名。
現(xiàn)在,官員龍應臺回到小晶,摟著她86歲、當年強悍無比的母親。母親已經(jīng)不認得女兒,但熟悉她的擁抱。曾經(jīng),在作家龍應臺時段,她買來顏色各異的指甲油,幫母親一個指甲涂上一種顏色,再抹口紅,再上胭脂,消磨母女二人的黃昏?,F(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瘦弱得像個孩子,強大的女兒輕輕倚在她的身旁,閉上眼,不說話。每周印發(fā)各司局的密密的部長行程里,沒有一欄供她表達:我累了。
在眼睛閉上片刻的世界里,小晶也許想到父親,那個會用湖南話吟誦《陳情表》或《告子下》的鄉(xiāng)村警察。當女兒成為作家,他沒有表示什么,但女兒做了局長,他在人前有掩不住的驕傲。他沒能看到女兒當上部長。
中國傳統(tǒng)里,科舉制度是為選拔官員。一般人心目中,讀書就是為了做官,士與仕的結合才是正途。這傳統(tǒng)在臺灣今天的仕途高端仍看得見——馬英九的本屆“行政院”里,有47位博士(共27個部會)。只是時代不同,政治的形式和內容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士的考題也瞬息萬變。20世紀以來,在世界許多地方,漸次上演耐人尋味的“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
獨立卻空談,實踐卻扭曲(或曰忍辱負重),這吊詭本身就提出兩個命題:1.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是不是知識分子最珍貴的品質?2.知識分子的說和做,哪個對社會更有用?
關于前者,許多年前,龍應臺和馬英九之間有一番對話——
龍問:“你把她找來,是因為她有獨立的精神。如果她一進入官僚體系就失去這份精神,也就抵消了你找她來的意義,你同意嗎?”
馬答:“如果她失去了獨立的精神,那么她輸了,我也輸了?!?/p>
關于后者,稻田電影工作室的王小棣導演認為,在大學教書的龍應臺是位好老師,她會影響許多學生;作為文人的龍應臺也能勝任“社會的朋友”,她會影響民眾。這些角色在王看來,都比當局長、部長更有價值;而當官,很可能令龍應臺的人生減分。但,這是她的選擇。
那么對于個人,對朋友眼中“天真的高中女生”、“初入文壇只有單純的正義感而對政治的認識為零”、“至今不懂政治”的龍應臺而言,這壓力或張力會將她扭成何種形狀,又會將她引向何處?底線在哪里?
數(shù)月前龍應臺在“立法院”接受民進黨“立委”段宜康的質詢,被稱“厚臉皮”、“馬團隊中最耀眼的花瓶”,被窮追猛打要她對國民黨在白色恐怖時期的罪孽表態(tài)。龍應臺撥了一下講臺上的話筒拂袖而去,留下一個顫抖的話筒在臺上。幾分鐘后,她又重新站回到備詢席上。這段視頻被廣為傳播。
龍應臺告訴我,之所以拒絕回答,是因為反對表態(tài)文化,這有悖于她一貫堅持的寬容原則?!皩捜菔钦f,在你認為對的事情里,也要留一點空間給別人,不能拿著你的對去壓迫別人表態(tài)?!?/p>
我拜訪了“外省二代”、在臺灣政壇表現(xiàn)特異、口碑不錯的段宜康“立委”。
龍應臺在當臺北市文化局長的時候,我在臺北市當議員,我跟她有一些沖突。我對她的觀察是這樣:她其實不適合當行政官員啦,她適合寫文章。因為她對行政事務沒有耐心,她喜歡的是包裝得很漂亮的東西,我們講的“放煙火”,就是能讓她有所表現(xiàn)的活動。許多文化事務是長期的、打底子的工作,雖然她有很強的光環(huán),大家對她有很高的期待,可惜都沒有做好。比方講,許多年來,臺北都沒有一個能代表這個城市的文化活動。她跟大部分人一樣,做的是硬體(硬件),然后委托經(jīng)營,這是最輕松的。
此番她上任文化部長,我觀察的結果與12年前仍然一樣,她缺乏去做文化深層奠基的能力。臺灣最大的問題出在教育,不是指專才教育,是指培養(yǎng)觀眾。我們從小的教育都有標準答案,它指向惟一正確。這樣環(huán)境里成長的人,很難真正尊重別人的審美、尊重別人的主張跟我不一樣,尊重別人支持國民黨,這是臺灣文化和民主最欠缺的部分??雌饋砗芏嘣?,版本可以有許多,但答案依然只有一個。藍看綠,看支持阿扁,就覺得沒有水準,就是糟糕的;民進黨看國民黨,就是要出賣臺灣。沒有這回事嘛,為什么要搞到水火不容?搞演出,搞文創(chuàng)園區(qū),搞藝文補助,這不是文化部。文化部如果有存在的必要,就是要去養(yǎng)育那個多元,它的根源在教育,這是很吃力的事情——推動全社會,學會尊重。
我面前的段委員彬彬有禮,談吐不俗,毫無鏡頭前咄咄逼人、有失尊重的形狀。
同是“立委”的高金素梅告訴我,當她初次以“立委”身份進“立法院”,看到電視拍不到的部分,也是愕然:啊,臺上罵來罵去,原來臺下是可以握手的。甚至,羅世宏續(xù)上:等下一起去喝酒?!傲⑽保褚獯恚┒喟胧晴R頭前的表演動物,如今的臺灣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龍應臺說,每次她站在那里備詢,都要在心里反復提醒自己:這不是真的,這只是表演,不要被激怒。
我也注意到,段宜康和龍應臺在很多理念上是一致或相近的。如果他們只是文化部同仁,也許會合作愉快。是什么,令他們“沖突”?
所有受訪者異口同聲:政治,已淪為某種游戲的民主政治??耧j如李敖者,甚至告訴我:民主是假的!言論自由是假的!只是這兩個字,太誘人。
四
15歲那年,龍應臺就想過:將來要做一個不需要向別人敬禮的工作。在進入一個等級分明、令出必行的體系之后,她一度仍不按規(guī)則出牌,多有“突圍”之舉。譬如,她曾拒絕為配合馬市長剪彩辦美展、搞演出,此舉雖也得到市長支持,但長此以往別具一格,市長也要承受來自整部機器的壓力。
文化圈中人說,因為文人氣質和率真性格,龍應臺常有隨興之舉,有些人卻“不愛看她那個調調”。再加上“傲慢”或者初期工作方法的簡單粗糙,她確實得罪了一些人。原“二二八”紀念館館長葉博文先生就曾將與龍應臺的“沖突”寫在一本書里。市長時期的馬英九對龍應臺的“禮讓三分”,也讓一些人不那么舒服。
那時候的龍局長雀躍著想施展理想。她每天工作16個小時,自述“整天頂著頭盔上戰(zhàn)場”。王小棣曾見她伏在市政府大門邊的一張桌子上寫著什么,一問,她說正要出門,有些事還沒想好,想到就寫下來。王小棣對我說,當年文建會的工作是相當粗糙的,而龍應臺確實做了一些事情。
翻開臺北市文化局2003年編寫的《東倒西歪,三年有成——臺北文化一千天》,可查龍局長的事跡:臺北的文化地景開創(chuàng)了許多“第一”,包括第一個國際藝術村、第一個華人世界的國際詩歌節(jié)、第一個古跡專業(yè)演藝廳(中山堂)、第一個專業(yè)藝術電影院(臺北之家)、提倡修復并開放許多名人故居(包括錢穆、林語堂等人的故居)、第一個公私合營模式的美術館(臺北當代藝術館)、制定第一個“樹木保護自治條例”。她還推動了老巷弄老房子的拯救,其中包括夏鑄九教授與我見面的紫藤廬,那是哈耶克弟子周德偉的故居。
王小棣對龍做事的韌性印象深刻:在拍攝與《大江大?!酚嘘P的一部紀錄片時,龍跟著敘述者踩著碎石子路一路小跑到碼頭,穿著平底鞋,跑了將近半小時,當時她57歲。
在“受盡了政治的折磨和實務的歷練”之后,龍應臺終于發(fā)現(xiàn)做官不能像作文那樣“理直氣壯”,而理直氣壯,是1986年《野火集》橫空出世時的動人之處。
夏鑄九說,有過不那么愉快的局長經(jīng)驗,如今的龍應臺已不那么簡單,她知道什么時候該斬釘截鐵,什么時候該動用柔軟示弱。
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主任阮慶岳說,龍應臺此番重新上陣,信仰的底蘊大約未變,對權力的誘惑也應傲骨猶在,真正的挑戰(zhàn)還是落在她溝通的技巧與能力上。
上任第一天,龍應臺走了16個“立委”辦公室,跟“立法院”院長王金平談兩個人童年都待過的鄉(xiāng)下新竹,很快又去拜訪各部各會?!斑@些方面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政府機構里,每一個部會都是本位主義的,對于其他部會在做什么是沒有理解的,全世界都一樣。如果想讓社會進步,一定要合作?!饼垖ξ艺f。
9月22日,我看到她與交通部長毛治國、藝大校長朱宗慶站在一起,站在火車站起舞的學生中間。我聽到她說感謝。
龍就任之后提出的第一個設想是“讓文化從村落做起”。她想知道,臺東縣達仁鄉(xiāng)、南投縣中寮鄉(xiāng)等收入最低鄉(xiāng)鎮(zhèn)的孩子,跟臺北市信義區(qū)的同齡孩子,能否享有同等的文化權?這個命題來自她的早年經(jīng)歷,當年她到臺北念書,發(fā)現(xiàn)同學聽的音樂、談的話題、見的事情,她通通不知。但縮小貧富差距這件事不是文化部能獨立完成的,要跟教育部、經(jīng)濟部合作,才能讓以下這些行動不浮于表面:云門舞集到鄉(xiāng)下廟前的廣場上演出,畫家、作家下到偏鄉(xiāng)中小學去交流,裝滿書的文化列車開到苗栗鄉(xiāng)下人家的門前去播種,鄉(xiāng)下孩子到臺北的博物館來開眼界……
眼下的臺灣媒體非常樂意向公眾報告一個“放柔身段,有所妥協(xié)”的龍應臺。但她說,我沒有變?!耙粋€人所抵抗和所堅持的,匯成一個總體,就叫作信仰。但信仰,依靠的不是隆重的大聲宣告,它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里,流露在舉手投足間最尋常最微小的決定里?!?/p>
官員龍應臺,充滿細節(jié)。9月19日,圓山飯店,臺北電視節(jié)。龍應臺在致辭中照顧到遠道而來的歐美客人,插入大段英文講話。她特別建議第一次到臺北的外國人去孔廟看看,去西門町轉轉,“We have a lot of gay bars,臺北是對同性戀最寬容的城市之一”;她反復提及Chinese speaking world。這些細節(jié),提示了她的視野和角度,可能是未來作為的立足點。
媒體人邱立本曾經(jīng)發(fā)問:內戰(zhàn)心態(tài)還在兩岸華人中存在,怎樣超越?臺灣之行也令我感受到:內戰(zhàn)心態(tài)也在臺灣黨人中存在,怎樣超越?
2012年中秋前夕,龍應臺笑著說:“閩南諺語講,‘歡喜做,甘愿受’,只要我在,就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