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我正在太湖邊靜修,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妻發(fā)來一條短信:“高信疆在一星期前去世?!彪m在意料之中,但依然悲從心來,中國的文化孤軍又少了一名斗士。上網搜尋有關信疆去世的消息,雖有不少追憶文章,但大半是謳歌他早年的輝煌,很少有人講述他晚年的落寞——理想和現(xiàn)實沖突導致的落寞。我作為他最后的少數密友之一,應該留下一點紀念文字,寫寫他的最后歲月。
和信疆相識在十多年前。我在《明報》擔任主筆,他應《明報》主席張曉卿之邀出任集團編務總裁。雖然往常我總是會和上司拉開一定的距離,但和信疆因為有太多共同的友人,于是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信疆到任不久,《蘋果日報》掀起的新聞娛樂化浪潮,沖擊著香港報業(y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明報》的銷量急劇下降。此時,要不要堅持知識分子辦報的理念,在報社內部發(fā)生了尖銳沖突。信疆平時為人極其隨和,但在堅持理念的時候是個寸步不讓的人。最后,他決定放棄數百萬的年薪,黯然離開了到任才一年多的《明報》。
記得那是一個天色灰暗的周末的黃昏,往日簇擁在他身邊的人一個也不見了,我?guī)退阉饺宋锲芬患?8樓搬到出租車上?;氐剿麆傋庀虏痪玫墓?,我倆喝了一夜的酒,聊了一夜的天。我贊賞信疆的堅持,但我沒有和他共進退的勇氣。我需要這份工作養(yǎng)家活口。信疆理解我的處境,從此我們成為彼此可以敞開心扉的密友。
信疆回臺灣去了。每次去臺灣,我都會去他的書房坐坐,整夜整夜地喝酒聊天。此時,他常常會約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何懷碩、陳映真、南方朔、陳曉林等,后來往往只有信疆、懷碩和我三人。
有一次,我們談到文壇現(xiàn)狀都有無限感嘆。文人的筆和腦越來越多地成為權力的工具和媚俗的商品,很少再聽到有人談論這個時代的文化理想。當然,在兩岸三地還有一批有理想、有使命感的知識分子,只是散落各處,難成氣候。懷碩倡言辦一份雜志,集合志同道合者,發(fā)出我們的聲音。信疆和我都覺得好,還為這個雜志起了個名字“孤軍”。我們這些人就像這個時代退守最后文化理想的一支孤軍。盡管難以力挽狂瀾,也當盡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責任。然而,我們都是沒有錢、又不屑低頭哈腰去向有錢人化緣的窮文人,雜志最終沒有辦起來,但我們仍然心甘情愿做文化孤軍的一員。
再后來,信疆去北京辦一份周末報。最初他很興奮,以為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文化理想,然結局是可以料見的。我每次去北京看他,他越來越落寞。在臺灣,盡管他是最早倡導鄉(xiāng)土文學的,卻始終堅持民族統(tǒng)一的立場。在北京,盡管他是旗幟鮮明反臺獨的,但卻堅持自由民主的理想。他不像那些游走于兩岸的投機分子,于是也就必然兩面不討好,只能是越來越孤獨。
李嘉誠在北京辦長江傳媒學院。我想,信疆如能去教書,把自己一生的傳媒經驗貢獻出來,對他、對學校、對社會都是有益的。我游說學院負責人,信疆以往的一個追隨者。她敷衍我,滿口答應卻石沉大海。信疆,這個當年的“紙上風云第一人”欲求一個教席而不得。我憤憤地向信疆抱怨,他凄然一笑說:你和我都是很難為世俗所容的人啊。
信疆去世前兩年,我下海經商去了,忙得和信疆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2008年底,從臺灣著名女作家平路那里突然聽到他患上絕癥的消息。我馬上買了機票去臺灣看望他。幾次化療使他聲音嘶啞,頭發(fā)脫落,已經失去了昔日美男子的風采。但信疆依然十分樂觀,在死亡面前保持著人的尊嚴。我怕聊得太久,他會累,坐了一個小時就告辭了。信疆站起來要送我,走到門口,微笑著向我告別。我知道這是最后的告別,他最后的笑容將永駐我的腦海。
回到太湖邊,在一起靜修的建筑師登琨艷也是信疆的好友,常常問起他的病情。我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信疆沒事。不料,信疆還是走了。我只能默默地送信疆遠行。信疆的人生從輝煌到落寞,就像他自己說的:理想決定命運。在這個燈紅酒綠的時代,一個堅持文化理想的知識分子就要像信疆那樣耐得住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