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共同的情人

黃金明

我的前同事孫山說：“自從二○○○夏天離開張琴，我就發(fā)誓要將她徹底遺忘。我?guī)缀跞〉昧顺晒?。但每?dāng)遺忘的浪潮一過，她又像礁石在我的腦海中凸現(xiàn)?！倍稹稹鹉晗奶斓膶O山同樣讓我難忘。但十年后的這個人卻讓我深感陌生。他臉上翻滾著浮滑與輕佻，但眉宇間仍殘留著絲縷童真。對于孫山，我喜歡他，也蔑視他。作為一位詩人，他的浪漫精神跟我的自由主義傾向有契合之處。我鄙視他，主要是他在情場上的無能。他曾向無數(shù)個女人發(fā)動進(jìn)攻，但總是一敗涂地。很難找到二○○○年前后孫山這樣干凈的人。那時他的身體跟靈魂一樣干凈。他二十二歲了，就像一件新燒制的瓷器，沒有瑕疵，不受磨損，更沒有裂痕。用他的話來說，他的身體像尚未動用的抽水馬桶。一旦用過，無論如何沖刷都臟了。而一旦用開了，就只有不斷被使用才有價值。他對第一次使用的時機(jī)、人選和方式，都挑剔而慎重。但他總是錯失良機(jī)。至于張琴，沒有人比我對她更清楚的了。孫張二人發(fā)生的事，我可謂了如指掌。我只有一個疑問。以孫山對張琴的癡迷程度，他如何下得了一去不返的決心?張琴不說，我就不問她。也許她也不知道。

孫山當(dāng)時不惜辭職，跟我們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當(dāng)時他參加工作才兩年。我好奇的是，他如何舍得離開張琴?既然一個女人老是跟你分手，這也說明了她隨時有可能回心轉(zhuǎn)意。他對校長說。我覺得自己水平有限。再教下去也是誤人子弟——這當(dāng)然是托辭。當(dāng)時孫山還以為自己年輕有為，會寫朦朧詩，在果城也算個人物，擔(dān)心校長不肯放他走。盡管孫山突然辭職讓校長措手不及。但事實(shí)證明他的擔(dān)心乃是多余，校長當(dāng)場同意了。十五分鐘之后，行政科的人來通知孫山說，孫山必須在九月一日之前搬離住處。因?yàn)檫@將是新來教師的宿舍。

張琴的美貌獲得全校師生的公認(rèn)。但對于孫山來說，這無異于一場連綿不斷的噩夢。她在一年之中跟孫山相戀七次，分手七次，每次相好和分手都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只要孫山愿意?？礃幼铀€想將戀愛游戲繼續(xù)玩下去，同時不妨礙她在外面擁有數(shù)目不詳?shù)哪信笥?。孫山想起了七擒七縱的孟獲，孫山就是那個甘拜下風(fēng)的南蠻頭子。她仿佛有諸葛亮般的神機(jī)妙算。孫山哪兒是對手?也許，孫山痛定思痛，認(rèn)為長痛不如短痛。當(dāng)他黯然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他感到了心底的悲涼，這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啊，貌美如花，冰雪聰明，除了跟孫山分手成癖，堪稱完美無缺!說她是女孩子。是就其年齡來講的，她不足二十歲，卻是從南方第一師范學(xué)院新分配來的年輕教師。除了教書育人，她還有另外的職業(yè)，她自稱兼職做酒吧歌手、舞廳教練和廣告模特。換言之，她也是一個藝人。孫山從沒有正電視上看到她主演的廣告。倒是數(shù)年后發(fā)現(xiàn)，在KTV屏幕上那些穿著泳裝揮著彩帶在椰子樹下晃來晃去的性感女郎當(dāng)中就有她的身影。

我想，孫山真是傷透心了。當(dāng)然，這也是他活該。我很少看到像他這樣在情場上蠢笨如牛的人。有的人就是不解風(fēng)情，你要教他追女仔，就像教母豬上樹，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更何況他遭遇到的是張琴，以女權(quán)主義者自詡的文學(xué)青年。

孫山跟張琴的相識有點(diǎn)戲劇性，他們第一次認(rèn)識是在“藍(lán)調(diào)”酒吧舉辦的一場詩歌朗誦會上。孫山個子不高，瘦如紙鶴，如果是女孩子，這樣的身材還算不錯，但作為男子就未免短斤缺兩。但他臉上的神情很特別，既落落寡歡又傲睨不馴，這就引起了張琴的注意。而孫山第一眼看到張琴，心里馬上有一種爆炸的感覺。當(dāng)時，燭光搖曳，張琴一個人聽著朗誦，手托香腮，臉上帶著專注的神態(tài)。她穿著一襲紫羅蘭色的套裙。露出了珠圓玉潤的肩頭。當(dāng)她的目光跟孫山的目光倏然相撞時。臉上掠過了一片說不出的風(fēng)情。美得讓孫山感觸到陌生。驚覺到熟悉，而且亂得七零八落，無可收拾。看見這女子，他隱隱約約覺得心底深處發(fā)了一聲狂喊。還是張琴過來跟孫山搭訕的。張琴超凡脫俗的美，競讓他一時不知所措。

此刻，一位據(jù)說在二十世紀(jì)顯赫一時的老詩人朗讀了他的新作。會場上響起稀落的掌聲，這是沖著詩人的名聲來的。幾乎沒有誰在傾聽。接著，一位衣衫襤褸的打工詩人聲嘶力竭地開始了他的表演，唯一感動的就是他自己，他確實(shí)被自己徹底感動了。孫山看到了他眼角的淚花。那個叫牛剛強(qiáng)的年輕詩人最后吼道：“我知道大家沒聽，但我還是要感謝你們!”全場立刻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這是一個不需要詩歌的時代，孫山毫不留情地說：“這個時代，詩人都被趕盡殺絕了，剩下來的幾個也逃入深山老林去了?！彼鋈坏吐曊f：“我就是一個詩人，像嗎?”他的樣子神秘而古怪。好像一個正在犯案的小偷。怕被人逮住似的。他侃侃而談：“寫詩的人，就像動物園里病懨懨的老虎和街頭比老虎更兇的新人類女郎一樣，只能讓人感到辛酸和滑稽。啊，新人類不是說你。你像李白描寫荷花的一句唐詩，清麗如出水芙蓉?！?/p>

孫山的聲音低沉。語調(diào)和緩。有一種跟他優(yōu)雅舉止及謙遜表情搭配得天衣無縫的意味。但他的措詞完全相反，仿佛一隊剽悍兇猛的鐵騎從他平靜如水的聲音里呼嘯而出，霸道無比。張琴靜靜地注視著他。發(fā)現(xiàn)他坐在椅子上。幾乎沒有變換過姿勢。眼睛時而瞥一眼聒噪無比的酒吧。時而望著她微微一笑。他的神情簡單而古怪。當(dāng)他露齒一笑時，充滿孩子氣的天真和孤獨(dú)百年的滄桑意味混雜在一起。給人一種變幻莫測的感覺。他的語調(diào)平和而措詞尖刻，利如刀鋒，就像他所談到的話題。

當(dāng)孫山和張琴從“藍(lán)調(diào)”酒吧出來時已接近凌晨。張琴毫不掩飾對孫山才氣的傾慕與激賞。這就是孫山跟張琴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見面的場所不可忽視。由于造成了疏離感，就比在學(xué)校相識的效果更強(qiáng)烈。數(shù)天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張琴是同事。當(dāng)時，他驚詫于張琴清純?nèi)缟徎ǖ哪樀敖豢椫墒鞁D人的風(fēng)情，于老練世故中又夾雜著少女的天真。她未滿二十。孫山二十二。我稍大些。我們都是紅旗師范學(xué)校的老師。孫山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跟他來往甚少，但不等于我們沒有瓜葛。

對于從南方第三師范學(xué)院分配到該校的孫山來說。晚一年分來的張琴是我的學(xué)生。四年前從該校畢業(yè)。這恐怕他是不知道的。張琴對他來說，是一個謎，甚至是一個大神秘。張琴說：“我是什么樣的人，到底是誰的女人，他一直蒙在鼓里。對我每一句話都信以為真。在那短暫的日子里。我領(lǐng)略到了一個男人可以怎樣去愛一個女人，以無限的忍耐和無法想象的笨拙去愛我。我?guī)缀醺F盡了愛『青這個詞語的可能。我在他面前扮演過不同角色并享受著他的愛戀、寬容和痛苦。我喜歡以局外人的視角。去享受他分手時的傷心欲絕以及重聚的狂喜難忍。我不愛他。但我喜歡這樣?！?/p>

“你在做游戲嗎?”我說。

“這不是游戲。這是現(xiàn)實(shí)。別人是怎樣對我的，我也怎么對他。我歷來是一個好學(xué)生?！?/p>

“他太無辜了?！?/p>

孫山的純潔，讓張琴覺得受到了冒犯乃至暴怒?為什么我愛上的人，卻是一個下三濫?張琴質(zhì)問我。她想吐痰。孫山不幸恰好是她身邊的痰盂。

他們是如何邁出第一步的呢?張琴忘記了。

或者說她混淆了。她跟無數(shù)個先生邁出過第一步。但她否認(rèn)這一點(diǎn)。并眉飛色舞地勾勒出跟孫山在紅花會西餐廳共進(jìn)晚餐的場景。他們干掉了一瓶紅酒。張琴的臉被孫山送來的紅玫瑰映紅了。這個場景溫馨浪漫，又俗不可耐，像某出肥皂劇的一幕。這就是張琴的想象力。她的詩能好到哪兒去呢。這不是孫山(至少不是二○○○年的孫山)的風(fēng)格，他可以將心滴著血掏出來給你看，但說不出一句搔到癢處的話。他不通世故是出名的，沒有同事不覺得他是傻×。這樣的人，其說法就相對可靠。但對于一個懷疑主義者來說，我姑妄聽之。

翌日午后，孫山剛上完課。那個在朗誦會上認(rèn)識的女詩人敲開了他的宿舍。她拿著一本詩刊。上面有他的組詩。他對她也是語文老師深感詫異。他的注意力被她的手吸引住了。他的腦海在飛速檢索著古往今來贊美手的詞語，譬如玉手、柔荑之類，都不夠準(zhǔn)確，那完全是美玉跟月光混合而成的質(zhì)感，既凝固，又流動。他感到臉孔發(fā)熱。他尚未有勇氣將目光移到張琴更險峻及壯觀的地方。而張琴的臉已湊過來，她的發(fā)絲混雜著白玉蘭的氣息，吹拂到了他的臉。他有些暈眩。

張琴落落大方地提出，有興趣參觀一下孫山的住處。孫山的宿舍陣設(shè)簡陋，凌亂不堪，未洗的衣服和看了一半的書本到處亂扔，連臺燈也積滿灰塵。他睡的還是學(xué)校配給的鐵架床，一張書桌，幾把椅子，床邊是一臺舊電腦，倒是床頭的兩個大書柜氣勢非凡。床頭桌椅也充斥著書本。這表明了書籍在主人生活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張琴不禁驚嘆出聲，繼而皺眉說：

“太亂了，我來幫你收拾收拾吧?！笨粗鴱埱倜β挡煌５纳碛?。一種暖如秋陽的溫情從孫山的心里流瀉出來，他往電腦里塞進(jìn)了一張音樂CD，一縷優(yōu)美的旋律瞬即充滿了這個秋夜空寂的房間。

張琴感慨地說：“枉自我寫了那么多年，卻不得其門而入。讀到了你的詩，才算知道了詩的好處。希望你能點(diǎn)撥我，手把手地教我，讓我也寫出一首絕妙情詩來，我愿意鄭重地題獻(xiàn)給你!，，張琴說這既是她的榮耀。也是她的表白。其實(shí)這只是演戲，或者說是彩排過的臺詞。她臉上生動的表情配合著悅耳的話語。讓人無法抗拒。孫山又興奮，又拘謹(jǐn)。他仿佛被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砸昏了頭。心像漩渦中的小舟在打轉(zhuǎn)。幾乎被幸福的巨浪推出了胸膛。張琴仍在滔滔不絕地表達(dá)著對孫山才華的傾慕之情。她時而贊不絕口，時而輕嗔薄怒，時而羞紅了臉。她沉醉于自己的表演中，也被自己的甜言蜜語打動了。

孫山是這個城市最優(yōu)秀的詩人，至少他這樣認(rèn)為。但他秘不示人。就像是少女的乳房一樣隱蔽，不肯隨便讓人窺見。但他顯然被張琴的欣賞感動了。他感到面前這位美麗的女孩是百年難逢的知音。他心里冒出了一股快樂的噴泉，馬上翻箱倒柜。把他的詩集和一沓手稿找了出來。孫山的詩作大都抒發(fā)了面對往昔時光的追憶與懊悔?；\罩了一層接近于絕望的悲觀色彩，這讓張琴感到不可思議，無法理解。但她的疑惑不解并沒有流露出來。相反。她如獲至寶的神情與臉上洋溢出來的驚喜，讓孫山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顯而易見，她對孫山的詩人生涯比對他的詩作更感興趣，她注視著孫山的臉龐，說：

“你很有才氣，太有才了，我看得出來，你是一位性情中人，一位風(fēng)流才子?！睂O山不同意。張琴微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你的風(fēng)流是我的幸運(yùn)?！边@句話蘊(yùn)含著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逗，張琴也似乎被自己的措詞嚇壞了，她的臉上立刻泛起了一層嫵媚極了的羞色。她飛快地親了孫山一口。像一只鳥兒撲棱著翅膀。掠出去了。孫山像傻瓜一樣站在房間，仿佛做了一場夢。

“千真萬確，就是做夢。這種做夢的感覺，一直貫穿至今?！睂O山以一種想哭的表情說，“在那短暫的時日中，這樣的美夢，也幾乎每天都在重演。多年之后，我無法將這些忘卻，但她的模樣卻無法清晰地想起來了，她就像是一個夢中人。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

“如果用三五十年才成功，就很難說是真正的成功?！蔽衣詭С爸S說。我不喜歡孫山一本正經(jīng)的嘴臉。這讓我覺得滑稽。這跟我印象中那個拘謹(jǐn)、怯懦而老實(shí)的語文教師出入太大。盡管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著朋友之誼。但我不了解他。他現(xiàn)在讓我感覺很不真實(shí)，感到友情的虛無。時光是一把雕刻刀，它對人的塑造，果斷、冷酷、無從捉摸。事實(shí)上，他們的開頭已難以還原。這很重要。這對了解張琴這個人，是一把鑰匙。但這把鑰匙丟了。有的女人就像無法打開的鎖頭。不但沒有鑰匙，甚至沒有鎖孔。張琴就是那種沒有漏洞的女人。固若金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這是孫山一貫的看法。

張琴也跟我說過那些事，她跟孫山說的迥然不同。張琴以跟孫山同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又多次強(qiáng)調(diào)其逢場作戲的性質(zhì)。我很煩。我說：

“那你三番五次送貨上門，這不就是愛他嗎?多年之后，孫山已退避三舍。你仍不死心。我知道他不可能忘記你。過去他是一個純樸混沌的人，如今卻是一個歡場好手。也算是百煉成鋼了。他第一次淬火，是由你完成的。無論他是什么樣的鋼鐵，一旦投入了你這個熔爐，都必將變形而面目全非。你還愛他嗎?”

“我愛過某人。我一直愛他，我從十四歲起——今年三十歲了——我仍然愛他?！睆埱僬f，“我所做的一切，無論再驚世駭俗，都是為了證明我愛他的程度。我只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繼續(xù)忽視我，那么這事兒就沒有完。我知道他有別的女人。我一直隱忍不發(fā)，但仍然得不到他的心。”

“你談?wù)搻矍?，讓我很不舒服?！蔽艺f，

“老實(shí)說，我想嘔吐。當(dāng)然。也只是生理上的不適。無關(guān)其他。我一直很好奇你骨子里是什么樣的女人，但毫無頭緒。孫山同樣如此。但我們對你了解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語。有時我覺得拆穿了你的西洋鏡，其實(shí)不然。也許孫山更受困擾。他愛你。而他遠(yuǎn)離后，就變得無畏。至少，他在女人面前變得勇武了。他的學(xué)費(fèi)沒有白交。我對教書先生孫山瞧不起，但對這個什么傳媒集團(tuán)的編輯孫山。還是甚為敬畏的。他已有能力成為任何一個獵艷者的勁敵。近年來，我，張非以及陳榆父，都曾跟他狹路相逢?！?/p>

“你的情敵不是張非嗎?孫山的老婆跟張非勾搭上了，你甭說不知道。”

“這關(guān)我什么事?！?/p>

“一百個田思思也拴不住你!，，

“你以前對孫山太狠了?！?/p>

“他是一個大傻×。但我比他更傻。我們的悲劇在于都愛上了不該愛的人?！?/p>

“你愛他。盡管你不承認(rèn)。過去你老拿田思思說事，你也沒閑著啊。你不也老找孫山及張三李四嗎?”

“人家孫山起碼比你更像一個人。你基本上是一個衣冠禽獸。”

“那他不是禽獸不如嗎?”我大笑，

“我相信這絕對不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他仍恨你嗎?”

“他不恨，從不。恨我的人你很清楚。他是恐瞑。”

“他怕什么呢?他怕你嗎?他怕做愛?愛情?你又一次將他拋棄?”

“他一直活在恐『具中。怕什么，我不知道?！?/p>

張琴搬進(jìn)孫山的單身宿舍，是從他們認(rèn)識的第三天開始的。那天晚上，有一些重要的東西在他們身上發(fā)生。張琴將衣服從背包一件件掏出

來。掛在孫山那個簡陋的帆布衣柜上。孫山眼前浮現(xiàn)了張琴穿著不同衣裳的俏麗模樣，風(fēng)情撩人。他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她換衣服的情景，最終是她一絲不掛的胴體，胸膛雪白，乳峰高聳。你可以嘲笑一位詩人膽小如鼠，但不可輕侮他的想象力。張琴也是詩人，盡管她尚未得到果城詩壇的認(rèn)可。她為了進(jìn)一步刺激他的想象力，將乳罩放在胸前比劃，說：

“售貨員認(rèn)為我不必買34F的，我比看起來要大?！睂O山張口結(jié)舌，目光卻如箭矢，穿透胸罩沒入了她的胸乳。張琴嫣然說：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不要燒壞了腦子。你真對我好，我早晚是你的?！睂O山窘迫地點(diǎn)頭。他咀嚼著張琴的話，捉摸不定。他覺得這句話高深莫測，猶如卡夫卡筆下的斷頭機(jī)，有著先鋒小說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又有朦朧詩的深刻內(nèi)涵。他放棄了拆解奧秘的努力，凡事聽她的便好，莫激惱了她，好事自是水到渠成。那時，他對愛情有神圣感。希望在新婚之夜才讓愛人啟用那個抽水馬桶。但他眼前彌漫著一場大霧。那種夢幻般的感覺像霧靄籠罩著他，讓他驅(qū)之不去。我對孫山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懶得駁斥他。

夜?jié)u深，張琴自然地躺在孫山的單人床上，扯過一張被單蓋住了腹部。這樣。她薄衫下的雙乳得到了巧妙的強(qiáng)調(diào)。她的胸部聳起了兩個非常優(yōu)美的半球，不停地起伏的圓弧有一種類似于大海呼吸的節(jié)奏。太晚了，我不回去啦。張琴的聲音細(xì)微而執(zhí)拗，又帶著年輕女性特有的嬌癡和羞澀。確實(shí)很晚了，但兩人一直沒有看表，彼此心照不宣。顯然，他們不愿讓滔滔流逝的時光成為兩人逗留下去的障礙。在蔑視時光流逝這一點(diǎn)上，兩人達(dá)到了驚人的一致。有心有靈犀的默契。他們在無聲而強(qiáng)烈地彼此挽留。張琴說的這句話無疑使這種挽留達(dá)到了高潮，盡管孫山并不十分意外，還是感到了一種影影綽綽的驚喜。此刻，張琴雙眼微閉，微微撅起的櫻唇，則充滿了無告的期待。孫山不禁俯下身去，用他的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張琴的嫩唇。

那個深夜，孫山摟著張琴擠在自己狹窄的鐵架床上，他沒有任何過分的舉動。他飽受著理智與情欲交鋒的折磨，思潮翻滾，心亂如麻，根本無法入睡，一直臨近天亮?xí)r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疲倦的雙眼。當(dāng)他醒過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幸好是周末，免了上課遲到之虞。陽光夾著清風(fēng)從窗口吹進(jìn)來，大朵小朵。滿室生香。而張琴已不見蹤影。他從被單上拈起幾根烏黑發(fā)亮的長長青絲，細(xì)細(xì)端詳，分明是張琴掉落下的秀發(fā)。床上還依稀殘留著張琴那令人沉醉的氣味，這一切讓孫山悵然若失，恍如隔世。張琴的不辭而別，讓孫山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悲涼的情緒，他感到昨夜的纏綿與旖旎正如掌心里掬起的水滴，漏得一干二凈。但他錯了，張琴很快就回來了，并且?guī)Щ亓艘慌途?、洗衣盆諸如此類的生活用品，擺出一副在孫山這里安營扎寨打持久戰(zhàn)的架勢。這讓孫山驚喜交集，心花怒放。愛情曙光那美好的魚肚白。就是此刻從心里升起的。鋪天蓋地，瞬即彌漫了他的全身。但是，他高興得太早了。有一句老話。叫“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就足以說明這種情況。

在孫山沉醉于夢鄉(xiāng)的時候，張琴完成了必要的洗漱儀式。翌日清晨，孫山得以目睹張琴重復(fù)的行為。她長發(fā)披散，穿著睡袍，酥胸半裸，就蹲在門口刷牙。孫山覺得她慵懶嬌弱，又神采奕奕，可見她心中無事才睡得好。他為自己的不良念頭而慚隗。她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她身體的每一個高處及洼地都經(jīng)得起推敲。孫山傻了眼，又覺得她刷牙效率太低了。他奇怪地問：“你的嘴巴很大嗎?我打掃房間也用不了這么久。”張琴白了他一眼，挺起腰肢，雙乳像大鐘擺在晃蕩。孫山留意到她連胸罩也沒戴。據(jù)說張琴在孫山門口刷牙成了校園一景。但我當(dāng)時不知道。等到他們同居的傳聞廣泛流傳時。我專門跑去參觀，但他們已分手了。這是第一次分手。他們同居了七天。這比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多花了一天。他們創(chuàng)造了什么?但這已足夠使兩具抽水馬桶臭不可聞了。多年來，孫山堅持對此說的否認(rèn)。他不是不想。但是他不敢輕舉妄動。

“我不信。你怕什么呢?！蔽艺f，“張琴也不會放過你?！?/p>

“我愛她。真的。”

愛不愛的，我一無所知，也很少考慮這種傻×問題。我覺得沒有性，哪有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哪是皮，哪是毛，不言而喻。

“你們擠在一張鐵架子床上，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而就是因?yàn)閻鬯?，恐怕這難以讓人信服吧?！蔽覍O山的說法半信半疑。

“我內(nèi)心翻江倒海，難以平靜。在某些夜晚，我們擁抱過。親吻過?！睂O山說。

張琴親吻富有技巧。她舌頭里釋放出來的激情，使尚未熟諳男歡女愛的孫山充滿了甜蜜的滋味。他的雙手透過薄衫從她光潔的背部摸索著入去。解開了她乳罩上的紐扣。觸摸到了張琴嬌嫩挺拔的乳房。他仿佛握住了人世間最美好的玉。激動使他不經(jīng)意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張琴不禁發(fā)出了輕微而含混的呻吟。但她馬上把孫山的手撥開了，她的十指張開，豎在胸前，像一支嚴(yán)陣以待的邊防軍?！澳銜蠡诘?。我只不過是一位風(fēng)塵女子?！睆埱俚穆曇羝降?。沒有任何感情，仿佛在敘說一件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事情。孫山一怔，繼而說：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我喜歡你，我愛你——”張琴冷笑說：“你愛我?笑話!我們才認(rèn)識了幾天?你了解我什么?你愛我好啦——愛情讓我惡心。婚姻讓我嘔吐。我是不可能跟任何人結(jié)婚的!你只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一永遠(yuǎn)不要向我求婚，那么你現(xiàn)在想怎么樣都可以。”張琴依然讓孫山摟著，她雙眼盯著床頂，聲音低沉、冷酷，近似于夢囈，又帶有一股兇狠野獸的殘忍味道。孫山驟然一驚。全身震怵、顫抖，仿佛掉進(jìn)了火窟，又像被一盆冷水迎頭潑下，他內(nèi)心飆起的火焰頃刻已成灰燼。就在這一刻，他有一種脫離了大地、懸在半空飄浮的暈眩。他感到和張琴的交流第一次出現(xiàn)了斷裂，她如此的陌生與虛幻，讓他無從把握。他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在張琴馨香美妙的肉體里隱藏著一把其薄如紙的利刀，他最終會被這把刀割傷，在劫難逃。

“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但我要摟著你睡去——”孫山顫抖的語音幾乎帶著孩子氣式的哭腔。

我從孫山認(rèn)真的口吻中，依稀見到了二O OO年的那個靦腆男子。我情愿相信他句句屬實(shí)。但我做不到。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者。何況張琴有另外的說法。如果不弄清楚那七天發(fā)生的大小事情，就無法理解他們古怪的關(guān)系，尤其是孫山后來憤而辭職以及后來對待張琴的態(tài)度。

孫山困擾很久的是，張琴為什么要跟他同居而又守身如玉呢。那些借口經(jīng)不起推敲。后來他跟多個女人有染才搞清楚了。每一個女人都告訴他：那是為了刺激某人，她真正的情人。而至于挑上他，完全是因?yàn)樗液窭蠈?shí)，既是新時代的好男人。又是復(fù)活的柳下惠。她又不至于泥足深陷。孫山不同意，反駁：“第一次說得過去，但我離校了，她為什么還三番五次來找呢?”有人說：“那是為了氣別的男子，或者再三氣同一個人?！睂O山質(zhì)疑：“但圈內(nèi)人都知道，我已非吳下阿蒙。難道她就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對

方回答：

“果子既然成熟了，她就要來采摘了。她恨不得第一個來祝賀你。呵呵?！睂O山搖了搖頭，覺得這都是捕風(fēng)捉影，沒有依據(jù)。但答案到底是什么。卻又苦思而不得。

關(guān)于那撲朔迷離的七天，張琴有不容置疑的陳述：“我想引起某人的注意，但他無動于衷。今天舊話重提，很沒勁?！?/p>

“我不相信孫山說的，但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為你辯護(hù)。我知道你是什么人?！?/p>

“這么多年了，你從不相信我?！?/p>

“孫山將你說得像女神。而你知道你不是。”

“他從不這樣說我。他還覺得自己是愛情的圣徒呢。你信不信?你別看他平時道貌岸然，卻是一個好色之徒?！?/p>

孫山老說他不懂談戀愛，所有女人都是他的障礙。這輩子都不可能成功俘獲任何一個女人。除非有女人投懷送抱?，F(xiàn)在張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他還不敢相信是真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在疑慮重重和張琴的耐心解答中度過，最終他疑慮盡消。心花怒放。張琴說得口干舌燥。但柔情如水。有幾句經(jīng)典問答我記住了——

“你怎么會喜歡我?”

(這的確符合孫山那個呆頭鵝的口吻?？梢娫摪姹疽膊⒎强昭▉盹L(fēng)。)

“愛是沒有道理的?！?肥皂劇的臺詞。張琴張口就來。她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也會偷。)

“我是癩蛤蟆。你是白天鵝。我還是窮困潦倒的癩蛤蟆，我不認(rèn)為自己有吸引超級美女的魅力——”(孫呆子跟入學(xué)調(diào)情，把肉麻當(dāng)有趣，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愛是不講條件的?！?又是一句臺詞。張琴真是表演藝術(shù)家。)

“我不信一見鐘情。而你對我還不了解——”(孫呆子患得患失，略顯語無倫次。)

“我對你一點(diǎn)兒也不陌生。我對你的詩歌耳熟能詳。對你的生活充滿好奇和熱愛。你完全符合我對你的想象，天真，純樸，內(nèi)心堅定。你呀。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生活中的虛幻和荒誕感無處不在。我清楚。正是你給我?guī)淼恼鎸?shí)感，讓我知道我為什么愛你。你干凈得像蒸餾水，這讓我感到寧靜和安全。跟你在一起，我有一種被緩慢而徹底地凈化的過程?！?/p>

(這可能是張琴說過的最接近詩的一段話。藍(lán)本顯然出自外國影視劇本。國產(chǎn)片還沒有這個水平。)

“我很開心。我還是不敢相信。我覺得就像在做夢。但愿這個夢不要太早醒來。”(自始至終。孫山都有夢幻般的感覺。哪兒會這么快就醒?好戲仍在后頭呢。但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則尚未分曉?？蓱z的孫大詩人。)

在往后的歲月里，張琴常給孫山這種虛幻感，他倆的關(guān)系同樣飄忽變幻。當(dāng)時張琴話語誠懇，表情肅穆，她決意打消孫山的顧慮，而又抑制他的欲望。她看到孫山眼眸里的火越來越亮。她覺得贊美孫山“干凈”似適得其反。第二天晚上，孫山滿臉通紅，渾身燥熱，就像烤爐里的一只龍蝦。張琴有點(diǎn)慌張，看來這個教育學(xué)生要為人師表并以身作則的彬彬君子，也不像表面上那樣老實(shí)。她不想毀了孫山的道行。這并非她的本意。她從不缺少男人。但她也不是隨便的女人。她不可能跟孫山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就是她的底線。于是，張琴說：“我愛你，這種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希望在新婚之夜才將自己完整地交給你，我到目前為止還是完整的，貞潔的，我希望你尊重我，以及我對愛情的理解?！边@一盆冷水，暫時將孫山的情欲澆熄了。他沒有應(yīng)對類似局面的經(jīng)驗(yàn)，他只好偃旗息鼓。張琴在黑暗中發(fā)笑。她沒有看錯人。他的確是一個老實(shí)人。但老實(shí)人也有不老實(shí)的時候，孫山趁張琴熟睡之機(jī)。發(fā)動了一場奇襲。他的手悄悄地摸入張琴的營地，并闖入中軍帳。張琴在陣陣?yán)顺卑阋u來的快感中幾乎崩潰。這個呆子，倒是摸對開關(guān)了。她想，那個該挨干刀的，誰讓你那樣對待我呢。這是你應(yīng)得的懲罰，我就委屈一次又何妨。但且慢!本姑娘一貫冰清玉潔，可不能壞了名頭——這如何是好?張琴決定聽天由命好了——如果孫山表現(xiàn)得像一個男人。她將不反抗(她軟成一攤泥，根本無力反抗了)，當(dāng)然她也不會主動。但孫山?jīng)]有進(jìn)一步的舉動。之后張琴對自己的定力贊不絕口。而剩下來的三四個夜晚，張琴頗有四面楚歌、險象環(huán)生之感。她至少遭遇了來自兩方面的壓力：她既要讓孫山安靜下來，又要壓伏自己體內(nèi)潮水般涌起的欲望。幸而。孫山對她并無吸引力。這就是某人的幸運(yùn)。但他從不懂得珍惜。張琴不禁潸然淚下。孫山盡管保持著君子作風(fēng)(他是否想到對張琴的所謂尊重)。但他是一座活火山，那種沉寂是暫時而不確定的。張琴感到自己就像在刀鋒上舞蹈，在走鋼絲。那種刺激之強(qiáng)烈，跟做愛相比并不遜色。她胸有成竹，說：“我身體成熟之后，我教堂高聳，我田地肥沃，我花園繁茂……我身體里的寶藏，我只允許我丈夫攫取。我懂得它們的好處。我就發(fā)誓要保護(hù)好疆土，寸步不讓，尤其是要保衛(wèi)我的首都，等待我白馬銀槍的丈夫兵臨城下，我將大開城門!”張琴說得意氣風(fēng)發(fā)，但孫山一聲不吭。張琴又說：

“我得不斷提醒自己有過誓愿，才能抵擋你的誘惑。我很喜歡你以及你的身體。否則你今后會瞧不起我的，而我也將抬不起頭來。只要你對我好。我的每一寸國土。都會對你豎起白旗。請你相信我們的愛情。為了我們?nèi)蘸蟮男腋＃覀儽仨氻斪∝潏D一時之歡的庸俗想法?！?/p>

孫山很不高興。但他作為一個高尚的人，就不能反駁這種堂皇的說法。他想了想，找了一句話：“你不愿意，為什么要跟我躺在一張床上?”

“因?yàn)槲曳判?。你不是那種人?！?/p>

“我也是人，我不想別人老當(dāng)我是傻×——”孫山哈哈大笑，他猛地抱住了張琴。張琴奮力掙脫，怒道：“你瘋啦——”

“只要能得到你，就讓我進(jìn)瘋?cè)嗽喝ハ碌鬲z好了?！?/p>

“你很讓我失望。我以為你跟那些人不同。你知道嗎?你變成了另一個人。你背叛了自己。你像一頭野獸?！?/p>

“你更喜歡野獸?！睂O山將張琴壓住。要親她的嘴。

張琴拼命扭動著頭部，不讓他親嘴。她說：“好，我可以給你，但要跟你約法三章。要么你做愛，然后分手：要么你滾開，以后娶我。我不想你今后瞧不起我。你好好想一想。”

孫山頹然滾落，一聲不吭。張琴說：

“孫山在我面前露出了原形。他是披著羊皮的狼，但是他有更大的貪欲。他恐懼失去。我不是在做游戲，我沒這份閑心，但我必須給某人以打擊。我用的只不過是他的方式。我跟別人的交往，性質(zhì)是一樣的。他們盡管各不相同，但都起到跟孫山的一樣的用途。我不愛孫山。也就不可能愛他們。”

“即使你們是清白的，但你會比孫山更純潔?”我搖著頭說，

“過去我是相信的，但今天我不信了。我覺得孫山是大智若愚，一走了之。某人自以為聰明，卻被你套牢了。我多年來一直相信。你跟別人同居或偷情。只是因?yàn)槟銗勰橙恕Ｎ野l(fā)過誓，再也不要聽你說的話，但我老做雨到。你真是男人的天敵?！?/p>

“我承認(rèn)我愛過某人。某人曾經(jīng)是他也不是他。我很清楚，是他放棄了我?！?/p>

第七天晚上，孫山挺不住了，他哀求說：“我們?nèi)ソY(jié)婚吧。明天就去登記。”張琴說：“好，就明天?！彼龥]有選擇，只好一走了之。她當(dāng)然不能跟孫山結(jié)婚，除了某人，她不可能跟任

何人結(jié)婚。但是某人，正在跟一個姓艾的女大學(xué)生打得火熱，她是出手不凡的文學(xué)女青年。某人似是而非的自由主義思想。對該文學(xué)青年有致命的吸引力。對手跟她相比。優(yōu)勢是更年輕。更活潑，還跳過芭蕾舞。某人對女人的腿部有苛刻的要求。張琴見過她，覺得她的雙腿比起教舞蹈的同事田思思毫不遜色。張琴知道，一個男人被這樣的雙腿鉗住，是無法擺脫的。但她不會輕易放棄。她覺得孫山還有用途，且安全有效。但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她跟孫山多次似是而非的戀愛。對事態(tài)沒有絲毫改觀，反而讓她對孫山的了解越來越深入，她不得不承認(rèn)孫山確實(shí)有某些非凡的特質(zhì)，譬如像家狗一樣忠實(shí)，像駱駝一樣能忍，又像梁山伯一樣癡情，盡管有些呆板無趣，但做丈夫靠得住。這當(dāng)然是過去的孫山?，F(xiàn)在的男人，有哪一個靠得住呢?

對于張琴的行動，某人那邊毫無動靜。張琴威脅說，若仍跟艾女生糾纏不休，她將自殺。她手腕上的兩道傷疤清晰可辨。她具有豐富的自殺經(jīng)驗(yàn)。這當(dāng)然是一種表演，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她吃下了小劑量的安眠藥。然后給某個男人打了電話。于是，她被及時送去醫(yī)院搶救，苦不堪言，但安然無恙。張琴睡在病床上，淚水涔涔而落。某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許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她拷過他的BB機(jī)，發(fā)過短信息，但均如泥牛入海。也許，他正跟艾女生在某個人間仙境風(fēng)流快活呢。她想起了孫山，這讓她略感安慰。她給孫山打了電話。孫山一溜煙趕來。他臉上的驚惶表明了他的重視及緊張。張琴說她胃潰瘍。醫(yī)生在進(jìn)一步的診所。情形并不樂觀，有可能會發(fā)展成胃癌。她之前沒跟孫山提過，是擔(dān)心他會嫌棄。她壓根兒也不提自殺的事。孫山說：

“嫌棄你?不要說了，安心養(yǎng)病就好?！彼脑捳Z溫和而懇切，表態(tài)說如果有需要，希望能將照顧她一輩子的艱巨任務(wù)安排給他，那將榮幸之至。前幾天的難堪好像沒有發(fā)生過。孫山暗下決心，即使張琴身患絕癥，他也不會拋下她。張琴的眼淚涌出。她拉過孫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的手如此柔弱，無力。她不喜歡這樣。她不允許自己被某人之外的任何人感動。她的身體和靈魂都是屬于某人的。

我忍不住插嘴說：

“即使孫山一切盡在你的掌握中。但你那些數(shù)目龐大的男友團(tuán)。可不全是吃素的。老實(shí)講。不是哪個男人都像孫山那樣有情有義的。”

“某人清楚得很。盡管我無數(shù)次赤裸在狼群中，卻總能全身而退。我跟某人在新婚之夜，終究能完璧歸趙。某人是很清楚的。我白璧無瑕。惟一玷污了我的是某人。他在婚后一再污辱我。至于孫山，他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只是恐懼。他貪著呢?！?/p>

“請不要嘲弄他對你的愛情。我覺得孫山很傻，但對你的愛情是真實(shí)的。”

“這算什么?誰不真實(shí)?某人是如何對待我的?難道我虛情假意嗎?”

張琴說她想喝粥。在那短暫的數(shù)天里。孫山煮的白粥是她一生中難忘的美食。孫山返校，煮好粥趕回醫(yī)院。他發(fā)現(xiàn)張琴的床頭坐著一個男人。那是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彪形大漢，穿著花格子衫，身材魁梧，氣宇軒昂?？雌饋碛兴氖_外。其實(shí)比孫山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胡子使他偽裝成一個歷盡滄桑而氣度不凡的人。后來孫山才知道，他就是果城的名畫家張非。他們成為朋友。那是孫山從事報業(yè)后的事了。那大漢雙手粗大而多毛，這讓孫山想起熊的掌。而這樣的一只熊掌就在張琴花瓣般的臉龐摩挲，并拭去了她露珠般的淚滴。張琴的小腿就搭在大漢的大腿上。她一看到孫山。趕緊將腿移下來。孫山有點(diǎn)不知所措。他很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對處理類似場面缺乏應(yīng)變能力。張琴落落大方地說：

“叔叔，這是我的同事，他很熱心的?！笔迨逦⑿?，向?qū)O山伸出手。孫山的手在其掌握中。纖弱如孩子的手。他強(qiáng)忍住一拳搗在那張長滿茂密毛須的黑熊臉上的沖動。他梗直脖頸說：“叔叔好，我是張琴的男友?！笔迨謇事暣笮Γ曊鹞萦睿骸澳杏寻?，呵呵——”孫山按捺著奪門而逃的念頭，在那種壓抑而詭異的氣氛中。服侍張琴吃完粥。離開醫(yī)院。他望著外面鋪天蓋地的陽光，心里卻積滿了陰霾。他想痛哭一場。他覺得自己也病了，要不就是中毒。誰讓他遇上了張琴呢。

張琴出院后。跟孫山開始了第二次戀愛。她提出仍跟孫山一起住。孫山冷靜地說：

“不要了。不要高估我的定力?！边@次他學(xué)乖了。張琴想了想，他還是幫孫山略為布置了房間，擺了幾個花樽，并將自己一個鑲框的肖像照片擺在孫山的書桌。這張照片很漂亮。張琴做這一切時很有儀式感。那是愛情的證明和道具。張琴做得很投入，有一瞬間，她毫不懷疑自己墜入情網(wǎng)了。

后來。孫山?jīng)]想到會在短暫的日子里。接二連三地見到張琴不同的家庭成員或親戚朋友。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張琴忽然冒雨過來，說她爸爸想見他。于是兩人冒雨出去，先打車到了南方第一師范學(xué)院，雨勢稍減，但仍一片白茫茫。孫山收起自己的傘，奪過張琴的傘，這樣兩人的距離就被巧妙地縮短了。白色的雨幕助長了孫山的膽子。他另一只手摟住了張琴的腰肢。他心醉了。但愿就這樣走到世界的盡頭。傘往張琴身上傾斜。孫山被雨水打濕了而渾然不覺。在一幢灰舊的教工宿舍樓里。孫山見到了張琴的爸爸，一個臉色白凈的中年人。戴著金絲眼鏡，顯得很有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他是一個古典文學(xué)的教授，對《易經(jīng)》有很深的造詣，而尤精面相術(shù)。他比孫山想象的要年輕。張琴說：

“沈教授是我干爹呢。多年以來，干爹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备傻w快瞄了孫山一眼。漫不經(jīng)意地，又像抓住了要害。他的表情略顯古怪，在虛假的熱情之中，夾雜著蔑視和嘲弄。但仍難掩那一絲妒意。房間里的氣氛很沉悶，他沒頭沒腦地說：

“年輕人，你要好好照顧張琴啊。她很頑皮。有你我就放心了?！?/p>

“她很好的。很能干，又聰明?！睂O山回答。雨停了。窗子外面，碧空如洗，但孫山覺得教授的臉上堆滿了鐵塊似的烏云，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兩人剛走下樓梯，孫山就問：

“為什么要見他呢?又不是你的親爸爸?！?/p>

“他要看看你。他看人很準(zhǔn)的。他認(rèn)為你靠得住。你對這個結(jié)論不高興嗎?”

“他倒是很不高興?！?/p>

在個把月的時間里，孫山見了大群張琴的親屬，表哥、伯父、叔叔、舅父、姨父諸如此類，孫山納悶之余，又總結(jié)出問題：這些人無一例外皆是男性。均非其直系親屬，至于她的父母或上一輩，從來沒見她提起過。孫山問得多了，張琴輕描淡寫地說：

“全死光了。我是由舅舅養(yǎng)大的。你還沒有機(jī)會見我舅舅，前幾年移民舊金山了。他在當(dāng)?shù)亟?jīng)營一家中餐館。你不要瞧不起這種小商人，他做得還不錯。他也是一位藝術(shù)家，擅畫西式風(fēng)景，跟我小叔是同學(xué)?！?/p>

“你帶我見他們干嗎?”

“咱們要結(jié)婚啊，”張琴用手指一戳孫山的額頭，嗔道，

“你真是一頭豬啊，恭喜你，你全部過關(guān)了。”孫山早已不存此念，不禁喜出望外，問：“包括你叔叔嗎?”

“當(dāng)然，你是指哪個叔叔?”

孫山搖頭不答

“我想早點(diǎn)結(jié)婚。我要趁著現(xiàn)在還好。要將我一生中最輝煌的青春，用禮品盒包裝起來送給

你。如果我真有癌癥了。我就一個人悄悄地離去，什么人也不見。你要向我保證，你要好好地生活，你不要去找我，找也找不到。”

孫山心頭涌起甜蜜和傷感，一把抱住了張琴，張琴也緊緊地抱著他。這是他們最后的一次相互擁抱。后來再也沒有過兩情相悅的時刻。后來，一切都變味了。

張琴又在孫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這一次。她連解釋都覺得多余。她沒有心情。她頭腦清醒，內(nèi)心冷酷。孫山卻蒙在鼓里。不少人在情場上初出茅廬時皆是如此，遍體鱗傷，進(jìn)退兩難。但是，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張琴的不辭而別，正如他隱隱約約期待著張琴突然出現(xiàn)。他習(xí)慣了。她的出現(xiàn)和消失都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規(guī)律可以捉摸。也沒有應(yīng)對的辦法。但孫山也是人。他也需要發(fā)泄。當(dāng)下次張琴又出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那些衣服全用剪刀絞爛了，再一件件燒掉。他不希望自己記起過去不快之種種。他將其毀尸滅跡。盡管他從不拒絕張琴給他帶來美好的未來。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他似乎分不清了。

“從來只有一個張琴，”我說，

“她從來沒有變化過。人總會按照她的天性來做事?！?/p>

“那時我覺得她干變?nèi)f化。無從捉摸?！睂O山說，

“我習(xí)慣了等待她來，離開，然后又重來一次。其實(shí)，我那時已隱約感到，她不可能愛我。但我不愿承認(rèn)這一點(diǎn)?！?/p>

“你當(dāng)時就像犯了臆癥，困于幻覺中?！?/p>

“我還有必要再復(fù)述后來的幾次嗎?也許你比我更清楚。一年之內(nèi)，張琴跟我相好七次，分手七次。如果我愿意。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還可以無數(shù)次地重復(fù)下去。是的。我當(dāng)時的確打算這樣做。”

“我也覺得你會這樣。但你果斷辭職，遠(yuǎn)走高飛。你要將那個傷心之地那個女人完全抹掉。對嗎?我想你是死心了，煩了，還是什么原因?你肯定遭遇了非常之事?這正是我感興趣的?！?/p>

“我沒發(fā)生過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想見她了。就這樣?！?/p>

“但后來你還見了她好多次?！?/p>

“你說張琴做時裝模特的事，我倒是第一次聽到。她的確有不同的化身。但她的德性是無法更改的?！?/p>

“我想她說的是真的。她曾經(jīng)給我一張VCD，說里面有她的演出集錦。我一直沒去看。后來也弄丟了。直到多年后，我才在歌廳的大屏幕上，看到海灘邊椰樹下有一個穿著泳裝的女郎，扭腰弄胯，好像就是她。但也不敢確定。我印象中的張琴盡管熱情如火，但她總是端莊純潔的。而屏幕上該女郎那種難以言喻的表情是我所陌生的?！?/p>

“我所陌生的恰恰是你的看法。至于她端莊純潔的一面。我平生聞所未聞?！?/p>

此后數(shù)月，張琴鐵了心不理孫山。孫山坐不住了，他采取主動，絞盡腦汁，試圖去挽留跟張琴的愛情?？蓱z的孫山。一個人要跳火坑，誰也沒辦法。但是張琴堅壁清野，巋然不動。她不接電話，不復(fù)BB機(jī)，見了面也冷若冰霜，仿佛他們壓根兒就沒有認(rèn)識。在她的眼中，孫山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孫山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壓抑而高傲的人。但他在張琴面前斯文掃地。電話打不通，他就狂發(fā)短信：

“想念你。晚上睡不著。我不能沒有你。我保證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會再觸怒你。我知道你是仙女下凡，我沒有這個福分，也不奢望長相廝守了，只要見到你就好……”大致就是這些。翻來覆去，接二連三。張琴一概刪除。她覺得孫山也就會寫幾首朦朧詩。要論哄女孩子，他卻表現(xiàn)得詞語貧乏，江郎才盡。大約過了一個多月。要生要死的孫山平靜下來，回復(fù)了他的高傲。他像一個癲癇癥患者。發(fā)作過后就沒事了。孫山說。每一個人在年輕時都會發(fā)一次瘋。但他不止一次。而且都是沖著同一個女人。這除了說明他是真的愛她，沒有別的解釋。

二○○○年夏天，孫山選擇了離開。他果然在一家報業(yè)集團(tuán)做了編輯。他的生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他不僅寫詩，也寫小說。三二年間，他莫名其妙地贏得了文學(xué)界的聲譽(yù)。而他的愛情經(jīng)歷也變得色彩斑斕、豐富博雜。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在情場上蠢笨如牛的呆頭鵝。相反。他借助那張貌似純樸的嘴臉，輕而易舉地贏得了美人們的芳心。但他并不快樂。張琴給他帶來的陰影，這輩子都恐難消除。另外，張琴對他的威脅，仍遠(yuǎn)未解除。

張琴大約隔了半年，又惦記起孫山了。她說：

“你過得好嗎?我一切都好。請放心。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幸福。那個人終于答應(yīng)娶我了。他跟我說，保證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打算跟所有的狐貍精都斷了，只對我一個人好。他保證在下半生只愛我一個人。到死也不分開。他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滿懷懺晦之情。他賭咒發(fā)誓，我相信他句句屬實(shí)。但是，他要跟那成群結(jié)隊的狐貍精都舉行一次相似的儀式，儀式在按計劃進(jìn)行中。這很好，我也想來效仿。我總是忍不住效仿他，他實(shí)在是一個天才。他的儀式恐怕得持續(xù)一個多月，換言之，我至少還要一個多月才能嫁給他。他就像歌星在巡回演出，只要還有市場，就沒完沒了——”

“我不明白你說這些?！?/p>

“傻瓜。我要跟你舉行告別儀式啊。他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能徹底了斷。我一直想跟你做愛，但結(jié)婚后就不可能了。我要做一個好妻子?！?/p>

孫山想起，張琴曾說過只跟丈夫做愛的說話，他說：“我不想做?！睆埱僬f得興致勃勃，但他不相信。他不想去憶及任何有關(guān)張琴的事情，或兩人過去的細(xì)節(jié)。

彈指間，孫山在殼村住了兩三年。他有一次很好的拍拖機(jī)會。但是沒有抓住。對方是個大一學(xué)生，念中文的，一手文章寫得很漂亮，而人比文章更漂亮。該女生富有才情妙語連珠，思想充滿鋒芒而不失謙卑，對社會動態(tài)了如指掌，對文壇掌故更是如數(shù)家珍，但這并不影響她仍然是一個清純?nèi)缢呐ⅰＫ非笠环N單純質(zhì)樸如蒸餾水的人生，對甜如瓊漿的愛情充滿渴望。這讓孫山不禁肅然起敬，想不到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竟然還有這樣的女孩!

然而，孫山不想招惹她。他想起了張琴的斷言：他不是一個適合談戀愛的人，而僅適用于婚姻。況且，他當(dāng)時一心只想結(jié)婚，而沒有任何談一場馬拉松式戀愛的打算。他承認(rèn)他對該女生頗有好感。但只要一想到她才讀大一，就算她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這是極為罕見的)，也起碼要等三年，這就讓他無法忍受。他有另外的理由：她純凈得如一杯清水，而我跟她在一起。就像一包墨水粉落入水中，這將是一件大煞風(fēng)景的事。但到底是否如此。孫山?jīng)]機(jī)會去驗(yàn)證了。如果他能預(yù)見到三年之后，自己仍然孑然一身、而該女生在畢業(yè)后即為他人婦，恐怕他就會有另外的想法。至于他跟她還有些事沒有完結(jié)，則遠(yuǎn)超出他的預(yù)見能力了。

在他們短暫交往的日子里，兩人曾多次在酒吧里暢談。他們思想碰撞的火花，不僅照亮了他們漆黑的心房，而且在黑暗的記憶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劃痕。宛若藍(lán)底綢緞上的白色花紋，異常鮮明。而最讓孫山難忘的是她的笑聲，以及發(fā)出笑聲的那兩瓣潮潤、艷紅而唇紋鮮明的嘴唇。聊到興起時，該女生舒暢的笑聲猶如玻璃珠在碰撞、碎裂，如泉水在石頭上進(jìn)濺、飛揚(yáng)，它們像一些快樂的精靈充斥著整個酒吧或茶館。有時。人們因?yàn)樗男β暥@愕。整個大廳霎時沉寂下來。她終于意識過來。沖著孫山吐了吐舌頭，依然無

法壓抑住喉嚨里的清亮笑聲。笑聲，笑聲，瀑布般的笑聲沖出一位十七歲少女的喉嚨，它們就像一群兇猛的史前巨獸那樣躍出春風(fēng)吹拂、野花爛漫的山谷。這的確是一個迷人的少女，不會有一個男子可以忽視她的魅力。她充滿強(qiáng)大生命力的軀體和熱情開朗的性格，可以使每一個接近她的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的身軀猶如一只裝滿了美酒的酒樽。或一只晃蕩著汁液的果實(shí)，在空氣中散發(fā)著讓人陶醉的氣息。要不是孫山當(dāng)時想結(jié)婚想得發(fā)瘋，他早已像一塊木葉卷入了該女生柔情的漩渦之中。

是的。孫山是一塊木葉，但他尚未掉落的時候，該女生的漩渦已像長龍般卷起，大浪滔天，她試圖吞噬樹上這一塊固執(zhí)而盲目的葉片。孫山拒絕了，拒絕了這一次，兩人遂不相往來。該女生已心如死灰。我想他們不會死灰復(fù)燃。多年后，孫山為自己的膽小如鼠悔之莫及。這是一次真正的誘惑，但是她做得異常隱蔽。這真是一個清純的女孩，即使在表達(dá)愛情或情欲的時候仍然純美無比。讓人感到有一種春風(fēng)吹拂大地的柔和將人間最美好之物獻(xiàn)祭給諸神的圣潔。

那是一個秋夜的凌晨三點(diǎn)，當(dāng)時孫山搬到殼村還不久。應(yīng)當(dāng)說孫山是一個夜貓子，平時睡得很晚，該女生也經(jīng)常打電話跟他聊天。樂此不疲(在通話的過程中。孫山時常聽到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這是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音——該女生解釋說，你講得太精彩了，我忍不住要記下來!這比單純的恭維要讓孫山更滿足他的虛榮)。但這么晚還是頭一遭。該女生羞怯地說，我現(xiàn)在想去見你，可以嗎?她的聲音有點(diǎn)顫抖，失去了平時的自信，但那種楚楚可憐的腔調(diào)卻讓人難以抗拒。考慮到殼村的治安以及出租屋的難以尋找。孫山?jīng)Q定去接她，讓她打的到殼村車站再碰頭。

孫山在黑夜中摁亮光管，燈光讓他深感炫目，他有點(diǎn)發(fā)懵，但他的睡意已一掃而空。即使如此深夜。街上仍有行人或車輛。人們在路上這么匆忙要趕到哪兒去呢?是回家嗎?還是剛從家里出來?但家的概念對于孫山這樣的異鄉(xiāng)人來講，無疑是陌生而奢侈的。

車站附近居然不算冷清，一個大排檔在通宵營業(yè)，賣臭豆腐、燒烤攤以及擺買粉條的小販居然還有不錯的生意。而幾個濃妝艷抹的女郎夢游般晃來晃去，纖手掩著小嘴，嘴里打著呵欠。這座城市仿佛不需要睡眠。換言之，有的人不愿入睡，他們寧愿在夜晚巨大的翅膀下從事著各式各樣的交易。孫山?jīng)]有等多久，該女子就來了。她披著一件長長的外套。雖說秋夜有點(diǎn)涼意。但她的外套畢竟給人一種夸張的感覺。該女子解釋說。出門的時候覺得有點(diǎn)冷。所以又返身取了件外套。她平時清澈的眼神有點(diǎn)暗紅，在黑夜中猶如火星一閃。該女子說肚子餓，遂在大排檔上吃了一海碗麻辣湯煮的通心粉，大呼過癮。孫山靜靜看著她吃，心里滋長著一種難以述說的溫暖。他心里有點(diǎn)驚詫。她對食物的清潔要求甚高。平時寧死也不吃街邊的東西，宛若傳說中的神鳥從不沾一滴污池中的水。他拒絕了該女生帶她回出租屋的提議，寧愿去找一個酒吧。但酒吧通常在凌晨二點(diǎn)半之前打烊。最后，該女生作了讓步，但要孫山陪她去白沙河邊吹吹風(fēng)。

殼村距白沙河甚近。于是，他們打的到了三桅島，然后順著長堤步行。兩人一前一后，默然無聲。他們在寂寥的月夜之下，一個人仿佛是另一個人的倒影。盡管江風(fēng)徐徐吹來，但兩人仿佛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密集的空氣中襲來，而且江風(fēng)中也夾雜著一股輕微的臭味。這條美麗的母親河飽受污染。日漸變臟。這一切讓人深感壓抑。不得不開口了，孫山說：

“你瞧，月亮多美，但它一掉入江水就被弄臟了?！痹铝廉?dāng)然不會掉入江中，他的意思是說污黑的河水弄臟了它的倒影。這句話很無趣。連他也不否認(rèn)他在大煞風(fēng)景。該女生輕笑出聲，她的笑聲比月輝還要清冷。她說：“我美嗎?如果我掉進(jìn)水中會被弄臟嗎?”

“你甭亂說話?！睂O山脫口而出?！澳惝?dāng)然美啦?！?/p>

“如果我說你是一塊木頭，你說這塊木頭會反對嗎?”

“既然是木頭，當(dāng)然不會反對?！?/p>

“如果我想說你的手臂剛好可以環(huán)抱我的腰肢，你有什么高見?”

孫山臉皮發(fā)熱，支支吾吾。

“瞧把你嚇的，膽小鬼!”該女生大笑。

她幾個快步。將孫山拋在后頭，她在一段粗大的木頭上行走，搖搖擺擺。孫山說：

“下來吧，別摔壞了你!”話音未落，該女生已哎呀一聲，蹲坐在地上，揉著腳脖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敢情真是崴了腳。孫山去拉她，她撒嬌似地不肯起來，堅持要孫山背她。孫山?jīng)]有辦法，他感到該女生看起來雖然結(jié)實(shí)。尤其是胸部和臀部圓滾滾的，但并不重。背上的女生宛若一只溫暖而輕盈的大鳥，似乎沒有什么重量。但孫山隨即覺得背上的重量越來越沉，他將該女生靠著欄桿放了下來。整個三桅島相當(dāng)靜謐，堤邊的樹木綴著小燈。發(fā)出綠色的燈光，偶爾有一輛的士在飛快地駛過，忽然有一聲駭人而含混的聲音，不知從附近的哪個角落傳來。孫山想起報章上常見的打劫和殺人報道，不禁心底發(fā)毛，小聲說，咱們走吧。這次，該女生沒有反對，柔聲地說，好呀。她方才郁積在胸口的怨氣似已煙消云散，說話也毫無嗆人的火藥味。孫山還擔(dān)心她的腳能否走路，然而，該女生健步如飛，矯健如春天的小鹿，她身子一閃就進(jìn)入了的士。孫山?jīng)]有送她回校。他覺得心亂如麻。他需要一個人獨(dú)處的安靜，來將潮水般涌來的思緒撫平。

自從夜游白沙河之后，孫山和該女生有了鴻溝，且有意識地擴(kuò)大著，他們?nèi)諠u疏遠(yuǎn)，最終失去了聯(lián)系。當(dāng)孫山偶爾在一次宴會見到她，已經(jīng)是數(shù)年后的事了。該女生已為人婦。但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她出于某種荒誕不經(jīng)的恐懼心理，穿著古怪。武裝到牙齒。打扮得像徐克電影里的蒙面黑俠。這就是當(dāng)年純真而歡快的小姑娘嗎?孫山靜靜地注視她。呆若木雞，全然不顧自己的失態(tài)。孫山發(fā)現(xiàn)，他很少能記起該女生姓艾。

孫山在女人的熔爐中學(xué)會了錘煉意志，也學(xué)會了粗略的歸納法。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張琴、姓艾的大學(xué)生都給他帶來了虛幻感，她們無一不像漁夫打開的膽瓶冒出的一股青煙，他如何抓得住?他覺得張琴算是看透他了：他僅僅適用于婚姻。他是某種圍城的建筑材料嗎?但他有一個前提，他希望未來的妻子，必須給他提供某種真實(shí)感。

孫山遇到曲榆的景象，一直讓他難忘。他認(rèn)為那只能是天意。寒冬深夜間，他坐公交車返家，一路上那么久，車上只有他和她兩個乘客。她身材高挑，容貌俏麗，而她眉宇間的英氣，倒是女人間罕見的。她有意無意間瞥了一眼孫山。孫山覺得這女子的眼眸晶亮幽深，那眼波涌動的信息如此豐富。他卻無從揣測。他眼前飛快地掠過一連串他招惹過的女人。發(fā)現(xiàn)這女子不一樣。

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乖戾、憂郁和神經(jīng)質(zhì)，而這個女子卻明亮得像一盞燈，在暗夜中發(fā)光。夜深人靜。一路上暢通無阻。路邊的燈光霓影往后飛馳，像夜晚翻卷的浪花。她對他微笑了嗎?肯定是。孫山感到車廂蕩漾著溫暖。他有一種恍惚感，馬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這輛車在飛馳。本來他覺得這輛車來歷不明，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又要往何處去。而窗外的城市叢林。于燈光明滅間

像荒郊野店。這也許是夜深造成的緣故。但那位女子的笑容，讓他的恍惚消除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淚下。他在這座城市生活多年，仿佛只有這個夜晚才讓他踏實(shí)。他想起了但丁《神曲》的前三行：“我走過我們?nèi)松囊话肼贸蹋瘏s又步入了幽暗的森林，／這是因?yàn)槲颐允Я苏_的路徑?！倍矍暗倪@位女子，極有可能就是“引導(dǎo)他永恒上升的偉大女性”。兩人隔著幾排座位，孫山鼓起勇氣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終究不善于跟女人搭訕，一時找不到話說。那女子璨然一笑。笑容燦爛之極，他有一種在暗室中拉亮電燈的感覺。是的，他苦苦尋覓的就是這種真實(shí)感。到了某站，車停了。那女子飄然下車。他想也不想，趕緊跟上去。他再不采取行動，就會失之交臂。他說：

“我喜歡你笑的模樣。這是我的名片，我可以要你的電話嗎?”那女子微笑，并不理會他遞過來的名片，說：

“你送我到小區(qū)，我就給你電話?！彼〉男^(qū)距公交站也就七八分鐘，孫山只恨路途太短。好在相談甚歡，孫山覺得有老友重逢之感。但他知道從來沒有遇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他告別時知道了她叫曲榆。他們相識半年后結(jié)婚了。

“那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壞人?”孫山問過她。

“我喜歡你盯著我看，”曲榆說，

“當(dāng)時你像一個傻瓜。我很喜歡。我顧不上你是什么人?！?/p>

這就是孫山初次相遇曲榆的情形，接近于艷遇。但還有其他版本，該版本由張非提供。他們相遇于陳榆父的婚宴。當(dāng)時全場最引入矚目的女人不是新娘，而是艾薇和曲榆。艾薇就是我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出于某種對社會極端不信任以及沒有來由的恐懼。她在出門時務(wù)必頭戴鋼盔，臉戴口罩，身披大衣，打扮得像一個恐怖分子。而曲榆則一副反串男角的模樣。留著男式短發(fā)。身穿男裝，格子衫就束在西褲里。如果不是她胸前的兩座山丘奇峰突起。真像一個男人。不是說她不好看。而說她毫無小鳥依人的女兒態(tài)，倒有“河?xùn)|獅”之嫌。據(jù)說她是某外企的部門經(jīng)理，精明強(qiáng)干，聲音脆響。如果不是艾薇犯傻，我們及早離場，這個奇異的女人我倒略感興趣。據(jù)陳榆父所說，兩人初次見面，情形并非如孫山說的那么浪漫。孫山從來畏『具于喝酒。他在眾人的強(qiáng)勸硬灌中差點(diǎn)躲到桌底下去。曲榆挺身而出，一女當(dāng)關(guān)。幫他連續(xù)喝了七杯烈酒。她臉上桃花燦爛，醉態(tài)可掬，兀自大呼酣戰(zhàn)，好不痛快!這讓孫山瞧得呆了。鄭逸年起哄道：

“酒桌上喝酒的男人，你不去幫，卻偏去幫孫山?”曲榆說：“我喜歡幫不喝酒的男人?！编嵰菽暾f：

“孫山，人家?guī)土四?，你如何謝她?兩人喝一杯交杯酒好了?！北娙舜叽?，孫山窘迫萬分。還是陳榆父打圓場道：

“待會就讓孫山送曲榆回去好了?！蹦莾杀七€是曲榆喝了。倒是曲榆打的送孫山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去。曲榆頭腦清醒得很，取笑說：

“你細(xì)皮嫩肉的，身子又單薄，別招惹色狼將你當(dāng)美嬌娘劫了?！睂O山望著曲榆。曲榆小刀眉，丹鳳眼，英氣逼人，仿若穆桂英再世，出入社交場合，游刃有余，干軍萬馬若等閑，大有奇女子之風(fēng)。這份從容倒是稀罕。

我感到奇隆。張非不在現(xiàn)場，如何說得頭頭是道?張非笑而不答。

兩人平時出街。曲榆如大將軍披甲上陣，氣度不凡，而孫山就像跟班，一切行動聽指揮。曲榆作風(fēng)潑辣，孫山畏首縮尾，倒相映成趣。

孫山新婚不久，就跟莫櫻認(rèn)識了。據(jù)說是一個懂樂器的美婦人。她的經(jīng)歷很復(fù)雜，從事過不同的行當(dāng)。他跟莫櫻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將張琴徹底遺忘了。這是一次重大勝利。而他在新婚之夜，壓著新娘子的白皙肉體，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卻是張琴。他動過離婚而跟莫櫻結(jié)婚的念頭。在我看來。莫櫻是一個偏執(zhí)狂，肯定比張琴更難對付。她對孫山的愛戀是真切、固執(zhí)而盲目的。她有的見解真是大謬不然。譬如她認(rèn)為孫山像圣僧唐三藏。對女人目不斜視，不像某些男人如陸遜、張非之流一見女色就垂涎三尺，像逐臭的蒼蠅。而她迷戀孫山，就像《西游記》里的大多數(shù)女妖。其畢生夙愿是跟唐僧成親。她們道行再高，都最終失敗了，乃至死于非命。一念及此，莫櫻就抱住孫山哭了：

“我不會有更好的下場。我真該死!你既是我的毒藥，又是我的解藥。遇上你是我的幸運(yùn)，也是我的災(zāi)難?！?/p>

莫櫻的抱怨，讓孫山深感慚愧。自從經(jīng)過張琴的洗禮后。他很難像以前那樣為女人瘋癲了。無論是過去的艾薇。還是現(xiàn)在的莫櫻，都給他帶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難以確定。也就無法抓住。果不其然，莫櫻很快就淡出了他的腦海。他當(dāng)時想過離婚，但最終沒有離成。不是曲榆不同意。而他壓根兒就沒有提過。而莫櫻不愿意拖泥帶水，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她結(jié)婚，要么讓她嫁給別人。孫山曾經(jīng)有過唾手可得的愛情，但他無力把握。那個懂樂器的女人，據(jù)說她的身體比一把大提琴還要完美。但他終究是妥協(xié)了。這讓莫櫻氣得七竅生煙。是張琴讓他感到絕望嗎?我真奇怪。張琴算什么!他連提到這個女人都不愿意了。但愿他將張琴永遠(yuǎn)遺忘。

他跟我說：

“無論她再說什么，我都不會再聽一個字了。”

“我聽過不少男人都這樣說。”我回答。

在紅旗師范學(xué)校的時候，我就瞧不起孫山。他終究是怯懦之人。他在莫櫻這件事上的處理。又做了一次懦夫。我們共同的朋友油畫家張非起到了影響。他說：“又不是球賽，換人是沒有意義的。我已經(jīng)離了三次，打死也不會再結(jié)婚了。不管她是仙女下凡，還是西施再世，一旦成了你的老婆，你都不可能再愛她。”這個張非!但孫山終于失去莫櫻時，卻心如刀絞。而張琴無所謂失去了，因?yàn)樗麖膩砭蜎]有得到。他跟莫櫻短暫的時光是快樂而放縱的。他的生命與激情像山洪暴發(fā)，漫漶過婚姻的堤壩而泛濫成災(zāi)。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出軌”這個詞帶來的妙處及刺激。而莫櫻一旦像洪水遠(yuǎn)去，他又回復(fù)到了平靜而刻板的舊日河床之中，繼續(xù)著跟曲榆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的婚姻生活。孫山后來回想起，莫櫻總能成功地讓他將張琴拋之腦后，而她就像傳說中的精靈離他而去。最讓人恐懼的是，不過三二年，他就無法完整地記憶她的模樣。因?yàn)閺埱俚哪橗嬂显谘矍盎蝸砘稳?，相互混淆，將他擾亂。孫山擔(dān)心有朝一日重逢，他是否還能認(rèn)出她來。而他經(jīng)常將別的女人當(dāng)成莫櫻，

每隔三二月。張琴就會惦記孫山一次，給他打電話，借口五花八門，漏洞百出。孫山高掛免戰(zhàn)牌?？偹闶刈×四_跟。

在孫山剛離開紅旗師范學(xué)校那一陣，張琴跟某人的關(guān)系很僵。就經(jīng)常惦記孫山。這次的電話跟之前相隔半年。她說：

“你來看我好嗎?孫山，我在醫(yī)院?！睂O山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她胃潰瘍了。但不是。張琴說她在做人流。她之前認(rèn)識了一個深圳的富家仔。他一表人材。風(fēng)度翩翩，沒想到卻是個薄情郎。兩人在外頭租房同居了四個月。張琴有了他的小孩四個月，那男的突然跟她分手，之后杳如黃鶴。她能怎么辦呢?她不能拖著一個小孩嫁人。現(xiàn)在她就要在醫(yī)院做人流手術(shù)，那男的卻人間蒸發(fā)了。你能來嗎?孫山自然不相信她的鬼話。又覺得她有些可憐，但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他知道她一直無法放下那個

離婚了的男人。每個人都有他的克星。張琴也有。張琴枉自聰明，卻弄得一團(tuán)糟。不管好壞，很多事情都是自找的。他覺得對張琴慢慢有了免疫，可喜可賀。他決不重蹈覆轍。

又月余。張琴來電說，她又入院了。她終究避不開病魔。她患的不是胃癌，而是血癌。恐將不久于人世。這個世界，她惟一牽掛的人，就是孫山了。想起來感到溫暖的，也只有他了?？上б郧吧碓诟Ｖ胁恢?。如果孫山也不愿意來看她，她倒不如自盡的好，以免臨終時凄苦孤寂。這一次。孫山動搖了。他當(dāng)然不相信張琴真患了絕癥。但他心生酸楚。

兩人終于見面了。在崗頂那家青草閣咖啡廳，老地方了。就在紅旗師范學(xué)校附近。孫山離開學(xué)?？烊炅?。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孫山覺得她陌生而憔悴。其實(shí)她外貌改觀不大，就是缺乏神采。數(shù)年前那種清爽干凈的感覺已蕩然無存，那種嫵媚柔弱的神態(tài)，也被某種憂愁糾結(jié)的輕佻所替代，她的臉留下了耽于肉欲的倦怠。這完全不符合孫山無數(shù)次在夢境內(nèi)外想念的那個女人。她才二十二三歲，但儼然是一個在歡場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婦。瞧她這個樣子!孫山已學(xué)會觀賞女人了。他不禁驚嘆于時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不僅使一個美婦人原形畢露。又使記憶遭到歪曲和變形。至少，昔日那個讓他愛恨交加的美艷尤物，已無跡可尋。

兩人坐了一個多小時，其實(shí)聊得不多。他們之間的隔閡比想象中的要大。張琴在詩壇上也混了點(diǎn)名堂。但孫山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跟張琴談?wù)撛妼W(xué)是瀆神的行為。那么談?wù)撍哪Ｌ貎荷?。掙錢或者她數(shù)目不詳?shù)哪信笥丫陀幸馑紗?孫山忽然想起他關(guān)心的是什么，忙問：“你上次結(jié)婚是真的嗎?”可憐的孫山，他對張琴跟那個男人的關(guān)系，仍要過數(shù)年才略有所聞。張琴說：“假的。我是真的想結(jié)。如果我嫁給你，你要嗎?”孫山不喜歡她拿這種事開玩笑。當(dāng)時。他對婚姻仍有神圣之感。

后來，孫山主動提出送張琴回家。學(xué)校變化不大，墻是舊了，但又粉飾過。還是那幾棵樹，河水還是那么臭。操場上煙塵滾滾。那個守門的老頭瞪大眼睛，他為認(rèn)出孫山而得意洋洋。孫山不勝感慨。張琴住的還是那個小單間，她終究沒趕上福利分房的尾巴。孫山等張琴關(guān)上門，就如餓虎撲羊。一把將張琴壓在床上。手腳麻利地去解張琴的紐扣。他蓄謀已久，還是突發(fā)襲擊?張琴拼命反抗。盡管她沒有生氣，臉上反呈大地回春之象。但她是真的反抗，竭盡全力，用手去抓，雙腳亂蹬。他們滾作一團(tuán)，像獅虎在爭食。孫山沉著冷靜。這次不得逞。以后就沒有可能了。也沒有興趣了。他用大腿鉗制張琴，靈巧地解開了張琴上衣的紐扣。一把推開乳罩，他的手已摸到了張琴的乳頭。盡管作為一個強(qiáng)奸者，他未免經(jīng)驗(yàn)不足，但也不是昔日那個不諳男女之歡者了。他打算將張琴剝得一絲不掛，再全面徹底地占有她的肉體。張琴嬌喘連連，臉色通紅，難以說清她是恐懼還是興奮。她幾乎無力掙扎。她手腳在發(fā)軟。突然，張琴摸起床頭的手機(jī)，咬著牙說：“放手，不放手，我報警了!”孫山不理她，他已解除了其上半身的武裝，張琴雙乳像皮球浮在水上起伏。張琴果斷地摁下手機(jī)鍵。孫山喊道：“得了，我走啦!”他慌張而沮喪，扭頭看張琴，只見她喘息未定，滿臉潮紅，嬌羞無限。這倒符合他對張琴的記憶。她臉上交織著惋惜、痛快乃至惡毒的表情。孫山長久不會忘記。

后來，張琴對我說：“我想給他，但得他自己來要。我不可能真的報警，我只是嚇唬他。如果他敢冒險，我就只好對不住某人了。我不愛孫山。我不否認(rèn)他是一個好男人。但他一到緊急關(guān)頭就蔫了。他總是半途而廢。他沒種!我不可能愛他。”

“你不愛他。但這么多年來。你不斷主動去聯(lián)系他，甚至找上門去，”我說，

“盡管強(qiáng)奸未遂事件發(fā)生后，孫山有好幾年不愿意再見你。但你們后來鬼混得還少嗎?他早已離校，你還犯得著利用他嗎?利用他給誰看啊。畢竟，某人對你的事情所知甚少。他從來就不關(guān)心?！?/p>

“我們從不鬼混。我們有過機(jī)會。我們基本上都是高尚的人。我跟任何人都沒有問題?！?/p>

“好了，不扯這個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孫山那么愛你，為何就下得了決心離開你。甚至不惜辭職?肯定發(fā)生了什么。我對此一直深感好奇?！?/p>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發(fā)神經(jīng)。也許他也不知道。你知道嗎?你窺探別人隱私的嘴臉很丑陋?！?/p>

在二十一世紀(jì)的前五個年頭，朋友們紛紛結(jié)婚了。孫山跟曲榆成親。張琴終于如愿以償，跟某人結(jié)婚了，不數(shù)年又離婚。

孫山終究是遲鈍混沌之人。他一直要等到張琴跟某人離婚，才知道張琴一直放不下的那個臭男人就是我陸某人。當(dāng)他知道這些消息后。覺得一切謎團(tuán)就迎刃而解了。譬如張琴為什么要跟他假同居，為什么要穿睡袍在門口刷個牙要花半小時，諸如此類。他忍不住跑過來，跟我回溯記憶，鉤沉往事，分類歸納，梳理核實(shí)，以厘清近十年來的種種恩怨情仇。我們有共同的記憶。因?yàn)槲覀冇泄餐那槿恕?/p>

責(zé)編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