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說金融市場是“超道德”的

喬治·索羅斯

摘要：本文認為，對普通的市場參與者而言，金融市場是“超道德”的，即金融市場與道德無關(guān)，個人參與者的利潤動機與規(guī)則制定的社會價值無法等同。

關(guān)鍵詞：金融市場；市場價值；社會價值

Abstract：This paper argues that to ordinary market participants， the financial markets are“amoral”，which means financial markets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morality，the profit motive of individual participant can not be equivalent with the social value of rulemaking.

Key Words：financial market，market value，social value

中圖分類號：F830.9文獻標識碼：B文章編號：1674-2265（2012）10-0071-03

有時候，市場價值與社會價值之間的關(guān)系很難梳理。困難并非源于兩者的不同定義，而是很難確定在什么情況下，我們應(yīng)該接受哪一種價值觀的指導(dǎo)。市場原教旨主義忽視社會價值，其理由是這些價值——無論它們是什么——都能在市場行為中表現(xiàn)出來。例如，如果人們關(guān)心其他社會目標，他們可以通過金錢來表現(xiàn)這種情感和意愿。他們的利他主義與消費行為一樣，都是國民生產(chǎn)總值（GNP）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也存在一些需要集體決策的事情，但社會選擇與個人選擇一樣，都受著同樣的經(jīng)濟原則指導(dǎo)。這一觀點是錯誤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我不需要進行抽象的理論分析，這里只談?wù)勎覀€人的經(jīng)驗。

作為金融市場的一個普通參與者，我永遠不必考慮自己行為的社會后果。我曾意識到，在有些情況下，社會結(jié)果也許是有害的，但由于我是按市場的既定規(guī)則來行事的，所以，我認為，自己不考慮社會后果的做法并沒有什么錯誤。我知道，我所參與的游戲是競爭性的，如果我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過多約束的話，我就會成為失敗者。我還認識到，在許多情況下，自我約束也于事無補：如果我選擇放棄，別人就會取而代之，其結(jié)果是一樣的。在決定買賣什么股票或貨幣時，我只受一個原則的指導(dǎo)，即通過對風(fēng)險與收益的權(quán)衡，追求資本收益最大化。不過，我的決策還是有社會后果的：當洛克希德和諾斯羅普管理層被指控受賄時，我大量買入這兩家公司的股票，有助于其股價的穩(wěn)定。1992年，當我做空英鎊時，英格蘭銀行是我的交易對手，實際上，我是從英國納稅人那里賺得那么多的錢，因為英國政府的錢來源于稅收。但是，如果當時我把這一社會后果也考慮進去的話，我的風(fēng)險收益比較就會被徹底改變，我的利潤就會大大減少，社會后果也不會因此而改變。幸運的是，我不必考慮社會后果，考慮也沒有意義，因為如果我不購買洛克希德和諾斯羅普的股票，別人也會買的。無論我是否做空英鎊，當時英鎊貶值都無法避免。金融市場有如此多的參與者，任何一個普通參與者都不可能對市場結(jié)果產(chǎn)生過于重大的影響。即使我把我的社會覺悟引入到?jīng)Q策過程中，也絲毫不能改變世界，只會改變我的投資報酬。

這一觀點只在金融市場上才是成立的。如果我必須與之打交道的是人而不是市場，那么，我將無法回避道德選擇問題。我會因道德約束或過于謹慎而不能在賺錢方面取得現(xiàn)在的成功。我感謝幸運之神將我引到了金融市場上，并且保持了我用來賺錢的雙手的清白，因為我的錢都是干凈的。只要按規(guī)則行事，普通市場參與者就不受道德選擇的約束。從這個意義上講，金融市場不是“不道德”的，而是“超道德”的，即金融市場與道德無關(guān)。一個很正派的人，當他買賣股票或期貨時，會影響到許多人的命運：非洲的銅礦工人或印度尼西亞的建筑工人可能會因為商品價格或者匯率的變化而失業(yè)。但是，這些結(jié)果并不是單個市場參與者決策的結(jié)果，因而也不必進入他們的決策考量之中。市場波動所帶來的問題只能在宏觀政策層面上來考慮。

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這一觀點已經(jīng)不再成立，因為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公眾人物，我的言行能夠影響市場，這也使我作為一個市場參與者的角色更加復(fù)雜化。舉個例子：我曾經(jīng)是禁止地雷協(xié)議的積極支持者，但是，我的基金會卻擁有一個生產(chǎn)地雷的公司的股票。雖然大家認為這些股票可能會大漲，但在我的堅持下，我的基金會還是賣掉了這些股票。實際上，在我把這些股票賣掉之后，它們的價格的確大幅上升了。如果我沒有成為一個公共人物，我是不會賣掉這些股票的。的確，我賣掉這些股票，也絲毫不能影響地雷的生產(chǎn)，但是，作為一個具有影響力的市場參與者，我自己無法說服自己繼續(xù)保留這些股票。

成名之后，我的言行必須十分慎重。我為自己規(guī)定了一個原則：不隨便發(fā)表言論，尤其是那些可能會對自己投資產(chǎn)生有利影響的言論。即便如此，我也會常常遇到麻煩。在我必須決定是否要說出某些事情，而這些事情有可能影響到我的投資收益時，更是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我通常援用《美國憲法修正案》第五條為自己辯護，盡量不損害自己的利益，但有時候我又不得不說出事情的真相和自己的觀點。事實上，作為一個公眾人物，我已不再可能像以前那樣只是一個活躍的投資者了。幸運的是，我已經(jīng)淡出了我的基金事業(yè)，并且，我還授權(quán)我的繼任者，在投資決策中不要再考慮我的意見。但無論如何，這些都很難做到，所以，我十分懷念我還默默無聞的那個時代。

區(qū)別“不道德”與“超道德”這些概念是十分重要的。將金融市場視為“不道德”的，不僅會妨礙其正常運行，還會否認其最主要的性質(zhì)——即市場是“超道德”的?！俺赖隆睍菇鹑谑袌龈行剩赖聲碓S多難題。

無論投資者是否關(guān)心道德問題，我的觀點都是成立的。最近，很多投資者希望通過拒絕購買釀酒廠的股票，來阻止消費者過多飲酒。不過，我知道，他們的決策對于飲酒者來說，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確，企業(yè)對環(huán)境保護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但這些變化主要來自社會、政治和立法等方面的壓力，而不是個人投資者的決策。煙草公司股票已經(jīng)不再被人們青睞，但是，它們的真正衰落是由法院對煙草公司的不利判決造成的。

我們不得不承認，金融市場不只是被動地反映基本面，在現(xiàn)實中，金融市場也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但是，我們必須將集體行為與個人行為區(qū)分開來。市場中的集體行為可能造成非常重大的后果，而個人參與者的影響則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在任何價格水平上，都會有不同的市場參與者進入市場。在一個有效率的市場中，任何單個參與者的行為都不可能影響市場價格。

金融市場上會出現(xiàn)一些積極的集體行動。例如，南非投資者的聯(lián)合抵制就成功地推動了南非政權(quán)的更迭。但是，集體行動是偶然的，而不是規(guī)則。因為市場機制的主要優(yōu)勢就是能夠讓每一個人自由地表達自己的偏好。集體利益應(yīng)通過政府行為和公民行動來保護。我們可以把金融市場當作公民行動的一種可能性，但必須認識到，這不是市場的主要功能。就其本質(zhì)來說，市場是“超道德”的，或者說是與“道德無關(guān)”的。承認這一事實，可以使我們認識到，我們不能沒有非市場部分。市場的“超道德性”突出了社會價值在市場規(guī)范中的重要性。普通的市場參與者可以忽視道德、政治和社會目標，但是，如果我們認識到金融市場的影響，就不能對這一問題置之不理。金融市場具有巨大的破壞力，能夠摧毀整個經(jīng)濟。雖然我們是按市場規(guī)則行事的，我們也必須關(guān)注這些規(guī)則的正義性。規(guī)則是由當局制定的，而在民主社會中，當局是由市場參與者選擇并受其影響的。

市場參與和市場規(guī)則制定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功能。那種試圖將引導(dǎo)個人參與者的利潤動機與規(guī)則制定的社會價值等同起來的做法是錯誤的。當一些市場原教旨主義者試圖把經(jīng)濟考量擴展到諸如政治和法律等領(lǐng)域時，他們正是犯了這樣的錯誤。那么，他們是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的呢？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的第一個理由是，他們通過建立模型模擬人類行為：“人們平時總是把對與錯、是與非掛在嘴上，但說過之后，他們還是按照自利原則行事?！?/p>

不過，市場原教旨主義的觀點經(jīng)不起考驗。一是他們模擬的并不是人類的真實行為，而是以理性假設(shè)為前提的假設(shè)行為。二是價值具有反射性，而市場原教旨主義往往強化政治上的自利行為。市場原教旨主義的影響力越大，他們描述的人類行為模型就會變得越真實。三是即便他們的模型符合現(xiàn)實，也不意味著他們的觀點是正確的。經(jīng)濟活動總會產(chǎn)生某些社會后果，我們不能以人總是追求自利作為理由而不考慮這些社會后果。

市場原教旨主義的理由：“市場總是自動趨向于均衡狀態(tài)，因此，對自利的追求同時也促進了公共利益?！笔袌鲈讨贾髁x者認為，他們與其他人一樣關(guān)心公共福利，一般均衡理論就是關(guān)于福利的一大發(fā)明。一般均衡理論不帶任何價值色彩，但強調(diào)均衡是福利最大化的同時，就為市場涂上了很重的道德色彩。我已經(jīng)證明了一般均衡理論的缺陷。這里我要著重指出的是，一般均衡理論是與開放社會概念直接相悖的。一般均衡理論僅適用于一個完美的世界，而開放社會則堅持世界是不完美的。

市場原教旨主義者認為，自由市場的好處是不言自明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從市場中獲得利益。我承認，自由市場促進了財富的創(chuàng)造，它也是開放社會的基本要素，它為人們提供了自由選擇的機會。但是，通過對一般均衡概念的過分渲染，市場原教旨主義曲解了創(chuàng)造財富的過程。財富的創(chuàng)造不是源于市場的自動均衡，而是源于市場對創(chuàng)造力的解放。財富創(chuàng)造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它缺乏自我約束，從而不能保證社會正義。

所有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是，一旦我們區(qū)分了市場價值和社會價值，真正的困難就出現(xiàn)了。顯然，市場價值反映的是單個市場參與者的利益，而社會價值關(guān)系到全體社會成員所認知的社會利益。市場價值可以用貨幣來衡量，而社會價值則較難把握：它們難以觀察，更難以度量。衡量利潤非常容易——只要看看會計賬目就可以了；但如何衡量某一行為的社會后果？行為又分為預(yù)料之中與預(yù)料之外，這些后果分散于行為的過程中，不能簡單地壓縮為一個指標，這使得對結(jié)果的評價變得十分困難。與個人利益相比，公共利益是一個含糊不清的概念，很容易被篡改，一些政治家就一直在這樣做。

作為一個慈善家，我正致力于我所認為的公共利益，不過，我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行為可能會造成預(yù)料之外的后果，我試圖在我的決策中將這些后果考慮進去。我犯過很多錯誤，但至少我還是自己的主人，這使我能夠泰然自若地改正自己的錯誤。政治家就不可能享有這一優(yōu)勢，如果他們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有可能在選舉時失敗。因此，他們總是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為自己的錯誤辯護，在這一過程中，公共利益被拋棄了。在社會價值方面，不存在諸如利潤這樣的客觀評價準則，政壇上的爭論往往蛻變?yōu)橄嗷ブ肛?zé)，最終使公眾認為政治徹底腐敗了。

這是堅持完美世界的負面后果：我們?yōu)轭I(lǐng)導(dǎo)人規(guī)定了非常完善的標準，接下來又會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不可能達到這樣完善的標準。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會同意，完美世界是根本不存在的。然而，市場原教旨主義卻試圖讓完美世界成為一種標準。他們認為，由于市場具有自動向均衡調(diào)整的功能，所以，市場機制是完美的。由于任何過激的行為都有可能被市場糾正，因此，在政治決策中，應(yīng)盡可能多地依賴市場，并根據(jù)市場績效來評價政治績效。很明顯，這一觀點是錯誤的，但它卻一直主導(dǎo)著公共輿論。

實際上，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決策過程永遠也不可能象自然科學(xué)或市場一樣?？茖W(xué)以事實作為獨立的、客觀的標準，在處理事實時，即使違背常識，也能使真理得以確立；市場同時具有獨立的、客觀的標準，即利潤。但是，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唯一可行的標準卻是主觀的，即人們在想些什么。這一標準不能成為批判性思維交流的基礎(chǔ)。主要理由有兩個：一是人們真正在想什么，別人是難以知道的，因為掩蓋自己的想法太容易了。社會科學(xué)的適用性之所以不如自然科學(xué)廣泛，就是因為在社會科學(xué)的研究中摻雜了研究者個人的主觀動機。二是在社會生活中，事實也不能作為檢驗真理的獨立標準，這與我的觀點相同，即反射性過程不能自我驗證。一些政策雖然一時有效，并不證明它就是正確的，因為只有當它不再起作用時，其缺陷才會真正暴露出來。財政赤字和貿(mào)易逆差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責(zé)任編輯 耿 欣；校對 G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