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雪廬”是孫颙二十多年前寫的一部長篇小說的標題,直到今天,我才比較完整地讀了這部小說,一切的緣起則是因為孫颙近兩年來又對小說寫作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相繼發(fā)表了《拍賣師阿獨》和《漂移者》。這是兩部很有意思的小說,作者所關(guān)注的是當代社會的一些新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無論是《拍賣師阿獨》中的拍賣師,還是《漂移者》中的跨國公司來中國的“淘金者”,可以說都是新經(jīng)濟時代造就的“新人類”。雖然只有兩部小說,但從中仍能發(fā)現(xiàn),孫颙對當代社會有著整體性的思考。為此,我回過頭去讀了他的早期的作品,除了《雪廬》之外,還有《煙塵》、《門檻》,以及更早的《冬》,等等。我發(fā)現(xiàn),整體性思考,恰恰是孫颙在文學寫作中一以貫之的特點。他是以一名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姿態(tài)來思考現(xiàn)實社會的問題的。從確認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到選擇自己的觀察角度,孫颙在文學上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的穩(wěn)健?!堆]》在孫颙的寫作生涯中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在此之前,孫颙的小說基本上還是跟隨著新時期文學的潮流走的,我把他的這個階段看成是他的摸索階段。而《雪廬》則標志著孫颙的寫作已經(jīng)進入到成熟階段,他確立了自己的個性和目標。
孫颙是參與到開啟新時期文學潮流的作家之一。文學界把“文革”后的文學稱作“新時期文學”,新時期之初有兩部分作家不容忽視,他們迅速占據(jù)文壇中心,拉開了新時期文學的序幕。一部分是“歸來作家”,他們或者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或者在“文革”中流放到“五七”干校,因為他們都是十七年文學的親歷者和創(chuàng)造者,又相繼在政治浪潮“失寵”,“文革”結(jié)束后他們同時獲得歸來的機會,所以我們將其稱為“歸來作家”。另一部分是經(jīng)歷過“紅衛(wèi)兵”運動和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作家,他們是經(jīng)受十七年文學教育的第一代,他們的思想成長歷程深深打上“十七年”的烙印?!笆吣辍背蔀檫@兩部分作家群體的共鳴點。新時期在政治上的撥亂反正,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十七年”的肯定,因此,“歸來作家”與知青作家無意中結(jié)成了思想同盟,共同以文學的方式參與到撥亂反正的思想斗爭之中,他們由此延續(xù)了“十七年”的關(guān)于“干預(yù)生活”、“寫人情寫人性”以及“現(xiàn)實主義”等思潮理論的探索和實踐,開啟了新時期文學的撥亂反正的宏大敘事,突出了苦難與理想的主題,并成為了新時期文學之初的主將。但是,“知青”作家從一開始就是帶著自身的局限走上文壇的,這種局限表現(xiàn)在他們的知識積累和經(jīng)驗積累的雙重不足,文學寫作僅僅成為他們宣泄內(nèi)心不滿的方式,他們的宣泄之所以能夠構(gòu)成新時期文學的第一道風景線,就在于他們的宣泄與批判“四人幫”的社會主題有效地重疊在一起,而且他們的知識教育就決定了他們與“歸來作家”屬于同一個知識譜系,他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歸來作家”的同盟軍。孫颙早在新時期之初就嶄露頭角,他在1979年就出版了長篇小說《冬》,小說帶有比較濃郁的個人生活經(jīng)驗,屬于典型的“撥亂反正”的宏大敘事,基本上沒有越出當時的傷痕文學的思路,小說以“冬”的意象比喻“四人幫”給社會和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但這個比喻同時也蘊含著作者的理想和信念,因為這個意象取自英國詩人雪萊的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其實在我看來,孫颙更在意的并不是“冬天”,而是“春天”。他是一位始終向前看的作家。正是因為這一緣故,因此他能很快地走出“知青文學”的局限性。也就是在“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還沒有退潮的時候,他曾寫過一個中篇小說《青年布爾什維克》(載《青年文學》1985年第3期),盡管這篇小說并不是孫颙的代表作,但從這篇作品中,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孫颙的思想轉(zhuǎn)軌。小說寫的是某大學里思想活躍、百家爭鳴的現(xiàn)象,并著力塑造了一位具有清醒頭腦和深刻思想的年輕的學生黨支部書記方旋。粗看故事架構(gòu),似乎也是“反思文學”的路子,方旋的父親曾是被稱為“黨內(nèi)理論權(quán)威”的大學教授,因為在手稿中表達了一些個人的見解,在“文革”中被作為反革命,遭迫害致死?!拔母铩敝?方旋也進入了大學,大學里相比過去思想才是真正的活躍,各種觀點相互碰撞。但孫颙在這篇小說里并不是要為“文革”中被批判的思想平反,他并不是像大多數(shù)的“反思文學”那樣做一種“翻烙餅”的事情?!胺语灐笔堑湫偷亩獙α⑺季S。按照二元對立思維的邏輯,孫颙應(yīng)該在這篇小說中為方旋的父親平反,讓時間來證明父親的思想是正確的,方旋于是在新時期傳承了父親的思想。但孫颙并不是按照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來構(gòu)思這篇小說的,他的關(guān)于方旋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的敘述,都是在為方旋后來的寬容精神作鋪墊的。小說的中心情節(jié)是一名大學生在演講會上表達了錯誤觀點,引起校方甚至市委的重視,眼看這名學生的畢業(yè)都要受到影響,方旋作為學生支部書記主動關(guān)心這位學生,為他疏通各個方面,終于平息了這場風波。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孫颙認為這位大學生的觀點的確是錯誤的。其二,孫颙并不愿意在辨析觀點的正確和錯誤上做文章。這也就是說,孫颙并不愿意陷入到二元對立的思維之中,當他從二元對立的思維中走出來后,就發(fā)現(xiàn),姿態(tài)比是非判斷更重要。孫颙強調(diào)了寬容的姿態(tài)。在這篇小說中,方旋的一段話可以說就是他的基本原則:“我們對自己的信仰越堅定,自信力就應(yīng)越強,也就越可以寬容些?!?/p>
《雪廬》是一部反思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長篇小說。這其實是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作家一般是自命為知識分子的,因此反思知識分子往往也就是作家的自我反思。中國知識分子在當代文學時期的特殊地位決定了作家在涉及這個主題時的糾結(jié),因為從當代文學一開始,知識分子就存在著一個位置的歸宿問題。毛澤東有一個著名的言論,認為知識分子是毛,工人農(nóng)民是皮,知識分子要附著在皮上才有價值,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些參加革命的作家們,覺得既然工人農(nóng)民是主人,那我們就心甘情愿做皮上的毛吧。他們努力把自己變成被革命認可的毛,所以這一段是知識分子的規(guī)訓期。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期,一些作家以文學的方式來展示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過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也成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小說的重要主題。這類小說可以稱之為“改造小說”,如高云覽的《小城春秋》、楊沫的《青春之歌》、梁斌的《紅旗譜》、歐陽山的《三家巷》等。這些小說一般以知識分子作為主人公,主要表述的則是“知識分子如何成長為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的?!拔母铩苯Y(jié)束后,糾正過去的政治錯誤,特別提出了要為“臭老九”平反,作家們有一種重新獲得解放的感覺,因此新時期初期的一些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小說洋溢著濃厚的自由解放的情緒,如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等;或者以謳歌、贊美為主調(diào),在這種主調(diào)中傾訴知識分子的抱怨和不滿,如諶容的《人到中年》。王蒙的《活動變?nèi)诵巍窇?yīng)該是上個世紀80年代反思知識分子命運的最有分量的一部作品,當時就被評論家解讀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歷程的一個縮影” 。王蒙是從中西文化沖突的角度來反思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因此小說主要寫了一個有過留學經(jīng)歷和延安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倪吾誠失敗的一生,留學在倪吾誠身上注入西方文化的血液,延安經(jīng)歷又使他具備了革命文化的因素。追究中國知識分子的失敗,這兩種文化在他們身上始終不兼容,也許在王蒙看來這是最根本的原因??傊?“文革”后的十余年,作家們對于知識分子的反思主要是圍繞著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而展開的。反思越深入,作家的內(nèi)心越痛苦,因為仿佛在中國現(xiàn)代化的語境中,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始終未解。
進入到上個世紀90年代,由于政治上的大動蕩,獨立品格問題更加困惑了知識分子,知識界一時陷入失語的狀態(tài)。孫颙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寫作他的《雪廬》的。這部小說的意義就在于,作者跳出了獨立品格的困惑,從另外一個角度探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擔當和價值?!堆]》也是歷史反思性的結(jié)構(gòu),小說書寫了早期知識分子林金洋一家四代的命運變遷,時間跨度長達八十余年,正是中國現(xiàn)代革命風云劇變的時代,林家四代人的經(jīng)歷無不連接著重大的歷史事件,如果我們也把這部小說看成是宏大敘事的歷史畫卷的話,那么它不同于其他歷史畫卷的地方就在于,畫卷中濃墨重彩描繪的是知識分子的另一副形象,或者說作者孫颙通過小說告訴人們,中國知識分子應(yīng)該怎樣去應(yīng)對中國復(fù)雜的社會。林金洋的出場,就完全體現(xiàn)了孫颙對中國知識分子的獨特把握。林金洋 “滿腹經(jīng)綸,學貫中西,對世事的洞察力超過許多風云人物”,這可以說是中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第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特點。中國第一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就是推翻封建王朝、開啟中國現(xiàn)代化之路的骨干。正像小說所寫的,林金洋也是一個熱血文人,他與妻子在湖南共同參加了推翻帝制的革命,當革命遭到挫折時,林金洋的愛妻以及岳父一家?guī)资硕急粴⒑α?林金洋帶著兩個兒子和女傭阿桃逃到了上海。從此以后,林金洋對社會和知識分子的認識也發(fā)生了改變。他認為:“要想自立于亂世,便要不求聞達,不攀龍附鳳,唯靠自己實力奮斗。經(jīng)濟家的資本是錢,讀書人的實力是知識。可居廟堂之高,也可處江湖之遠,進退自如,方為本事。”這可以說是一種知識分子的人生哲理,它至少包含著這樣幾層意思:在革命年代,并非說投身革命才是知識分子的唯一選擇;知識分子是憑知識效力社會的,效力社會既通過廟堂,也可通過江湖;知識分子關(guān)鍵是要以知識作為實力,而不要去追求聞達。表面看上去,林金洋是被鮮血和犧牲嚇怕了以后得出來的這套理論,是逃避革命的理論。但我以為事情并不是這么簡單。林金洋并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他本來就是要與妻子一起去赴死的,但妻子將兒子們托付給了他,他要將兒子培養(yǎng)成有用的人。作為知識分子,怎樣才能對社會發(fā)揮最大的作用呢?林金洋認為關(guān)鍵是要以知識作為實力去效力社會。知識分子的實力在知識,因此知識分子與革命的關(guān)系也應(yīng)該是若即若離的,既可以居廟堂之高,也可以處江湖之遠。林金洋的話中雖然沒有明白表達知識分子與革命的關(guān)系,但從他的行為來看,其實這段話里就包含了這層意思。所以當他的兒子林若希參加了同盟會后,要去湖南尋訪母親的遺跡時,他正色對兒子說,你是民國功臣后代,自然可以去沾民國勝利的光,但你要明白這光是不好沾的。林金洋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便耗盡財產(chǎn),在上海造起一幢“雪廬”,雪廬里充溢著的是書籍。林家的后代從此守在雪廬這個知識壘起來的寓所,以不變應(yīng)付外面的風云多變。后代們并非都遵循林家的祖訓,各自有著不同的人生選擇。更重要的是,在大的時代潮流的沖擊下,他們也難以遵循祖訓。林若希“不求聞達,老老實實做自己的學問”也不過是安穩(wěn)活下來而已。林若白在“五四”浪潮的推動下,參加學生運動,加入共產(chǎn)黨,但1927年革命陷入低潮,他被列入了國民黨的通緝名單中,被迫東渡日本,卻從此就銷聲匿跡了。到了第三代“聿”字輩,雖然都學有所成,但隨著1957年的“反右”,知識日益貶值,他們只能小心謹慎地過日子。第四代“家”字輩則因為正處“文革”時期,連求知識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林家四代走過了中國自20世紀初起追尋現(xiàn)代化的八十余年,他們的經(jīng)歷完全讓林金洋的愿望落了空。林金洋當年精心建造了書香氣十足的“雪廬”,他大概萬萬沒想到他的后代演繹的卻是“雪廬”的衰敗史。我以為,在作者孫颙的內(nèi)心,“雪廬”的衰敗也就是知識的衰敗。那么,他寫這部小說的意圖之一,也就是要恢復(fù)知識的尊嚴,重振知識的輝煌。作者對此并不悲觀,他寫到,“家”字輩在“文革”后再次撿拾起書本,以各種方式踏上尋求知識之路?!凹摇弊州叺男〖驹谧约旱姆孔永锿耆凑铡把]”的格局建成一個藏書室,使當年“雪廬”的藏書得到了安置。這個細節(jié)分明透露出作者對“雪廬”的寓意。其實,說到底,這“雪廬”是孫颙為自己建造的一處精神的寓所,當把自己的精神以及自己的文學安放在“雪廬”里,他也就明確了自己的文學目標,他要做一個林金洋所強調(diào)的憑知識實力說話的作家。
等到幾年后孫颙再寫《煙塵》時,就把他在《雪廬》中賦予林金洋的人生哲理具體化了。這部小說同樣設(shè)置了一處寓所,寓所里居住的也是知識分子類型的人物。不過這次不是一個家族的單線條發(fā)展,而是在一個“海上別墅”的小區(qū)里,有幾幢小樓,分別住著方家、汪家、林家等幾家人,故事就在這幾家人的相互來往和糾葛中展開。作者采用這種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的故事敘述,我想不僅僅是為了增加情節(jié)的曲折和故事的吸引力,而且這種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能夠更貼切地反映復(fù)雜的人生社會。因為孫颙在這部小說中明顯地從過去的社會視角轉(zhuǎn)為了人生視角。為此,孫颙選擇了講述這幾家人之間的愛情故事,愛情無疑是折射一個人所信仰的人生哲理的聚焦點。其實孫颙寫愛情是虛,寫人生是實。因此他著重寫了兩對都是年齡相差十來歲的愛情,一對是男方比女方大十余歲的方無忌與汪可可,一對是女方比男方大十余歲的汪雪菲與平三友。他們都是海上別墅里的鄰居,年少的時候,他們相互之間有過來往,有過幫助,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之后他們各自走向社會,對人生有了真切的體會,有的也曾經(jīng)歷過婚姻和愛情。最終他們回到了海上別墅,才發(fā)現(xiàn)昔日里的美好印象已經(jīng)成為一顆種子,埋在心底,如今遇到合適的氣候,竟發(fā)芽開出了愛情的花苞。盡管兩對愛情的結(jié)局不一樣,方無忌與汪可可終成眷屬,汪雪菲則在即將與平三友攜手之際患上不治之癥離去,但他們在人生道路上的心心相印卻是共同的。不在乎年齡和社會閱歷的差異,關(guān)鍵是他們在“煙霧彌漫、塵埃飛揚”的都市里能夠鎖定目光。因此當汪可可與心愛的人坐在咖啡廳里,她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可能改變,只有生命在延續(xù)?!?/p>
孫颙寫《門檻》的時候就變得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了,這部小說寫于即將跨越新世紀的“門檻”,而小說的核心內(nèi)容則是人類處于新世紀“門檻”時刻必須面對的新現(xiàn)象,既有剛剛在內(nèi)地興起的外匯交易,也有國有企業(yè)的轉(zhuǎn)軌和轉(zhuǎn)型 ,更有在新世紀前后人們討論得特別熱烈的生命科學和生物工程等內(nèi)容。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作者孫颙對新世紀來臨之際的一系列新問題的思考。孫颙長期在出版部門工作,他這次干脆也把出版社的生活搬進了小說。一家出版社敏銳地把握住了新世紀的新變,決定編輯一套“高新科技與人類未來”叢書,出版社年輕的女編輯藍欣便成為了這部小說的主角之一。跟隨著藍欣一路組稿,我們結(jié)識了科學家谷先生。孫颙借谷先生的口表達了他對高新科技的期待和擔憂:“至于生命科學、生物工程,我想應(yīng)該是人類和生物生存與系列能力的重大革命。這場革命的偉大,在于它可能使人類變得更為強大而自由,在于它試圖改變自然界規(guī)定的進程,甚至創(chuàng)造許多自然界沒有的東西。正因為如此,它也就顯得高深莫測、難以捉摸。我們能不能將它控制在科學理想的范圍之內(nèi)?我們會不會受到自然之手的懲罰?現(xiàn)在還難以說出斷然的意見?!碑斎?這是一種人文情懷的憂思。
在此之后,孫颙接連寫了一些思想文化隨筆,內(nèi)容涉及到多方面。閱讀這些隨筆,仿佛看到一個在“雪廬”中矻矻研習知識的作家身影。當他再一次動筆創(chuàng)作小說時,他的思想性和現(xiàn)實性也就非常明顯了,他也有了非常堅實的知識基礎(chǔ)來支撐小說的思想性和現(xiàn)實性。孫颙將這些思想文化隨筆稱之為“文化思辨散文”。我之所以強調(diào)它們是“隨筆”,是希望人們不要將他的這些作品比附為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的所謂“文化散文”,文化散文作為一種寫作潮流,也產(chǎn)生了不少好作品,但后來越來越變得模式化,變成了一種撒嬌的、或是矯情的、或是虛偽做作的、或是堆砌知識的散文寫作。孫颙的這一組隨筆并沒有這些毛病,就在于這完全是作者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這一組隨筆共有八篇,分別是《強盛的秘密》、《發(fā)現(xiàn)的秘密》、《金融的秘密》、《語文的秘密》、《生存的秘密》、《思想的秘密》、《人性的秘密》、《命運的秘密》(后來這八篇隨筆經(jīng)“思維八卦”為書名結(jié)集出版)。作者似乎是要以思考去探尋世界的奧秘,他思想的觸角伸向四面八方,窮及宇宙萬物,足見思考之深遠。從這些隨筆中可以看出,孫颙更加在意思想的力量。他在《思想的秘密》一文中,專門談到了他對俄羅斯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認識。他認為,托爾斯泰在《復(fù)活》中講述的妓女的故事,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講述的婚外戀的故事,以及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講述的歐洲宮廷的陰謀和愛情的故事,如果單純從故事的角度看,與眾多小說中類似的故事沒多少差異,“然而,故事在托爾斯泰的思想庫中發(fā)酵成熟,就成為了不同凡響的世界名著?!币苍S,孫颙在寫這類思想文化隨筆時,是在為自己暗藏的一個偉大的“野心”做準備:他要為自己的小說寫作建造起一個自己的“思想庫”。在《思維八卦》中,不乏精彩的思想見解。毫無疑問,孫颙逐漸將“雪廬”里的知識一點點地搬運到了自己的頭腦中。
孫颙的努力并沒有白費。幾年后他開始新一輪的小說寫作,思想的光芒頓時照亮了整篇作品。首先孫颙所關(guān)注的人物不再是過去小說中曾與他相識相伴、一起長大的人物了,過去小說中的人物是他最熟悉的,有的甚至就是他的親人好友。但當他覺得積攢了足夠多的思想力量時,他便迎面向著陌生卻又新鮮的生活走去,他在陌生的生活中饒有興趣地觀察那些陌生人,從他們的身上感受新時代的脈搏。比如《午夜交易》寫的是金融交易所里的職業(yè)炒股手,金融無疑是中國改革開放向縱深發(fā)展后逐漸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行業(yè),孫颙早就對金融開始了研究,因為他知道,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向縱深發(fā)展,金融越來越具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他在《午夜交易》的“創(chuàng)作談”中就說:“寫當代上海,要繞開金融,是不明智的?!毙≌f塑造了一個新的大學畢業(yè)生,他憑著自己的數(shù)學智慧,在金融交易市場如魚得水。盡管因為對這樣的人物還不是太熟悉,在刻畫上顯得有些生硬,但孫颙勇敢進入全新的世界的姿態(tài)卻是值得肯定的。而后,他再寫《拍賣師阿獨》和《漂移者》時,就已經(jīng)把握自如了。
我想重點說說《漂移者》。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來中國闖蕩的美國年輕人,他叫馬克,因為在美國上大學時與人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被開除了學籍,他轉(zhuǎn)而跑到中國來尋找發(fā)展的機會。在國際化的大都市上海,對于一位美國人來說,機會并不難找,在世界排名前幾位的物流商業(yè)王國——GW跨國公司要在中國把生意做大,便看上了馬克,從此馬克就成為了上海灘上一名高級白領(lǐng)。小說既寫了馬克在上海如何追尋自己的愛情,也寫了他如何適應(yīng)中國特色開拓跨國公司的業(yè)務(wù)。馬克似乎掌握了中國文化的訣竅,他對中國現(xiàn)實社會中的潛規(guī)則也樂此不疲,并屢屢得手,但最終他還是栽在了中國的潛規(guī)則上。盡管如此,馬克并不沮喪,因為他由此獲取了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他又開始了在中國的創(chuàng)業(yè)——但這一次的創(chuàng)業(yè)與上一次的創(chuàng)業(yè)有了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他要“學習老老實實地做一個經(jīng)營者”。
馬克是一個嶄新的文學形象,絲毫不要低估這個形象的思想意義。馬克這一形象可以說是東西方文化碰撞的產(chǎn)物,在全球化的時代,東西方文化是一個熱議的話題,由此也誕生了“后殖民文學”和“后殖民主義批評”。孫颙將小說命名為“漂移者”,顯然,他是將馬克作為一名“漂移者”來塑造的。這個稱謂很有意思。以往討論文學形象時,用得較多的是“漂泊者”,也許正是這一字之差,蘊含著作者孫颙對當今世界的新的認識。漂泊往往是移民文學的基本主題,漂泊者也成為移民文學的主要形象,因為移民文學正是通過漂泊找到了一種最妥當?shù)男睦砑耐小F幢毁x予了哲學的含義,因為人類自誕生以來就在不停地遷徒,在遷徒中體會到漂泊的滄桑。在后殖民主義批評者看來,后殖民文學表達了反抗殖民主義的普遍情緒,被殖民者通過漂泊獲得一種身份的確認,也通過漂泊表達了一種對現(xiàn)實的抗爭,因此在漂泊者形象中就具有了一種民族精神的覺醒。但顯而易見的是,在移民文學中,漂泊者形象基本上都是由殖民地向歐美帝國遷移的形象,至于歐美帝國向殖民所在地遷移的形象,多半具有一種占領(lǐng)者的心理和情感優(yōu)勢,這樣的形象是難以用“漂泊者”來概括的。孫颙寫《漂移者》,也可以說是從后殖民文化的身份來寫一個殖民文化的遷移者,這個遷移者無疑會帶著殖民文化的心理優(yōu)勢。但是在孫颙的寫作中給人們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作者并沒有因此就具有一種后殖民文學難以擺脫的被殖民文化的心理劣勢。孫颙在敘述中表現(xiàn)出一種文化自信心,他看到了中國在經(jīng)濟崛起之后的文化語境的新變: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中國不再是被動和弱者的姿態(tài),沖突和對抗也不再是碰撞的主旋律。這也是孫颙對中國社會現(xiàn)狀以及發(fā)展趨勢的一種認識和把握。馬克正是在這一文化語境中逐漸學習和適應(yīng)如何在一個崛起的后發(fā)展國家中生存的。這也就是這一形象帶給移民文學的新因素。《漂移者》的另一個人物形象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馬克這一形象的新意。這個人物形象就是馬克執(zhí)著愛戀的中國姑娘蘇月。蘇月具備東方淑女的要素,但她的思想和性格又是與時俱進的,她的身上兼具著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美好內(nèi)涵,可以說是一位洋溢著現(xiàn)代精神的東方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的文化母體具有明確的認同感,她懷著強烈的文化自信心與馬克交往。她欣賞馬克身上的優(yōu)點,也對馬克的缺點有清醒的認識。我們不妨將他們之間的愛情看成是一次關(guān)于文化交流的隱喻,所以蘇月對馬克的認識,也可以看成是后殖民時代對中西文化沖突的重新認識。蘇月決定離開馬克,專門給馬克寫了一封長信。蘇月在信中說:“我決定離開你,首先是因為我發(fā)覺自己缺乏影響你、讓你有所改變的力量”,“你是用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有‘天之驕子的美國人的通病”——這些話仿佛就是對當下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總結(jié)。盡管蘇月感到現(xiàn)在無法改變馬克,但她并沒有因此就選擇屈就馬克的方式來達成雙方的和解,而是選擇了毅然離開。事實上,離開并不是放棄和拒絕,因為他們倆的結(jié)合已經(jīng)誕生出了一個新的生命。因此,蘇月的離開也是為馬克提供一次覺悟的機會,蘇月的離開也是一種等待,等待著時間的推移和事情的發(fā)展為馬克提供改變的可能性。孫颙讓蘇月懷上了她與馬克的孩子,這真是富有深意的想像!這個新生命應(yīng)該看成是東西方文化交融結(jié)合的“寧馨兒”,無論東西方文化在相互碰撞中會產(chǎn)生多少摩擦,會遇到多少障礙和挫折,但誰也阻攔不了這個“寧馨兒”的誕生,她代表著文化的未來。
我始終認為,自現(xiàn)代小說以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成為小說成功的關(guān)鍵,甚至成為了為一個時代生產(chǎn)思想和存儲思想的工具。這就要求小說家同時應(yīng)該是一位思想家。因此,我是非常欣賞孫颙在小說寫作中對思想的重視的,尤其欣賞他為了能夠生產(chǎn)出思想而進行長期的知識準備。孫颙是一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也是一個面向未來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對現(xiàn)實中的那些新人物、新現(xiàn)象充滿了熱情,他更愿意去發(fā)現(xiàn)指向未來的積極因素。在新世紀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孫颙的這些特點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我期待他有更加充滿思想力量的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