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
在2009年紀念亨德爾逝世二百五十周年之際,大家爭相上演《彌賽亞》。其中,奧地利維也納劇院推出的舞臺紀念版與眾不同,由成熟新銳的克勞斯·古斯(Claus Guth,1964- )導(dǎo)演,也稱古斯版。他把一部常態(tài)賞心悅目的“古董”變?yōu)橐徊坎惠p松而扯拽心神的新品,顯然,這種做法很冒險。
彌賽亞正是如此這般地到來,你準備好了嗎?
開場,老二走了
序曲響起,舞臺上是一墻邊及過道,中間站著一位啞女,對著觀眾比劃著。一位牧師(Richard Croft扮,男高音)經(jīng)過,唱“上帝說,要安慰我們的百姓”。牧師推開那扇門,舞臺順著轉(zhuǎn)出一個葬禮儀式中的教堂,人們身著黑衣神情悲傷,牧師唱“一切山洼都要填平”,為了撫平一顆顆不安的人心。
超現(xiàn)實主義特征的表演、舞臺、燈光等都引人進入,而我們則期待音樂上的跟進。知道了,每個獨唱聲部都被化成具體人物,我們進入的是一個虛擬的“非”宗教故事,一家人三兄弟兩媳婦。一上來,商人老二已經(jīng)死了,男低音唱“過不多時,我必再一次震動”,他是老大(Florian Boesch扮),情緒亢奮,充滿矛盾。慢慢地,音樂的講述力增強,一位高男高音反唱女中音(或男低音)聲部,他是老三(Bejun Mehta扮),唱“他來的日子,誰能當?shù)闷鹉??他顯現(xiàn)的時候,誰能立得住呢?”一曲時,引動周圍人群的情緒,這里的“他”是在暗喻“她”(指二媳婦),戲正在有序地展開。不要以為古斯在別出心裁,其創(chuàng)意靈感得益于熟悉和尊重歷史。早在1750年,亨德爾改版上演《彌賽亞》,在那個閹伶歌手風行的年代,作曲家專門為著名閹伶歌唱家蓋塔諾·瓜達尼(Gaetano Guadagni,1728-1792)改了其中三段詠嘆調(diào),“但誰能容忍他來的日子”But who may abide the day of His coming)是其中之一,后半段“火”那個字的音樂處理為歌者提供極好的炫技可能。原來如此,糾結(jié)的閹音老三是有出處的。
僅以歌劇表演的名義,這并不稀奇。另一版,2009年英國倫敦大劇院隆重上演號稱戲劇化的《彌賽亞》,出自女導(dǎo)演沃納(Deborah Warner)之手,著裝時髦,表演光鮮耀眼。如果只是外在的附加,想添“戲”反倒容易損“戲”,沃納版的不足正于此。那么,古斯版《彌賽亞》的戲路是什么呢?看似與宗教全無關(guān)聯(lián),彌撒亞的意義在哪?舞臺色調(diào)暗而重,陌生又離奇,拋開歡愉轉(zhuǎn)為主悲情,目的何在?表演的用意是什么?為什么要一上來就設(shè)計成葬禮?為什么讓老二先走,他代表誰?
導(dǎo)演=說書人
古斯,德國戲劇家,才華出眾的他目前在歐洲歌劇界炙手可熱。古斯出生在法蘭克福,曾在慕尼黑大學(xué)學(xué)習(xí)哲學(xué)、德語、戲劇,之后進入慕尼黑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音樂戲劇導(dǎo)演。他自1999年起在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中導(dǎo)演歌劇多部,獲得很好的成績。我對古斯并不陌生,他導(dǎo)演的幾出戲都令人印象深刻,如格魯克的《伊菲姬尼在陶里德》(2001,蘇黎世)中的面具、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2006)中的天使、莫扎特-科澤諾文(Chaya Czernowin)的《扎伊德》(2006,Zaide)。他制作過的作品從巴洛克、莫扎特、羅西尼、威爾第和瓦格納到二十世紀的斯特拉文斯基《浪子的歷程》等。人們喜歡熱議古斯的三部曲《費加羅的婚禮》《唐璜》(2008)和《女人心》(2009),面對同是莫扎特的古戲,他卻說出三個不一樣而獨具現(xiàn)代意義的心理故事,與達蓬特(Da Ponte)的意圖構(gòu)成一種新奇的跨時空共鳴。臨近2013瓦格納年,古斯連續(xù)推出幾部瓦格納新作,比如2010年的《湯豪塞》(維也納)和《眾神的黃昏》(漢堡),2011的《帕西法爾》。
作為導(dǎo)演,古斯就像一位說書先生,口若懸河,總有本事講出你想不到的故事,但從不討好觀眾,拒絕搞笑輕松。古斯喜歡增加角色,這是他特別的法寶,該《彌賽亞》有這樣兩位人物:老二,以亡靈的身份出現(xiàn),用一位光腳舞者來表現(xiàn),演員洛恩格(Paul Lorenger)是古斯的長期合作者,曾出現(xiàn)在古斯的另一作品《扎伊德》中;啞女(Nadia Kichler)是一位貫穿全劇的“局外人”,她的身份不明,老在換裝:路人、保潔工、畫展中觀者等,讓人想起古斯在《費加羅的婚禮》中曾用過的一位天使(2008年國家大劇院版《圖蘭朵》中,導(dǎo)演陳薪伊也加入一位舞者,手法類似)。古斯對歌劇頗有研究,音樂戲劇與其他的話劇或電影戲劇大有不同(如張藝謀導(dǎo)演的歌劇《圖蘭朵》和《秦始皇》則難以深入到音樂內(nèi)部),對每部戲都是在嚴謹?shù)难芯靠紦?jù)后,再天馬行空地構(gòu)想。
這版《彌賽亞》擁有一個漂亮的演員陣容,指揮是法國復(fù)古派人物讓-克里斯托弗·斯比諾西(Jean-Christophe Spinosi ),樂隊是馬修古樂團(Ensemble Matheus)合唱團是勛伯格合唱團——他們不僅唱功好,表演天賦也是一流,每每鏡頭掃過,每個人都在戲中。
回憶,從生到死
舞臺一直在轉(zhuǎn)動。過道(墻上標著Exit)是該戲的主要場景,有某種暗示。
古斯版《彌賽亞》分三幕,與原作的切口完全不同,樂曲之間的停頓有時很長,是在解構(gòu)中重構(gòu),其三幕是:現(xiàn)實—回憶—返回現(xiàn)實,中間的回憶對應(yīng)原作的第一和第二部分,涉及基督誕生、受難、死亡和教義重申,古斯的話題圍繞人的新生、挫敗、自殺、背叛、家庭破裂及其思考。
老二曾經(jīng)很幸福,合唱“有位嬰兒為我們誕生”把我們帶回過去,大家來參加老二孩子的滿月酒會。緊接著的田園交響曲,為舞臺表演提供一個機會,眾人以各種組合頻頻定格,像似照片,提示出時空感。注意辨別,原女高音聲部分配給了三個人物:二媳(Cornelia Horak扮)、三媳(Susan Gritton扮)和老三的兒子(童聲,Martin Pollmann扮)。一曲“那天使對他們說:不要懼怕”,由三弟的兒子唱出,比原女高音更接近天籟之音,在新聲音中情節(jié)不斷地展開。古斯勾勒人物的伎倆,既巧妙又合理。
突然,酒會上來了不速之客,耳語老二不詳之事,這是劇情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點,卻與音樂沒有交集。下來,二媳婦陷入苦惱,老三本要安慰二嫂?!稄涃悂啞分袃H有兩曲女高音二重唱,在古斯版中成了亮點,原第一部分第五場的“他必像牧人牧羊自己的羊群,用膀臂聚集羊羔抱在懷中”,兩人關(guān)系由正常漸變成曖昧。至第二部分“報福音,傳喜信的人,他們的腳蹤何等佳美”(這一曲有時只由一位女高音演唱,常為兩女聲),這時的嫂子與三弟已經(jīng)出軌,兩人在一張大床上調(diào)情。這個時刻,曾經(jīng)優(yōu)美的音樂頓時變得淫蕩。
另一端,孤獨的大哥,脾氣暴躁。他發(fā)現(xiàn)二弟自殺,憤怒地唱“外邦為什么爭鬧?萬民為什么謀算虛妄的事?”是在指著二媳婦和三弟。在構(gòu)思這部作品時,古斯說他試圖將亨德爾沒能強調(diào)的細微的東西補充并深化。在黑暗中,人們合唱“我們要掙開他們的捆綁,脫去他們的繩索”,眾人皆責怪神父,他代表“上帝軟弱無力”。
閃回現(xiàn)實
如果一心要創(chuàng)新,選擇莫扎特的《魔笛》會比《費加羅的婚禮》好處理一些,因為后者太寫實。跳躍的敘述,或許“不合理”,但能夠為所謂的新“合理”預(yù)留空間。于是理解,亨德爾《彌賽亞》是一部非戲劇性清唱劇,這讓聰明的古斯鉆了個大空子,新故事將原本零散的音樂片段“合理”地串聯(lián)在一起。
第三部分轉(zhuǎn)回現(xiàn)實,神父無助孤獨地唱“那坐在天上的必發(fā)笑”。場景回到開場時的葬禮教堂,大家合唱“哈利路亞”,敘事將我們往縱深引領(lǐng),埋葬與復(fù)活并存,這無疑是有意味的。
往下,原劇第三幕等于古斯版的結(jié)局。場景轉(zhuǎn)到一個過道邊的餐廳,一張餐桌。以下每一曲都很重要,三媳婦“我知道我的救贖主活著”。合唱“死既是因一人而來,死人復(fù)活也是因一人而來”。大哥“號筒要響,死人要復(fù)活”,啊呀,這下不得了,老二的亡靈被喚醒,舞者出來,這段男低音唱段將很多情節(jié)表演出來,餐桌上大家都到齊,老大天不怕地不怕,一一數(shù)落,指責二媳婦與三弟、指責神父……有些版本覺得處理原第三幕女中音與男高音二重唱“死啊,你的毒鉤在哪里?死啊,你得勝的權(quán)勢在哪里?”較為棘手,有時候會省略它;而古斯安排讓醉意中三弟和神父來唱,正好配合舞臺轉(zhuǎn)場,非常詼諧,恰到好處。最后,二媳回家做祈禱及懺悔,“上帝若幫助我們,誰能抵擋我們的呢?”上帝是悲憫的,老二之靈被召回,最后夫妻倆安靜地躺在大床上。
需要一些時間,等待人們接受老大,他的憤怒總是給我們壓力。實際上,老大是現(xiàn)代意義的新教徒代言,古斯版《彌賽亞》以二十世紀德國神學(xué)家殉道者邦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的神學(xué)思想為基礎(chǔ)。西方音樂史上,用男低音來代言上帝已是慣例做法,這里,男低音色是對老大的最好定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后,“世俗的神學(xué)”或“激進的神學(xué)”風行一時,邦霍費爾強調(diào)基督徒積極地參與世俗生活,乃至提倡積極的宗教批判,警惕幼稚或膚淺虛偽的盲從。原《彌賽亞》宣揚以信仰拯救世界,古斯版《彌賽亞》的目標沒有偏離,性質(zhì)也沒有絲毫弱化。
誰是彌賽亞?
音樂學(xué)者陶辛教授曾經(jīng)說過,“對這類新品,先提兩個問題:講出新東西了嗎?出新有依據(jù)嗎?”究問,對于那些敢于自問的人,并不難回答。反之,新品造好,自有其生命,它同時也在直指臺下正襟危坐的觀者們:你們捕捉到什么?評判的依據(jù)是什么?
除了充分利用休止,沒有改變一個音,卻極大地刷新原《彌賽亞》的意義。對原作越虔誠越恭敬,獲得顛覆和還原的正能量才越堅實。音,到底有無哀樂?回答是:或有、或無、或非有、或非無。嵇康還說:“樂之為體以心為主?!蹦敲?,心主樂,誰主你心?如果說古斯主音主你心,那誰主古斯?
古斯是明白人,他認為重演人們爛熟的《彌賽亞》,熱鬧一通,即便你大唱贊歌也不真信彌賽亞會降臨,大家已麻木成性,還不如換個方式,講講那些普通人深陷泥潭還向往著神圣的故事,興許能激活什么?!吧系鬯懒恕?,而且有些年頭了,基督教已經(jīng)進入“非宗教化”階段,古斯不討好你們,甚至也不討好上帝。就這樣,毫不留情地置自己于死地,先讓老二死掉,“天生天殺,道之理也”。亨德爾《彌賽亞》屬于那個時代,而我們時代的彌賽亞在哪?如果能自覺,今天的你就是彌賽亞,相信嗎?結(jié)尾是一片黑暗亂象,僅留下一絲薇光,往真理的方向。
繼續(xù)往前。在某一回頭,似有看到亨德爾遇上過道里的古斯,他拍拍年輕人的肩膀低語著:小子,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