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正 蔡長春
摘要:宋濂提出了“吾心為天下最大”的命題,他的理學著重探討了“人心”與“天地之心”,并進而指出人們通過治心工夫的涵養(yǎng)便可以體認天道,使個體人生境界向更高層次精進。治心之學的功能還表現(xiàn)在:心既然是萬物的主宰,決定著一個人的本質,那么透過對人心的觀察,便能夠幫助我們識人;通過治心工夫的涵養(yǎng),或是通過圣賢文章,體認天地之心,存誠于心,可以成就一代文章大家。不僅如此,在政治實踐中他還以治心之學中的人格修養(yǎng)學說來啟發(fā)引導朱元璋摒棄自身的剛猛與暴戾,通過理論中的陰柔元素來化導朱元璋行事風格中的剛猛。
關鍵詞:宋濂;治心之學;功能
中圖分類號:B248.9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1502(2012)03-0081-06
宋濂(1310-1381),元末明初浙江金華人,字景濂,后改為濂,號潛溪。后世學者稱潛溪先生,有《宋憲文公全集》傳世,卒謚文憲。宋濂自幼英敏強識,曾在聞人夢吉等多位名師門下受業(yè)。在元末時期已經(jīng)“籍然著聞”、“知名于時”,周文盛在其《成都宋先生祠堂記》中稱宋濂“當元之叔世,自晦弗顯,賢明已動乎海內……卓然為一代儒宗?!焙蟾S朱元璋,深受垂青,尊同太師,朱嘗云:“朕以布衣為天子,卿亦起草萊列侍從,為開國文臣之首”,“一代禮樂制度,濂所裁定者居多”。全祖望更是稱贊其“以開國巨公,首唱明三百年鐘呂之音”。
宋濂的理學思想雖然為金華朱學正傳,但對于佛老思想多有援取,并且注重對于心的探討,是元明鼎革之際重要的思想家。在他的理學思想中,治心之學是其非常具有特色的理論之一,其中他對治心之學的功能又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
一、心為天下最大
宋濂的理學思想以治心之學見長,宋濂曾在其自傳性文章《白牛生傳》中有過相關的表述,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學術立場:“生學在治心,道在五倫,自以為至易至簡。”在《育王山廣利禪寺涂田記》一詩中,他還以形象的比喻說明治心之學的重要性:“我心有如田,諸種靡不納。”在宋濂看來,人心就如田地一般,需要自我不斷進行耕耘,而且“諸種靡不納”,具有極大的開放性與包容性,并且通過個人的努力修為,“忍辱”、“布施”、“精進”、“智慧”、“禪定”等,進而實現(xiàn)體悟天道的“道乃成”境界。
在宋濂看來,心本身具有極為豐富的內涵,他從多個角度對心的本體進行了闡發(fā)。他認為,“人心至靈,一念之感,其小者草木,或無根而生華;其大者日星,或退舍而見異。況于天地之神出有人無,塊圠紛紜,又何所不有乎?”就是說人心是非常具有靈性的,能夠對外界的事物形成感應,小到草木大到日星,都是心所感應的對象。不僅如此,心還能夠體悟到更為高深的東西,包括“天地之神出有入無,塊圠紛紜”都是心的能力之所及。
在《蘿山雜言》中,他對心做了更為具體的描述:“至虛至靈者心,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探之不見其所廬。一或觸焉,繽繽乎萃也,炎炎乎燕也,莽莽乎馳弗息也?!痹谒五タ磥?,心的本體實際上是一種虛靈的存在,人們觀察不到它的形跡,聽不到它的聲響,更探究不到它的所處所在。但這并不意味著心就是無法捉摸體認的了,而是需要一種外界的激發(fā)互動,一旦與外物相接,心就會馬上感應而動,出現(xiàn)“繽繽乎萃也”、“炎炎乎燕也”、“莽莽乎馳弗息也”的狀態(tài),霎時間便展現(xiàn)出它靈動的一面。
宋濂認為,心就像鏡子一樣能夠將世間萬物展現(xiàn)出來,他在《全有堂箴》中說:“無者有之對,其謂之有者何?心中本具,不假外求也。其謂全有者何?天德也,天德之著也,如鑒之明也,萬里森然,隨物而應之也?!比诵闹斜揪咛斓?,而天德就像一面鏡子,但是這面鏡子卻又不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鏡子,它里面自然包含著森然萬物,并能夠與外界實在的客體呼應鼓動,從而與世間萬物相互交感,助人體認天德。
他在《空同外史傳》一文中,借空同外史的口吻講述了自己對于心與外物關系的看法,其中自然也不乏濃厚的釋家色彩,文中說:“子求空同山于目者邪?吾則以其心爾。吾目雖不見山,而吾心未當無山?!g,平岳邃林,森森而列吾前,喁喁而俟予后矣。彼以目而求山者,有山而始有山,未嘗能無山而有山。蓋有山則為山所礙,無山則何往而非山邪?吾心之所存,不翅千空同之多,奚止禹跡之內有三而已?”在這里,心似乎又具有了本體論的色彩,本身即具有山川于其中,甚至按照佛教的說法,還遠不止現(xiàn)實中的有限世界,心乃是一種無限的自有。
宋濂在探討治心之學的時候提出了一個與“人心”相對應的自然之心的概念,也即他所說的“天地之心”,人們能夠通過體驗“天地之心”從而體認天道,達到“與天地并運,與日月并明,與四時并行”的人生境界。人具有“人心”,而天地具有“天地之心”,這種天地之心生生不息、循環(huán)無窮,從而主宰著世間萬物,一如程朱所推崇的理,宋濂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表述:“吳穹上運,玄墟下處。風雨霜露得其平,日月星辰順其軌。江河山岳,以流以峙,百物以生,萬適咸敘。不發(fā)一言,而莫敢失其恒職者,以其本乎至誠之理也。”這種所謂的理寂然不動卻主宰著天下萬物,決定著風雨霜露、日月星辰的運行終始,影響著江河山岳萬物的變化發(fā)展,其實質是與宋濂所謂的天地之心并無多大差別的。
鑒于天地本具此心,所以才能夠成為天地本身,天地也因為此心的存在而運行有道,按規(guī)律運轉:“天地之大德日生,夫生者乃天地之心。雖陰陽之所運行,有開合慘舒之不齊,然天地之心,生生而弗息者,恒循環(huán)于無窮。有如碩果不食,則其生道已具其中,俟時發(fā)榮,挺然而莫之遏矣。”天地之心生生不息,循環(huán)無窮地作用著,大道就在其中自然地存在,這不僅表現(xiàn)在它的主宰性與功能性上,甚至具有本質的決定作用:“天地之所以常存,古今之所以不滅,恃有此理耳。理,即人心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彼五ニ岢龅奶斓刂牡母拍钜不镜韧谠谶@里所說的理,甚至可以說與程朱理學的本體之理有著極大的相似性。他在這里所要表達的正是人心與天地之心間存在著較大的統(tǒng)一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的主觀之心能夠體味客觀的天地之心,也即所謂的理。
宋濂還對人心與天地之心的感應同在做了更為細致的說明,認為人之所以能夠做到與天地感應而動,也恰是因為人心本具太極,與天地之心的太極感應互動:“然而天地,一太極也;吾心,亦一太極也。風霆雷雨,皆心中所以具,茍有人焉,不參私偽,用符天道,則其應感之速,捷于桴鼓矣。由是可見,一心至靈,上下無間,而人特自昧之爾。”天地本身就是太極的運轉往復,而人心也本具太極,所以天地因太極而產生的風雨雷霆,都是心中本來就具有的了,所以人心才能夠與天地感應而動。當然,多數(shù)人之所以不能夠達到這種心與外物的切合感應,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心中沒有太極,而是因為他們的心中摻雜了太多的“私偽”,如果破除這種后天的繁雜,凈化本心使其重歸潔凈,那么便很容易與天地感應而動,達到心中太極與天地萬物所有的太極之間的互動。實際上,宋濂在這里已經(jīng)上升到了人的主觀認識與客觀世界的同一性問題了,當然以他的治心之學來說,并沒能很好地闡釋這個問題,諸如在主客之間如何能夠實現(xiàn)同一上,他拋開客觀世界的本質存在從而假定了“天地之心”,這樣使得他的學說過于主觀。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宋濂對于主客觀統(tǒng)一性問題的闡釋使得他的哲學思想更加具有了思辨色彩,這也是他在明初理學發(fā)展的過渡階段所做出的貢獻。
在宋濂看來,人心本具太極,并且能夠與天地之心同生同在感應而動,具有本體論上的決定意義與認識論上的重大作用,那么它就應該擁有至高無上的尊榮地位,也就是所謂的心應為“天下最大”,它是世間萬物的主宰。
他在《龍門子凝道記》中以問答的方式巧妙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或問龍門子日:天下之物孰為大?曰:心為大?!痹谥苯涌隙ǖ幕卮鹬?,宋濂接著做了詳細的闡發(fā):“仰觀乎天,清明穹窿,日月之運行,陰陽之變化,其廣矣,大矣!俯察乎地,廣博持載,山川之融結,草木之繁蕪,亦廣矣,大矣!而此心直與之參,混合無間,萬象森列而莫不備焉。非直與之參也,天地之所以位,由此心也;萬物之所以育,由此心也……然而此心甚大也,未易治也,未易養(yǎng)也。欻然而西,忽焉而東,其妙不測,而乘氣機出入者也。茍失正焉,翩然而風起,滃然而泉涌,有不可殫名者矣……夫然,故若天之覆也,地之載也,不知孰為天地也,孰為我心也,亦一而已矣!”在這里,宋濂提出了心與萬物感應而動的兩種情形,即直接相參應和與間接相參應和,但這些都只是形式上的區(qū)別,其根本的所在仍是心之本體已經(jīng)具備了森然萬象,亦即前面所指出的客體的存在原本早已蘊藏于主體之中了。所以論述到最后,幾乎已經(jīng)成了天地萬物的“所以位”、“所以育”等一切行為都是“由此心”了。宋濂正是這樣逐步深入地提出了心為天下最大的觀點,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思辨色彩。
宋濂在強調治心修養(yǎng)上認為只有像堯舜、孔子那樣的圣賢才能全有體認,而一般人很難達到這種境界,即“能體此心之量而踐之者,圣人之事也,如羲、堯、舜、文、孔子是也。能知此心,欲踐之而未至一間者,大賢之事也,如顏淵、孟軻是也。或存或亡,而其功未醇者,學者之事也,董仲舒、王通是也。全失是心,而唯游氣所狗者,小人之事也,如盜跖、惡來是也?!钡撬吘箍隙耸廊诉€是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達到這種體認本心的至高境界的,宋濂自己也認為“吾心與天地同大,吾性與圣賢同貴?!边@很有點“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意味,即宋濂并不否認甚至還相當推崇世人努力修習治心之學,從而追尋人生的這種至高境界,實現(xiàn)總體人格的提升,因此這在人文熏陶上也具有了相應的積極意義。
二、治心之學的功能
宋濂以“心”為“天下最大”,在他的理學思想中,心具有絕對的統(tǒng)攝性地位,他所謂的天地之心也往往具有程朱所說的理的味道,是一種類似于自然主宰的本體存在,具有本體論意義。但在這里需要明確的是,宋濂的治心之學并不是針對天地之心而進行的,他要治的恰是能夠與天地之心相感應作用的“人心”。宋濂本人是在深厚的婺學文化中成長起來的思想家,深受浙東學派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思想與陳亮事功之學的熏染,加之其本人為官入仕的政治地位,其理學思想往往更加偏重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指導性意義,因此宋濂對治心之學的功能探討也是研究者不應忽視的非常重要的一方面。
(一)體認天道,提升人生境界
宋濂治心之學的重要作用之一在于通過治心,使人能夠體認天道,實現(xiàn)個體人生境界向更高層次精進。如前所述,宋濂所說的心具有一定的本體論意義,它通過元氣的運動產生萬物和運動,整個自然界的生生不息恰是因為天地之心通過元氣在發(fā)生作用。同時,人心本具太極,可以實現(xiàn)人心與天地之心的感應作用,進而實現(xiàn)“與天地并運,與日月并明,與四時并行”的更高的人生境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心實際上對于個體人格往往具有一定的主宰性意義。
宋濂在《六經(jīng)論》中明確提出了心的這種主宰性地位,在他看來,“六經(jīng)皆心學也”,因為“心中之理無不具,故六經(jīng)之言無不該?!边@是一個相當大膽的設定,認為六經(jīng)之學都是所謂的心學,這一點與陸九淵“六經(jīng)注我”相一致,都有一種理論上的大膽假設與高度自信。他明確提出:“圣人之道,唯在乎治心。心一正,則眾事無不正,猶將百萬之卒在于一帥。帥正,則靡不從令;不正,則奔潰角逐,無所不至矣,尚何望其能卻蔽哉?大哉心乎!正則治,邪則亂,不可不慎也?!笔ト酥谰驮谟谥涡模@里宋濂已經(jīng)將治心看作是圣門的重要絕學之一了,他還將心比作三軍統(tǒng)帥,以突出心在個體人格方面的統(tǒng)攝性地位:心一旦正,則身可正、事可成;心一旦不正,那么整個人的正常發(fā)展也都將受到阻礙。
宋濂認為,人“雖曰異形,實一身也。身之聽命者,心耳。心欲左焉,而身從之;心欲右焉,而身又從之。至前后皆然,無相違者也?!毙氖巧淼闹髟?,身的行動都要聽命于心。宋濂在論述心的主宰性的時候,與他所推崇的東南三賢之一的呂祖謙其實是不謀而合的,或者說宋濂的治心之學也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呂祖謙的影響。呂祖謙也非常強調心的重要性,他在《宋督弒君與大夫》一文中說:“蓋人心各有所主?!┐诵囊皇帲瑒t縱橫放肆,無所忌憚?!眳巫嬷t認為,宋督之所以會犯上作亂,就是因為他不去治心而放任自流,這樣人也就自然肆無忌憚,終于做出違背禮義道德的大逆不道之事。呂祖謙所強調的正是人心都各有它的主宰,人們需要有目的地去治心才能夠使心存于正位,心一正,則人也就自正了。人因為心本具天地,故能與天地通,從而體悟大道,實現(xiàn)理想的人格定位,所以心的重要性也正是一種對人自身的定位與主宰,正如宋濂借朋友的話所說的那樣:“勿小吾圃,陰陽之理著焉;勿小吾體,心中具天地焉。具天地于一心,著陰陽于一圃,六合雖廣,孰加焉?”人們雖然都是渺小的個體存在,但正是因為天地具于心中,大道與之參合,所以即使在廣袤的宇宙間也依然不會迷失自我,同樣能夠實現(xiàn)個體的人生價值與定位。
(二)觀人識人,明辨忠奸
治心之學除了具有能夠幫助人們體認天道,實現(xiàn)個體境界的極大提升這種人性修養(yǎng)功用之外,還表現(xiàn)在,心既然是萬物的主宰,人心決定著一個人的本質,那么通過對人心的觀察,能夠幫助我們識人。宋濂認為心不僅決定著身體,人的各種品質,也都是由心決定的。他認為“命,天使然;義,出于心?!毕窳x這種品質就是由心統(tǒng)攝的。故而宋濂認為“觀人之法,當察諸心,不可泥其跡,仕不仕有弗暇論。茍其心在朝廷,雖居韋布,操觚染翰,足以輔張鴻偉,上裨至化?!币簿褪钦f,觀人的方法就在于體察他的心,不能只看他的形跡??傊?,在宋濂看來,只有心才是人的主宰,其他一切外在的表現(xiàn)都可以作偽,唯有心才是不可掩飾的。但是他只是說明了觀人之法在于觀心,并沒有具體地提出如何觀心的方法。
(三)作用文章,成就大家
宋濂是個主張以文載道的理學家,雖然他自己極不愿意被視為一位文學家,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的文學才華尤為出眾,并且他的理學思想往往與其文學思想緊密相聯(lián)。他的治心之學也不例外,他在自己的文論中就曾明確地表達過心與文二者之間的關系。譬如“詩,心之聲也”,詩不僅言志,更是心聲的表達。還有在對天道的探討中,他也非常注重心發(fā)于文的重要:“天之道不可窺也,觀乎日月星辰之晦明則知之;地之道不可測也,觀乎草木蟲魚之生息則知之。圣人,天地也,其靜也與道謀,其動也與神俱,茍非發(fā)于言語文章,何由而見天地之心乎?”天地大道神秘莫測不可窺見,但是圣人卻可以體認,原因就在于他們的“靜與道謀,動與神俱”,也就是宋濂所要表達的人心與天地之心的交互參印。但是圣人要將天道傳達給人們依據(jù)的就是具體的文章,那么天地之心也就蘊藏在文章之中。
人能夠通過文章表達內心,通過圣賢的文章體認天地之心,一個人要成為一位文學大家,宋濂也非常強調治心的重要性:“昔之圣賢,初不暇于學文。措之于身心,見之于事業(yè),秩然而不紊,粲然而可觀者,即所謂文也。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則其見于言,自然光明而俊偉,此上焉者之事也?!彼J為圣賢起初并不急于學習具體的行文方法,而是先讓身心并舉立德立業(yè),讓德行宏深俊偉,方能夠成為一代文章大家。就算不能成為圣賢,哪怕是普通的文章高手,也要“俟心與理涵,行與心一,然后筆之于書?!?/p>
圣賢往往更加注重治心,讓自己達到一種體認天道的境界,即宋濂所說的治心之學中的人心與天地之心的參合狀態(tài),即“圣賢非不學也,學其大不學其細也。窮乎天地之際,察乎陰陽之妙,遠求乎千載之上,廣索乎四海之內,無不知矣,無不盡矣,而不止乎此也。及之于身以觀其誠,養(yǎng)之于心而欲其明,參之于氣而致其平,推之為道而驗其恒,蓄之為德而俟其成。德果成矣,道果至矣,視于其身儼乎其有威,燁乎其有儀,左禮而右樂,圓規(guī)而方矩,皆文也?!笔ベt通過誠存于心,發(fā)之于氣,兩相參合,從而蓄德修業(yè),成就一代文章大家。
宋濂批判今人為文的愚昧,也是從其治心之學的觀點出發(fā)的?!敖裰疄槲恼邉t不然,偽焉以馳其身,昧焉以汩其心,擾焉以乘其氣,其道德蔑如也,其言行棼如也。文者果何繇而發(fā)乎,發(fā)乎心也。心烏在,主乎身也,身之不修而欲修其辭,心之不和而欲和其聲,是猶擊破缶而求合乎宮商,吹折葦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箭韶也,決不可致矣?!蹦敲词ベt之所以成為圣賢,乃是因為他們“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義,道德仁義積而氣因以充,氣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笔ベt注重養(yǎng)心治心,從而能夠體認天道。而今人不能成為文章大家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們只注重外在的身,而忽略了本質的心,從而心始終蒙昧,導致氣不能順發(fā),德不能修成,必然不能達到人心與天地之心的兩相參合,也就難以體認天道成為一代文章大家。
(四)勸諫君主,影響政治
從宋濂的師承關系看,他的思想受著浙東實學與陳亮事功之學的重要影響,同時,他作為朱明王朝的重臣之一,更肩負著重要的社會責任,他的治心之學也不例外。在當時,朱元璋大興猛政,僅胡惟庸黨案就延續(xù)了十多年,前后共誅戮三萬多人,其中公侯一級的權貴就有二十二人之多,占明初分封公侯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如此一來給朝廷內外造成了極大的恐慌,朱元璋也被認為是“雄猜之主”,加之對官吏施行嚴酷的管制,士人們時刻感到命懸一線,人人自危但求自保,根本無心從事政事,朱元璋征辟士人甚至如捕罪犯。在這種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中,士人再也享受不到傳統(tǒng)的禮遇,取而代之的是人格侮辱。明代士人夏伯巨上書中就有“以鞭笞捶楚為尋常之辱”一語,“廷杖”已經(jīng)成為明代政治生態(tài)的一大特色,而士人的地位則相應又下降了許多。就是在這樣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下,宋濂仍不失一位經(jīng)世儒者的本色,雖然沒有直接地對朱元璋進行阻撓,卻從學術角度進行思想上的勸諫。
他曾在《觀心亭記》中記錄了一段與朱元璋關于治心之學的探討。一次,朱元璋召見宋濂并對他說:“人心虛靈,乘氣機出入,操而存之為難。”朱元璋顯然是在嘗試治心修養(yǎng)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定問題。宋濂的回答卻并不只是停留在個人修養(yǎng)上,而是在談心性修養(yǎng)方法的同時,旁敲側擊,委婉地對朱元璋的猛政進行了勸諫。他講到:“《書》有之,惟天惟親,克敬為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日敬日仁日誠,皆忠心所具,非由外鑠我也。此心若存,則動靜合道,建中保極之原,清而弗擾,庶績咸熙。否則天飛淵淪,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唯欲之從,而罔克攸濟,治忽之幾,其始甚微,不可不慎也?!苯酉聛恚五ビ种v到:“欽惟皇帝陛下,法天啟運,乾乾終日,不遑暇食,十有五年,大統(tǒng)斯集,政平人和,休祥屢應,斯皆心之明驗。古先哲王相傳心法,所謂精一執(zhí)中之訓,亦不過此。圣子神孫,必來取法,當有不言而喻者矣!雖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臣愿陛下存神內居常如亭中時,則心與天為一,祥形敷正,壹出自天,衍億萬年無疆之休,亦永無疆之聞,不亦顯哉!”他竭力向朱元璋推薦自己的治心之學,引經(jīng)據(jù)典為自己的學說提供理論依據(jù)。他認為敬、仁、誠的至高人格修養(yǎng)境界都是通過治心獲得的,并且通過按照古訓中所講的“精一執(zhí)中之訓”去治心,便會達到“心與天為一”的人格修養(yǎng)境界,從而可以體認天道與天地相參,那么“衍億萬年無疆之休,亦永無疆之聞”也就不再是什么難事了。
宋濂治心之學的一大特色就是注重心性的內向明悟和持敬,故而在修習過程中必然能夠對于剛猛的性格起到一定的馴化作用。一方面,宋濂作為一代儒臣,深受傳統(tǒng)儒家修齊治平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熏染,因而當身為重臣的他看到朱元璋的猛政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不可能坐視不理;另一方面,宋濂又深知朱元璋本人乃是一位雄猜之主,不能直接提出建議,必須選擇恰當?shù)膭裰G方式。所以他充分利用自身理學方面的優(yōu)勢,在平時與朱元璋的學術交流中向朱灌輸這種向內悟求的心性修養(yǎng)原則,或是通過向朱推薦自身的治心之學以化解君主行事的剛猛。
結語
總之,在宋濂看來,治心之學的重要作用涵蓋了體認天道的人格境界提升、觀人識人的方法論價值、幫助人們成為文章大家的重要功用,還包括了通過改變君主性格影響政治的作用,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宋濂的治心之學作為宋明理學中內圣之學的發(fā)展,形成了更加成熟精致的心性修養(yǎng)體系,并專注于核心概念的探討,提出了一系列的工夫修養(yǎng)原則,對于現(xiàn)實人生也是極富指導性意義的。
尤其是在理學發(fā)展史上,宋濂作為金華朱學的嫡傳,并兼取佛老思想為己所用,對于整個理學的發(fā)展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如果聯(lián)系明初其他幾位重要思想家來看,他的這種貢獻就更加明顯了。學者唐宇元曾指出,宋濂與明初的幾位理學大家如曹端等人實是從不同的方向改變了朱學的思想體系。盡管朱學已經(jīng)被欽定為官學,但就其思想本身而言,卻已經(jīng)開始分流變遷,因此到了明代中期王學得以興起。而王學的興起則又同宋濂、吳與弼等人對朱學思想的發(fā)展不無關系,明代中期理學家薛方山就把宋濂放在了陸象山到王陽明之間的過渡環(huán)節(jié)。這也啟發(fā)了我們,宋濂的治心之學乃至其整個的理學思想與學術走向,實則引導著明代朱學到王學之間變化的一種傾向,這也是研究宋濂治心之學的思想史意義中較為重要的一點。
前面已經(jīng)談到,宋濂的治心之學對當時的理學發(fā)展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同時還有著促進個體境界提升和觀人識人等現(xiàn)實意義。在當今社會,其中的某些觀點仍然非常具有借鑒價值。首先,宋濂的思想注重內在修為,著力于個人境界的提升,對克服當今社會中的浮躁情緒具有一定的借鑒作用,可以成為治理社會、建立和諧秩序的一種歷史精神資源;其次,他為人們提供了一系列具體的心性修養(yǎng)原則,按照這種方法進行自我涵養(yǎng),可以適當緩解當今社會發(fā)展所帶來的各種精神壓力,有助于個體的精神健康;同時,他所講的觀人識人方法,在某種程度上有其合理的成分,也有助于當今社會中的人際交往與溝通。總之,宋濂的治心之學是一種十分珍貴的精神遺產,非常值得我們進行深入地挖掘與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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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