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仁琮
青山綠水,月夜,情歌,斗牛,油茶,鼓樓,花橋,是迷人侗鄉(xiāng)的同義語,是侗族聚居地黔東南的詩與畫,是百讀不厭的巨著,是滋養(yǎng)子孫千秋萬代的精神與物質(zhì)財富,更是作家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的源泉。侗族文學始于何時,難以查考。但要論作家文學,老作家譚良洲無疑是侗族第一代有成就的作家之一。
1956年,譚良洲還是天柱民族中學高中二年級學生,即率先在當時貴州惟一的文藝期刊《貴州文藝》上發(fā)表散文《趙大叔》。以后,陸續(xù)在《山花》、《上海文學》、《民族文學》、《萌芽》、《解放軍文藝》、《人民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并先后出版短篇小說集《侗家女》、散文集《迷人的侗鄉(xiāng)》,長篇小說《豪杰風云》、《少女夢》、《侗鄉(xiāng)》、《歌師》,成為貴州有影響的作家。譚良洲來自風光綺麗,多姿多彩的侗族山鄉(xiāng),以自己獨特的視角,獨特的藝術(shù)手段,從不同的角度,再現(xiàn)了侗族生活,記錄了侗族前進的歷史足跡。在譚良洲的作品中,如果從認識侗族歷史的長度和生活的寬度而言,欣賞中短篇小說集《月色清明的夜晚》無疑是不錯的選擇。同時,還可以清晰看到作家創(chuàng)作的前進軌跡。
由一定地域、一定歷史、一定習慣形成的民風民情,是揭示這個民族的民族心理、民族特性的重要窗口,同時,可以準確地折射民族的發(fā)展變化。《月色清明的夜晚》這方面的展示最為充分,構(gòu)成小說集最為瑰麗的色彩。迎娶新娘,不是像城里人那樣要開小轎車,要攝像,而是要靠唱歌“闖關(guān)”。沒有能說會唱的男子當主將,唱輸了,就得拿“買路錢”,拿出禮物送給“攔路”的姑娘們,通融過關(guān)。當然,侗家人對歌不是為了錢財,而是雙方文化和智慧的較量(《攔路歌》)。夫家怕姑娘嫁過來生活不習慣,寂寞,要派人陪伴幾天;趕歌會,玩山,唱山歌表心跡,找心愛的人(《趕歌會》、《玩山》);斗牛、殺牛,過斗牛節(jié),祈求風調(diào)雨順,免除災害;人一出生,大人要給他在山前屋后栽一棵樹,名日“生死樹”。這棵生死樹,關(guān)系一生幸福,須小心看護,到本人回歸大自然的時候,用它制成“老屋”,掩埋自己,重歸于大自然。在牛圈里生孩子,盼望孩子像牛一樣健壯……
集子里描寫的侗鄉(xiāng)民風民情,像侗鄉(xiāng)的山花,瑰麗多姿,但作家并沒有停留于獵奇,或者表象的記錄,停留在為了滿足受眾的低水準消費,而著力于創(chuàng)造這些民族文化的主體,著力于侗家人的命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著力于侗家各色人等內(nèi)心世界的揭示。進入八十年代以后,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交流空前增多,中國作家不僅繼承了自己描寫外在的“白描”傳統(tǒng),同時,接受了西方許多有用的經(jīng)驗,開始著眼于更為深刻的主題:人性,人的主體意識,人的隱秘世界;探討人的尷尬與無奈,扼殺個性,扼殺自我意識等等。文藝界將這樣一種轉(zhuǎn)變概括為“向內(nèi)轉(zhuǎn)”,標志著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向前邁出了一大步。這一點,在作家譚良洲的集子里有許多生動的表現(xiàn)。因而,這部集子就既具有記錄歷史,記錄民風民情,向讀者多角度展示侗鄉(xiāng)風貌的品格,又具備了進人21世紀中國文學先進行列的品格。善良、聰明的婢美被愛她的婆婆和丈夫逼到牛圈里生孩子,由于不能得到及時救治,孩子死在肚子里,自己奄奄一息。婢美抗爭過,還有行政力量的干涉,但是,落后的力量太強大,她失敗了。她的人生尊嚴受到侵害,人性被擠壓。作家在讀者面前展示了這樣一幅凄美的圖景:“月色,多好的月色啊!牛棚的板壁有一條縫,她從那縫隙中望出去,寨路青石板是明晃晃的。竹林、山巒、鼓樓、榕樹,在藍色的天幕下,像是一幅動人的剪影。遠處的寨樓里,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和咿咿呀呀的牛腿琴聲傳來,悠揚、悅耳……”(《月色清明的月夜》)讀到這里,不能不潸然淚下。
陳愛牛是作家筆下的另一類農(nóng)民。斗牛,它帶著歡樂,帶著傳統(tǒng)文化,同時帶著迷信色彩,進入侗族人民生活,進入這個愛牛如命的農(nóng)民血液里,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作為存在多元文化的侗族地區(qū),落后意識不可避免地對陳愛牛產(chǎn)生著影響,有過和時代不合拍的表現(xiàn)。在活生生的事實面前,他在進步與落后之間毅然決然地作了正確選擇,放棄了“吃牛癟”,消除了斗牛、祭牛,消弭天災的迷信意識。斗牛節(jié)作為傳統(tǒng)節(jié)日,實現(xiàn)了成為侗家娛樂、聯(lián)絡感情的轉(zhuǎn)變,陳愛牛成了這種具有歷史意義意識領域里變革的亮點(《斗牛節(jié)》)。70多歲的卡普嘎佬把和自己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生死樹”貢獻給毛主席紀念堂,不料,他熱愛領袖的感情被利用,“生死樹”并沒有運去北京,而運進了縣委大院。在“文革”中被沖擊的縣委書記恢復職務,把砍下來的生死樹歸還給卡普嘎佬。作家從政權(quán)層面揭示了侗族生活矛盾,記錄了侗族前進的足跡。
寫侗族的人物,如果不是神似,則極有可能穿的是侗族衣服,說的是另外民族的話,做的是另外民族的事,是另外的民族的精神境界。這種情形,在許多作品中常見。譚良洲作品中的人物,則徹頭徹尾,徹里徹外都是侗族。他們穿的是侗族服裝,過的是侗族生活,說的是侗族的話,是用侗族特有的思維方式想問題和處理問題。作家筆下的侗族姑娘,個個能說會唱,質(zhì)樸善良;男子耿直,難免粗魯;老人特別記情,記共產(chǎn)黨的情,記朋友的情;想別人多,想自己少……特別是語言,其獨特韻味是無可替代的。侗族不僅穿著講究美,說話同樣講究美,話說得不好聽,在侗族人看來,是很丟臉的事,女人尤其如此。因而,侗族人很少直統(tǒng)統(tǒng)地表達自己的看法,而是借用象征、比喻、講故事,曲曲折折地表情達意。稱特別會唱歌,盤歌特別有經(jīng)驗的人為“老叫雀”,領姑娘們對歌,特別有辦法的叫“姑娘頭”。作品描寫打扮,也很有特色?!鞍裟却虬缱约?,什么化妝品都不要,只要個圓圓的鏡子,一把彎彎的木梳,一片兩指頭寬的紅紙,幾根細麻線擰成的一股繩沾上草木灰,把眉毛修成一彎新月,把劉海剪齊整,再抹上一點油……”活脫脫一位侗族姑娘立于紙上(《趕歌會》)。侗族姑娘開朗、潑辣,同時,不乏溫柔。要及早作準備,截住迎親隊伍,姑娘急著喊“姑娘頭”,“姑娘頭”卻沒有好話:“是哪個叫我,喊魂呀!”(《攔路歌》)。這就是侗族姑娘說的話,而且只能是對女伴說。
讀譚良洲的小說,極像進入侗鄉(xiāng)大山里,曲徑通幽;還像溯源山間溪流,忽兒錚錚淙淙,忽兒平靜如鏡,忽兒高歌猛進,忽兒蹤影全無,待以為消失,卻忽又冒了出來。出人意外,卻又在意料之中。繪景繪物繪人,形神兼?zhèn)?,而且處處透著濃濃的侗味,與別的民族無類似或雷同之處。如果作家自己不是侗族,寫的不是他最為熟悉的生活,是他最為熟悉的人,不是早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是沒法有這樣精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的。
如果說,侗族從幾千年前的百越民族到1949年,徹底擺脫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境地,絕大多數(shù)人成為侗鄉(xiāng)的主人,是個史無前例的大變革,那么,80年代的思想大解放,侗鄉(xiāng)人民才真正意識自己的存在價值,意識到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歷史的主人。侗家人由解放前最底層的人變成真正的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這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跨度,《月色清明的夜晚》都有所觸及,在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折射。從這個角度說,認識廣度勝于作家某一部長篇作品。
1951年,我和作家譚良洲一同考進貴州省天柱民族中學,進入本校高中,老作家劉榮敏成了我們同窗。他倆率先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在同一刊物《貴州文藝》上發(fā)表處女作。同年,我在同一期刊上發(fā)表作品。之后,我們?nèi)送瑫r幸運地考上貴陽師范學院(貴州師范大學前身),學習漢語言文學。此后,譚良洲、劉榮敏去了文化界,我去了教育界,職業(yè)盡管不同,卻不妨礙我們成為至交和文友。過去半個多世紀,譚良洲“衣帶漸寬終不悔”,筆耕不輟。而今又把多年積下的舊作集結(jié)問世。僅就這一點,也足以讓我這個老同窗,老朋友為他引以為自豪。
責任編輯: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