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靖宇 陳娜輝
自古以來,女性詩詞便被納入了男性的規(guī)范和標準,即儒家的“雅正”、“含蓄”、“溫柔敦厚”的詩教觀。薛濤作為一名只身闖入男界的女性,要想在這個圈子立足,就必須懂得它的游戲規(guī)則。本文主要論述在儒家詩教觀下薛濤詩歌所呈現(xiàn)出的風格特點。
雅正和諧
晚唐張為在《詩人主客圖》中以“清奇雅正”來論薛濤詩歌的風格;清代章學誠在談到薛濤時也說:“名妓工詩,亦通古義,轉(zhuǎn)以男女慕悅之實,讬于詩人溫厚之辭,故其遣言,雅而有則,真而不穢,流傳千載,得耀簡編,不能以人廢也。”
“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是對孔子以“中和”為美觀念的表達,是孔子“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思想在美學觀念上的反映。何謂“中和”?《禮記·中庸》中記載:“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爸小笔莾?nèi)心的喜怒哀樂之情,就是內(nèi)心?!昂汀笔莾?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符合標準、節(jié)律,就是“和諧”。
薛濤為了進入“中正和諧”的境界,在詩中經(jīng)常有違逆?zhèn)鹘y(tǒng)主題既定情感指向與思想趨歸的情感表達,力圖從相反的方向?qū)ζ淦H之處有所匡補或撥正,既顯示出詩人寬廣的胸襟與氣魄,又給人以中和之美。突出表現(xiàn)為:她一反“悲秋”的傳統(tǒng)主題,唱出意氣豪邁、歡快愉悅的秋歌。《采蓮舟》寫的是秋景,卻不落悲秋的俗套,而寫勞動的愉快,“滿溪紅袂棹歌初”;寫豐收的喜悅,“解報新秋又得魚”,畫面上充滿勃勃生機,調(diào)子十分歡快?!毒旁掠鲇辍穼懥耸捤鞯木跋螅骸叭f里驚飆朔氣深,江城蕭索晝陰陰”,風大、天陰、氣候寒冷,詩人運用夸張的手法把江城秋雨描繪得濃墨重彩,給人一種陰沉濃重的氛圍,但“誰憐不得登山去,可惜寒芳色似金”卻用輕松的筆調(diào)寫出了對菊花的無限愛憐之意,在因雨不能賞菊的遺憾中表現(xiàn)出對生活的熱愛和開朗樂觀的襟懷。
詩人還通過回憶這一心理過程,使情感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進而尋找到詩歌情感的快適度,進入“樂不至淫,哀不至傷”的藝術境界。“樂”或“哀”作為情感,經(jīng)過回憶、沉思、再度體驗后,它在大腦皮層中得到緩解,就會轉(zhuǎn)換為一種有節(jié)制的、智慧的情感。當它通過詩句所構(gòu)成的意象表現(xiàn)出來時,它不再是單純的動物性發(fā)泄,而是一種不迫不露的、令人蕩氣回腸的舒泄。情感的舒泄,對于詩人來說,往往是一種黯然銷魂的心靈享受。如薛濤的《贈遠》二首:其一“擾弱新蒲綠又齊,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轉(zhuǎn)秦關騎,日照千門掩淚啼”。其二“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第一首寫了詩人春天的悲傷,第二首寫了詩人秋天的愁思。春天,得知戀人“未轉(zhuǎn)秦關騎”,悲痛欲絕,掩袖痛哭;秋天時,詩人的臉上沒有了淚水,只有那滿紙愁苦的信,還有那不管時間早晚、望夫樓上的遠眺。在第二首詩中,雖然沒有了涕淚交流,但情感通過時間的過濾,反而越發(fā)深沉,令人蕩氣回腸,感人至深。
總之,詩品即人品,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雅正詩風正是薛濤雅潔人格的充分體現(xiàn)。
含蓄而不晦澀
中國詩學力主“含蓄”,認為“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中無限。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即真相顯然,生韻亦流動矣”。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評價薛濤時說:“(濤)工絕句,無雌音”,而“七言絕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貴,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使人神遠”。
一、“比”、“興”手法的巧妙運用
用比喻、擬人等手法來狀寫物態(tài)神情,使詩歌意象更加生動形象,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含蓄蘊藉,耐人尋味。如詩人劉禹錫遭貶后,曾在巴蜀的連州(今四川筠連)、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一帶)任過刺史,薛濤詩歌中與劉禹錫的唱和之作《和劉賓客玉蕣》一詩,當寫于這個時期。詩中寫道:“瓊枝的(白樂)露珊珊,欲折如披云彩寒。閑拂朱房何所似,緣山偏映日輪殘?!庇袷?,也叫木槿花,朝開夕謝,美麗而短暫,以玉蕣的開放形容短暫的“永貞革新”恰當妥帖。詩歌運用比喻極力形容玉蕣的美麗,說它的枝條像玉一樣晶瑩,花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樣閃亮,并將它比做天邊的云霞,落到山腳的一輪殘陽,形象生動。細細體味,可知詩人對“永貞革新”的贊美和對其失敗的惋惜。新穎貼切的比擬在薛濤詩中比比皆是,如“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圓珰。開時九九知數(shù),見處雙雙頡頏”(《詠八十一顆》)的八十一顆;“魄依鉤樣小,扇逐漢機團”(《月》)的明月;“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池上雙鳥》)的池上雙鳥;“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早”(《鴛鴦草》)的鴛鴦草;“步搖冠翠一千峰”(《斛石山書事》)的斛石山,等等。
運用“比”、“興”手法,由實景到虛情,二者水乳交融在一起,構(gòu)成并升華為詩歌的優(yōu)美意境。如《送友人》“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前兩句寫秋天的夜景:“水國蒹葭夜有霜”先點出了送別的時間、地點,還化用了《詩經(jīng)·秦風·蒹葭》中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來表達詩人對友人的感情就如同《蒹葭》中對“伊人”的感情一樣、思而不見,但思念從不會停止。“月寒山色共蒼蒼”,水國之夜籠罩在凄寒的月色中,月色與山色渾為一體,一片蒼茫,一個“寒”字既描寫了送別的環(huán)境,又傳達出送別之人的心情。送走了友人,自今夕始便人隔千里了,而詩人卻用“誰言”筆鋒一轉(zhuǎn),引出了“離夢杳如關塞長”這一精彩之喻。人離別了,但夢中,魂魄會穿越萬水千山、漫漫長路,來和友人相會,永不分離。夢就是思念,詩人借此表達了對友人的長久思念。由于對友人、戀人的思念之切,以致在夢中和所念之人相會,在前人詩作中有之,如張仲素的“夢里分明見關塞,不識何路向金微”(《秋思二首》其一),顧況的“已成殘夢隨君去,猶有驚烏半夜啼”(《待佳人贈別》)等。但薛濤的詩句則更為委婉含蓄,情深意重,以致后人評此詩云:“征途萬里,莫如關塞夢魂無阻,今夕似之,非深于離愁者,孰能道焉?”此詩前兩句寫景,是帶有濃烈主觀色彩的景,后兩句抒情,是緊緊附著在客觀景物上的情,情景交融,形成凄涼而深杳的優(yōu)美境界。
又如,
《聽僧吹蘆管》:“曉蟬嗚咽暮鶯愁,言語殷勤十指頭。罷閱梵書聊一弄,散隨金磬泥清秋?!痹娙诉\用生動形象的比喻,逼真地描摹出蘆管吹出的各種聲音:時而如蟬鳴,時而如鶯語,時而如情人間的竊竊私語。詩人還用“嗚咽”、“愁”、“殷勤”等詞語狀寫出音樂所傳達的感情,使讀者聲聞于耳,情動于中?!吧㈦S金磬泥清秋”一語寫出了演奏效果:蘆管聲音婉轉(zhuǎn),余音裊裊,經(jīng)久不散,好像和清秋融合在一起。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味濃意足,內(nèi)涵豐厚。
二、用典豐贍
皎然提出“但見情性,不睹文字”,魏慶之主張:“用意十分,下語三分”等,他們都深入而準確地表達了詩歌“含蓄”的基本特征,即以少總多、以有限概括無限之意。巧妙、準確地運用典故就會產(chǎn)生此效果,因為“典故”能讓讀者從詩人所提供的有限文字間,聯(lián)想到無限豐富、無比動人的感情世界,那是前人的感情積淀。在約90首
薛濤詩歌中使事用典達60次之多。薛濤在酬寄、贈別之作中尤為突出,而且用典準確自然,內(nèi)涵豐厚。如她以“詩家利器”(《酬祝十三秀才》)贊祝十三秀才,以“山陰妙術”(《送扶煉師》)送別扶煉師,既得征事引詞之妙,又見深情厚意?!端捅R員外》中的“信陵公子如相問,長向夷門感舊恩”句,以信陵君喻武元衡,以侯贏自喻,不僅身份恰切,又頗具真情,對于武元衡奏授她為校書郎的知遇之恩,感激不盡。段成式是西川節(jié)度使段文昌的兒子,在當時任校書郎。他不僅學問淵博,而且善于騎射。這位翩翩公子非??犊疄t灑,每次出外打獵,總要將獵物分送給眾人。薛濤為他寫下《贈段校書》一詩:“公子翩翩說校書,玉弓金勒紫綃裾。玄成莫便驕名譽,文采風流定不如。”自古以來,父子兩代能文是文壇佳話,薛濤抓住段氏父子這一特點,將他們與西漢的韋賢、韋玄成父子相比,贊美段成式的文武兼才超過韋玄成。用典恰當,委婉含蓄。
三、反常合道
“反常合道”的詩學觀念是蘇軾提出來的。“反?!笔侵盖榫暗姆闯!⒊=M合,如把有與無、虛與實、黑與白、大與小、長與短、悲與歡、苦與甜等相異相反的情景組合在一起,“合道”是指這種反常超常藝術組合,卻出人意料合乎感知和情感的邏輯,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的含蓄美。薛濤詩中就有這種反常合道的佳品,如《題竹郎廟》:“竹郎廟前多古木,夕陽沉沉山更綠。何處江村有笛聲,聲聲盡是迎郎曲。”開頭兩句描述了“竹郎廟”的“靜”:古木參天,夕陽沉沉,如血的殘陽把山襯托得越發(fā)綠了,其中夕陽的“紅”和山的“綠”在顏色上形成鮮明對比。突然,“何處江村有笛聲”,悠揚的笛聲打破了此時肅穆靜謐的氛圍,“靜”和“動”在聽覺上形成強烈的反差,以“動”寫“靜”,易產(chǎn)生“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藝術效果。以“靜”寫“動”,使人易于對“動”產(chǎn)生關注,側(cè)耳細聽,哦!原來“聲聲盡是迎郎曲”,出人意料,情理之中。而且,由繪色而為繪聲,描繪出江村的寧靜、美好,民風的淳樸。還有《寄張元夫》:“前溪獨立后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斷已無聲?!痹娙恕扒跋毩⒑笙小?,按常理應會“驚起一灘鷗鷺”,但“鷺識朱衣自不驚”,出人意料,細細體味,其中擁有“味外之味”。鷺鷥鳥之所以熟悉詩人的“朱衣”,對她的到來毫不吃驚,說明詩人在溪邊佇立徘徊之久,她的孤寂之深,自然而然引出下面的詩句,
“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斷已無聲”,水到渠成。常理和詩情就“像兩條急流,最初在狹窄的石岸間相遇時,彼此互相排斥,激撞喧囂著勉強混合在一起,但不久在流入較寬的河渠和更能容納它們的河岸后,它們就混合在一起,擴張開來,合成一股,帶著一片和諧聲奔流而去”。
總之,薛濤在她的詩歌中努力洗削脂粉艷冶之氣,雅正、含蓄成了她詩歌的主體風格。這種詩風的形成需要薛濤不斷提升自己的人格、修養(yǎng)、品位,在詩中要盡量克制自己的小女兒態(tài),以男性中心文化的評判標準來要求自己。這本身也充分說明了薛濤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內(nèi)心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和痛苦。
注:本文所引薛濤詩歌主要依據(jù)《全唐詩》、《全唐詩逸》、《補全唐詩》、《補全唐詩拾遺》、《全唐詩補逸》、《全唐詩續(xù)補逸》、《全唐詩續(xù)拾》、《薛濤詩箋》和《唐女詩人集三種》,并參考近幾十年的研究成就,擇善而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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