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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雷和韓梅梅

      2012-04-29 00:44:03裴指海
      山花 2012年4期
      關鍵詞:韓梅梅李雷小紅

      裴指海,1974年7月出生,河南南召人。現為南京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往生》、《吹個泡泡糖逗你玩》、《鍋蓋頭》四部;紀實文學《冷的冬,熱的雪——劉鄧大軍在1947年那個寒冬》兩部。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載及入選年選、年度排行榜。曾獲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全軍中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解放軍文藝》、《作品》等雜志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

      ……總的說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幸福。

      ——豪·路·博爾赫斯《環(huán)形廢墟》

      三營機槍連連長李雷正走在回連隊的馬路上,聽到政委叫他,渾身一緊,整個身子繃直了,轉過身來,給政委敬了個禮。政委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問道:“李連長,錢寄來沒有啊?”

      李雷的臉刷地紅了,整個身子扭捏地晃了晃,他感覺有些尿急,恨不得掏出家伙在地上滋出一個洞,自己鉆進去,頭上再蓋些草,連風兒都看不到他。他低著頭,地上有幾只螞蟻拖著一只碩大的蒼蠅,螞蟻們夸張地扯長身子,像是一群傻瓜在拔河。他悄悄地伸出腳,把那些螞蟻踩死了。他看了一眼政委,急急忙忙地把眼睛撇到一邊,屏住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正常:“還沒寄來,可能快了吧?!?/p>

      他有點后悔,應該換個說法,半年多了,總是這句話,估計全團的人都聽膩了。他們既然聽膩了,為什么一見他還要這么問呢?這句話其實問了也是白問,他心里很清楚,他們并不真正關心錢到底寄沒寄來,他們這是在看他的笑話,看他難為情的樣子,看他尿急的表情。他總是不善于把表情藏起來,不像指導員,私下里咬牙切齒地痛恨營長,見了營長的面,就像見到了親娘似的。

      政委臉上的笑容更加盛開了,笑得臉上的肌肉抖動著,那些笑能掉到地上。李雷茫然地看著他,心里想,這可能就是笑容可掬的笑臉吧,他甚至想象著自己伸出手來,接住了政委的笑容,政委的笑容像蛇一樣纏在手上,順著胳膊爬到臉上,舔著他的臉,他的臉不由地抽搐兩下。政委更加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說:“李連長啊,不就是三百塊錢嗎?沒什么沒什么,年輕人嘛,吃一塹長一智,慢慢就成熟了?!?/p>

      他慌慌地點著頭,表示自己全盤接受了政委的教誨。政委可能覺得他太無趣,并沒有和他拉家常的打算,放下胳膊就走了。他趕緊再給政委敬禮,政委的背影沒有看到這個軍禮,走得義無反顧,連一點兒笑意都沒有。好在沒有笑意,如果有,那也是嘲笑。他保持著敬禮的姿勢,愣愣地看著政委的背影。前段時間,部隊研究調職,他的連長職位已經干滿三年了,和他同一年下來的其他幾個軍官都早已經是副營了,就是輪也該輪到他了。他本來也是充滿希望,誰知還是沒有他。他聽一個在機關工作的老同學說,常委在研究他時,有個首長說,還是先放放吧,他有點兒不成熟。他看著政委胖胖的背影,懷疑這個說他不成熟的首長就是他。懷疑有什么用呢,就是肯定是他,他一個小小的機槍連連長也不敢在政委面前放出半個屁來。

      歸根結底,這事兒全怪那個叫韓梅梅的女人。

      李雷覺得自己太冤枉了,自己算是栽在這個女人手里了,更為離奇的是,他栽得莫名其妙。當然不是男女關系問題。政委經常講的“三大紀律”,他早已經刻在心里了。政委說,作為一個領導干部,一要管住嘴巴,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二要管住尾巴,不要自以為是,俗點說,就是夾著尾巴做人;三要管住自己的家伙,這就更俗了。政委一臉優(yōu)雅地說,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李雷當然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從農村出來;好不容易成為一名軍官;好不容易在這個省會城市娶個城里老婆;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一切,怎么可能讓一個女人毀了呢?

      他從前并沒有把韓梅梅這個女人放在心上,現在看來,他還是錯了。副營沒調成,他三十二歲了還不成熟,看來都和這個女人有關。

      他本來要回連隊的,但政委也是往那個方向去的,走得慢慢悠悠的,他要是真回連隊,兩分鐘不到,他就能趕上并超過政委。但趕上并超過政委時,還要不要打招呼?還要不要陪政委說一會兒話?當然要了,可他又不想再和政委說什么話了。他是一個六歲孩子的父親了,心早就滄桑得像老家的梯田一樣,他不想和說他不成熟的人再說話了。

      李雷拐彎上了旁邊的一個小山坡。山坡小樹林里有個少婦帶著小孩正在散步,兩人一邊走著一邊說著英語。部隊里也就那么幾個女人,他從背影認出來是二營教導員的老婆。她本來在老家是位中學教師,去年辦了隨軍手續(xù)到了這個城市,一直沒找到工作,整天就帶著孩子在營區(qū)里轉來轉去,總是看見她在教那個小不點讀英語。他們看來鐵了心要讓孩子以后出國了。盡管他和二營教導員關系不錯,和這個女人也很熟,但他這會兒不想和這個女人打招呼,剛想低著頭再鉆進另一片小樹林里,女人扭身看到他,揚起手來沖他打招呼:“李連長,怎么有空了?”

      他其實一點空都沒有,下周旅里要進行軍事考核,指導員在集團軍出公差,他快忙死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說:“我散散步?!?/p>

      女人牽著小孩的手,小孩天真地看著他,小臉粉嘟嘟的,他甚至有一種上去親親孩子小臉的沖動。女人一手掐腰,另一只手優(yōu)美地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這真是個漂亮的女人,腰細得像老家的馬蜂,脖子白得像……像鵝一樣。他很慚愧自己詞語貧乏,除了馬蜂和鵝,再也想不出像樣的東西來。不過,馬蜂腰和鵝臉也不錯了。女人笑笑地看著他,臉像盛開的牡丹花,眼睛像一汪清清的泉水,月亮照在里面。他有點兒臉紅心跳,把臉扭向一邊,喃喃地說:“又在教孩子說英語啊?”

      女人沒有接他的話茬兒,問他:“李連長,錢寄來沒有?”

      李雷的腳下一趄,差點兒摔倒,他忙扶住身邊的一棵小樹,樹上有刺,扎得手很疼,他甩著手,痛苦地皺著眉頭,急忙在臉上擠出一堆笑容,說:“還,還沒寄來,可能快了吧?!?/p>

      女人說:“李連長啊,不就是三百塊錢嗎?沒什么的,你可別放在心上,就當是花錢買個教訓吧?!?/p>

      李雷臉又紅了,剛想說句她會寄錢來的??墒怯钟X得底氣不足,就在他猶豫著用多大的聲音把這句話說出來時,女人走了,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她和所有人一樣,就是想嘲笑他一下。他恨恨地想,媽的,再嘲笑老子,看老子不把你強奸了!他嚇了一跳,慌慌地看看四周,周圍很靜,只有女人和小孩說英語的聲音,那聲音像兩只可愛的小鳥在交談。怎么會有這么狠毒的想法呢?人家好歹是教導員的妻子,何況還是戰(zhàn)友呢。朋友妻,不可欺。真他媽地墮落了!李雷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手掌鉆心地疼,那根刺像是扎進了心里。

      李雷從另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路上了坡頂,坐在一塊石頭上,一股冷氣從屁股鉆到頭頂,他不由打個哆嗦。石頭棱角分明,硌得屁股很疼,但他還是堅持不動,就當是懲罰自己吧,誰讓自己那么蠢呢?他摸出一支煙,把自己籠罩在深沉的煙霧中,瞇著眼睛看著腳下人來人往的軍營,他想,也許自己并不是那么蠢,韓梅梅可能太忙,也可能生意上

      出了麻煩,資金一時周轉不開,所以沒有及時寄來那三百塊錢。三百塊錢算什么呢?連請一次客都不夠。她并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騙子,她肯定會把錢寄給他,為他洗清冤屈。

      真相并不像他們想得那么簡單。

      李雷后來想過無數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就把錢給韓梅梅了。這只能怪那個叫張可可的女人。張可可是他的老婆。那是一個雙休日,本來都挺愉快的,孩子到外婆家去了,沒什么顧忌,抱著親吻了,想我不想,想。想要不想,想。打情罵俏的話也說了,夠黃夠下流,也夠情調。就等老婆洗了澡就來真的。他本來想和老婆一起洗,老婆說,浴室太小,還是一個人洗比較快活。他很想問問,剛結婚那陣怎么就不覺得小,怎么這兩年就覺得小了?但他嘴唇嚅動半天,沒再問。再問,老婆還是會拒絕的。本來是件愉快的事,何必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他正在心急火燎地等著老婆,老婆好像故意難為他,洗得慢條斯理的,他想象著老婆這會兒應該洗完了,可抬起頭來仔細地聽了聽,浴室里還是一片嘩嘩的水聲。他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五分鐘都不到。看來不是老婆動作太慢,而是自己心太急。他苦笑一下,當兵時很少在軍營里見到女人,兵們說,當兵久了,看母豬都能看出雙眼皮來。自己有了老婆,還是這樣猴急猴急的。他站起來,在客廳里走了四五個來回,忍不住又悄悄地踮起腳趴在浴室門口,里面還是一片嘩嘩聲。他轉過身子,在嘩嘩的水聲中,聽到一聲清晰的手機鈴聲,只是響了一下,看來不是電話,是短信。老婆的衣服扔在沙發(fā)上,手機短信的聲音是從那里傳來的。他回頭看了看浴室,浴室的聲音還沒有立即停下來的意思。他踮起腳,小心地走到沙發(fā)前,老婆的衣服上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水味。他說不上來喜歡還是不喜歡,就是心里不喜歡,鼻子也已經習慣了。他把老婆的那個粉紅色的手機掏出來,果然是一條短信,是一個叫“小紅”的人發(fā)來的??磥硎莻€女人發(fā)的。沒什么可看的。他把手機又放回她的口袋,然后又趴下來聞了聞老婆的衣服,仿佛聞到了她的體香,曾經讓他意亂情迷的體香。他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幸運的,不但娶了個城里的老婆,老婆的父親還是省財政廳的干部,據說,岳父有可能很快當上副廳了。戰(zhàn)友們說,你小子真有福氣啊,轉業(yè)后可以隨便挑單位了。他聽到這話時,心里總是美滋滋的,但臉上卻一本正經說,說什么呢?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轉業(yè)?他知道自己說的也不是心里話,遲早都要轉業(yè)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想干到團職再轉業(yè),這樣,轉業(yè)時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岳父肯定會幫忙,但自己也不能表現得太差勁了,得有基礎才行。團職就是基礎。

      過了十分鐘,老婆還沒有出來。他是真有些急了,喊了一聲:“可兒,洗好了沒有?”

      女人的聲音里帶著水一樣地迷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快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兩分鐘,還沒動靜,倒是老婆衣服里的手機又響了一下,還是短信。他掏出手機,還是那個“小紅”。這個女人有什么事?不會是約老婆出去逛著玩吧。他有點猶豫,最后還是決定看了,反正不是男人的短信,也不能說是侵犯老婆的隱私吧。他把短信打開,短信里的字像一顆顆子彈橫掃過來,把他的臉打得坑坑洼洼,把他的心打得破破爛爛,他捂著胸口,找不到心在哪里了。第一條短信是:“我的小妖精,你在干什么?”第二條短信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親愛的小妖精,想你想得快死了,趕緊過來救命吧,老地方?!?/p>

      李雷把短信反反復復地看了四五遍,又把發(fā)短信的“小紅”這個名字看了五六遍,的確是個女人的名字,可為什么要發(fā)這樣的短信呢?開玩笑嗎?可又不像啊,分明是約會嘛。老婆為什么要和一個女人約會?她是個同性戀?開什么玩笑,結婚七八年了,她每一個汗毛孔他都了解,沒一個汗毛孔里有同性戀的氣息。她在床上那個流氓勁怎么也不像是個同性戀??蛇@兩條短信如何解釋?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他看著手機發(fā)呆,他發(fā)現手機在不停地顫動,以為又來短信了,忙按了兩下,什么都沒有,是他的手在顫抖。他把手機放回老婆的口袋,不安地看了看老婆鮮艷的衣服,強迫自己把頭扭向一邊,安慰自己,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老地方也許是公園,也許是城里那條有許多香艷傳說的河流,也許是咖啡屋,也許是夜總會。一想到夜總會,他猛地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小紅”萬一是個男的呢?他急急地把手機從老婆口袋里又拿出來,把小紅的號碼調出來,敲在自己的手機里。剛做完這一切,老婆出來了,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衣,整個身子在睡衣里忽明忽暗地誘惑著他,他忽然覺得自己并不是那么急了,其實也可以不做。但他還是站起來,夸張地伸開胳膊,把老婆像小鳥一樣箍在懷里,緊緊地抱著她。老婆嬌嗔地推著他,聲音像水一樣飽滿濕潤,說:“死樣,人家頭發(fā)還沒干呢,去,把吹風機給我拿來。”

      他放開老婆,跑到里屋,把吹風機拿了過來。老婆吹頭發(fā)時,他溫柔地問她:“小紅是誰?”

      他其實挺緊張的,怕看到老婆驚慌失措的樣子。如果是那樣,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那“小紅”十有八九都是可疑的。

      老婆并沒有緊張,她仍然歪著頭,捋著頭發(fā),吹風機把頭發(fā)吹得像一面旗幟,腰是馬蜂腰,臉像鵝一樣白,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老婆的聲音和平常沒有任何區(qū)別,非常坦然,甚至還帶著一種親昵地埋怨:“就是我們辦公室里那個細細高高的姑娘啊,你上次見過的,怎么忘記了?”

      他愣了一下,印象中好像見過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名字里是帶著一個“紅”字。他臉有些微微泛紅,覺得自己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了,骨子里還是農民的小家子氣,怎么會把“小紅”當成一個男人呢?唉,男人會開很粗的玩笑,女人之間的玩笑嘛,難免也會有點騷的。他又有點想要和老婆那個了,就過去抱住她的馬蜂腰,把頭趴在她脖子上吸她身上的香味。他咬著她的耳朵說:“我的小妖精,你和小紅是什么關系?”

      老婆的身體立馬僵硬了。他的手不由一松,老婆的臉扭過來,恨恨地瞪著他,這樣的目光他從來沒有見過,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老婆的眉頭皺得像放了一排刀子,目光恨不得把他撕了,聲音尖利得也像刀子:“你偷看我短信了?”

      他賠著笑,喃喃地說:“怎么能說是偷看呢?她連著來了兩條,我以為有什么急事,就替你看了。”

      他還沒說完,老婆口袋里的手機又響了一下。還是短信。他好像獲救了一樣,指著她的衣服,說:“看,第三條來了!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老婆掏出手機,他想湊上去,老婆抬起頭,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他,沒有任何表情地說:“你不用偷看了,還是小紅?!?/p>

      他還想解釋,老婆舉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什么了:“行了,我不想再聽你解釋了。你上的雖然是軍校,但好歹也算是大學生,人權你知道嗎?隱私你知道嗎?說過多少遍了,我們雖然是夫妻,但我們都有個人的隱私。我什么時候偷看過你的手機?別把我當做你手下的兵,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你們偷拆當兵的信可以,但別想偷看我的手機。我再警告你一次,別把你在部隊的壞毛病帶回

      家里來!”

      他覺得慚愧,低低地說:“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以為她有什么急事才看的?!?/p>

      老婆一臉厭煩,說:“你別解釋了,你全看了,我也不用瞞你了,我們今晚有個約會,要一起逛街,這你滿意了吧。你自己收拾收拾早點睡吧,別等我了?!?/p>

      她站起來,把身上的睡衣脫了,滿眼雪白晃得他頭暈。多么想抱抱啊。但老婆根本就沒這個意思,飛快地穿上衣服,飛快地拉開門,剛要關門時,又大聲地對他說:“洗衣機里還有一堆衣服,你有空洗洗?!?/p>

      他忙高聲地應了一聲,看來老婆氣消了,這就好了。他甚至對她生出無限感激,他的確做得不對,她發(fā)脾氣完全是應該的。她能這么快就消氣了,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是的,全團官兵都羨慕他有這樣一個漂亮老婆,這樣的漂亮老婆其他軍官也有,像二營教導員的老婆也很漂亮,也很賢惠,為了愛情,寧愿工作不要也要隨軍團聚,但他們不羨慕二營教導員。他們羨慕他有一個好岳父。

      有一個好老婆,有一個好岳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你得每周回家洗衣服、拖地,還得哄老婆開心。他很滿足,老婆還是很容易就開心的。他只是有點不習慣岳父,岳父在他面前總是繃著臉,就像他對待連里的兵們一樣,陌生得很。希望他能看在他女兒的份上,將來幫幫自己。如果說,他們的婚姻有什么不純粹的話,也就是這么一點私心雜念,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讓他女兒生活得幸福一點嘛。希望岳父能理解這一點。理解萬歲。

      李雷洗完衣服,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看著“小紅”的號碼,想著“小紅”的短信,還是有些頭疼。老婆到底和她是什么關系?關系能好得比丈夫還好嗎?自己還沒有給老婆發(fā)過這么騷的短信呢。那些短信和“小紅”的號碼像一塊尖利的石頭壓在他心上,他根本就不相信“小紅”是那個細細高高的女人,印象中老婆和她關系是很冷淡的,她們不可能那么好的?!靶〖t”肯定是另有其人。他咬牙克制著自己不往那方面想,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想:“小紅”如果是個男的呢?如果是個男的,那么,那個老地方,要么是他家里,要么是賓館,既然是老地方,那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那他們是什么時間開始的?應該是兩年前吧,兩年前的時候,老婆突然喜歡化妝,喜歡買漂亮衣服,喜歡涂指甲油,喜歡往脖子、腋窩和胸口噴香水了。他幾次想撥“小紅”的號碼,但幾次都忍住了,如果是個女人還好說,如果是個男人,自己應該說什么呢?說什么都等于是把事情攤牌了,事情一旦攤牌,那就沒辦法收拾了。離婚?孩子六歲了,對孩子不公平。不離婚?那老婆更看不起他了。這都不是最好的辦法,最好的辦法是,把“小紅”的號碼刪掉,不管是男是女,就當這個人不存在。

      他咬了咬牙,把“小紅”的號碼刪掉了。

      但他那顆不平靜的心讓他再也無法平靜地等老婆回來了。于是,他決定出去走走,但走到哪里,“小紅”的短信總是跟著他,“小紅”一會兒是那個細細高高的女人,一會兒又變成一個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但不管那個男人是誰,都比他帥,都比他有錢有權有出息,都比他有情調。他越想越煩,可又管不住自己。他甚至想連夜趕回部隊了,趕回部隊就拉那幫兵們緊急集合,自己也打背包跑個八公里武裝奔襲,累得半死不活也就不用想這事了。他把向老婆請假回部隊的短信寫好了,但想想還是刪了,這樣做太明顯了,就好像自己真的懷疑老婆出軌了。老婆要是鬧起來,傳到岳父耳朵里,搞不好就真的離婚了。還是算了吧。

      他后來就到了火車站,他沒別的目的,更不是想離家出走,他就是想到這個像牲口市場一樣的地方轉移一下視線,這里有人比他更煩,有人比他更急,看看他們焦灼和疲憊的臉,他應該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他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擔心女兒長大后打工賣淫,不用擔心看不起病,不用擔心以后的工作問題。他一煩就喜歡到火車站來,一到火車站心情就很好,雖然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上尉連長,但比起火車站眾多背著行李倉皇如狗的背影來,他應該好多了。他們還在人生的河流掙扎,他已經爬上岸勝似閑庭信步了。

      他就是在這里遇到那個叫韓梅梅的女人的。

      當時他還沒有完全從自己的煩惱中掙扎出來,滿腦子晃的都是老婆雪白的身體和另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糾纏的畫面,陌生的女人拉著他的胳膊扯了兩下,他仍舊兩眼迷迷糊糊地瞪著車站售票處的電子屏幕發(fā)愣,每個字都像一顆顆子彈,都變成了“小紅”短信上的“我的小妖精”。明明是他的天使,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小妖精呢?那個陌生女人用更多的力氣扯了兩下,他才從夢里醒過來,這才知道自己現在站在了火車站,旁邊扯著自己的不是天使,也不是一個“親愛的小妖精”,而是一個穿得土里土氣的陌生女人。女人的目光里充滿讓人心碎的哀怨,臉上一層讓人心疼的悲傷。女人說:“大哥,幫幫我吧,我到這里打工,工作沒找到,錢卻花完了,現在連回老家的路費都沒有了。大哥,你就行行好,幫幫我吧?!?/p>

      他立即明白了,這是一個騙子。這樣的騙子他見多了。他揮下胳膊,把女人的手甩開,眼睛逼著她,狠狠地問她:“你怎么不說錢被偷了呢?”

      陌生的女人嘴角撇了撇,眼睛里的水漫上來,他如果口氣再重一點,她一定就哭了。他有點愕然,在他的印象中,他對乞討者表示質疑時,乞討者都是一副生氣的樣子。他們當然會生氣,面具被揭掉,露出丑陋骯臟的真相,而真相是不忍細看的。有段時間里,這個城市出現許多年輕婦女,她們遠遠地站在一邊,她們的孩子拿著破爛的碗在路邊乞討。都是女孩子。他曾經給過這些孩子很多錢。有一次他問一個小女孩,你家是哪里的?小女孩說是甘肅的。他再問,她說了一個陌生的地名。他回去在網上查了一下,每年暑假,這個地方的家長就會帶著這些孩子在全國各地乞討,有的甚至不讓孩子上學,終年在外乞討。網上的帖子號召人們不要向他們施舍,因為他們有可能生活得比你還好,家家戶戶都蓋了樓房。他再見到那些孩子時,就口氣溫和地勸她們跟家長說說,不要再出來乞討了,不僅耽擱學業(yè),還影響她們的身心健康,扭曲她們的價值觀,這不好嘛。小女孩朝他翻個白眼,恨恨地說,你是個神經病!

      他很討厭這些職業(yè)乞討者,他曾經發(fā)誓再也不給他們一分錢。

      陌生女人縮回手,低著頭喃喃地說:“大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說的是真的,我是真的把錢花完了。我現在就想回家,我本來在家開了一個小賣鋪,也能賺到錢的。大哥,這是我的身份證?!?/p>

      她掏出一個身份證,身份證也可以造假,本來不想接,但女人固執(zhí)地伸著手,他的心在那刻就軟了,心想,我就看看吧,反正我是絕不會再上當的。女人叫韓梅梅,32歲,井岡山人。

      他忽然對陌生女人有了點好感,問她:“你是井岡山人?”

      陌生女人抬起頭,眼睛里閃閃發(fā)光,臉微微泛紅,急切地點了點頭,說:“對對對,我家就在井岡山,黃洋界上炮聲隆,八角樓里的燈光,我就是在那里長大的,滿山的青山翠竹,還有南瓜湯、紅米飯,朱德的扁擔……”她顯然很為自己的老家

      自豪,那的確是個值得自豪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向往,卻一直沒有去過的地方。他所在的老虎團的前身就是一個紅軍團,是在井岡山誕生的。在團史中有記載,他們機槍連曾經在井岡山保衛(wèi)過毛主席。一個多么偉大的地方啊。

      他忽然非常羨慕起這個女人來了,說:“你真幸福?!?/p>

      女人的臉又黯淡下來,目光里充滿乞求,說:“大哥,你說笑了,我哪里幸福啊?現在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我在這里要了兩天錢,就要到幾塊錢,還總被人當做騙子?!?/p>

      女人盯著他,仿佛說她是騙子的那個人就是他,事實上他就是把她當騙子了。他有點不安,用力地在僵硬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訕訕地說:“唉,就是的,這年頭,大家都被騙怕了,都在互相提防著。”

      女人憤憤不平地說:“就是,還是大哥是明白人,這樣下去,人們哪里還會有同情心和憐憫心啊,人心都硬得像石頭一樣,也不想想,要是自己也落到那個地步了,誰還會來幫助你……大哥,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我從前和你一樣,也不相信那些出來討錢的,這下輪到我了,我這是自作自受?!?/p>

      女人說著,淚水像蟲子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她掏出一塊手絹擦著眼睛,肩膀抽搐著。他皺著眉頭仔細地看著她,她不像是在表演,她的悲痛是發(fā)自內心的,她擦掉一串眼淚,另一串淚水接著涌出來。他有些不安,低低地問她:“你需要多少錢?”

      如果她要的是一個小小的數目,比如,五塊十塊,那就可能是裝的,如果她真想回家,從這個城市到井岡山,就不會是一個小數目。按照他的推理,她回家心切,應該報一個大數目。如果她只要幾塊錢,他是絕不會給的。

      女人沒有說要多少錢,女人說:“大哥,你給我一個地址,我回去后,把錢給你寄回來?!?/p>

      女人急切地看著他,淚水蜿蜒在臉上,仍舊掩飾不住她的焦灼與無奈。他相信她了,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對井岡山那么熟,她家肯定是井岡山的。多么讓人向往的地方啊。

      他沖著她搖了搖手:“不用了不用了,就當我做了一次雷鋒,你不用還的?!?/p>

      女人認真地說:“大哥,你一定得把地址給我,不然,我就像騙子一樣。”

      女人那么真誠,他不能不認真對待,他正了正身子,雖然穿著便裝,但他還是要像軍人一樣,讓她有一種安全感。他真誠地說:“我相信你,你真的不用還了。就當我是學雷鋒吧,我是一個軍人,這是軍人應該做的?!?/p>

      他為了讓女人相信他的話,掏出紅色封皮的軍官證在女人臉前晃了晃,說:“你看看,我真的是軍人,這是我們軍人應該做的?!?/p>

      女人還在堅持:“不行,如果我不還你錢,我會睡不好覺,吃不好飯的。大哥,你就告訴我吧。”

      他推讓半天,拗不過女人,只得把自己的姓名、部隊駐地和番號寫下來,遞給陌生女人,問她:“你需要多少錢?”

      女人說:“這里到井岡山沒有直達列車,我得先到南昌,再轉車才能到家,得三百元左右。大哥,你如果沒有這么多錢,能給多少就給多少,我在這里再找人看看?!?/p>

      他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口袋,口袋里還真有三百元錢,不過,這三百元錢給了她,他連一枚硬幣都沒有了,要想回去,只能像她一樣向別人討幾塊錢,或者走路回去。管它呢,先把好事做到底吧。

      他把錢給了女人,女人露出一臉笑容,連連道謝。

      女人又把那張寫有他姓名和地址的紙片掏出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然后撕下來遞給他,說:“大哥,這是我家的地址,我回去一定會把錢寄給你。大哥,你有空也去井岡山看看吧,黃洋界、五指山、筆架山、龍?zhí)兜娘L景都很不錯,既可以接受革命教育洗腦,也可以在富氧的山區(qū)森林里洗肺,多好啊。到時我一定陪著你,當你的導游?!?/p>

      李雷朝她笑了笑,那個地方遲早都要去的,革命的圣地,老虎團的誕生地,自己在老虎團當了十多年兵,還沒有去過井岡山,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一定要去的。

      他把那張紙條小心翼翼地塞進口袋。

      女人離開了她,她是向售票處去的。這讓他更加堅信,她不是騙子。他想起一本勵志書上說的,幫助別人,能給自己帶來快樂。他覺得說得很對,自己現在就很快樂,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來火車站。他突然想起自己為什么要來火車站了,“小紅”像一個蟲子,爬在他的心上,把他的心啃噬得又痛又癢,“小紅”到底是誰?“小紅”是男是女?

      他使勁地想,把“小紅”的號碼又從腦袋里揪了出來,他把號碼刪了,其實他知道,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已經死死地記住它了。

      他追了兩步,叫住那個叫韓梅梅的女人,說:“你能不能幫我打一個電話?”

      女人說:“當然可以。”

      他說:“打通了,那邊要問你干什么,你就說……”

      說什么呢?他想了想,想起老婆單位的陳局長,他說:“你就說,我找陳三金局長?!?/p>

      女人說:“然后呢?”

      他說:“沒有然后,他肯定說打錯電話了,你就掛斷,告訴我是男的還是女的就行了?!?/p>

      他們找到火車站旁的一個公用電話,女人掏出一個硬幣投進去。電話撥通了,女人說:“我找陳三金局長?!?/p>

      他緊張地看著女人,恨不得把耳朵湊到電話上,親耳聽聽那邊的聲音。女人卻捂住話筒,扭頭問他:“是個男的,他說他就是陳三金局長,問我有什么事。我還要說什么?”

      他眼前一黑,張著嘴巴,吃驚地瞪著女人。女人皺著眉頭看著他,茫然地搖了搖頭,放開捂住話筒的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吃吃地笑著說:“陳局長,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小娜啊,咱們剛見過面的?!?/p>

      他們說了什么,他再也聽不到了。他見過這個陳局長,胖得像肥豬一樣,整天繃著臉,僵硬得像石頭一樣。老婆怎么會和他好上了?他眼前晃動著老婆雪白的身子和這個比豬還要黑的男人糾纏在一起的場面,胸口一陣疼痛,喉嚨里咕咕地叫了兩聲,幾乎要嘔吐了

      女人放下話筒,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臉色通紅,慌慌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你怎么又叫小娜了?你見過陳局長?”

      女人開心地笑了,說:“沒,我逗他玩呢。他嚇死了,讓我有空再打電話給他。哈哈,好像他老婆在他身邊呢。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你裝作小姐騙他們,一騙一個準。大哥,像你這樣的好人真是太少了。你放心,我不會騙你的,我回家了,一定會把錢給你寄回來的?!?/p>

      又說了些什么他全忘了,女人后來就走了。

      李雷恍恍惚惚地走出火車站,周圍的人們像狗一樣在他身邊亂竄,像棺材一樣的轎車堆滿馬路,不停地尖叫。他想找個地方好好地抱頭痛哭一場,生活到處是幽默,他隨口說找陳局長的,誰知“小紅”竟然真是陳局長。一切真相大白。老婆不是同性戀,老婆是在和局長搞外遇。至少有兩年了吧,他居然還蒙在鼓里。他本來打算來個八公里武裝奔襲回家的,但現在身上沒有一點勁,像是跑過無數個八公里武裝奔襲,他就想躺下來好好地睡一覺。他慢騰騰地沿著人行道挪動著沉重的腳步,怎么辦?揪著這個女人好好地揍一頓?逼著她跪下承認錯誤,讓她寫份保證?他想象著這樣的場面,搖了搖頭,老婆是不會讓他這么干的,老婆把他揍一頓,讓他跪下來才有可能。那就離婚,可他有什么

      本事能把兒子從老婆身邊奪過來?他怎么斗得過處長岳父呢?兒子不會給他的,房子也沒他的份,存折都是老婆掌握著,他要是離婚了,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三十來年的奮斗全沒有了,將來的前途也會一片模糊。去告陳局長破壞軍婚?得了吧,他丟不起這個人。

      最好的辦法是,就當這件事不存在。

      他在午夜十二點時回到家里,老婆還沒有回來。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翻過身,老婆正躺在旁邊香香地睡著,臉上還露著甜蜜的笑。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開始做早飯。

      漫長的雙休日終于結束了。他回到部隊,指導員探親回來了,憔悴一大圈。李雷開玩笑說:“老周啊,快點讓老婆隨軍吧,看看你,饑一頓,飽一頓,回去半個月,人都像個瘦猴了?!?/p>

      指導員滿臉幸福地嘆口氣說:“是啊,誰能像你這樣有福氣,不但有個漂亮老婆,還有一個有權有錢的岳父。老李啊,你小子將來發(fā)達了,可別把一個戰(zhàn)壕里出來的戰(zhàn)友忘了?!?/p>

      提到老婆就讓李雷煩。他必須趕緊找個話題,把這個嘮叨起來像個老太婆一樣的指導員打發(fā)了。他想不出有什么新鮮的話題可以吸引他,就病急亂投醫(yī)地講了前天晚上他在火車站遇到的那個叫韓梅梅的女人。說完以后,他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周,哥們兒只是跟你說著玩的,你可不能跟領導講,也不能給軍區(qū)報紙寫稿子,只要是當兵的,誰遇到這事都會這么干的,你說對不對?”

      指導員喜歡給軍區(qū)報紙寫稿子,屁大的事兒,讓他添油加醋地一寫就發(fā)出濃烈的香味來了。李雷說完這話后,又有點后悔了,倒像是自己在暗示他寫稿子一樣。

      指導員笑著擂他一拳,說:“你小子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李雷有點奇怪,問他:“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指導員說:“你是真傻,還是裝的?這年頭,在街上要錢的,哪個不是騙子?你給我說實話,你不會是真給了她三百塊錢吧?”

      李雷急急地說:“我真給她三百塊錢了,她不是騙子!她把我的地址和姓名都要走了,說回去了就給我寄錢的?!?/p>

      指導員撇了撇嘴說:“鬼才相信呢,這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你還真信了?”

      李雷忙把那個女人給的紙條掏出來,使勁地晃著:“你看看,她把家里地址都給我了,她要是騙子,她會把家里地址給我嗎?”

      指導員拿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一會兒湊到眼前看,一會兒伸長胳膊放在陽光下看,皺著英俊的眉頭,不吭聲了。

      李雷有些興奮,親切地把腦袋湊過去,搗著那張紙條說:“怎么樣?你也相信了吧。這還會有假嗎?騙子敢把家里的地址亮出來嗎?看看,她還是井岡山的,就是咱們老虎團誕生的那地方?!?/p>

      他這樣說時,聲音里有一絲顫音,那個女人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她像他的親人一樣。

      指導員把紙條還給他,語重心長地說:“老李啊,不是我說你,你怎么還這么幼稚呢?你怎么知道這個地址就是真的呢?我敢跟你打賭……”

      李雷臉漲得通紅,恨恨地瞪著指導員,說:“打賭就打賭,你要是輸了怎么辦?”

      指導員用力地拍了拍胸膛,聲音比李雷的還要響亮:“如果它是真的,我蛋砸三截!”

      李雷雪說:“不聳,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去砸你蛋的?!?/p>

      指導員說:“那你說怎么辦吧?!?/p>

      李雷說:“你就像我一樣捐三百塊錢出來?!?/p>

      指導員說:“你也想讓我像你一樣當傻瓜啊,我不干!”

      李雷說:“怎么說我是傻瓜呢?這個地址要是真的,我就不是傻瓜。”

      指導員說:“那如果你輸了呢?”

      李雷說:“那我蛋砸三截!”

      指導員說:“不算,你和我一樣,也再捐三百塊。讓你好好長長記性。”

      兩人就這樣約定了,那是一個早上,太陽照在他們身上,兵們在出操,響亮的革命歌聲直沖云霄,仿佛要把天空捅個洞。

      李雷焦急地等著韓梅梅把錢寄來。他沒事的時候,就把那張紙條掏出來,上面的地址他早就會背了。女人的字跡工整,像個城里的女孩一樣小乖小乖的,一點兒也不像鄉(xiāng)下農婦那樣大手大腳,應該受過良好教育,不會是騙子的。他不斷強化這個印象,有事沒事總喜歡往連隊的榮譽室跑,他喜歡看連隊在井岡山那段光輝經歷,那些模糊不清的舊照片上,井岡山亂糟糟的,但這不影響他把它想象成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個韓梅梅置身其中,一會兒成為站在路邊唱著“十送紅軍”的江西妹子,一會兒成為樸素的采茶姑娘。有時,指導員會大殺風景地伸進頭來,笑嘻嘻地問他:“老李,錢寄來沒有?”

      他這時就有些生氣,覺得指導員的素質太低,總把人想得太壞,但他還是轉過臉來,對指導員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你別得意,就快寄來了?!?/p>

      指導員說:“你醒醒吧,兄弟,別再做你的春秋大夢了,面對現實吧,你遇到的明明是個騙子?!?/p>

      李雷瞇著眼睛看著指導員,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很愚蠢,但他又不能發(fā)火,相反地,還得裝作很大度的樣子,心平氣和地說:“老周啊,咱就走著瞧吧?!?/p>

      連隊官兵的信,每天上午十點由文書從營部取回來,然后送到指導員那里。如果有本市或者“內詳”的,像女孩子寫來的,指導員都會先拆開看看,沒問題了,再封上。李雷每天看快到十點了,就往營部那邊轉悠,遇到文書了,總會漫不經心地問一句:“有我的信嗎?”文書說沒有。他還有點不放心,把厚厚的一摞信拿過來,仔細地翻翻。過了幾天,他再遇到文書時,文書笑嘻嘻地說:“連長,還是沒你的匯款單?!?/p>

      他警惕地問文書:“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等匯款單?”

      文書說:“指導員說的。連長,你可能是真的遇到騙子了。他媽的,太可惡了,一下子騙你三百塊錢,太可惡了!”

      他簡直想飛起一腳,把這個可惡的文書踢飛。他揮了揮手,面無表情地說:“去去去,你懂什么?你怎么敢肯定那是個騙子?”

      文書還沒看出來他已經不高興了,還在那里討好地說:“指導員都說他是騙子。連長,我看八成就是騙子!”

      文書是政委的外甥,他不好發(fā)脾氣,鼻子哼了一聲,甩胳膊走了。

      歸根結底,問題出在指導員身上,如果他不說那個女人是騙子,也沒人會認為人家是騙子。本來是件好事,現在讓指導員搞得好像他是個傻瓜一樣。做好人好事是壞事嗎?這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有問題,他有必要跟指導員談談了。

      他醞釀了兩天,當士兵們都出去訓練了,他把指導員叫來,先給指導員講了佛印和尚和蘇東坡的故事。故事大意是說,蘇東坡和佛印泛舟在西湖之上,蘇才子仗著自己年輕倜儻,瀟灑英俊,對佛印說:“你長得一身橫肉,我看你就像一坨屎?!睕]想到和尚只是微微一笑,說:“我看你像一尊佛。”蘇東坡是在罵佛印和尚的,和尚卻為何恭維自己像一尊佛?蘇才子大惑不解,于是佛印告訴他:“我心中有佛,所以我看見的都是佛,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尊佛;而你心中有屎,所以你看見什么都是屎,所以你會說我像一坨屎。”

      指導員說:“這個故事教育我們,我們要多說好話,要多拍馬屁,馬屁拍得好,得好處的是我們自己。深刻深刻?!?/p>

      李雷說:“老周,你不要對我嬉皮笑臉的,我

      是告訴你,你不要總是到處講我被騙子騙了,人家是革命老區(qū)的,你怎么能說人家是騙子呢?你把人家想成騙子,那你自己不就成了騙子嗎?”

      指導員說:“你現在才知道啊?李雷啊李雷,我不就是個騙子嗎?這不就得了,我是騙子,所以我能看出來她也是個騙子,這你總該相信了吧。”

      李雷哭笑不得:“你,你,你怎么能說自己是騙子?”

      指導員一臉驚奇:“不會吧,我難道真的把你騙了嗎?你真的不覺得我是個騙子?”

      李雷簡直想揍他一頓了,這個家伙,為了駁倒他,不惜往自己身上抹屎,寧愿自己當騙子也不愿意服輸。算了,不和他說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等韓梅梅把錢寄來,那時再好好羞辱他吧。

      李雷怎么也沒想到,還沒等到他羞辱指導員,指導員倒是把他先羞辱一頓。過了半個月,文書抱著一摞信,手里舉著一張報紙像舉著一個炸藥包沖進他的房間,一路上高聲喊著:“連長,連長,你上報紙了!”

      李雷有些奇怪,問他:“我怎么上報紙了?”

      文書說:“你看看,你快看看,指導員寫的表揚稿,你救助那個女人的事情上報紙了!”

      他把報紙奪過來,是軍區(qū)的報紙,在頭版的右下角有一個豆腐塊,是寫他出差時,在火車站遇到個婦女,錢包被人偷了,他慷慨解囊,掏了三百塊錢,給她買了車票,把她送上車。那個婦女感動地說:“還是親人解放軍好?!惫皇侵笇T寫的。

      文書說:“請客吧,連長?!?/p>

      李雷心情很好,笑呵呵地說:“那是那是。”

      他拿著報紙去找指導員,指導員正趴在桌子上備課,他笑呵呵把報紙放在指導員跟前,用手指搗了搗那個豆腐塊。指導員瞟了一眼,抬起頭奇怪地看著他:“是我寫的,怎么了?”

      李雷說:“什么怎么了?你認輸了吧?!?/p>

      指導員說:“咦,怪了,我什么時候對你說我認輸了?錢寄來了嗎?”

      李雷說:“錢倒沒寄來,但你文章都寫了,你還敢說你不認輸?”

      指導員又飛快地瞟一眼報紙,扭過頭來,一臉恍然大悟:“兄弟啊,叫我怎么說你呢?文章是文章,事實是事實,這是兩碼事。我是寫了這個文章,可我也沒說她不是一個騙子啊?!?/p>

      李雷說:“白紙黑字,你還想耍賴不成?”

      指導員說:“我沒耍賴啊,她什么時間把錢寄給你了,我什么時間就認輸。你放心,這一點是毫不含糊的?!?/p>

      李雷痛苦地皺起眉頭,問他:“這么說,你還認為她是騙子?那你為什么要寫這篇文章呢?”

      指導員說:“我跟你說過了,文章是文章,事實是事實,這是兩碼事。文章是用來鼓舞人的,事實是傷害人的。但你也不能說我在造假,比如說,這個新聞就是真的,你能說沒這件事嗎?但它是事實嗎?不一定是,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你遇到的是一個騙子。這就是新聞和事實的區(qū)別。唉,李雷啊,這些高深的東西你也理解不了,咱們還是等著看她會不會把錢寄來吧?!?/p>

      李雷使勁地想了想,指導員的話的確令人費解,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他總覺得指導員的話里有漏洞,但他實在又找不到這個漏洞出在哪里。他們這些政工干部就是花花腸子多,還真是不好琢磨。李雷也就不去想它了,氣呼呼地說:“好,那咱們就等著瞧吧?!?/p>

      指導員的稿子上了報紙,這事全團很快就知道了。李雷本來還有點不大愿意讓大家都知道,做雷鋒是不留姓名的,自己倒好像是在沽名釣譽了。他見一個人就說:“這是我們連老周要寫的,我不讓他寫,他非要寫不可。”人家對這個并不感興趣,只是笑呵呵地問他:“老李啊,錢寄來沒有?”

      李雷只得老老實實地說:“還沒有,快了吧?!?/p>

      慢慢地,李雷從那些人的話里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大家顯然和指導員的想法一樣,把他當做笑話來看了。想想也是的,如果韓梅梅真是個騙子,那么,他被這個女人一下子騙走三百塊錢,說起來是挺窩囊的。他不得不把韓梅梅的那張紙條揣在身上,別人再一臉戲謔地問他“錢寄來沒有”,他忙把那張紙條掏出來,說:“你看看,她留了地址給我,不會騙我的?!?/p>

      人家還是一臉的不相信,笑瞇瞇地搖了搖頭,眼睛里充滿同情,仿佛在說:“幼稚!”和他一起畢業(yè)分配到老虎團的幾個戰(zhàn)友,悄悄地對他說,以后不要再把韓梅梅的紙條拿出來了,人家都說你像祥林嫂一樣,見人就訴苦,搞得我們臉上也沒面子。

      李雷有些生氣:“我訴什么苦了?我讓事實說話。”

      戰(zhàn)友說:“哥們兒,你就認栽吧,時間一長大家也就忘了,你總是這樣執(zhí)迷不悟,大家都會看你笑話的,影響你形象,時間長了,你在領導那里也就真的成了傻瓜,還會影響前途的?!?/p>

      李雷憤怒地叫起來:“就怪我們連的指導員,肯定是他到處跟你們講,我遇到的是個騙子!”

      戰(zhàn)友惋惜地搖了搖頭,說:“李雷兄弟,你怎么能怪老周呢?這事不用腦袋想,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那個女人是騙人的,你怎么會這么幼稚呢?”

      李雷氣得想上去揍人了,手握成拳頭,整個身子顫抖著,眼睛像刀子一樣瞪人。戰(zhàn)友一看氣氛不對,趕緊溜走了。時間長了,戰(zhàn)友也有意或無意地疏遠他了。事情就是明擺著的,當大家都覺得你是一個傻瓜時,別人都會躲著你,免得被牽連著也被認為是傻瓜。李雷自己也躲過這樣的傻瓜,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當一次活雷鋒,居然落個這樣的下場。

      就這樣過了半年,還真的影響他調職了。

      這半年時間里,他全副身心都用來等待韓梅梅給他寄錢了,老婆的事情反而不重要了。他也想通了,這事就隨它去了,只要家庭不破碎,她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她總不可能跟著那個肥豬一樣的男人混一輩子吧。她如果當著他李雷的面把他領到家里了,不,被他當場捉到的話,那沒什么含糊的,該怎么著就怎么著??涩F在,唉,家丑不可外揚,日子就這么過著吧。

      最讓他掛念的是韓梅梅這個女人,她像一滴水掉進了水里,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他不再傻乎乎地往營部去的那條路上轉悠了,但每次文書取信回來,他總是豎起耳朵,期盼著文書突然在他門口停下,喊聲“報告”,然后把一張匯款單塞到他手里。好吧,就算不會有匯款單了,但這個女人總該寫封信來解釋一下吧,如果她家里困難,他完全可以不要那三百塊錢的,他本來就沒打算要,是她非要他的地址,一定要給他寄來。他仔細地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個女人目光里充滿讓人心碎的哀怨,臉上充滿讓人心疼的悲傷,她不可能是個騙子。但他又回想起她給陳三金局長打電話時那副老練的模樣,也絕不是裝出來的,那樣子像一個高超的騙子,她說自己是“小娜”時,連眼睛都不眨。她到底是叫韓梅梅還是叫“小娜”?他越想越覺得可怕,可能自己真的是個傻瓜,真的不成熟,真的是被這個叫韓梅梅的女人騙了。這樣的想法讓他頭疼,他揪著頭發(fā),頭皮屑像雪花一樣飄下來。他對著那些頭皮屑嘆口氣,頭皮屑倉皇地四處散去。他站起來,揮了揮胳膊,對著掛在墻上的鏡子笑了一下,她怎么可能會是一個騙子呢?自己要是真把她當做騙子,自己不是像指導員一樣了?總是把人想得那么壞,生活還有什么意思呢?還是應該多想想生活有多么美好。

      她一定會把錢寄來的!他握緊拳頭,朝著鏡子

      里的自己晃了晃,仿佛是在給自己加油。

      八月份的時候,指導員終于等得不耐煩了,對李雷說:“老李啊,這事總不能這樣拖下去吧,咱們打的賭總得有個結果吧?!?/p>

      李雷有些尷尬,說:“再等等,她一定會寄的。她可能把我的地址弄丟了,她找到了,就會寄來的。”

      指導員說:“你還在做夢啊?老李,咱們就到十月底做個了結吧,正好一年,如果到那時錢沒寄來,你就算輸了?!?/p>

      李雷說:“萬一她以后寄來呢?”

      指導員說:“那我把你捐出去的三百塊還給你,我再捐三百塊?!?/p>

      李雷想了想,指導員這么說,他確實是沒退路了,他就說:“好,咱一言為定?!?/p>

      指導員走了以后,李雷心里又沒了底,萬一韓梅梅真是個騙子呢?自己再捐出去三百塊錢事小,關鍵是自己傻瓜、幼稚的名聲就坐實了,是一輩子也洗刷不了了。不可能的,韓梅梅不可能是個騙子的,她跟他要錢時,他明明看到她要哭了啊??瓷先ツ敲蠢蠈嵉囊粋€人,怎么可能是騙子呢?

      沒過幾天,李雷開始休假了。他其實并不想休假,老婆和他倒沒什么,關系還算融洽,甚至雙休日過完他上班時,還要在他額頭上親一下,性生活也很和諧,倒是他心里像有鬼一樣,和老婆做愛時,眼前總是晃著陳三金那頭肥豬的石頭一樣的臉,他倒掛在天花板上,充滿嘲諷地看著他光溜溜的身子,有幾次,他甚至都無法勃起了。老婆沒生氣,很理解地說他也許累了,多休息休息。他滿臉羞愧,恨不得鉆進床底下。他不得不佩服老婆,外面有了男人,居然做得滴水不漏。他如果現在和她攤牌,她要是不承認,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才好。算了,不想這事了,就當這事不存在吧。

      有天晚上,老婆下班回來,告訴他:“我們局正在搞傳統(tǒng)教育,領導說,教育要多樣化,準備到革命老區(qū)‘紅色旅游,可以帶家屬,你去不去?”

      他皺著眉頭問她:“你們單位的人都去嗎?誰帶隊?”

      老婆說:“都去,陳局長帶隊,他說了,要一個都不能少。”

      他的眼前又晃動著陳局長肥豬一樣的身子趴在老婆雪白身體上的畫面,胃里翻騰,又想嘔吐。他喝了一口水,把那種惡心的感覺強行壓下去。他不想去,他不想看到那個肥豬一樣的男人。更可怕的是,萬一老婆和那個男人控制不住,在路上眉來眼去,他作為一個男人,是裝作沒看見,還是當場撕破臉皮?這樣都不好,不如不去,眼不見為凈。

      他正在胡思亂想,老婆搖著他的胳膊,用一種發(fā)嗲的聲音說:“李連長,你就陪我去玩玩吧,人家家屬都去,你讓我一個人去,多沒面子啊。再說了,井岡山的風景也不錯,大家都說,那地方不但洗腦,還洗肺呢。”

      李雷的身子一震,瞪著老婆叫起來:“去哪里?去井岡山?”

      老婆被他嚇著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愣愣地說:“是啊,是去井岡山啊,怎么了?”

      他激動地說:“去,那是我們老虎團的誕生地,我當兵十多年了,一直想去看看?!?/p>

      他沒有對老婆說過韓梅梅的事情,自從他知道了“小紅”的事,他就不想跟老婆再多說自己的事情了。后來大家都拿這事來嘲笑他,他就更不想對老婆說了。他這樣一說,倒也能解釋他為何這么激動了,老婆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要不要向你們部隊請個假?”

      他忙說:“不用不用,我正在休假,不用跟他們說的?!?/p>

      老婆又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心早就跑到了井岡山。這個事情是該有個了結了,他要親自按照韓梅梅給的地址去找她,他找到她,只想問問她,她既然要他的地址,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還沒有還他的錢?他這樣想時,韓梅梅仿佛站在了面前,眼睛里水珠滾動,很委屈地說,我不是不想還你錢,而是家里太窮,回來又借了很多錢開商店,資金一時周轉不開。李雷在心里笑了,如果她實在困難,他也不會真要那三百塊錢。

      去井岡山的路上,老婆和陳局長倒也規(guī)矩,兩人坐得很遠,沒什么動靜。老婆偎依在他身邊,挽著他胳膊,像是度蜜月的小夫妻,開始他還有點不習慣,慢慢地就隨她去了,讓陳局長看看也有好處,他們夫妻還是恩愛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你這個死肥豬,最好不要有其他的花花腸子。

      到了井岡山風景區(qū)他才知道,風景區(qū)和井岡山市并不是一回事,風景區(qū)是在茨坪鎮(zhèn),而到井岡山市還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他們這幾天只在井岡山風景區(qū)接受傳統(tǒng)教育,不會去井岡山市的。第一天看了北山烈士陵園、革命博物館、茨坪毛主席舊居,他因為操著心找個機會去井岡山市,所以也沒心思多看,只記得導游說,井岡山風景有四氣,今天參觀的是官氣;明天參觀的黃洋界是運氣;龍?zhí)讹L景區(qū)空氣好還養(yǎng)人,是福氣;五指山上了老版一百元人民幣,是財氣,來了井岡山,回去都會升官發(fā)財。陳局長一幫人都興高采烈的,走到哪里,都要用手摸摸那些革命者的雕像,說是要沾沾這四氣。李雷想說,那不是裝了一肚子氣嗎?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國家領導人在“紅軍碑林”里的題字“井岡紅旗代代傳”、“繼承和發(fā)揚光榮的井岡山革命傳統(tǒng)”里的“紅”字和“發(fā)”字,被人摸得失去了光澤。導游說:“這兩個字被人摸多了,已經補了好幾次,你們也摸摸,沾點財氣和官氣,回去肯定又升官又發(fā)財。”陳局長他們還真的笑呵呵地擠上去摸了摸,老婆也喊著他來摸摸。他本來想說兩句挖苦他們一下,但這顯然會把他們都得罪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草草地用手在上面劃了一下,石碑很冷,像烈士們冷冷的目光。

      老婆很滿意地監(jiān)督著他摸了那些字,給他一個甜蜜的笑容。陳局長不知道什么時候擠到他們身邊,臉不再是僵硬的石頭,濃得像井岡山的霧一樣化不開。陳局長拍拍他的肩,掏心掏肺地說:“李連長啊,有沒有想過轉業(yè)?”

      李雷忙說:“沒,還沒有呢?!?/p>

      陳局長說:“我看還是早點轉業(yè)吧,在部隊干沒什么前途,早晚都得轉業(yè),晚轉不如早轉,年齡大了,發(fā)展受限制啊?!?/p>

      老婆也在旁邊幫腔:“就是的,我前幾年就這樣跟他說了,他就是不聽,非要等調了副團再轉??纯窗桑既嗔?,還只是個正連,連個科級都不算?!?/p>

      陳局長一臉驚奇:“你這么能干,怎么還只是個正連?太屈才了,太屈才了。李連長,你再摸摸這些字,好好沾些官氣,回去肯定能高升?!?/p>

      老婆和陳局長都充滿期待地看著他,他真想把自己的手剁了。他朝他們笑了一下,回過頭來,很認真地把那些字又扎扎實實地摸了兩遍。他心情更不好了,覺得這樣一個神圣的地方,什么四氣,純屬烏煙瘴氣。第二天本來想去他最想看的黃洋界,他怕上去又是什么官氣財氣的,索性說有點累了,站在下面抽了一支煙,沒有跟著他們上去。

      李雷不想和這幫總想著要沾官氣、財氣、運氣、福氣的人待在一起了,可他又實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只得受罪陪著他們轉完各個景點,第四天是自由活動,可以在風景區(qū)轉轉,買點紀念品。他就支支吾吾地對老婆說,他有個戰(zhàn)友在井岡山市,十多年沒見了,他想去看看。沒想到,老婆倒很通情達理,放他走了。

      本來渾身都是勁,可到了井岡山市,李雷幾乎沒勁走路了,他手里捏著紙條,像提著幾十公斤重

      的彈藥箱,覺得整個胳膊都被墜疼了。他堅信一定能找到韓梅梅,可見到韓梅梅怎么說呢?直接問她為什么不還他錢?那也太小家子氣了吧。李雷猶豫不決,走走停停,最后決定還是應該這樣問問的。不過,應該先買些水果,就像老朋友串門一樣,說起錢的事也不至于太尷尬。他還得向她說明,他只是路過這里的,并不是特意來要錢的,只要能證明她不是一個騙子,那三百塊錢算什么,干脆就不要了。

      紙條上寫的是紅軍北路1108號。他以為他將走一個上午才能走到1108號,但奇怪的是走了沒多久,很快就走到盡頭了,根本沒有1108號。他茫然地站在路邊,道路盡頭是另一條路,他把那條路走盡,依然沒有1108號。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回頭張望,整個城市像是籠罩在霧里,行人和車輛像是飄在道路上。八月的太陽烤得身上的汗水不停地流下來,在腳下很快就聚了一個水洼。馬路上的瀝青黏著腳,他把腳吃力地抬起來,馬路像牙齒一樣咬著鞋子。他艱難地走著,從紅軍北路這頭飄到那頭,1108號消失了。

      紅軍北路盡頭有一個賣雪糕的老太太,奇怪地看著他。他咬了咬牙,走過去問那個老太太:“老奶奶,這里只有一條紅軍北路嗎?”

      老太太說:“當然只有這—條,那邊是紅軍南路?!?/p>

      他舔舔嘴唇,嘴唇不知道什么時候綻開了一條條血道子,他咽口唾沫,感覺喉嚨像燒著了一樣。他把那張紙條遞到老太太的跟前,說:“你看看,這上面明明寫著紅軍北路1108號,我怎么找不到?”

      老太太戴著老花鏡,把鼻子湊到那張紙條上,她仿佛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在聞。老太太抬起頭,抽了抽鼻子,說:“沒有,紅軍北路哪里有1108號?那不得修到天邊去了!”

      老太太夸張地用手臂向遠處比劃一下。他皺著眉頭仔細地看了看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的確寫的是紅軍北路1108號。他把紙條又遞到老太太的鼻子前,低低地說:“你再幫我看看,你們這里有韓梅梅這個人嗎?她說她是住在這里的?!?/p>

      老太太又趴在紙條上看了一會兒,堅定地搖了搖頭,說:“小伙子,我在這里生活六七十年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條路上從來沒有一個叫韓梅梅的人?!?/p>

      他身上的骨頭一下子被抽走了,幾乎要癱倒在地上,太陽穴不停地跳動,腦袋嗡嗡地響。他抱著腦袋,慢慢地蹲下來,手上捏著那張紙條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像是指導員在嘎嘎地嘲笑他,不,是全團的人都在嘲笑他??煲荒炅?,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叫韓梅梅的女人是個騙子,只有他,像個傻瓜一樣相信她不是騙子。他怎么就這么蠢呢?怎么這么長時間,還不相信自己是上當受騙了呢?李雷雙手按在地面,吃力地支撐著身子,像烈日下的魚兒一樣喘著氣,絕望地看著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們,每個人都充滿嘲笑地看著他。他真的輸了,真的成了傻瓜,成了全團的笑話。他搖了搖頭,腦袋仍舊很沉,他安慰自己,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也許自己早就知道她是個騙子,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這個可能不是沒有,自己只是被僥幸蒙住了眼睛。他用力地站起來,把那張被汗浸濕的紙條揉成一團,扔了出去。一輛小轎車呼嘯而過,把紙團帶起來,在空中翻著難看的跟頭,又一輛卡車過來,那張紙團終于消失了。他長長地松口氣,抬頭看了看明亮的天空,臉上擠出一堆死氣沉沉的笑容。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后悔自己為什么要來井岡山了。

      回到茨坪鎮(zhèn)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李雷看到老婆和陳局長正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等他。老婆的臉蛋像山上的映山紅鮮艷綻放,陳局長油光閃亮的胖臉更加油光閃亮。這對狗男女,肯定是背著我又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應該繃著臉,給他們些顏色看看,但看著陳局長那肥胖的身軀,他突然想起,在老婆的手機里,他叫“小紅”,一個很苗條的名字。他不由笑了,朝他們伸出了手。

      回去的火車上,老婆睡得很甜蜜。他睡不著,拿起一本雜志看,那是妻子在井岡山買的一本時尚的雜志,封面色彩鮮艷,像她的臉。他翻開雜志,銅版彩色印刷,每個字性感鮮艷,像老婆一樣耐看。她輕輕呼吸著,他俯下身子看著她的臉,仿佛聞到了軍營里清香的桂花。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光潔的額頭,他覺得自己還是愛她的。這趟井岡山之行并沒有白跑。生活還是美好的,他想。

      沒有什么懸念,當李雷從井岡山回來,又在家待了半個月,終于休完假回到老虎團時,哨兵看到他,離得很遠就“叭”地敬個軍禮,笑瞇瞇地看著他。大門口是警衛(wèi)連,連長離得很遠,就大聲地嚷嚷:“李連長,真沒想到,你還真遇到一個好人了,那個,那個叫什么的女人還真沒騙你,真的把你那三百塊錢寄回來了!”

      李雷吃驚地看著他,嘴巴張得很大,驚訝地叫起來:“是嗎,是嗎?什么時間寄過來的?”

      警衛(wèi)連連長說:“你休假沒幾天就寄來了,有十來天吧。你小子還真沒上當,我說呢,我們老李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讓人騙了呢?呵呵,聽說你們連的老周和你打賭了,這小子鬼精鬼精的,終于栽跟頭了?!?/p>

      李雷顧不得再和他寒暄,他把手里的包甩在肩上,拔腿就往連隊跑,他要親眼看看那張匯款單,只有看到那張匯款單,他心里才踏實。路上又遇到不少軍官,他們和警衛(wèi)連連長一樣,都在感慨這個世界上還真有好人,他李雷運氣真好。他興奮地和他們打著招呼,腳步一刻都沒停下來,他覺得自己身子越來越輕,仿佛要飛起來了,但他還是不得不在營部門口停下來了,因為政委站在那里。政委親熱地沖他招手,喊他過去。

      他幾乎是沖到政委跟前的。政委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說:“李連長,好好干,先給你透露一下,二營副營長要轉業(yè)了,他的位置空出來了。你做好準備,這次真要提你了?!?/p>

      這個倒沒想到。李雷忙立正站好,扎扎實實地給政委敬個標準的軍禮。

      他告別政委,整了整干凈的軍裝,讓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平靜下來,得讓指導員看看,他李雷不是一個傻瓜,他沒有上當。他做好了準備,當他拿著那張匯款單時,他要好好地欣賞欣賞指導員那張呆掉的臉,在鐵的事實面前,指導員還有什么話要說?他甚至不想把那三百塊錢取出來了,經常在指導員面前晃晃那張匯款單,未嘗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能提醒一下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真正的傻瓜不是他李雷,而是他自己!

      他看到了指導員,指導員正站在連隊門口,笑呵呵地看著他。

      李雷恨不得立即沖過去,立即把匯款單取出來炫耀一下,看看他如何臉色通紅,如何像傻瓜一樣啞口無言,他甚至做好準備,如果指導員的態(tài)度好,他可以把他們的打賭取消,不讓他再破費了。李雷的目光像看到情人一樣火熱地看著指導員,但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身子越來越重,笑容慢慢地僵硬在臉上,慢慢地消失了。指導員的確像所有人一樣笑容可掬地看著他,但他的笑容和從前沒有區(qū)別,仍舊掛著一種戲謔和玩世不恭。他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知道這張匯款單是他李雷自己在井岡山市郵局用那個并不存在的女人的名義寄給自己的?

      李雷咬著牙,狠狠地盯著地面,對這個捉摸不透的男人充滿怨恨,為什么要較真呢?為什么還要較真呢?

      離指導員越來越近,李雷不得不使勁地把腰挺直,把腳步狠狠地踩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仿佛是指導員的臉。他的目光恨恨地瞪著指導員,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眼瞼,不讓淚水滑出眼眶,指導員也是人,和他一樣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真相的,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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