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一郎
摘要:鐘肇政飽受殖民統(tǒng)治欺壓,因此殖民創(chuàng)傷成為其小說的母題之一,然而,這種殖民創(chuàng)傷書寫到了晚年竟蛻變?yōu)橹趁裾J同。實際上,鐘肇政的早期作品在反抗日本殖民統(tǒng)治書寫之下就包裹著后殖民的另一面,作者為日本文化所蠱惑,把文化自卑化作一種審美趣味,敷衍為超越世俗的唯美的愛情傳奇,并表現(xiàn)出全面的民族文化自卑。隨著時代語境的變化,鐘肇政小說中殖民現(xiàn)代性思想有所淡化,其筆下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似乎出現(xiàn)了文化雜糅的現(xiàn)象。臺灣“解嚴”之后,在大語境的逼迫下,鐘肇政寫出了《怒濤》,極力崇奉日本精神,推行軍國主義思想,這是因為鐘肇政接受過13年的殖民教育,殖民認同在其文化人格建構(gòu)中成為隱秘的存在。
關(guān)鍵詞:鐘肇政;殖民現(xiàn)代性;文化人格建構(gòu)
中圖分類號:I05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5-0097-09
殖民創(chuàng)傷是臺灣著名作家鐘肇政(1925-)小說的母題之一,相關(guān)作品主要有《濁流三部曲》、《八角塔下》、《臺灣人三部曲》、《馬黑坡風云》、《望春風》、《丹心耿耿屬斯人——姜紹祖?zhèn)鳌?、《高山組曲》(《川中島》、《戰(zhàn)火》)等12部長篇小說,占其長篇小說總數(shù)的一半;此外還有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大肚山風云》(共收入7篇小說)及《中元的構(gòu)圖》等若干短篇小說?!坝腥嗽u論說,從來沒有那位作家像鐘肇政那樣,如此執(zhí)著地以臺灣同胞反抗異族侵略者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題,給予反復表現(xiàn)了”①。
鐘肇政如此熱衷于反抗日本殖民統(tǒng)治書寫引起了臺灣文學評論家彭瑞金的興趣,彭為此在1998年12月第一屆“臺杏臺灣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上專門提交了一篇論文《比較鐘肇政和葉石濤的殖民地經(jīng)驗》。“南葉北鐘”,同為戰(zhàn)后第一代臺灣著名作家,又是同庚,他們的人生境遇和小說風格截然不同,確實有對比的興味。葉石濤出生于地主家庭,具有濃厚的世家子弟氣質(zhì),在戰(zhàn)前就發(fā)表了小說,得到日本旅臺作家西川滿賞識與栽培,可謂少年得志,因此“葉石濤的殖民地經(jīng)驗,并不特別強調(diào)殖民統(tǒng)治的殘酷、暴力統(tǒng)治的一面,譬如,他的求學經(jīng)驗里,就沒有日本人教師對學生拳打腳踢的場面,寫到日、臺戀愛和日、臺聯(lián)姻,臺灣人還往往站在上風,與日本巡查、軍方打交道,也經(jīng)常是從容自信,談判、請求也都能如愿以償”②;而鐘肇政出生于教師家庭,出身寒微,飽受殖民統(tǒng)治的欺壓。與葉石濤相比,作為底層的鐘肇政這種切膚之痛的被殖民經(jīng)驗更有普遍的意義,更典型。
然而,鐘肇政的殖民創(chuàng)傷書寫到了晚年竟蛻變?yōu)橹趁裾J同,大肆鼓吹日本精神和軍國主義思想。這是個值得一探究竟的問題。
一
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鐘肇政的早期作品在反抗日本殖民統(tǒng)治書寫之下還包裹著后殖民的另一面。
我失去了我自己。
我不曉得置身何處。
啊,那是兩座山,圓圓地鼓起來,并不很高,但曲線和緩,好像把一只碩大無比的球從中切成兩半伏在那兒,而且兩個連在一起,中間形成一個圓形的凹陷。
……
忽然,我發(fā)現(xiàn)我置身在那凹陷處,兩座乳形山峰矗立在我的左右。突地,它們開始收縮了。地殼的褶曲運動。它們越收縮距離也越近,它們變成了兩堵墻。啊,還在移,在靠攏。我必須趕快逃出這可怕的峽谷。它們要碰在一塊了,我會被夾在中心,壓成肉餅。
我想拔起腿來拼命奔跑,可是腳好像在那兒生了根,怎么也跑不動,越用力就越不能動。兩座山移得更近了,向左右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哎呀!那是什么山呀?掌心碰到的,并不是泥塊,也不是巖石,而竟是柔軟膩滑的東西,而且似乎還有些溫暖,甚至似乎有脈搏在鼓動呢!
但是,它們加在我手上的壓力更強勁了,那就是說它們?nèi)栽诳繑n著。呃,我的臂膀半彎了。糟了,我會被壓死,而且葬身在山塊中,永遠沒有人曉得。③
這是《濁流三部曲·濁流》第八章精彩的開頭,是懵懂少年陸志龍做的一個性夢,緣于前一天陸志龍應邀到谷清子家做客,無意中看到谷清子剛出浴時的裸體和碩乳。這雙碩乳對陸志龍形成莫大的誘惑,也構(gòu)成巨大的威壓。
精神病醫(yī)師弗朗茲·法農(nóng)在早于《濁流》問世的前8年(1952年)就診斷出這種患有嚴重的文化自卑和喪失自我的病癥,在其著作《黑皮膚,白面具》的第三章《有色男人和白色女人》中,法農(nóng)談到他在法國看到的情形:黑人的愿望常常是占有白種女人,因為“她的愛情給我打開那條通往完整傾向的杰出長廊……//我娶白人的文化、白人的美、白人的白。//我那雙無所不在的手撫摸著雪白的雙乳,在這雙乳中,我把白人的文明和尊嚴變成我自己的。”④作為理論家,法農(nóng)一針見血地指出被殖民者的心??;而作為作家,鐘肇政卻為感性所蒙蔽,把文化自卑化作一種審美趣味,敷衍為超越世俗的唯美的愛情傳奇。
陸志龍之所以愛上谷清子,是因為他喜歡日本文化,喜歡浮世繪。
“我覺得她實在是美人,不過是古典日本美人,在浮世繪里出現(xiàn)的美女就是那個樣子。她是了不得的,劉桑,你以為怎樣?”
“對!”劉恍然似地說:“是浮世繪!我一直想不起這個詞兒,你現(xiàn)在一說就明白了。她確是那個樣子,純粹日本味道的美人?!雹?/p>
在得到同事劉培元的肯定之后,在陸志龍眼里,谷清子越看越美?!肮惹遄拥囊暰€經(jīng)常低垂,笑時也總是抿著嘴,僅露出齒尖一小部分。喝茶時茶杯底一定端端正正地擱在左手指尖,右手輕握杯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一派‘茶道的作風。走路時雙腳趾尖略為向內(nèi),步子踏得很小,行禮時雙手并排在雙腿中間——這一切,雖然別的日本女同事也都差不了多少,但谷清子顯得特別端莊凝重,可以說一舉一動都不忘日本女人特有的教養(yǎng)?!痹陉懼君埿闹?,谷清子的美,并非天生麗質(zhì),而是后天教養(yǎng)出來的氣質(zhì)美,因此,可以說陸志龍愛上的是精致細膩的日本文化。
在有些同事看來,谷清子已是半老徐娘,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陸志龍越是迷戀日本女人和文化,就越無暇旁騖臺灣本土女人和文化,甚至把臺灣本土女人和文化作為一種陪襯,來烘托日本女人和文化之美。“谷清子和邱氏秀霞——那差異是何等的重大!仿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一個是云端的仙鶴,一個是溝邊的蕃鴨子?!弊髡甙驯就僚撕臀幕`踏到何等程度卻毫不自知。事實上,陸志龍也曾發(fā)現(xiàn)邱秀霞很美,“我覺得她相當美,但也是閑在家里那半年間才有過這種感覺。事實上,在山村里的女孩當中,她或許也可算是美的一個。不過那以前我很少正眼看過她?!倍剿∷c他的妹妹同睡的臺灣女孩曾多達九個,她們年輕、活潑、俏皮,可是陸志龍嫌她們學歷不夠高,學養(yǎng)不夠深,因而很少同她們嬉戲,連她們的姓名都認不清。有一次,陸志龍在醉酒之后回家,“我上到自己的房間,立即,另一個房間的景象映進我的眼簾。紙門洞開,美蓮和兩個五寮來的女生王氏粉、嬌妹三個人并排朝我這邊睡著。美蓮在左,王氏粉居中。右邊的嬌妹把被子踢開了,露出兩條大腿。王氏粉把一只腿伸出,架在嬌妹腿上?!睆娜毡疚幕瘉砜矗@樣的睡相是很不文雅的。日本人不以澡堂里的赤身裸體為羞,可是卻非常在乎睡姿,對自己睡姿的態(tài)度很謹慎,“女孩必須學會直著身子睡覺,而且兩腿要并攏”⑥。這群天真不設防的女孩的睡姿,大概也成了她們沒修養(yǎng)的佐證之一。
愛屋及烏?!拔沂窍矚g文學的,尤其是日本古典文學和‘和歌是我最喜歡的,但是我赴任以來從未顯露過我對這方面的知識與修養(yǎng),而她竟能看出這點,縱使她只不過是隨便恭維的話,在我看來,卻是正中下懷,不免為此得意忘形而把她引為知音?!标懼君埖奈膶W才華在編排話劇中得到展露,從而在谷清子和同事的心目中提升了地位。相反地,他討厭臺灣本土的山歌,覺得它太俚俗,太不高雅。而臺灣本地生產(chǎn)的福祿酒也比不上日本生產(chǎn)的金雞酒。新年來臨之際,憨嬰老人送來一瓶福祿酒,爸爸收下了,卻取出一瓶陸志龍帶回的金雞酒來,“憨嬰老人看見那樣的好酒,瞪圓了眼睛,大吃一驚”。從精神到物質(zhì),從知識人到農(nóng)民,《濁流》表現(xiàn)出全面的民族文化自卑。
日本文化深入到陸志龍的骨髓里,因此他的思想和言行舉止無不酷肖日本人。在《濁流》的開篇,陸志龍要獨自上任,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單獨行動,故而忐忑不安,步步謹慎?!昂鋈灰粋€思想涌出:‘一切都要過去的!對了,不管你應對得如何,一切的一切都要成為過去,就如沒有一個人堵得住時光之流一般。我已記不得這句話是從書本上看來的,抑或是聽人家說的??墒撬刮一謴土诵判?,也在以后的許多歲月中,把我從失望與屈辱中救出來,使我得以在萬般的難堪中過日子?!边@,其實就是所謂日本精神里的“雖生猶死”。日本人“把它用在日常的勸告之中。例如,當一個男孩子為中學畢業(yè)考試犯愁時,為了鼓勵他,父親會說:‘就當你已經(jīng)死了,你就會輕松過關(guān)。為了鼓勵一個正在做一筆大買賣的人時,他的朋友會說:‘就當你已經(jīng)死了。當一個人處于嚴重的心理危機,看不到前方的道路時,他常常表現(xiàn)出‘就當已死的決心,繼續(xù)活下去?!比毡救烁叨荣澷p這種人生境界,認為這時一個人已活到“圓通”的水平。⑦由此可見,陸志龍已能活學活用日本精神。小說行文中,日本諺語時不時地涌了出來,也證明陸志龍在日本文化中浸淫已久。在為同事李添丁參加“志愿兵”的壯行會上,當李來到陸志龍面前敬酒時,陸脫口而出:“希望你勇敢地去!我也要跟在后頭去??!”當時他毫無準備要說這樣的話,可是它仿佛自動地從其嘴里出來,而且說得那么響亮,那么慷慨激昂,連他自己都不由得愣住了。殖民者的政治語言已化為被殖民者的口頭用語,可見其宣傳力度之大,傳播覆蓋面之廣,陸志龍中毒之深。在行動上,陸志龍也躬行點頭哈腰那一套。在初涉社會,見到視學先生時,陸志龍不知所措,“我到底在這兩分鐘不到的時間里鞠了多少躬,如今已想不起來。在一個不善詞令的人,鞠躬可算是很方便的表達方式,我只有連連乞靈于它,至于它所表露的另一種意義,已無法顧及了?!备澜缟掀渌趁竦匾粯?,黑人有一身黑色的皮膚,可是卻戴著白面具在生活;陸志龍身為中國人,可是從里到外,成為純粹的日本人了。計璧瑞說:“在殖民后期,雖然絕大多數(shù)民眾清楚地意識到異族統(tǒng)治的壓迫,但殖民者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由殖民統(tǒng)治而傳入的科學文化、生活方式乃至審美趣味也逐漸滲透其中,緩慢而持續(xù)地涂抹著民眾原有的民族印記,模糊著民眾的文化身份?!雹嚓懼君埦褪且粋€恰切的佐證。
盡管小說中也大量揭露殖民社會的不公平現(xiàn)象,諸如日臺同工不同酬,臺灣男人愛上日本女人是“絕望的愛”,日本人隨意毆打臺灣人,日本人占有優(yōu)質(zhì)的社會資源使得臺灣人找不到出路等等,但是,所有這些抵不上小說結(jié)尾處的這段話:
在思想上,我自認已是一個覺醒了的人,我認清日本人與臺灣人的關(guān)系只不過是主人與奴隸,或者說根本是敵對的。不過到這時為止我卻也不曉得有什么事實足以促使我把日本人當仇敵來看待。⑨
這段話里有些自相矛盾之處,不過總體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服膺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做穩(wěn)了奴隸”,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愿,沒有建立民族主體性的渴求。很奇怪的是,這樣的文字竟然能逃過威權(quán)時代編輯的法眼,登上當時第一大報《中央日報》;也蒙蔽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陸各種版本的臺灣文學史,被推崇到相當高的地位。這恐怕要歸于小說中處處閃現(xiàn)的恬靜賢淑的谷清子和妖艷潑辣的藤田節(jié)子的圖像書寫,兩位相映成趣的日本女子形象在1960年的臺灣語境中展現(xiàn)別樣的異域風情,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以至于在小說連載期間,沒能拿到這部稿子的《聯(lián)合報》副刊編輯林海音碰到鐘肇政都要酸溜溜地問:“你的谷清子怎么樣啦?”
《濁流》對殖民統(tǒng)治在政治與經(jīng)濟層面做了一定的揭露,但是在文化尤其是精神的層面很難有清醒的反省——因為這有如剝?nèi)馓薰且话闫D難。其中殘存的“殖民現(xiàn)代性幽靈”⑩直到1990年代又將借尸還魂。
二
時代的語境隨時發(fā)生著變化?!杜_灣人三部曲·滄溟行》發(fā)表的1975~1976年間,“寫作的時間,正是保釣運動、退出聯(lián)合國、美國中共發(fā)表上海公報、日本搶先與我(指臺灣地區(qū)——引者注)斷交之后,臺灣社會激烈變化,反日情緒高漲,無黨籍人士參與政治漸趨高潮,以及現(xiàn)階段追索臺灣本土文化的開端?!眥11}在這一語境下,小說中殖民現(xiàn)代性思想有所淡化。
小說中日本意識與中國意識產(chǎn)生強烈的對抗。這首先集中表現(xiàn)在患上被殖民精神病的陸維棟身上。像所有的家族小說一樣,作為大兒子,陸維棟既要承擔家庭的重擔,也要承受新舊兩方面觀念的沖擊。作為一個領(lǐng)統(tǒng)治者俸祿、享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教師,陸維棟患得患失,來自統(tǒng)治階級的一個命令、一聲咳嗽,都要讓他膽戰(zhàn)心驚。當日本皇太子殿下要訪臺,校方把擬培養(yǎng)一個日語純正的小學生作“御前講話”的任務交給他,“他沒法相信這樣的事會臨到他頭上。他感到大地微微地在搖晃,神志似乎就要不清了,整個人仿佛都要崩潰”。當?shù)弥蝿枕樌瓿蓵r,“他簡直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歡悅。那是一種打從心房最深處噴涌出來的喜悅;而且那種噴涌,其勢之兇、之猛,有一股莫之能御的勁道,幾乎使他整個的人都被淹沒了。終于贏了,這樣就對得起校長的知遇,在同事之間,尤其在日本人同事面前,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還有哩!后天,在新竹將有一場逢迎大會,他也可以引率者、指導者的身份列席。那就是說,他可以和皇太子共聚一堂,親謁圣顏,親聆玉音”??墒?,校長忽然又告訴他因故他與會的資格被取消了,他似乎遭受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打擊,立時陷入美夢脆弱地破滅后的虛脫之中,頓覺雙腿發(fā)軟,幾乎癱倒下去。喜怒哀樂皆由人,可見陸維棟遭受殖民者的精神奴役之深之苦。另一個方面,他要承受來自母親方面對于中國的強烈認同和對于日本強烈排斥的壓力,出于孝道,他也只能唯唯諾諾。此外,他還要接受來自弟弟陸維梁方面反殖民思想的洗禮,并承擔其行為的后果。當?shù)弥懢S梁被捕的消息時,“陸維棟不曉得這一天是怎么過的,整天心思恍惚,站在教壇上也不知自己是在講些什么。有時候,忽然醒過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到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落入苦思里,課也忘了講。一看,四五十雙的小眼睛從下面愣愣地望著他,好像在期待著什么,也像是在訝異著什么”。夾在幾股力量中間備受煎熬,陸維棟精神患病深矣。
小說中日本意識與中國意識的強烈對抗更集中地反映在陸維梁與松崎文子的戀愛上。一對戀人之所以棒打鴛鴦散,根本原因在于上一輩人激烈的矛盾沖突。日本的臺灣殖民統(tǒng)治共分為三個時期:前期武官總督時代(1895~1919)、文官總督時代(1919~1937)、后期武官總督時代(1937~1945),在第一時期里,臺灣人主要以武力抵抗日本統(tǒng)治者,造成大量的傷亡。鮮血淤積成階級恨民族仇,因此陸母看到追陸維梁追上門來的文子,絲毫不給好臉色看,而且威嚇再上門就要打斷她的腿。而文子的父親平日里溫和、善良,能以平等態(tài)度對待臺灣人且酷愛漢學,鼓勵陸維梁好學上進且為他點明奮斗的路徑,被陸維梁視為“松崎這個人不同于一般來臺的,充滿一個‘割據(jù)的意識,以統(tǒng)治階級自居,視臺灣人為劣等民族的日本人”??墒且坏┌l(fā)現(xiàn)女兒愛上臺灣人,嘴臉馬上就變,張口痛罵陸維梁是“張科羅”(清國奴之日音),用幽禁女兒、逼女兒相親等種種手段阻止這段異國戀。
在年輕一輩的身上,卻沒有這股沉重的歷史包袱。鄉(xiāng)下青年陸維梁來到臺北,眼界大開,像海綿吸水一般地接受新知識、新思想。他且抄且讀了《漢籍國字解全集》十二冊,涉獵《中央公論》、《文藝春秋》和《臺灣青年》等雜志,了解了“六三法撤廢運動”、“臺灣議會設置運動”等活動,知道海峽對岸中國和中華民族的存在,也懂得威爾遜向所有的人類呼吁民族自決{12}、新民主主義,還有自由平等,正席卷整個世界,于是“二十歲的青年陸維梁就這樣,成了一個有思想、有眼光、有毅力,也有崇高理想的現(xiàn)代青年”。而在東京長大的文子,與一般日本人不同,尤其與一般日本女性大不相同。絕大多數(shù)日本人抱著一種優(yōu)越感,“認定臺灣人確乎是劣等的民族,懶惰、骯臟、迷信、貪婪、膽小、懦弱、卑屈、狡猾、陰險”,而文子就不同,明明與陸維梁有主從之分,卻完全以平等看待。她滿口是“近年才在東京流行起來”的“外來語”,如“漢衫”、“派司”、“波伊”{13}。在鐘肇政筆下,1920年代,隨著傳播手段的改善,世界各地的文化、思想正在相互交融,已經(jīng)出現(xiàn)霍米·巴巴所謂的文化雜糅(hybridizes)現(xiàn)象,遙遠的東京化作美好的想象。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陸維梁與文子毫無文化障礙地熱戀起來,美女配英雄,在鄉(xiāng)間的街道上,“一個是素凈淡雅的妙齡洋裝少女,一個是戴頂笠仔,臺灣衫褲,赤腳的年輕小伙子”,兩人肩并肩昂然、坦然地走著。由于與廣闊的世界背景緊密相連,因此《滄溟行》雖然描寫的是臺灣農(nóng)村一隅,卻不顯得局促狹小,而呈現(xiàn)大開大合的恢弘氣度。
在《川中島》里,在新的語境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似乎出現(xiàn)了文化雜糅的現(xiàn)象。
川中島的日本底層警察杉山正則出身貧寒,僅有乙種中等學校學歷,通過了二十取一的激烈競爭考試,來到臺灣當理蕃警察。由于臺灣原住民有“出草”的習俗,因此這是一項具有生命危險的工作,不過一個月薪資有八十元,讓他感到相當滿足。當他接觸到臺灣原住民,即被奇異的泰耶魯所迷住,尤其對馬黑坡大頭目莫那·魯?shù)赖呐畠厚R紅一見鐘情。“就像河邊崖上的那一朵山百合,還有那深谷里的溪水般澄澈的心,加上純潔的、燃燒的火一般的熱情。”醉酒中,杉山像詩人一樣吟詠、贊美馬紅,“如果能夠跟這樣的女子一起過日子,在深山里和和平平地度一生,養(yǎng)一群小泰耶魯,替山里做些事,那會是多么妙多么幸福的事啊?!彼€委托畢荷前去試探馬紅的心事。為了同化原住民,日本人給每個原住民都取了個日本姓名,可是杉山對原住民文化有著親切的認同感,逆改姓名運動而動,喜歡叫高峰浩的原名,“畢荷·瓦利斯。你這名字,叫慣了,覺得很好叫,很不錯呢?!彼€為川中島要建立一所蕃童教育所而由衷的高興。杉山是個好學上進的青年,且有一套很好的人生規(guī)劃:正參加函校,已通過專檢的五科考試,專檢過后,可以考普文或?qū)iT學校,“我倒想考普文,還有警官考試也好。我不是跟你說過我的夢想嗎?能升到警部,當個分室主任,能夠的話,就再升課長、郡守,我是準備在這里埋骨的,哪里也不想去了,就養(yǎng)一群小泰耶魯,自己也做個泰耶魯。”他還極力鼓勵畢荷考專檢,把整套的講義錄都帶來,不但可以借給他,還愿意給他幫助。他是在這塊殖民地上活得愜意抑或真正喜歡上這里的風土人情?杉山開始發(fā)起了戀愛攻勢,經(jīng)常利用職務之便來看馬紅,“他總是若無其事地四處瞧瞧,說些鼓勵、嘉許的話,其中必包括馬紅她們那一堆人,并且往往待在那一堆人旁邊最久,說的話最多。大家也都感受到,在安達主任以下多位警察當中,他是最斯文最和藹的一個。然而,人們早已感受到,那都是為了馬紅?!忌降囊靶碾m然這么明顯,可是這種情形卻是以往在山里時是極少見的。那些突奴警察權(quán)大勢大,根本就是一個個騎在山里居民頭上的君臨者,要誰,通常沒有人敢說個不字。常常地,他們也會用強暴的手段,隨時隨地迫使一個婦女就范。”杉山用心在戀愛——以攻心為上,不以霸占身體為最終目的??墒牵∶穹矫嬉呀?jīng)警覺,搶先一步向安達主任請示允許畢荷與馬紅結(jié)婚。安達當場表示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事,可也沒有馬上就準,只說要安排一下。得到這樣含糊的答復,原住民方面“把生米煮成熟飯”,私下為畢荷與馬紅舉辦了簡易的結(jié)婚儀式,兩人在一起住了三個晚上。此時,杉山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窮兇極惡,準備“霸王硬上弓”。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巴堪出來阻攔。她豁出去陪杉山喝酒,又裝成半醉,故意敞開纏腰布,讓雪白的大腿在杉山面前時隱時現(xiàn)。在使盡了招數(shù),遭了杉山猛摑一個巴掌,知道勸阻難以成效的心情下,巴堪情急說出馬紅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這原本是說好大家保守的秘密,現(xiàn)在供述出來,使得馬紅方寸大亂,面對杉山的質(zhì)詢,她否認對她不利,承認則對畢荷不利。在兩難的無助之中,馬紅下定赴死的決心,從容地拂開杉山,走出了房間。至此,杉山的企圖終告破產(chǎn)。
巴堪可謂是個殖民地婦女的典型人物形象,川中島的女性絕大多數(shù)以被日本人寵幸為榮。在《川中島》的續(xù)集《戰(zhàn)火》里鐘肇政寫道:在川中島艱難的歲月里挺過來,沒幾年,“有些女孩們也不再把族里的男孩們放在眼里了。她們憧憬的,是警察,尤其是年輕的巡查,一句話,一個命令,那些警察便可以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叫去,而她們多半還以此為榮呢。阿外在離開川中島以前,情形便是這樣。有幾個妻子因此而投繯。馬紅可以說是犧牲者之一。也有女孩子自縊,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是,那還是早期的事。阿外就清楚地感覺過,當時,愿意輕易地為這種事而自盡的,越來越少了。不當回事地把孩子生下來的,也漸漸有了。如今,村子里恐怕有好多個小雜種了吧。”這不由讓人想起法農(nóng)在《黑皮膚,白面具》第二章《有色人種和白色男人》里告訴讀者的:“在馬提尼克有兩種婦女:黑人與黑白混血。第一種人的想法是變成變成白人,而且還要避免退回黑人。她們從來沒有想到過保存黑人人種的獨特性,而是夢想著通過使這一種族變白而拯救這一種族?!眥14}在一般人眼里,生活就在當下,現(xiàn)實的利益總是大于遠大的理想,因此想脫離泥土而飛翔的作家發(fā)出了輕輕的喟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紅的節(jié)烈才值得作家大書特書。
后期武官總督時代(1937~1945)厲行“皇民化運動”,主要殖民政策有國語運動、改姓名計劃、宗教與風俗改革和志愿兵制度等。其中語言的同化是最深刻的殖民化,甚至在自己的家園里,同一族群的人都要使用異族的語言來交流,現(xiàn)代性與殖民性無可抗拒地同時涌來。當巴堪與畢荷第一次面對面說話時,“兩人都操著‘國語,有一種非用‘國語便無法恰當表達的感覺。這是接受過教育的人之間的共通習慣”。習俗方面,在殖民者的威逼利誘之下,心理被扭曲的原住民的壓迫感、屈辱感逐漸減弱,由被動適應變主動接受,直至以殖民者所要求的標準當作身份認同的基點,以此塑造“全新”的自己,比如《戰(zhàn)火》中不出幾年原本凄苦而沉默寡言的娥賓就大變樣:“初子(娥賓的日本姓名)的一舉一動,也是使小島深感驚喜的,那樣地跪坐著,拿碗,使筷子、挾菜,到輕嚼慢咽,還有把酒杯放在左手指尖、用右手輕扶杯沿的樣子,以及抿著嘴輕言細笑的模樣,無一不是‘內(nèi)地式的。如果說她是過慣了他他米生活的典型日本賢淑婦女,也不會有人懷疑。”
上述所謂殖民現(xiàn)代性,是從小說中剝離出來的客觀存在,偏離了作者的敘述視角。應該看到的是,在《高山組曲》里鐘肇政是飽含著熱淚在控訴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是具有深沉的反殖民思想的。
三
1980年代,時代的風向標又悄然發(fā)生變化,鐘肇政將如何應對呢?在一封私函里,他這樣剖析自己的心跡:
去年,我曾告訴他(日本學者塚本照和)有個新的“主題”,是在一些雜讀過程中想到的:霧社事件后十年,為什么高砂義勇隊的隊員,尤其事件的僥存少年,那么踴躍地出征去了?也許我會寫這個作品。這也正是“高”作的直接動機了。塚本聽罷撫摩胸口說聽了我這話,心口便發(fā)疼了。意思該是我又要拿日本人過去的“罪惡”來開刀,他以一個日本人立場,不免感到痛苦。我與塜本友誼甚深,這反應頗出乎我意料之外?!?/p>
另一樁是去夏張良澤應邀到美參加“客家同鄉(xiāng)會”做了幾場演講,“客家作家印象”。入秋后張把在美期間的剪報資料寄來,其中論旨提到我的部分略謂:作品以日據(jù)時為主,有詆毀日人以討好當?shù)乐E象等言。這是對我的當頭棒喝?!?/p>
……彭瑞金也曾說過我的作品“又是那一套”(指日據(jù)時代),我也曾想過不再寫日本人了,結(jié)果還是寫了“高”。是很矛盾,但我也確實覺得寫日據(jù)時代,我才能放手一搏?!瓄15}
信中列舉了塚本照和、張良澤、彭瑞金等人對鐘肇政日據(jù)時期題材寫作的反對態(tài)度,讓人深切感到,時代的語境對作家具有很大的左右力量;而另外一股左右作家的力量是“寫作慣性”——“換筆”對作家是一件艱難的事。直到臺灣宣布戒嚴“解嚴”{16}之后,鐘肇政還曾公開發(fā)表如此“不合時宜”的言論:
以私心而言,我毋寧更希望看到抗戰(zhàn)期間以臺灣為背景的作品。
抗日戰(zhàn)爭,若以廣義言之,則乙末起至臺灣光復,臺灣人的抗日,前后綿延達五十星霜之久。即就通常所謂之“八年抗戰(zhàn)”期間,以種種名目為日閥強征投入戰(zhàn)爭的臺灣青年,人數(shù)亦達二十萬人以上——根據(jù)戰(zhàn)后日本厚生省發(fā)表,臺灣出身之日本軍人人數(shù)有80,433名,軍屬(含軍夫)126,750名,戰(zhàn)歿人數(shù)合計30,304名。足見在這段期間內(nèi),臺灣地區(qū)所遭受到的“民族劫難”既深且廣。
過去以這一題材寫成的文學作品,為數(shù)不算太少,亦迭見佳構(gòu),但若言史詩的深沉與磅礴,則似仍待文壇努力。個人尤寄望年輕一代。深盼能夠以深入而冷靜的觀照,廣泛而普遍的搜材,出之以新銳獨到的藝術(shù)手法,構(gòu)成有血有淚的優(yōu)秀作品,以充實我們的“抗戰(zhàn)文學”。{17}
這大概是鐘肇政對“抗日文學”最后的眷念與掙扎吧。在大語境的逼迫下,作家做出另外的抉擇。1989年3月,《怒濤》“開了個頭就寫不下去”。1991年1月1日,《怒濤》開始在《自立晚報》副刊連載。
《怒濤》一開篇就殺氣騰騰,這與鐘肇政原有的風格迥然有別。解嚴前鐘肇政“既自卑又自尊,既軟弱又倔強,既保守又進取。這樣的特殊個性和心態(tài),表現(xiàn)在政治上,為了生存和發(fā)展,遵奉中庸之道,恪守傳統(tǒng)道德,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有意回避當代尖銳的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著重寫歷史題材,寫農(nóng)村題材,寫學校題材,寫中下層知識分子和農(nóng)村個階層人物,極少寫上層生活”{18}。而解嚴后鐘肇政試圖通過《怒濤》洗刷身上作為戰(zhàn)后第一代作家參與“反共文學”書寫的“原罪”,盡早加入“國族打造”的合唱團,用力過猛,顯然矯枉過正了。小說楔子描寫“光復”后一群臺灣人乘輪船要回故鄉(xiāng)。這群人有客家人、福佬人,有窮人、富人,大家懷著返鄉(xiāng)的喜悅,相安無事。其中有個客家人姜勻,攜著一位嬌妻,帶著二十多箱的行李。那些兩手空空、一身破爛的同鄉(xiāng),“上船之際,大家?guī)缀鯛幭瓤趾蟮貛退麄儼嵝欣?,有兩人抬一件的,有一個人扛的,八、九個人幾個來回之下,轉(zhuǎn)眼間統(tǒng)統(tǒng)搬上去了”。可是,他隱瞞身份,自稱是梅縣人{19},不是返鄉(xiāng),只是到臺灣看看。這下子惱怒了同鄉(xiāng)陸志鈞,他揚言要把姜勻扔到海里去。在這里,激發(fā)社會矛盾的不是貧富懸殊,而是身份認同。認不認同(公不公開)臺灣人身份等于愛不愛臺灣,被上升到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上,具有宗教意味。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它用二分法把讀者作了截然的區(qū)隔,在博得“愛”臺灣讀者的喝彩同時,給不“愛”臺灣的讀者來個下馬威。然而,這種“虛火”很旺的寫法很能博得本土派評論家的贊賞:“鐘肇政在《怒濤》里,使用了有別于以往不同溫度層的文字,不再保持過去一貫的低溫度文字?!杜_灣人三部曲》里努力消失的個我,在《怒濤》里,藉由強烈的個性呈現(xiàn),出現(xiàn)主觀性強烈的文字?!眥20}實際上就是他們在誘導著鐘肇政歸隊。
鐘肇政的早期大河小說,其主角雖是年輕人,但背后都有個“教父”般的人物在把舵?!冻翜S》里是陸志龍父親,當陸想響應殖民者的“改姓名”運動時,其父拿出從廣東梅縣取回的族譜,對他進行愛國愛鄉(xiāng)教育,使他幡然醒悟;《萬里江山》是蔡添秀那個為了反抗日本人而英勇犧牲的父親,他臨終囑言:“吾兒,你曉得你的祖國嗎?她不是日本,而是中國,我們祖先都是從中國來的,我們的血液都是中國人的血液,骨頭也是中國人的骨頭……”;《沉淪》里是信海老人,當陸家仁字輩中年人為要不要參戰(zhàn)而爭論時,是信海老人站出來,一錘定音,他還為陸家子弟撰寫了出征禱詞:“惟我臺土,神州之邦;倭奴覬覦,賊軍猖狂,掠我桑梓,侵我圣疆,天人共憤,黎民倉皇,惟我神州,豈容淪喪,信民子弟……執(zhí)戈攘夷,誓與存亡”;《滄溟行》里是陸母,她在陸維梁從日牢回家后,拿抗日的家史教育兒子,并大義凜然地支持陸維梁繼續(xù)從事抗日活動;《插天山之歌》里是張凌云老人,他參加過辛亥革命,抱定復國的壯志,給陸志驤以極大的鼓舞。正是有這些老一輩人物的發(fā)聲,使得抗日傳統(tǒng)代代相傳,年輕人勇猛向前都離不開儒家思想和中華文化??墒?,在《怒濤》里,老一輩人都失聲了,少壯派當家,他們崇奉日本精神,推行軍國主義思想。
《怒濤》里的陸志駺是個半拉子英雄。他的形象極像中世紀騎士堂·吉訶德,作者為他安排了個像桑丘一樣忠誠的“仆從”——托西{21},又給他配了個美人——由美。要出征了,他特地從柳條行李箱底部翻出當日軍志愿兵時的服裝,“還平平整整地打了綁腿,加上已穿了近兩年的舊軍靴。這打扮與當年他還是‘帝國陸軍二等兵時一模一樣,只差沒有那條皮帶及佩劍而已”。他干過的轟轟烈烈的事大概是穿著這身奇特的服裝,壯起膽子,闖入由美哥哥開的家庭醫(yī)院要與她告別:“他筆直地進去,讓軍靴踩出格格聲,走過空蕩蕩的候診室就是診療室。當志駺在診療室門口出現(xiàn)時,醫(yī)生的詫異的雙眼已等在那兒,伸出來的聽診器還按在病人胸口。//志駺輕輕并攏腳跟,微微地欠欠上身并目視對方。那只能算是簡化的‘目禮吧?!编嵵氐嘏c情人告別之后,他參加陸志鈞的隊伍,攻擊飛機場。失敗后,他遭到家長痛罵,藏了起來,終于躲過這場風波,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職位,并贏得美人最高的敬意。如此濃墨重彩刻畫的“英雄形象”,根本立不起來。
最瘋狂的軍國主義者是陸志鈞。他的一身打扮更加奇怪:“那是帝國海軍的飛行服裝,頭上戴的是兩邊有耳掩耳的飛行帽,上身是呢質(zhì)卡其色夾克,胸前敞開著,露出里頭深褐色的襯衣,下身也是同樣顏色的長褲,腳上是長統(tǒng)皮靴”,原來他是把自己扮成了二戰(zhàn)末期日本發(fā)動自殺式轟炸的神風特攻隊飛行員,表明自己赴難的心跡。作者無以表現(xiàn)陸志鈞的領(lǐng)袖氣質(zhì)和領(lǐng)導才能,就設計了一個場面:整隊時一個學生因拉肚子遲到了,急忙做了個欠身禮,“陸志鈞沒有答禮,往前跨了一步,忽見右手舉起,振臂就是一個巴掌,摑在那名學生的左邊頰上。緊接著,那巴掌順勢揮回來,以手背再摑在右邊臉頰上。如此一來一回連摑了八下。在眾人窒息般的靜默當中,那巴掌的毆擊聲格外清脆地響著,被摑者則使勁挺立著?!边@是以前作者用來揭露殖民者殘害臺灣學生和民眾的場面,而在《怒濤》里卻變成“日本精神”練成的利器,一本正經(jīng)而沒有絲毫反諷的意味。陸志鈞打完學生發(fā)表“諸君的性命,我都要了”的演講,把一隊人馬開赴戰(zhàn)場。當飛機場久攻不下時,他舉白旗帶著托西想上前談判,兩人當場被擊斃,終于實現(xiàn)他“活在悠久的大義里”的夢想。
軍國主義在二戰(zhàn)中已經(jīng)被證明是死路一條的滅亡之道,可是,其亡魂還頑固地殘存在某些人的心中,“日本思想界、文學界一小撮人不斷掀起肯定日本侵略戰(zhàn)爭合法化的思潮,從思想界、文學界的上山春平的《大東亞戰(zhàn)爭的思想史的意義》到文學界的林房雄的《大東亞戰(zhàn)爭肯定論》,都是企圖為日本軍國主義者侵略中國和亞洲的罪惡行徑翻案,重新復活日本軍國主義”{22}。作家三島由紀夫(1925~1970)就是個代表,他提出修改憲法,使自衛(wèi)隊合法化,強化自衛(wèi)隊和復活天皇制等政治主張,后為諫世而闖入自衛(wèi)隊總部進行慘烈的剖腹自殺。鐘肇政與三島由紀夫同齡,曾翻譯過他的《太陽與鐵》(林白出版社,1972年),與張良澤合譯過《金閣寺》(晚蟬出版社,1969年;大地出版社,1978年增訂版)等著作,寫過《三島由紀夫及其作品》、《三島由紀夫的文學》、《三島由紀夫之死》、《〈金閣寺〉和它的作者》、《一種“愛”的探索——讀〈愛的饑渴〉》等文章向臺灣讀者介紹此人,評價甚高{23}。受三島由紀夫等人影響,鐘肇政妄想在臺灣復活軍國主義亡靈,小說中他借人物發(fā)表議論:“日本精神并不壞。日本人就靠它來立國建國,并且也在明治維新后短短幾十年內(nèi)完成了現(xiàn)代化,躋身世界列強之林。他們能夠在這種精神下,吸收、容納現(xiàn)代化思想、現(xiàn)代化,而表現(xiàn)出來的行動,就是守法、團結(jié)、潔白,痛恨不公不義。戰(zhàn)時,這種精神被利用上了。強調(diào)武士道、大和魂,就是死,就是特攻隊,讓純潔的青年從容赴死。其實,死是高貴的,一個人如果死都不怕,還有什么事不能做,不能完成?!”這種現(xiàn)代化構(gòu)想,妄圖借助“大和魂”來驅(qū)動,價值觀是混亂的,道德觀是混淆的,歷史觀是倒退的;同時,小說借“二二八事件”撕裂民族的傷痕,也應予以批判。{24}
由此,我們不能忘記鐘肇政接受過13年的殖民教育。在文化人格建構(gòu)過程中,殖民教育具有潛在的影響,成為隱秘的存在。這種存在構(gòu)成了鐘肇政文化人格的復雜性,一旦語境發(fā)生轉(zhuǎn)換就會顯露出來。這就是1960年《濁流》通向1991年《怒濤》的幽徑。
《怒濤》不見一個具體日本人的蹤跡,但是恍惚處處可見日本人的影子,作家毫不保留地接受“皇民化”,這是絕大部分臺灣人無法認可的。呂正惠曾提出:“在目前的環(huán)境下,最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是,當我們自認從‘落后狀態(tài)進入‘現(xiàn)代文明時,我們在心理上是不是在‘復制日本的‘脫亞入歐論,我們是不是‘無媒介地肯定‘現(xiàn)代化,對現(xiàn)代化的成就一力贊揚,對尚未完全現(xiàn)代化的國家充滿蔑視?”{25}無獨有偶,在同一個研討會上,陳芳明說:“日本人為臺灣社會確實帶來徹底的改造;不過,這種改造并非使臺灣人的生活品質(zhì)得到提升,而是使臺灣人的心靈遭到人格矮化,亦即人格的殖民化?!眥26}呂陳二人的立場和論點歷來有很大分歧,但是在反殖民這一點上卻不謀而合。
繼《怒濤》之后,2003年底年近耄耋的鐘肇政出版了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歌德激情書》,不寫本土,也不寫日臺關(guān)系,描寫不讓人對后殖民有絲毫聯(lián)想和闡釋空間的情色,試圖回到純文學的本位上來,這是不是他力圖從后殖民思潮裹挾中抽離的一種嘗試和努力呢?作家的藝術(shù)直覺是:“不論你再怎么愛臺灣,若是藝術(shù)性不高,臺灣文學也不需要你。”{27}可是,本土派又在聒噪,譏之為“氣力放盡”(彭瑞金語)。
鐘肇政的文化人格建構(gòu)和認同是十分復雜的,既有底層認同,堅持庶民寫作的一面,又有殖民同化,鼓吹本土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另一面。因此我們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造盲點,一時把他捧上天一時又打入冷宮,而要以辯證唯物主義的眼光全面地看待他,分析他,所見才是“全人”。
① 白少帆等主編:《現(xiàn)代臺灣文學史》,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06頁。
② 彭瑞金:《比較鐘肇政和葉石濤的殖民地經(jīng)驗》,見江自得主編《殖民地經(jīng)驗與臺灣文學——第一屆臺杏臺灣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15頁。
③⑤⑨ 《鐘肇政全集》第1卷,桃園:臺灣桃園縣文化局2000年版,第137-138頁,第53頁,第295頁。以下作品引文均出自《鐘肇政全集》,不再一一注明。
④ [法]弗朗茲·法農(nóng):《黑皮膚,白面具》,萬冰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頁。
⑥⑦ [美]露絲·本尼狄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面面觀》,北塔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190頁,第177頁。
⑧ 計璧瑞:《被殖民者的精神印記——殖民時期臺灣新文學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頁。
⑩ “殖民現(xiàn)代性是現(xiàn)代性進入殖民社會引發(fā)的多重變貌和矛盾糾葛的總和”,它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殖民者自認為的現(xiàn)代性;二是被殖民者眼中的現(xiàn)代性”。見計璧瑞《殖民現(xiàn)代性認知中的情感經(jīng)驗》,《華文文學》2010年第5期。
{11} 林瑞明:《人間的條件——論鐘肇政的〈滄溟行〉》,《臺灣文學的本土觀察》,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25頁。原載《成功思潮》第27期(1981年5月)。
{12} “20世紀初興起的民族自決學說曾經(jīng)為眾多殖民地民眾擺脫殖民統(tǒng)治、爭取民族解放提供了用力的理論支持,然而在冷戰(zhàn)結(jié)束,乃至911后的世界格局中,民族自決已顯示出越來越多的問題與弊端,需要認真反省。”見計璧瑞:《被殖民者的精神印記——殖民時期臺灣新文學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頁。
{13} 它們對應的英語分別是handsome、pass、boy。
{14} 趙希方:《后殖民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這里為方便引用,特引趙著的概括)
{15} 1983年8月31日致呂昱信,見《鐘肇政全集》第27卷,桃園:臺灣桃園縣文化局2002年版,第251-252頁。
{16} 1987年7月15日,臺灣宣布“解嚴”。
{17} 鐘肇政:《試寫抗戰(zhàn)——盼看到臺灣地區(qū)的“抗戰(zhàn)文學”》,載1987年9月18日《聯(lián)合報》副刊。
{18} 潘亞暾:《鐘肇政創(chuàng)作淺說》,見全國第二次臺灣香港文學學術(shù)討論會專輯《臺灣香港文學論文選》,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49頁。
{19} 姜勻自稱廣東梅縣人并無大錯,因為小說描述的臺灣桃園縣的客家人祖上都是從那里遷徙過來的。鐘肇政之所以如此分明切割,意在割斷與祖國聯(lián)系的臍帶。
{20} 彭瑞金:《鐘肇政文學評傳》,高雄:春暉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頁。
{21} 托西整日把“日本精神”掛在嘴邊,為自己早生幾天而未能當上日本兵而深以為憾,其情結(jié)脫胎于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
{22} 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48頁。
{23} 三島由紀夫具有國際影響,參見《日本國內(nèi)外興起新的三島由紀夫熱》,《世界文學》1991年第1期。
{24} 小說中陸志鈞臨死前說:“如今支那人,只懂得把番薯當一塊肥肉。他們徹底變成貪婪、虛偽、卑怯、丑惡的人種了。成了跟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種,不是嗎?”見《鐘肇政全集》第11卷,桃園:桃園縣文化局2000年版,第639頁。
{25} 呂正惠:《殖民地的傷痕:脫亞入歐論與皇民化教育》,見江自得主編《殖民地經(jīng)驗與臺灣文學——第一屆臺杏臺灣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62頁。
{26} 陳芳明:《現(xiàn)代性與殖民性的矛盾——論朱點人的小說》,見江自得主編《殖民地經(jīng)驗與臺灣文學——第一屆臺杏臺灣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79頁。
{27} 陳芳明語。見黃文鉅整理《從文學看見臺灣的豐富——陳芳明紀大偉對談〈臺灣新文學史〉》(下),《聯(lián)合文學》325期(2011年11月)。
(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