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回溯中國現(xiàn)代中文詩歌的英譯工作,從1930年代就開始了。文章首先對70多年現(xiàn)代中文詩歌的英語翻譯和發(fā)表的歷史狀況做了簡要的回顧,然后總結了其間所呈現(xiàn)出的幾個總的特點,最后對兩部重要的譯著進行了評論。
關鍵詞:現(xiàn)代中文詩歌;英譯;阿克頓;白英
中圖分類號:I0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5-0086-06
一、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的英譯簡史
回溯中國現(xiàn)代中文詩歌的英譯工作,從1930年代就開始了,譯作一開始發(fā)表于報刊。如,1930年代,在《詩刊》(美國芝加哥)、《天下月刊》(上海)和《北平紀事》(北京)等刊物上已經有零星的譯作。1940年代,美僑在上海出版有英文周刊《密勒氏評論報》(The China Weekly Review,初名Millards Review of the East),屠岸先生(原名蔣璧厚,英文名Chiang Pi-hou)曾以特約編輯和撰稿人的身份,給這家報紙翻譯發(fā)表了師陀的小說《賀文龍的故事》、馮至的詩《召喚》、杜運燮的詩《被遺棄路旁的死老總》和他自己的詩《解放了的中國農民之歌》等。
1930年代和1940年代在倫敦分別出版了中國新詩的第一個和第二個英譯本。其中第一個英譯本是哈羅德·阿克頓和陳世驤聯(lián)合選編、翻譯的《中國現(xiàn)代詩選》,1936年由倫敦的達克沃斯出版公司出版。第二個是羅伯特·白英編選的《中國當代詩選》,1947年由勞特里奇出版社推出。
解放后,為了突破文化封鎖,也為了宣傳新中國形象,當時從國家領導人到有識之士都認為,中國文學應該積極主動地走出去,于是創(chuàng)辦了《中國文學》、新世界出版社(成立于1951年)和外文出版社。
1950年,葉君健擔起了籌備創(chuàng)辦英文版《中國文學》雜志的重擔。1951年10月《中國文學》正式創(chuàng)刊,這一輯中李季的長詩《王貴與李香香》,由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翻譯。從1950年代初到1970年代末,《中國文學》是外國人了解中國文學最大的一個窗口。從1970年代末開始,《中國文學》及時地大量地譯載了新時期文學作品,如艾青的《光的贊歌》、郭小川的《團泊洼的秋天》、牛漢的《華南虎》和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等詩歌名篇。進入1990年代,西方世界(其文化重鎮(zhèn)當然已由英國變?yōu)槊绹┰俅沃撇弥袊洕?、抵制中國文化產品,《中國文學》在西方的發(fā)行急劇萎縮。2001年年初《中國文學》停刊,完成了其歷史使命,也彰顯了中國社會的轉型,包括文化宣傳制度和理念的轉變。
解放后,外文出版社陸續(xù)推出了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英文版作品選集,如魯迅的《野草》、郭沫若的《女神》、《聞一多詩文選》和《艾青詩選》等。也有合集,如路易·艾黎編并譯《大道上的光與影:現(xiàn)代中國詩選》等(北塔按:此書由新世界出版社推出,而這家出版社是外文出版社的副牌,1966年成立,1986年才獨立,本書出版于1984年,還可以說是外文社的)。
從1950年代初到1980年代末漫長的40年時間中,在國外用英文翻譯中文詩的人寥寥無幾,但出現(xiàn)了一部非常重要的譯著,那就是1963年康奈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出版社推出的旅美學者許芥昱選編并翻譯的《二十世紀中國詩選》。
1982年,南?!ひ蚋瘢∟ancy Ing)編選并翻譯的《夏照:當代中文詩選集》(Summer glory: a collec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由美國舊金山中文資料中心印制。
1984年,香港翻譯家宋祺和閔福德編輯出版的《山上的樹》,收入的主要是1980年代大陸和臺灣先鋒詩人的詩歌。
進入1990年代之后,英語世界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翻譯作品陡然多了起來。其中合集主要有:美國翻譯家愛德華·莫林編譯的《紅色杜鵑花:中國“文革”以來詩歌選集》(1990);葉維廉編譯的《防空洞抒情:中國現(xiàn)代詩選(1930~1950)》(1992);美籍華人奚密教授編譯的《中國現(xiàn)代詩選》(1992);美國翻譯家托尼·巴恩斯通英譯的《風暴之后:中國新詩》(1994);旅美詩人王屏在美編譯的《黑話:1980至今當代中文詩選》(1999);旅美詩人張耳與陳東東合作編譯的《別處的集合:中國當代詩選》(2008),其目光轉向、聚焦于后朦朧詩詩人1990年代以來的作品。;旅美詩人綠音(原名韓怡丹)編選的《詩天空版當代中文詩選2005-2006》;楊煉與秦曉宇共同主編的《玉梯》則是最新的選本(2012年由英國血斧出版社推出),譯者為英國詩人Bill Herbert和翻譯家Brian Holton。
如果說中國大陸的英文翻譯和出版哪怕到了1980年代也還帶有明顯的官方色彩(所選作品都來自官方詩歌刊物,而且以主旋律作家作品為主),那么,美英出版的這些選本更加注重多樣性、民間性和學術性,因而受到西方讀者更高的評價和更多的歡迎。
也就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出現(xiàn)了發(fā)表現(xiàn)代中文詩英譯的民間報刊。中國大陸有:重慶大學杜承南教授主持的《文學翻譯報》(四川省翻譯文學學會主辦的通訊會刊,原名《四川文學翻譯報》,1989年創(chuàng)刊,不定期出版,1993年3月因經費短缺???。1995年5月8日,野鬼在重慶創(chuàng)辦中國大陸第一家也是當時唯一的一家中英對照詩刊《國際漢語詩壇》,后來改名為《世界詩人》,一直堅持到了今天?!妒澜鐫h詩》雜志開設“中文詩英譯”專欄。香港有:由屠岸先生任主編的中英對照版香港《當代詩壇》在兩岸四地乃至海外都享有盛譽;由王偉明主編的《詩網絡》雜志》(2001~2006)設有“譯詩”欄目。美國有:洛杉磯的《新大陸》詩刊等。另外,在美國注冊的世界詩人大會每年印制英文版《世界詩選》,都收有漢語詩人的作品。
這些年詩人們漸漸已不滿足于出版純中文版的詩集,而以自己的詩作被翻譯成英語發(fā)表為榮耀。所以,中文詩英譯工作可謂方興未艾,出版的中英文對照個人詩集也多了起來,英語譯本的增多直接鮮明了中文語詩歌的形象,使之得到了國際的關注。從2001年肇始,傅天虹和傅小華夫婦在香港銀河出版社推出《中外現(xiàn)代詩名家集萃》詩學系列叢書,分別邀請在中外詩壇享有盛譽的詩人、詩評家牛漢、余光中、洛夫(加拿大)、綠原、屠岸、張默(臺灣)、謝冕和簡政珍等擔任顧問、主編,喜獲多位詩壇名家紛紛加盟合作,到目前已出版犁青主編的“詩世界叢書”、屠岸主編的“夕照詩叢”、張默主編的“臺灣詩叢”,史英主編的“新加坡華語詩叢”,吳岸主編的“馬來西亞華語詩叢”,傅天虹、李智主編的“短詩選萃叢書”,傅天虹主編的“短詩自選集叢書”,傅天虹、路羽主編的“經典詩叢”、傅天虹、向明、柯原、紀鵬聯(lián)合主編的“短詩精選叢書”、張詩劍主編的“龍香詩叢”、楊克主編的“犀牛詩叢”、野曼主編的“華夏詩叢”、桂漢標主編的“紅三角詩叢”、北塔主編的“錦瑟詩叢”、旭宇、簡明主編的“河之北詩叢”、簡政珍主編的“中生代詩叢”、李清聯(lián)主編的“河洛詩叢”、張明遠主編的“歌謠詩叢”、等18套,總數超過五百部,引起海內外詩壇和學術界的高度重視。此外,世界詩人大會中國辦事處則每年出版有中英對照版《中國詩選》。
方興未艾畢竟是方興,目前從事這項工作的詩人、翻譯家和出版家還太少。隨著國際化交往程度的加深,越來越多的外國詩人和學者想要了解中國的當代詩歌,想與中國詩人進行直接交流,漢詩英譯的前景值得期待。
二、現(xiàn)代中文詩歌的英語翻譯
和出版的特點和代表作
70多年的現(xiàn)代中文詩歌的英語翻譯和出版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總的特點:
1. 解放前以英國為主,解放后以美國為主。這符合英語界兩大帝國國力與形勢之遞變。
2. 解放前以合譯為主,解放后以個譯為主。
3. 由于選譯者個人視野或趣味的局限以及時代思潮風氣的影響,眾多選本各有各的偏頗。
4. 翻譯質量越來越好。
5. 進入21世紀后,中國(包括港澳臺)詩人自己出的中文英對照詩集越來越多。
其中現(xiàn)代漢詩英譯的代表性作品有:阿克頓和陳世驤聯(lián)合選編、翻譯的《現(xiàn)代中國詩選》,羅伯特·白英編選的《中國當代詩選》、許芥昱選編并翻譯的《二十世紀中國詩選》、葉維廉編譯的《防空洞抒情:中國現(xiàn)代詩選(1930~1950)》(1992)、美籍華人奚密教授編譯的《中國現(xiàn)代詩選》等。
限于篇幅,筆者在此只介紹解放前出版的兩部代表作。
1. 哈羅德·阿克頓和陳世驤聯(lián)合選編、翻譯的《現(xiàn)代中國詩選》
阿克頓是英裔意大利作家、學者,癡迷中國文化,其小說《牡丹與馬駒》取材于中國題材,曾把湯顯祖的《牡丹亭》節(jié)譯成《春香鬧塾》,還曾與陳世驤合譯《桃花扇》。陳當時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yè)(1932)不久,在業(yè)師卞之琳等的熏陶下,倒算得上是個詩歌中人;他當然寫詩,不過水平可不敢恭維。1941年赴美,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專攻中西文學理論。1947年起長期執(zhí)教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東方語文學系,先后任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教授,主講中國古典文學和中西比較文學,并協(xié)助籌建該校比較文學系,直到1971年5月23日以心臟病猝發(fā)逝世于柏克萊。這個選本共選了陳夢家、周作人、馮至、廢名、何其芳、徐志摩等15名詩人的作品,其中最多的是林庚(19首),其次是卞之琳。阿克頓當時在北京大學教書,與北京的詩人相熟,但他好像還談不上是詩歌行家,對中國詩歌,尤其是北京之外的中國當代詩歌,恐怕了解得很有限。1930年代前期,經過戴望舒的努力,京派和海派的關系雖然有所結合,但隔閡依然存在,這個本子收錄的基本上是京派詩人,而且是20年代就已有了席位的詩人,尤其是新月詩派的,開篇第一人不是胡適(壓根就沒選這位新詩鼻祖的作品),也不是郭沫若(排在第七位),而是新月派中的聯(lián)絡員陳夢家,即是明證。以陳夢家開場,而以俞平伯殿后,這種排法也是聞所未聞的。要知道,俞平伯比陳夢家整整大11歲,在詩壇上更是不折不扣的前輩。
阿克頓和陳世驤的合譯品質并不高。例如,何其芳的早期詩作既豐富又簡明,豐富的是意象和色彩,簡明的是句式和情境。譯者并沒有很好地把握這其中的微妙和堂奧。試舉《秋天》一詩之漏譯現(xiàn)象為例。被譯漏的名詞意象不多,但也有,而且比較關鍵,如“稻香”的“香”。原文“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明顯用了擬人手法,同時內含通感,因為飽食的不是“稻”,而是“香”,“香”作用的是鼻子而不是口腔。譯文“Sickles sated with rice”只有擬人而沒有通感,就是因為“香”被取消了。另外如“竹籬”之“竹”和“蘆蓬”之“蘆”這些活生生的名詞意象都沒譯出來,從而削減了意象的豐富性。被譯漏的形容詞意象不多,但也有,也比較重要。如“幽谷”之“幽”和“小槳”之“小”。這兩個字都是何其芳早期鐘愛的字眼。前者有時跟“怨”結合在一起,如“我是,曾裝飾過你一夏季的羅衫,/如今柔柔地折迭著,和著幽怨。”(《羅衫》)有時跟“芬”撮合在一起。如“在六月槐花的微風里新沐過了,/你的鬢發(fā)流滴著涼滑的幽芬?!保ā断囊埂罚┻@“幽”字含有“深遠”的意思,但還有“安靜”、“安寧”的意味,甚至有“遺世獨立”“神秘莫測”的意韻,進而帶有“寂寞”的情調;然而,這“寂寞”也是恬淡、清明、可愛的,閃耀著星光:“我說你是幸福的,小玲玲,/你愛寂寞,寂寞的星光?!保ā痘ōh(huán)》)“幽”和“深”是不一樣的,前者具有情感價值,后者只有觀感價值。譯文把“幽”譯成“深”,丟掉了附著于“幽”字上的豐富的情感內蘊?!靶 弊指歉┦敖允?。如《花環(huán)》的副標題中有“小墳”,正文中有“小玲玲”、“小溪”和“小花”;《河》中有“小市鎮(zhèn)”等。何其芳早期詩歌的風格類似于朱自清的散文風格,所謂“清”、“輕”的,那樣的風格正是由“幽”和“小”那樣的字眼或明或暗表示出來的。譯掉那樣的字眼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譯掉了何其芳早期詩歌的風格。被漏譯的動詞意象更多,更可惜。意象不在多,而在靈,“靈”者“動”也,如果只是一些名詞并置或堆積在那里,詩不可能靈,所以詩人會在名詞的前后加上動詞,或者直接把名詞用作動詞,而且要用得巧妙,從而使意象活躍起來;所以詩人一向重視動詞意象的應用,在意象較為密集時,尤其如此。此詩第一行“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中就有兩個用得非常講究的動詞“震”和“披”。前者的主語是“伐木聲”,后者的主語是“清晨”(內含著擬人手法,而且有著化抽象為具象的寶貴功能),可惜都被譯漏了。
2. 羅伯特·白英編選的《中國當代詩選》
白英是英國報告文學作家,關注中國現(xiàn)實,曾寫過一部題為《蔣介石》的書,還曾跟金隄(Ching Ti)一起翻譯過沈從文的一些短篇小說,合集為《中國的土地:沈從文的小說》(1947年,倫敦George Allen和Unwin有限公司出版)。從1944年開始,他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書,跟卞之琳、聞一多等是同事,過從甚密。白英編選這部詩集的初衷是要檢閱盧溝橋事變即全面抗戰(zhàn)開始之后的中國詩歌狀況,相當于“中國抗戰(zhàn)八年詩選”。后來,他改變了初衷,將時間往前推到了“中國文藝復興”(即“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
也許是受到戰(zhàn)爭氛圍和個人關懷的影響,也許跟他的報告文學作家身分有關,白英更重視與現(xiàn)實緊密結合的作品。他共選了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到1940年代期間9名詩人的113首詩,由徐志摩打頭,接下來是聞一多、何其芳、馮至、卞之琳、俞銘傳、臧克家,收尾的是艾青和田間等,從入選作品多少而言,排在前三位的是卞之琳(16首)、馮至(15首,全部是14行)和聞一多(14首)。表面上似乎還是新月派占主導地位,實際上的格局卻已完全不同于阿克頓的本子。如,艾青不僅入選,而且被選了8首,由于艾青的作品篇幅相對比較長,所占頁碼是最多的(達到了24頁,將近占全書的五分之一,而詩人總共有9位),卞、馮和聞各占13頁、15頁和10頁。這也反映了編選者對艾青的偏愛。
白英認為,現(xiàn)代中國詩歌的主線是由聞一多、艾青和田間穿起來的。他把現(xiàn)代中國詩歌分成兩個時期,即,抗戰(zhàn)開始前和抗戰(zhàn)開始后。聞一多是前一時期的主將,艾和田是后一時期的代表。他所謂的當前就是抗戰(zhàn)時期,直接命名為“田間和艾青時期”,可見其推崇之意。他在長序中說,這兩位詩人具有非凡的持續(xù)的詩歌創(chuàng)造力,因為他們,中國詩歌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幾乎所有的古代傳統(tǒng)都被拋棄了,因為他們的風格是野性、力量和誠實,迥異于致仕賢達們的優(yōu)雅與所謂的完美。他對艾青的評價尤其高:“他是健在中國詩人中最偉大的之一也許就是最偉大的”。
白英編就了《中國當代詩選》之后,似乎還不過癮,又編了一部從古到今的中國詩選,題為《小白駒:從古到今中國詩選》(The White Pony:an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1949年,由倫敦艾倫與安文(London: G. Allen & Unwin)出版公司發(fā)行。書中所選現(xiàn)代詩人有8位,他們是八指頭陀、聞一多、馮至、卞之琳、余銘傳、艾青、田間和毛澤東等,非常有意思的是這第一個和最后一個。八指頭陀是著名愛國詩僧釋敬安(1852-1912)的別號,他把兩個手指切下來,扔進火里燒掉,獻給了佛陀;只剩下了八個指頭,乃有此名。據《太虛大師自傳》,八指頭陀在江南佛教界非?;钴S,曾任中華佛教總會首任會長。所選八指頭陀和毛澤東的分別是一首舊體詩,前者的題為《戰(zhàn)士歌》,后者的就是《沁園春·雪》。白英說,《戰(zhàn)士歌》讀起來像是千年前寫的。《小白馬》所選現(xiàn)代詩作總共是22首,其中聞2首,馮7首(全部是十四行),艾4首;但艾青占的篇幅最多(共10頁),遠多于馮的4頁,遠遠多于聞的2頁。蘇東坡也就才14頁,要知道,1949年艾青才39歲,只相當于其整個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半。
也許是因為主持者白英的這種不太專業(yè)的工作水平和不太細致的工作態(tài)度,也許是當時工作條件相當艱苦,翻譯的問題多多。且舉《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一個訛譯的例子:“風/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帮L”作為喻本單獨一行,是有其強調的作用的,而且與喻體構成更加鮮明的類比——本來兩者風馬牛不相及,但在艾青強烈的感受里,兩者有了很大的可比性。而譯文把兩行合并成了一行,內在的微妙含義就消失了。詩歌的分行不是隨意安置的,有其內在的要求和特殊的表現(xiàn)。譯者Ho可能不懂詩,或者自己不寫詩,所以犯了這樣低級的錯誤。
我們在這里隆重推出白英為這個選本寫的長序。我相信,對于研究華文文學的海外傳播,對于研究中文詩歌的英文翻譯,乃至對于研究中國現(xiàn)代詩歌本身,它都有相當重要的意義,能否給我們回答一些疑問。比如,筆者第一次看到白英編的《中國當代詩選》時,馬上有個疑問:為何里面沒有郭沫若的作品?
白英在長序中自己解釋道:“本書沒有收錄他的任何作品,因為把他的詩譯成英文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沒有必要的。”問題是:就在這篇序的第三部分,白英說“田間對象聲詞情有獨鐘,并在這一點上延用古漢語的用詞方法,《詩經》中已盡是模仿鳥叫或是玉佩碰撞的象聲詞,但是他的使用力度更驚人。將他的詩完美地翻譯成英文是不大可能的”。郭詩和田詩同樣很難翻譯;但這個選本最推崇的恰恰是田間,選譯了相當多的田間的詩作。那么,白英到底為何要棄郭保田?事實上,詩歌翻譯之可能與不可能都是兩可的;顯然,“沒有必要”才是主因。白英的理由是“新月社的成員否定‘自我表現(xiàn),把藝術性奉為唯一的信仰;而郭沫若卻把自我表現(xiàn)放在了首位,對其頂禮膜拜,對語言的純粹性漠不關心。”①白英在來中國之前,已經受到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觀念的洗禮,認為浪漫主義已經過時,而郭還抱著浪漫主義尤其是早期和盛期浪漫主義“自我表現(xiàn)”的宗旨,當然就不受他的待見。后期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非常重視詩歌尤其是語言的藝術性,白英也是如此;而他認為,郭在這方面有嚴重的缺陷。換言之,白英不原意收郭詩的具體原因有兩個:一是太重視自我表現(xiàn),二是太輕視語言藝術。那么,白英對郭詩的這番評價是他自己的獨創(chuàng),還是其來有自?
白英的這個選本具有極為強烈的聞一多色彩,甚至是聞一多之所是。②而聞對郭是有褒有貶的(當然以褒為主)。他一方面推崇郭,曾說“《創(chuàng)造》里除郭、田兩人外無天才”,曾稱郭為“現(xiàn)代第一詩人”。③在名文《女神之時代精神》中,他說得比較具體:“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有人講文藝作品是時代底產兒?!杜瘛氛娌焕闀r代底一個肖子?!绷硪环矫媛劚A糇约旱囊恍┛捶?。如在《女神之時代精神》的姐妹篇《女神之地方色彩》中,他委婉地指出《女神》缺乏地方色彩,具體來說,有缺乏本土形象、汆用外語詞匯、愛國只憑情緒、不大能領略東方的恬靜之美等等。其實,聞很早就對《女神》在技藝上的粗糙頗有微詞:“蓋《女神》雖現(xiàn)天才,然其在technique上之粗糙蔑以加矣?!庇纱丝梢钥闯?,白英之所以瞧不起郭,還是受了聞的影響;只不過,他受了聞對郭的負面評價的影響更大些。那么,聞一多為何會產生對郭那樣的雙重評價?
筆者以為,究其原因在于他們的詩歌觀念的源頭上有同有異。盡管在1920年代的中國詩歌格局中,新月派與創(chuàng)造社形同水火,但其實他們都屬于浪漫主義陣營。其不同在于,以郭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社屬于早期或盛期浪漫主義范疇,而以聞一多和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派則屬于后期浪漫主義。前者注重激情與靈感,后者注重理智和藝術當郭沫若還在像拜倫和雪萊那樣狂呼個性解放、自我萬歲時,聞、徐他們已經在丁尼孫、勃朗寧和阿諾德的影響下進行個性節(jié)制和自我反思的工作。白英之所以推崇聞一多,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因為聞抗戰(zhàn)、反蔣,實際上深層里是因為他與聞有著相同的詩歌教育背景從而形成相似的總體詩歌觀念。如果只是因為抗戰(zhàn)、反蔣,那么郭何曾不抗戰(zhàn)、不反蔣?
白英以大英帝國子民的優(yōu)越心態(tài)對大日本帝國拾人牙慧的文學現(xiàn)狀有點不屑,而對郭那樣在文學革新途徑上過分仰賴日本資源的做法自然不滿。他說:“有些人試圖在有限的生命中對西方文學的全部瑰寶做出詳盡研究,郭沫若,一個在日本求學的青年學者,就是其中的一員?!彼€以同樣調侃的口吻談論魯迅和曹靖華等日系留學生的翻譯,“進行這種奇怪實踐的并非郭沫若一人,魯迅對果戈里作品的翻譯,曹靖華對契訶夫作品的翻譯,以及數以千計的其他譯作都譯自日語。結果便像同一束強光穿過兩層不同顏色的水,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折射。在沒有徹底理解西方文化的情況下,郭沫若提出了關于西方的若干理論,而這些理論在新月派成員看來只是些奇談怪論,因為他們對西方的一切苦難與榮光了然于心。”④新月派成員都曾沐浴過歐風美雨,曾經肯定對通過日語譯本轉譯的二道販子行徑責備有加;這與白英的大英心態(tài)正好合拍,所以對他的看法影響甚巨。
不過,白英對郭的評價有貶也有褒,如他曾贊賞郭的性格“具有四川人特有的敏捷才思,強烈的自豪感和落拓不羈的性格?!彼部隙ü脑姼鑴?chuàng)作的價值,不過,那價值不在郭自己的詩歌文本,而在其影響和發(fā)揚光大。他說郭“代表了一種創(chuàng)作的萌芽期,后來這種創(chuàng)作在艾青和田間——戰(zhàn)爭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兩位詩人身上開花結果?!痹掝^又轉回來了。白英推崇聞一多、艾青和田間這條新詩線路——筆者稱之為“時代肖子寫作模式”,而他認為這條線的端緒在郭那兒。這樣來清理新詩不同流派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可謂獨具慧眼。
問題是:白英萬分重視這條線的徒子徒孫,卻對其始作俑者反而如此漠視,應該說這完全不符合中國人的倫理教條。中國人向來不敢忘本忘祖,所以,任何通史性的新詩選本里必然要有郭沫若,必然要有胡適。但白英不是中國人,他也就似乎沒必要遵守那樣的中國倫理規(guī)則,他既不選郭,也不選胡。其實,阿克頓的做法也類似,也沒有選胡適這位中國新詩的祖師爺。
①④ 羅伯特·白英編選:《中國當代詩選》之序,倫敦:勞特里奇出版社1947年版。
② 參見北塔:《述論聞一多詩歌之英文翻譯》,《勵耘學刊》2011年第2期。
③ 《聞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頁。
(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