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后多元文化澳大利亞的幾位作家,即汪紅、沈志敏、趙川、英強等的幾部小說,探討了這些作品中普遍缺乏歸屬感的問題。
關(guān)鍵詞:歸屬感;后多元文化;澳大利亞;汪紅;沈志敏;趙川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5-0056-06
歸屬(belonging)是渴望(longing),一種渴望。對于那些生活在自己所選國土的移民來說,有否歸屬感,這是一個關(guān)鍵問題。這取決于他們渴望什么:他們渴望的是享受短暫福利之后,就打點行裝,啟程回家的一個臨時居留之地?還是一個能在那兒獲得真正歸屬感,長期居住下去的永久飛地,或(第二)故鄉(xiāng)?本文擬通過討論澳大利亞華人作家的三部中文長篇小說,即汪紅的《極樂鸚鵡》,沈志敏的《動感寶藏》和趙川的攝影小說《和你去歐洲》,對后多元文化的澳大利亞語境下,第一代和第二代中國大陸移民的歸屬問題進行探討,在這個語境下,多元文化的思想越來越顯得過時,幾乎變“mal”掉了,①就像“malfunctioning”(出故障)一字所顯示的那樣。②
“我不應(yīng)該來到澳大利亞,
不應(yīng)該離開我的國家”③
汪紅1962年生于上海,是一位中國女作家,她從1990至1992年,在澳大利亞生活和學(xué)習(xí),并于1993年回到中國。④除此之外,她那部2002年9月出版的長篇小說《極樂鸚鵡》的書套上,幾乎沒有什么關(guān)于她的個人資料,只在小說末尾有一個附注。附注上說:“第六稿于2000/12/8”。⑤根據(jù)這一點,她至少花了七年,六易其稿,才寫完該書,而且很可能還花了兩年左右的時間,也就是在她回國的九年后,才找到出版社出版。這樣猜測也許并不為過,即這部小說在某些方面與她本人生活互成平行:主人公馬藍(lán)⑥先與意大利人假結(jié)婚不成,后與一個名叫馬爾夫的國籍不明人士假結(jié)婚又不成,假結(jié)婚努力未遂之后而回到中國。該小說封底的描述中有這樣一句話,說它具有“非凡的詩意”。我個人則認(rèn)為,它對中國學(xué)生生活的形象描繪,有余音繞梁之絕響,仿佛將之用“時間翹曲”方式而捕捉,形成一種真空。這種真空既是因為他們盲目固執(zhí)地想留下來,也是因為澳大利亞對他們的命運漠不關(guān)心,更是因為澳大利亞通過奧列佛及其家人等角色,不惜通過騙取錢財?shù)氖袃~行為而造成的。
《極樂鸚鵡》是一本讀起來讓人心酸的小說。小說追述了馬藍(lán)在澳大利亞的短期旅居生活,她在南澳和維多利亞州邊境地區(qū)的紅懸崖以及悉尼的西田等地,做各種各樣的零活雜活,如摘葡萄、摘桔子、摘檸檬,當(dāng)清掃工,在臨終醫(yī)院當(dāng)看護等。在中國,這位大學(xué)畢業(yè)生“傾全力學(xué)習(xí)英語,為的是有一天出國”。(p.23)她結(jié)束在澳的學(xué)習(xí)后,不得不延長簽證,但又沒錢交簽證費,于是不得不借錢,付給奧利佛,以便為她找個伴侶假結(jié)婚。此事未成之后,就由人撮合,跟馬爾夫結(jié)婚,以便留在澳大利亞,但把孩子流產(chǎn)之后,決定離澳回國。她離開的那一天,馬爾夫?qū)λf:
你是對的,為什么一定要在南半球這個國家生活呢?沒有理由,我看不出什么理由。我很理解你,我和你一樣,患了思鄉(xiāng)病?!乙呀?jīng)離開家鄉(xiāng)太久了,我感到我內(nèi)心已喪失了這么一種力量。生活只是一種習(xí)慣,過去被割斷了,也就不可能了。我不是在生活,我只是活著,希望有一天活得好一些。如果我是你,也許,我也會這么做。只要你相信回國能使你快樂,你應(yīng)該回國。(p.281)
馬藍(lán)置身于一種極端的環(huán)境,無論對自己在國內(nèi)的那個家,還是對奧利佛,都欠了一屁股債,因此不得不做苦工,摘水果,摘十公斤葡萄,僅得39澳分。(p.6)她跟馬爾夫結(jié)婚時,賬上僅有10塊澳元。(p.98)最后只有靠迷信來自我安慰。例如,奧利佛母親去世,準(zhǔn)備用船把她的遺骨運回故土?xí)r,馬藍(lán)心里就在想:
一個人離開澳大利亞,
一個人進澳大利亞。
世界物質(zhì)不滅,這個進來的人就是她!
她此舉終將成功,這就是奧列佛母親在這一刻死亡的真意?。╬.14)
她始終執(zhí)拗地抱住一個迷信的想法,認(rèn)為她可能是猶太后裔,“和漢人有明顯的差異”,(p.20)而且,正是因為她來自“無可考證的祖宗——猶太人,或者是突厥族商人”,她才“為了幾個世紀(jì)前的未了姻緣,在這個世紀(jì)末,萬里迢迢到南半球,與一個從那兒來的人締結(jié)婚姻”。(p.187)這個人就是馬爾夫。
不過,正如馬藍(lán)所說,她在澳大利亞只做到了一點,那就是“我茍且地活著——為了一張綠卡”,(p.175)一種“已經(jīng)結(jié)束,已經(jīng)死亡”的生活,(p.176)“如果不總結(jié),將到來的只是死亡的延續(xù)”。(p.176)寫到這兒,不能不讓人想起歐陽昱一首英文詩中所說的話:“l(fā)iving in australia is living after death”(活在澳洲,就是活在死后)。⑦
書中的其他中國學(xué)生活過得不比馬藍(lán)好多少:揚帆不會說英文,因此一到澳洲,就“變成了聾子啞巴,不但失去了個性,還淪為弱智”;(p.94)老閻在寫一封家信,里面夾寄了一張100澳元的鈔票,“他到達澳大利亞第一次拿到的報酬”,但這是一封“妻子永遠(yuǎn)也未能收到的信”。(p.27)這個細(xì)節(jié)后來重復(fù)多次,達到了讓人痛心的程度;還有一個秦月,她傻乎乎地幻想,只要通過刻苦學(xué)習(xí),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對馬藍(lán)說:“馬藍(lán),你還是應(yīng)該讀書,這是改變身份的唯一出路?!保╬.71)這些人物的名字,無一不帶有諷刺和恐怖的象征意味。揚帆表示“揚帆遠(yuǎn)航”,說明這是一個抱著遠(yuǎn)大志向的人。老閻則暗示著老閻王。秦月讓人想起“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的詩句,那是一個能夠在歷史淵源上,讓人回溯到秦朝的女性。書中的地名也都灌注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墨累河被音譯成“麥淚河”,再不就是在馬藍(lán)寫的一首英文詩中,有意錯拼成“Marry River”。(p.85)⑧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人物,這些人大多都是移民,其國籍身份不明,有欺詐成性的奧列佛一家,該家十天死了兩人,讓馬藍(lán)和秦月空喜歡了一場;有僅僅通過暗示,表明身份可能是猶太人或土耳其人,也覺得自己不該到澳大利亞來的馬爾夫;(p.284)還有在澳洲出生的匈牙利人史蒂文,他在一出戲里演了一個中國人的角色,但該出戲卻不許任何真正的中國人出演,(p.225)他還是唯一一個回到匈牙利,卻完全沒有歸屬感的人。他說:“幾年前,我去匈牙利,但我沒有一點歸屬感。我看他們,完全是看外國人,我甚至暗暗認(rèn)為那里的人長相很丑?!保╬.225)有意思的是,馬藍(lán)對此并不認(rèn)同?!榜R藍(lán)望著他,沒有好奇,沒有禮貌的關(guān)懷?!某聊r出他的表達相當(dāng)做作,他跟馬藍(lán)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只等她開口離開?!保╬.225)
全書沒有一處使用“種族主義”或“多元文化主義”這種詞匯,只在一段描述中,一個名叫麗茲的澳大利亞病人,厲聲對馬藍(lán)和太平洋島人肖說:“你,你們亞洲人滾出去!……滾出我們的國家!”接下來,當(dāng)“穿著質(zhì)地考究的西裝”的麗茲的兒子稱贊馬藍(lán)“英語相當(dāng)不錯”,并問她“在哪里學(xué)的”時候,馬藍(lán)對快樂的理解,來了一段非同尋常的沉思:
馬藍(lán)聲音淡漠,出了房間。她厭倦了別人眼中的目光。一切,不會因交談改變。他穿了考究的西裝,以為他可以憐憫她。因為她說一口英國口音的英語,她是來自古老野蠻之地的文明人。她傾畢生之力學(xué)習(xí)英語,可這兒,它是人人都會呼吸的空氣。假如她學(xué)的是另一樣,她是跨國公司的高級職員,她的生命就會更有價值?她在國內(nèi)大公司任職時,也穿考究的套裝,那時,她沒感到自己高人一等,也沒覺得快樂。
快樂如此罕有,它只能來自內(nèi)心。(p.276)
馬藍(lán)在澳大利亞的歸屬何在?這只能通過她本人與澳大利亞的關(guān)系看出。在悉尼,“她感覺自己正行走在這個城市的邊緣,而這個城市在海洋的邊緣,這個城市隸屬的大陸被蔚藍(lán)的海水包圍,在誕生他們的星球邊緣旋轉(zhuǎn)?!保╬.258)對她來說,澳大利亞不算什么,至多不過是一個從中“穿行,沒有留下痕跡”的地方。(p.278)汪紅后來的出家修行,可能早通過這些詞句而暗藏了伏筆。她的一個高中兼大學(xué)同學(xué)就曾這樣評論她道:“汪紅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獨來獨往,不茍言笑,聽課認(rèn)真,蠻有魅力的高傲的女生。走路就像一陣風(fēng),來無蹤,去無影?!倍?,據(jù)他摘引的文字說,這本書一出版,汪紅就出家了:“00年她在我辦公室打印長篇小說‘極樂鸚鵡,02年5月花城出版,夏天出家去了甘肅青海交界的最大的佛學(xué)院,法號圓陀?!雹?/p>
有趣的是,托尼·艾雅思的故事片《意》(Home Song Stories, 2007)中的主角Rose,就曾說過類似馬藍(lán)所說的話,她說:“我真不該到澳洲來。”⑩
三原色{11}
澳華藝術(shù)家沈嘉蔚英文名Jiawei Shen。他給墨爾本前市長蘇震西(John So)畫肖像時,用了三種主要元素:用油畫這種源自西方,也就是白人的繪畫方式,描繪蘇震西的中國臉和他身穿的土著衣著。{12}與之形成有趣對照的是,十多年前,亦即1990年代早期,澳大利亞作家阿列克斯·米勒的《祖先游戲》出版時,該書封面的一張油畫,通過華人鳳、愛爾蘭人努南和澳洲土著多塞特打尤克牌戲,表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該畫作者是約瑟夫·約翰遜,他以該畫描寫了淘金時期這三大民族之間和平共處的和諧關(guān)系,這之后,種族主義遽起,產(chǎn)生了極大破壞,并在澳大利亞投下了長長的陰影。{13}對三原色(三族色)的這種關(guān)注,也許會讓其他民族或種族背景的人產(chǎn)生受排斥感,但長期以來一直都存在,如蘇格蘭人(休姆·尼斯貝特),匈牙利人(戴維·馬丁)和白種澳大利亞人(扎維爾·赫伯特),在他們的作品中,華人發(fā)揮了黑白兩色人種的連結(jié)作用。{14}沈志敏的《動感寶藏》一書中,就以這種三原色為該書奠定了基礎(chǔ),一個華人男孩,一個土著男孩,以及一個白人男孩,為了尋找澳大利亞的土著起源,而一起攜手同行,來到其象征之地的“傷心之地”,那是200年前曾發(fā)生一起大屠殺,導(dǎo)致很多土著人喪生的地方,{15}同時在此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本小說比標(biāo)題很帶諷刺意味的《極樂鸚鵡》要積極,因為三個孩子選擇了漂泊人生,在全澳周游,把歸屬問題交給了八面來風(fēng)。
三個孩子浪跡天涯,尋找寶藏,無論是精神方面,還是其他方面的寶藏,其中的種種故事,都不如該書結(jié)構(gòu)之后暗藏的思想重要。這個思想反映了作者的一個重大認(rèn)識,盡管是有限的認(rèn)識,即澳大利亞的種族和諧和文化和諧之關(guān)鍵,就是這種三原色的融合,正是基于這種認(rèn)識,沈志敏給三個孩子安排了三種不同的角色來扮演。更耐人尋味的是,其中兩個孩子來自有問題的家庭。湯姆斯是私生子,其父是保守黨議員,因桃色事件敗露而自殺身死。高強父親是一家中國公司經(jīng)理,有腐化墮落問題。他們兩家發(fā)生了悲劇之后,湯姆斯和高強無家可歸,流浪到悉尼紅坊,與土著孩子土谷結(jié)識,并在紅坊種族暴動中并肩作戰(zhàn),與警察對抗。{16}顯而易見,通過湯姆斯和高強的家庭背景,已經(jīng)暗示了對澳大利亞流放往昔的某種回應(yīng),因他們都來自丟人現(xiàn)眼的家庭,他們對象征著國家控制和權(quán)力的澳大利亞警察的不服,也通過參加暴動,與警察打斗而表現(xiàn)出來。三個孩子的表現(xiàn)雖頗帶滯定型特征,如土著孩子土谷不在乎錢(p.89),對永遠(yuǎn)流浪的行者格蘭特的漂流精神特別認(rèn)同(p.125),華人孩子高強最看重錢(p.89, p.129),而白人孩子湯姆斯卻“最有腦子”,充滿了智慧的想法等等,(p.135)但這部小說還是揭示了一個比較黑暗的真理,即澳大利亞是一個不適合中國人久留之地。他們在冒險經(jīng)歷中與流氓斯蒂姆戰(zhàn)斗,他們的音樂小組到處巡游,尋找黃金等之后,高強還是“回中國去”了。(p.318)小說結(jié)束時,高強回答土谷和湯姆斯問他為何回國的問題時說:“你們忘記了,我不是說過以后我要開一家貿(mào)易公司,到澳大利亞來做生意,掙了錢,發(fā)了財,請你們?nèi)ブ袊妗!保╬.318)
值得指出的是,與汪紅相比,沈志敏關(guān)于三個虛構(gòu)孩子的信息是積極向上的,如曾一度當(dāng)過銀行經(jīng)理,后來放棄工作,選擇浪跡天涯,一浪游就是25年,不要家庭,也不要孩子的格蘭特所說。他說,他一旦上路,就“越來越不想回家”,(p.125)只有在路上,才“又變成了一個整體”,(p.127)而且“我有一個無處不在的家,這就是在一條條的路邊”。(p.128)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了臺灣旅澳作家張至璋(James Chang),在1994年墨爾本的中華藝術(shù)節(jié)上講的一個故事。據(jù)他說,一個老華僑告訴他,他只有在飛機座位上坐下來時,才感到好像回到了家一樣。
沈志敏的《動感寶藏》與他早年的一部作品遙相呼應(yīng)。這就是他在我主編的《原鄉(xiāng)》(Otherland)雜志(1996年第2期)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變色湖》。該小說敘述了中國學(xué)生初到澳洲,遇到種種困難時,幫助他們的不是白人,而是土著人。事實上,白人都是可怕的種族主義者。小說中的主角江華在一個小鎮(zhèn)拉二胡時,一個“身材高大的白種女人撞將進來”,讓他滾開,“像吆喝牲口似的”,{17}罵江華是個“東方來的乞丐……邪教徒”。{18}江華不得不離開,盡管他覺得,“他們的這種行為不合乎上帝的精神”。{19}江華后被移民官拘留時,是一個名叫“鳥”的土著長老,帶著手下的人來搭救了他,還把移民官和警察訓(xùn)了一頓,說:“我們生活在這里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我們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應(yīng)該由我們說了算。那個中國人是我的朋友,他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和你們沒關(guān)系。如果你們看不慣,可以滾回悉尼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也可以滾回你們的老家歐羅巴洲去?!保╬.46)沈志敏的這部中篇小說中,幾乎有一種清晰可見的決心,決不讓白人當(dāng)?shù)?,而堅決主張一劑健康的種族混合劑。他筆下的主要人物,無論男女,都沒有白人。維多利亞(請注意,這也是墨爾本所在的一個州的州名)父親是英國花花公子,母親則是吉普賽人,她本人也是一個街頭藝術(shù)家,跟江華成了好朋友。土著長老鳥則是土著人和華人的混血兒,因為其祖父是華人淘金工,為了逃脫“白人的迫害”,而與土著人在一起生活,后來娶了一個土著老婆,也就是鳥的祖母。(p.43)就連兩個一心想把江華捉拿歸案的移民官,本人也都是移民,一個是來自英格蘭的猶太人,其父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從波蘭逃往英格蘭,另一個原來曾是來自南斯拉夫的非法移民。(p.50)這些意識形態(tài)上的人物處理,使得沈志敏的長篇和中篇讀起來更像政治寓言,而不像真正實現(xiàn)的虛構(gòu)小說。
“大概跟很多年生活在澳大利亞有關(guān)”{20}
《和你去歐洲》不是一本關(guān)于澳大利亞的小說,其作者是打引號的澳大利亞人。趙川(從前是Leslie Zhao,現(xiàn)在叫Zhao Chuan)1988年抵澳,拿到澳大利亞國籍身份后,一直住到2000年前后,才打道回府,回到上海。據(jù)他說,每年回一次澳洲,為的是報稅。這本浪跡天下的小說中,文字穿插了照片,敘述了他從馬德里到塞維爾、巴塞羅那、那不勒斯、西西里、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日內(nèi)瓦、巴黎、阿維農(nóng)和倫敦等地的經(jīng)歷,故事通過一系列電子郵件交往和內(nèi)心獨白,在“你”和“我”之間展開,澳大利亞在其間根本不存在。唯一的一個澳大利亞少女名叫達芙妮,是“我在上海一個畫展上認(rèn)識的”。(p.61)她在墨爾本的一個海濱小鎮(zhèn)上長大,“身上有澳大利亞質(zhì)樸和自然的氣息”。(p.66)他們在巴塞羅那見面時,達芙妮問“我”:“你一個人出來遠(yuǎn)行,是要逃避嗎?你要走多遠(yuǎn)?”(p.66)“我”沒有姓名,說起話來就像《動感寶藏》中的格蘭特。他說:“旅行似乎讓我更多了機會,抓到幾乎已從身外流逝的東西?!保╬.67)
一本空白小說,其中澳大利亞并不存在,作者是澳籍華人,卻寧愿在上海這個“中國最西化的城市”(p.19)安家,這可能比任何東西都更說明問題,也比不澳大利亞而更澳大利亞,或者可否這樣說,在不澳大利亞的時候更澳大利亞。該書虛構(gòu)部分沒有表述的,卻在非虛構(gòu)部分,即趙川講述自己為何寫作此書的“后記”中表述出來?!拔矣心欠N寫作愿望,大概跟很多年生活在澳大利亞有關(guān)。那里是個移民社會,來自不同城市、不同文化經(jīng)歷的人要一起共處。我們彼此新奇,相互間的溝通總在進行,實際上又總是不到位。我們貼近地生活:在一處工作,隔幾棟房子或一層墻壁,或正擦肩而過,或甚至已睡到一張床上。但彼此的記憶,可能相距遙遠(yuǎn),難以拉近?!保╬.230)
英歌自1989年來澳,一直在墨爾本生活,他最近的一部長篇《紅塵劫》比趙川的小說更甚,敘述中只字不提澳大利亞,其會五門外語的主人公林文祿,放棄了美國一家報酬豐厚的公司,選擇回到北京居住。{21}他的這種歸心傾向早在第一部長篇《出國為什么——來自大洋彼岸的報告》中,就埋下了伏筆,該書中,一位中國老人對海外華人的意義如此評述道:
我無論走到哪,在別人眼里,我還是中國人。中國,是一個很沉重的民族啊!……但我覺得,無論哪種處境的中國人,都有隨著心臟跳動而同時存在的一種意念,這就是我出生在黃土地,我是一個中國人,我應(yīng)該為我的祖國做些什么?我應(yīng)該為我的民族做些什么?(p.341){22}
當(dāng)然,這太過于說教了,不過,也還說教得有點意思。如果多元文化主義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各個民族分離,因此“俄羅斯的芭蕾不能在土著的樂器伴奏下起舞,歐洲的西洋唱法不能和亞洲的民調(diào)合拍”,(p.255)那華人把祖國看成唯一的出路,也是不得已的事。正如英歌在這部小說的封底所說:“走得再遠(yuǎn),他們也是黃土地上哺育長大的炎黃子孫。”
其實是無家可歸的,即便有家可歸,那個家也只在趙川創(chuàng)作的小說之中,在那兒,人“常預(yù)備了要走丟,遭遇陌生人群,三言兩語,就可能帶去另一向度?!保╬.231)家,就像歐陽昱在《家》{23}這首詩中表達的那樣:
家在哪兒?
就在這兒:喏
說“家”的這張嘴巴
家在哪兒?
就在這兒:喏
寫“家”的這幾根指頭
家在哪兒?
就在這兒:喏
檳榔島的源源餐館
說華語的嘴巴
吃咸魚飯的嘴巴
走到哪兒都找中餐吃飯的家
在墨爾本的《華夏周報》慶祝中秋節(jié)的一篇編者按中,有一句非常辛辣之語。編者把澳大利亞形容成一個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移民的“移民國”之后說:“你要是以為這個國家像中國那樣,有‘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個星座,五十六朵花和五十六個兄弟姐妹同屬一家人,那你就大錯特錯了?;ハ喟褜Ψ较窨腿艘粯幼鹬兀嵌际悄w淺表面,客客氣氣,保持距離,彼此陌生,很不親密,就像油和水一樣很難融合?!眥24}
[原文為英文,曾于2007年12月在阿德萊德市弗林德斯大學(xué)的“Moving Cultures, Shifting Identities Conference held at Flinders University”大會上提交,并于2010年5月在澳大利亞文學(xué)雜志Mascara(第7期)發(fā)表,現(xiàn)由作者自譯成中文。]
① 英文的“多元文化”一詞,是multiculturalism,筆者把它變了一下,生造了一個英文詞,即“malticulturalism”,即“出了毛病或故障的多元文化”。
② 英歌在其長篇小說《出國為什么——來自大洋彼岸的報告》中說,“與美國、加拿大、日本和歐洲一些先進國家相比”,“澳洲推行多元文化,但卻沒有找到具體方法,所以現(xiàn)在反而是沒有文化。”參見其《出國為什么——來自大洋彼岸的報告》,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255頁。
③④⑤ 汪紅:《極樂鸚鵡》,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284頁,扉頁,第288頁。
⑥ 馬藍(lán)的名字英文直譯就是“Horse Blue”,有點讓人想起德國畫家Franz Marc于1911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藍(lán)馬》。參見:http://www.artchive.com/artchive/M/marc/blue_horse.jpg.html
⑦ 歐陽昱:‘After Death, After Orgasm, Moon over Melbourne and Other Poems. London: Shearsman Books, 2005, pp.46-7。英歌小說《出國為什么》中,死亡具有中心作用。書中,很多中國學(xué)生都死于非命,如一個上海女生被一個患有精神病的澳洲人殺死(69頁和73頁)。另一個中國學(xué)生江小帆則死于工作過度勞累和癌癥(235頁),類似的死亡事件在澳洲還有很多。
⑧ 墨累河的英文是Murray River,但Marry River雖然音似,意思卻是“婚姻河”。
⑨ 參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8c0ff00100t7dv.html
⑩ 記憶中,電影字幕把這句話譯作“I should never have come here”(我永遠(yuǎn)也不該到這兒來),其實,Rose的原話是“我真不該到澳洲來”。我是在2007年八月中旬在堪培拉的Dendys Cinema看這部片子的。在英歌的《出國為什么》中,跟這一樣,當(dāng)中國女生程小藝親眼看見另一個女生被澳洲精神病患者捅死的慘狀時,不斷地重復(fù)這句話:“我不該來澳洲,我不該來澳洲?!保?9頁)
{11} 所謂三原色,在英文中指的是紅黃藍(lán),但在此指的是黑黃白。
{12} 根據(jù)畫評家所言,蘇震西的衣服是一位土著長老送給他,用負(fù)鼠皮做的披風(fēng)。參見John MacDonald, ‘Portrait of the Prize(30/4/2005)at: http://www.smh.com.au/news/Arts/Portrait-of-the-prize/2005/04/29/1114635739247.html
{13} 這幅畫的英文標(biāo)題是Euchre in the Bush,其作者是Joseph Johnson(1848-1904)。據(jù)Alex Miller說,在他發(fā)現(xiàn)這幅畫時,該畫長期被冷落,這也說明長期以來,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華族是不被歌頌的。
{14} 尼斯貝特以新西蘭為背景的小說中,華人總是被理想化,如他總是把主人翁Wung-Ti與毛利女性雙雙置放在一起。在馬丁的小說Hero of Too中,華人放逐者Lam Yut Soon跟土著混血兒Snowy Barker總是在一起合住,而在赫伯特的《卡普里柯尼亞》一書中,Ket這個半華人、半土著的混血兒,總是拿來與半白人、半土著的Norman Shillingsworth相比,而且總是在各方面都不如他。參見歐陽昱的博士論文Representing the Other: Chinese in Australian Fiction: 1888-1988。該書后在美國出版,書名是Chinese in Australian Fiction: 1888-1988, by Cambria Press, 2008。成龍主演的《尖峰時刻》在黃白配對問題上,也是一個極好的例證。我2007年9月29日看了《尖峰時刻》(3)就足以說明此點。
{15} 沈志敏:《動感寶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頁。
{16} 參見《紅坊區(qū)暴亂》一章,第18頁,第36頁。
{17}{18}{19} 沈志敏:《變色湖》,《原鄉(xiāng)》,1996年第2期,第42頁。
{20} 趙川:《和你去歐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頁。
{21} 英歌:《紅塵劫》,遠(yuǎn)方出版社2001年版。
{22} 英歌:《出國為什么?》,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23} 此詩于2012年4月寫于馬來西亞,未發(fā)表。
{24} Yang Yu,《異國的中秋節(jié)》,載2007年9月12日《華夏周報》,第一版。
(責(zé)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