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
泗水河發(fā)瘋般地涌動著,還發(fā)出刺耳的呼嘯聲。金柱似乎看到渾濁的河水,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涌來……更叫金柱吃驚的是,只見一個人從劇烈起伏的水面上鉆了出來。金柱看得真真切切,是二哥國強!只見國強做了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的動作,然后騰空飛起。他高舉著手臂,手上竟然還有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金柱扯著嗓子大叫:鏡子,鏡子,那是我的鏡子啊……母親于秀珍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巴掌。金柱睜開了眼睛。他意識到了,那只不過是一場夢。那枚圓鏡當(dāng)然還在,此時正被自已緊緊地攥在手心里。手心都出汗了,黏乎乎的,鏡子也是黏乎乎的。于秀珍站在他的床頭,看上去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于秀珍說,深更半夜的,你瞎叫喚著啥,什么鏡子啊?金柱揉著眼咕囔:媽,我說夢話了。
天亮了,國強早就去生產(chǎn)隊干活了。十三歲的金柱也不用母親催促,習(xí)慣性地挑起水桶,走出家門。
那條通往河邊的路他很熟悉,因為要給家里刈豬草、挑水,他不知走過多少次了。它是從轍印密布的村道上斜岔出來的,它呈之字型沿著河坡蜿蜒而上,到了坡頂,又是蜿蜒而下,直至有著兩塊形狀各異的錘衣石的河邊。
前些日子,金柱的二哥、長得人高馬大的國強,把家里挑水的任務(wù)交給了他。金柱個頭不高,人又弱瘦,和一棵沒有長大的嫩樹苗子沒什么兩樣。國強當(dāng)時昂首挺胸的,那氣勢早就擺在那兒了。金柱的額頭上開始冒汗了。他兩腳并攏,不停地搓動著,以便掩飾他內(nèi)心的緊張和慌亂。其實更準確地說,是害怕。這種害怕是本能的,就好像他面對著一個強大無比的天敵。
金柱知道自已已經(jīng)沒有任何退路,他只是并不清楚對方將要如何發(fā)落自已。國強一言不發(fā),慢悠悠地收回了自已的目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金柱立即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體——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這樣做,他知道身后有一個很大的水缸。它是當(dāng)?shù)匾环N黏土燒制而成的,不算昂貴,村子里許多人家都能置備得起。金柱的胸口正好能夠抵到水缸的沿口。
當(dāng)金柱再次轉(zhuǎn)過身來時,國強好像已經(jīng)把對方的五臟六腑都看透了。怎么,這個活你還不能干嗎?國強是一個說話做事都很利索的人。他根本不想跟對方饒舌,說一筐簍子廢話。如果對方想跟他耍賴、玩滑頭,那么他會有更好的辦法讓對方馴服。用他自已的話說,喂,是不是想要我的拳頭給你“修理”一下?。窟@樣的話金柱之前不止一次聽過,也不止一次領(lǐng)教過他的“修理”哩。金柱此時已經(jīng)垂下了腦袋??催^斗架的公雞敗下陣來時的情景,你就能明白金柱有多么狼狽了。
國強哼了一下??磥磉@小子還算明智。
那時腰里扎著圍裙的于秀珍,匆匆從豬圈那邊走過來,她邊走邊甩著濕漉漉沾滿豬食的兩只手。她一看這情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略顯疲憊的臉上,很快浮起一種故作驚訝的表情。她的聲音很大,在那個較為沉悶的午后,似乎有一種山谷回蕩的效果。哎喲喲國強,你真會使喚人哦,他蘿卜頭大的人兒要是能挑水,那咱們家的兩頭豬就能爬墻上樹了。于秀珍的比喻顯得不倫不類,但是在金柱聽來,卻是冬天里的一盆火。他不由地抬起眼向母親投去感激的一瞥。但是這溫暖的時刻,卻是太短暫了。隨著國強憤怒地跳起腳來,這樣的溫暖立刻化為烏有。
于秀珍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比一場雷暴雨來得還要快。這是一個很無奈的事情。國強現(xiàn)在是家里的頂梁柱,頂梁柱就是一家人的活菩薩,你不供著他那供著誰?。砍悄悴皇橙碎g煙火。于秀珍明智,她不想摻和兩個兒子的事情。她轉(zhuǎn)身就走。從背后看,于秀珍走路的姿勢就像一只搖擺的鴨子。國強就依你的話辦吧。這孩子也該鍛煉一下了。她臨走時仍在甩著她手上的水漬。
家里現(xiàn)在用的是兩只白鐵皮水桶,有八成新,是于秀珍不久前咬咬牙,花了九元錢從青城買回來的。先前的兩只桐木水桶有些年頭了,還是出自祖父之手,很結(jié)實,底部和中間打了兩道鐵箍,通身透著淡黃的光澤。金柱記得,去年冬天一個雪后的上午,二哥國強一陣風(fēng)似地闖進門來,他手里拿著兩三塊木桶板殘片,身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他鐵青著臉對于秀珍嚷著,媽你看啊你看啊,我在河坡上摔了一跤,差一點就栽河里喂魚去了!他們是在院子里說話的,那時金柱正趴在桌子上看書。也不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書,而是一本兒童連環(huán)畫。國強已經(jīng)警告過他,若再次讓他看到他在看這類小人書,那么他就不客氣了。國強曾經(jīng)對他吹噓過,他的拳頭若砸向一條水牛,那條水牛的肋骨至少斷掉兩根以上。國強氣急敗壞的聲音剛在院子里響起,金柱就把那本連環(huán)畫藏了起來。窗戶上的玻璃蒙塵已久,只能看見國強和母親模糊的身影。于秀珍想必很吃驚,但是她的話卻是出乎他的意料。她一個字也沒提水桶的事情。她只是一個勁兒地詢問她的兒子摔傷了沒有。那語氣是相當(dāng)?shù)钠胶停踔劣杏懞玫囊馑?。于秀珍最后說,傻兒子,你手里還拿著那幾片破木板干啥?還不快些扔掉?媽這就進城去買一對新的回來。
金柱當(dāng)天下午就去擔(dān)水了。母親對他囑告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要他加倍小心。她多次提到那白鐵皮水桶是花了九元錢買來的。金柱有些煩,但他只能默不作聲。金柱是個性格內(nèi)向的孩子。母親跟他說話的語氣和國強相比截然不同。冰冷,生硬,甚至還帶著一種威脅。金柱深深感到,那兩只白鐵皮水桶在母親眼里,比什么都金貴著哩。那天下午,金柱一口氣挑了兩趟,雖然搖搖晃晃,趔趔趄趄,一桶水到家只剩下了半桶,但是金柱很高興。他覺得自已終于能挑水了,今后誰還能再說自已是一個吃閑飯的人嗎?
于秀珍對鄰居張嬸說,我們家金柱也能干活了。
現(xiàn)在有必要說說那枚鏡子了。
金柱是在給家里挑水半個月后發(fā)現(xiàn)那枚鏡子的。那天金柱沒有挑水。如今的金柱對于挑水已經(jīng)不像頭兩天那樣艱難了。他已經(jīng)知道如何去把握平衡,即便是上坡或者下坡,他也不會把水溢出桶外的。那天金柱感到自已無所事事,于是決定去河堤上走一走。他喜歡一種空曠的世界。他覺得人只有在那樣的世界里,才不會有什么煩惱的事情。他很快就走到了坡頂,好像連氣都用不著喘一下。太陽高高地懸在河流的上空,整個水面上都是銀光閃爍的。
金柱坐在坡頂上,瞇著眼睛盯著水面看了好一會兒。就在他將目光移向河岸的時候,河岸上一個更閃亮的東西把他吸引住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是一枚鏡子。他首先想到的那是一塊破碎的瓷片吧。瓷片是反射陽光的,但是他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啊,瓷片能有那么光潔閃亮嗎?他繼而想到了可能是一塊白玉石。
這樣的判斷他是有根據(jù)的。就在不久前,村子里的飼養(yǎng)員魏老漢在河灘上放牛時,竟然意外地拾到了一塊外形很像猴子的白玉石。金柱親眼見過。那塊玉石晶瑩剔透,那里面還隱約地嵌著幾條山水圖紋。魏老漢如獲至寶。他請人給玉石穿了一個孔洞,用很結(jié)實的尼龍線拴牢,須臾不離地系在自已的褲腰帶子上。金柱只見過一次,再想看第二次,魏老漢已經(jīng)很不客氣地拒絕了。他說,玉是很嬌氣的東西,外人是碰不得的,女人嘛,絕對不能碰,就是自己的婆娘也不行。若是被她們看了,摸了,那么這塊玉就有可能廢了。至于如何廢,魏老漢秘而不宣,欲言又止。有人笑著說,你們不要再問了,魏老漢有了這塊玉,他就可以長生不老了。魏老漢笑笑,并不計較此人的嘲諷。他還告訴別人說,有人竟然想用十斗小麥跟我換。哼,你說我能去做那樣的傻事嗎?
金柱一想到那可能是一塊玉石,他的心臟立刻就像擂起了木鼓。他一躍而起,箭一般向河灘上奔去。那枚鏡子已被沙土掩埋了一半,周圍還有兩顆野蘆薈簇擁著它。金柱拂過鏡面上的沙土,把他拿在手里時,感到自已的心都涼透了。他問自已,我怎么就不能揀到一塊呢?他仍然記得,魏老漢拾到玉石那會兒,全村人都幾乎出動了,河灘上黑壓壓的一大片,有人竟然挽起褲子,在河水里摸索了很久。金柱看見生產(chǎn)隊隊長的兒子黑奎從水里摸出來了一只河蚌。他拿在手里端詳了一會,然后惡狠狠地向河對岸拋去。
國強和黑奎近來兩人形影不離。當(dāng)時國強就在黑奎身旁,國強沒有下水,但是他的褲腳也是挽到了膝蓋處。他幾次躍躍欲試,就是沒有下去。于是他就在岸邊小心翼翼地陪著在水里的黑奎。金柱那天覺得國強一掃往日的耀武揚威,而是變得格外的小心謹慎。他甚至看到了二哥臉上始終掛著一層媚態(tài)。那時他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只聽國強最后說道,奎哥,你知道嗎?當(dāng)初這里是有一座小山包的,叫做螞蟻山,據(jù)說此山生長玉石,可是后來這座山被河水沖沒了,那山上的玉石也就消失了。我猜魏老漢拾到的那塊玉可能是一塊死玉,它跑不動了,恰巧就被魏老漢拾到了。黑奎直起腰來,兩眼死盯著水面,然后從嘴巴里迸出一句:他娘個蛋的!
現(xiàn)在,這枚鏡子已在金柱手上。準確地說,它是一枚圓鏡,不大,五指并攏,正好可以握在手中。它由兩層玻璃組成。背面鑲嵌著《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劇照。那幅劇照在一九七五年幾乎隨處可見。李鐵梅手舉紅燈,眉頭緊鎖,兩眼里燃燒著仇恨的火焰。金柱看了一會兒,就把眼睛閉上了。他似乎對李鐵梅沒什么好感。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決定把這枚鏡子扔掉算了。他在心里說,你為什么就不是一塊玉石呢?
金柱漠然地看了一眼水面,他同時把手臂高高地舉了起來,并且做出了一個投擲的姿態(tài)。就是這時,他無意中看到了鏡中的自已。這張面孔他當(dāng)然是熟悉的,但是他又感到格外陌生。他差不多已經(jīng)有兩年沒照鏡子了。不是自已不愿意照,而是家里的那面鏡子早就失去了鏡子的功能。鏡面上的塵垢不光經(jīng)年累月,就是玻璃底部的那種顏料也早就脫落得不成樣子了。金柱看見了自已的面容,心中著實充滿了驚喜。他久久地端詳著。他看得很細,眼睛、鼻子、嘴唇、睫毛,甚至嘴角處一顆暗淡的痣都被他端詳過了。
同時,鏡子里出現(xiàn)了更精彩的畫面。河流、河灘、樹林和藍天,都一一在他鏡中出現(xiàn)。金柱注意到,現(xiàn)實中的場景,一旦進入鏡中,情景就好像發(fā)生了變化。它們空靈,遙遠,甚至還有些迷幻。更有趣的是,他的手完全可以控制鏡中景像的變化。只要稍微變換一下角度,鏡中的景物就可以快速地旋轉(zhuǎn),或者緩緩地移動。金柱還發(fā)現(xiàn),鏡子反射的陽光是一個很亮的圓點,可以在一百多米遠的地方跳躍或者移動。金柱心中暗暗高興。那天,他一個人在河堤上玩了很久。太陽漸漸西沉了,有一縷炊煙在飄過河流的上空時漸漸消散了。有一條黑狗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它用陌生的目光盯了他很久,然后轉(zhuǎn)頭向河邊走去了。
金柱沿著那條之字形羊腸小道剛走到坡腳,就遇到了大隊支書的兒子海亮。海亮是天生的孩子王,它的身邊總是聚集著一群少年。只見他們簇擁著海亮,乍乍呼呼地在村道上奔跑著。海亮首先發(fā)現(xiàn)了金柱,他揮了一下手,眾人立即停下來。海亮沖著金柱說,喂,你這個家伙,一個人在鬼鬼祟祟干什么?黑奎的弟弟黑皮討好地對海亮說,這家伙現(xiàn)在越來越不合群了,咱們懶得理他。海亮向金柱招了招手說,走吧,跟咱們到大槐湖去揀鳥蛋吧。金柱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海亮笑了起來。心想,看來金柱真是呆了。
金柱目送著他們遠去,才把小圓鏡從口袋里掏出來。他對著鏡子說,鏡子,我告訴你啊,從今后,你就是我的好朋友啦!
國強的死黨黑奎已經(jīng)有些日子不來串門了。黑奎不來串門的原因,是他最近正忙著談戀愛。金柱知道他的對象是南京知青小何。金柱還知道這個女知青很風(fēng)流。黑奎應(yīng)該是她第三任男朋友了。近來倆人很熱乎,金柱好幾次看到他們像城里人那樣,在河堤上手牽著手散步。還有一次是在傍晚,金柱看見他們鬼鬼祟祟地鉆進了河邊的樹林里。
那天午后,一場暴雨剛剛結(jié)束,院子里的梧桐樹闊大的樹葉上還在滴著水珠,院門就被人敲響了。金柱打開門一看是黑奎,他下意識地把手中的圓鏡藏到了背后。黑奎真的很黑,又瘦,臉膛窄窄的。有人暗地里送給他一個綽號,叫“刀條客”。不過,黑奎并不怎么討人嫌,他平時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說話還有幾分幽默。黑奎一進門就問,你哥呢?金柱說,在家睡覺呢。黑奎并沒有急于去找國強。他圍著金柱轉(zhuǎn)了一圈。金柱也跟著他轉(zhuǎn)了一圈,那雙手始終背在身后。黑奎仍然笑嘻嘻的。金柱,你在背后藏著什么?你看我能不能猜得出來?金柱說,不用你猜。你還不如去猜一下小何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黑奎嘿嘿地笑了起來。嗬!你這個小家伙,人很狡猾呀!黑奎接著說,不要再藏了,我知道你手里是一枚圓鏡子。那天我看到你一個人拿著它在河邊照著玩哩。黑奎邊走回過頭來說,你一個人玩鏡子有啥意思啊,你這樣下去就沒有一個朋友啦!
那天黑奎走后,國強一直用陰沉的目光盯著金柱。國強說,你別以為能挑水了,家里其他的活就可以不干了。你放明白著點,家里沒人寵著你!金柱垂下頭來,一聲不吭。國強說,把鏡子給我,你要那東西干什么?金柱明白了,一定是黑奎出賣了他。金柱心里恨恨的,覺得黑奎真可惡。他把鏡子攥得緊緊的,一副負隅頑抗的模樣。國強說,我數(shù)一二三,你要是不把鏡子給我,那么我就要用拳頭說話啦!金柱渾身哆嗦了一下,只得將鏡子遞給了對方。國強接過鏡子,往空中拋了一下,很靈巧地接住。他正反面端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嗯,這鏡子不錯,我正好用得著。金柱知道,國強正在追著黑奎的妹妹二花。
金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這是我的,你不能……國強說,是你買的嗎?金柱回答:是我撿到的。國強說,再去撿一個看看?國強指著鏡子說,它現(xiàn)在要是說它是你的,那么我就把它給你。你想想,它會這樣說嗎?金柱呆呆地看著國強,覺得他很無恥。
有一天,國強抱著手臂對金柱說,我告訴你啊,你那枚鏡子被我搞丟了。金柱急切地問:是在哪里丟掉的?國強說,我要是知道它掉在什么地方,我還能把它找回來呢!國強臨走時說,他娘個蛋的,肯定是掉在河里了。金柱猛然想起,幾天前,國強跟著黑奎游過泗水河,到對岸去偷瓜,不料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幸虧他們水性好,游得快才沒被人家抓住。
金柱那些天真是失魂落魄,他一直在河邊轉(zhuǎn)悠著。那天上午,天上堆著厚厚的云朵。太陽不時地露出半邊臉來。金柱對自已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除了挑水,我再也不到河邊來了。他沿著河堤向北走去,前面是一片槐樹林。樹林里很涼爽,不時地能聽到黑丫的驚叫聲。這是當(dāng)?shù)厝藢σ环N水鳥的稱呼。他倚著一棵樹坐了下來,當(dāng)他抬起頭來時,無意中看見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東西在閃著亮光。他急急地奔過去,彎腰撿起,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正是那枚小圓鏡!幾天前剛下過雨,鏡面上還有幾滴水珠和一些碎草屑。金柱很仔細地將鏡面上的污垢擦凈,把它貼在自已的胸前。他感到自已的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
秋天來了,金柱家院子里梧桐樹葉已經(jīng)枯萎得不成樣子了。
國強這幾天很興奮,每天收工回家嘴里都哼著小調(diào)。一向忙碌的于秀珍也注意到了。于秀珍坐在梧桐樹下切山芋藤。切碎的山芋藤就是很好的豬飼料。于秀珍停止了手里的活計。國強,你這幾天一定有什么喜事吧,看你高興的。于秀珍是坐在地上的,面對著眼前高大的兒子,她不得不把腦袋向后仰得幅度更大一些。國強看到母親的腦門上汗涔涔的,在額角那兒還粘著一根草屑。國強本來是不想跟母親說什么的。但是他轉(zhuǎn)念一想,告訴她就告訴她吧,誰叫她是我媽呢。國強說,二花已經(jīng)決定和我談戀愛啦!于秀珍頓時喜上眉梢。她同意了?
不過,這丫頭就是太瘦了一些……國強不滿地瞅母親一眼說,瘦了有什么不好?你還想再弄一頭大肥豬進門啊。于秀珍沒計較兒子的話,她可能感覺到額角上那根草屑了,她抬起手臂揩了一下。這門親事要是能做成當(dāng)然好,不過二花她爹那個人……國強臉色有些不悅?,F(xiàn)在是自由戀愛了,誰也不能干涉的。
國強說完就往院門那兒走,正好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國強抬頭一看,是黑奎。只見黑奎一臉的焦慮,因為皺著眉頭,他那張臉顯得更窄了。國強心里一驚,心想,莫不是陳隊長反對自已和他閨女的婚事?黑奎跺了一下腳說,我老婆她……她流產(chǎn)了!國強聽他這么一說,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國強正想安慰對方,于秀珍突然笑了起來。黑奎你怎能這樣說話呀,你們還沒結(jié)婚呢,小何怎么就成了你老婆了?國強狠狠瞪母親一眼。媽!你少摻和好不好?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了?叫老婆有什么不對呢?真是大驚小怪!
黑奎不說話,面無表情,背著雙手,直奔西廂房。他伸著細長的脖子,探頭向窗口里面看。屋子里光線很暗,什么也看不清。黑奎轉(zhuǎn)臉問國強:你家金柱不在家?國強說,你找他有事?國強又說,他挑水去了,一會就回來。黑奎說,我等不及了,咱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國強滿臉的困惑。黑奎瞅一眼于秀珍,把國強往旁邊拉了拉,壓低聲音說,我老婆告訴我,前天你家金柱在小魚塘那兒拿著鏡子照著玩,正巧我老婆路過那里,那鏡子里的太陽光正好照射在她的肚子上。國強忍不住想笑,但是他沒笑,臉上仍然是很嚴肅的神情。哦,這和小何流產(chǎn)有關(guān)系嗎?黑奎說,話怎么說呢?我老婆告訴我,那枚鏡子是寡婦水英的。今年春天她在河邊洗衣裳時,不是被河水卷走的嗎?黑奎接著說,我老婆知道這枚鏡子的來歷。她當(dāng)時就覺得晦氣上身了。回家時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好像霜打似的,夜里就開始喊肚子疼了。
國強握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吱吱響。這小子,我看他又是欠揍了!
黑奎說,你揍他又能解決啥問題?叫他趕快把那鏡子扔掉算了。
國強氣沖沖地往外走,走到院門時,突然回過頭來對黑奎說,哎呀不對呀!那鏡子我也用過幾天呢。你還記得嗎?今年夏天我們?nèi)ズ訓(xùn)|偷瓜,我把它弄丟了,怎么又到了他手上?
黑奎說,這就奇怪了。看來這鏡子真有妖氣!
于秀珍看著他們倆交頭接耳的,就問,你們倆在搞什么鬼哩,提到我家金柱干啥?黑奎正想說什么,國強上前拉他一下說,你別跟她羅嗦了,你快些跟我走!
于秀珍沖著他倆的背影大喊,黑奎你聽我說,聽說多吃南瓜子能夠保胎,很靈驗的……
國強和黑奎一路奔跑,他們在河堤上就看見了金柱站在河邊,手里拿著鏡子正在東照西照呢。國強和黑奎幾乎是從天而降。金柱怔怔地看著他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兩只腳已經(jīng)踩進水里了。他嘴里囁嚅著:你們……
國強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個耳光。金柱的臉上立刻有了幾道鮮紅的印痕。金柱的身體,像一只陀螺旋轉(zhuǎn)了一圈,他手中的鏡子也在他的旋轉(zhuǎn)中飛落了。那枚鏡子正好落在水邊上。河谷里的風(fēng)發(fā)出輕微的呼嘯,一層層波浪向岸邊涌來,那枚鏡子就在波浪中時隱時現(xiàn)。金柱被打懵了,他帶著哭腔說,董國強,你為什么打我?
國強冷笑一聲:為什么打你?你小子骨頭不是很癢了嗎?我不揍你揍誰呢?
金柱停止了哭泣,他的眼睛有些往外鼓突著。他恨恨地盯著國強說,董國強,你等著睢吧,這個仇我不會不報的。他彎下腰去拾那枚鏡子。國強飛起一腳,正好踹在金柱的腹部。金柱猶如一只干癟的麻袋,跌坐在水中。與此同時,他看到國強俯身揀起圓鏡,并且揚起手臂,一個漂亮的旋轉(zhuǎn),那枚鏡子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向遠處的水面上飛落而去。金柱沒有聽到那枚鏡子落水的聲音,因為胸口劇烈的疼痛立即彌漫全身。他雙手緊緊抱住了胸口。
國強拍了拍雙手說,你還想要它是嗎?呶,在那呢,你到閻王爺那兒去找吧。
國強和黑奎走了,他們沿著河岸向北走去。金柱還聽到了他們吹起了歡快的口哨。河風(fēng)有些硬了,他們的哨聲就像一枚枚枯樹葉,被河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
金柱跌坐在水中,好久都沒有爬起來。胸口還是有些疼,但是疼得不是那么厲害了。金柱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靜了許多,只是他仍然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金柱覺得二哥國強太歹毒了,竟然對他下得了那樣的毒手。不過……金柱又想,他也許是手下留情的。金柱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有一條狗來家里偷吃豬食,被國強看見了,他飛起一腳,那只狗在地上嚎叫了一會兒,就沒氣了。
波浪一陣陣地撞擊著他的脊背,金柱感到了河水巨大的涼意。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褲子全濕透了。金柱再次在心里說,董國強你等著瞧吧,這個仇我一定要報的!
金柱坐在河灘上,兩手托著腮,怔怔地望著波浪涌動的水面。金柱想,董國強真是一個渾蛋,我沒惹他,鏡子也沒惹他呀!你干嗎要對鏡子也下毒手呢?金柱覺得國強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男人。
河風(fēng)有些猛烈了,他聽到了河風(fēng)尖銳的呼嘯聲。金柱站起身來,在水邊走來走去。金柱想,那鏡子是我的,我不能沒有它,我一定要把它撈上來!
于秀珍已經(jīng)把小山包似一堆山芋藤切碎完畢。這期間她燒了一大鍋豬食,盛在一只大木桶里,趔趔趄趄地拎到豬圈里。兩只半大的肥豬可能已經(jīng)認識了她,看見她就發(fā)出歡快的叫聲。于秀珍半倚在豬圈圍欄上,很有成就感地在欣賞著這兩頭畜牲在爭搶著食物。過了一會兒,她回到屋里,端出一只簸箕,那里面堆著黃燦燦的稻子。她重新回到梧桐樹下,專心地揀著里面的砂礫。這時太陽已經(jīng)懸在頭頂,誰家的一只公雞在院墻外面不住地啼叫著。
于秀珍猛然想起了什么,嚯地站了起來,轉(zhuǎn)家就往門外走去,險些和鄰居張嬸撞個正著。張嬸故作驚訝地說,喲!急急火火的干啥呀?莫不是你的親家請你去他家吃飯?你家的國強很有眼力呀!于秀珍說,我去找金柱,這孩子去挑水好久都沒有回來了。
于秀珍人胖,跑得氣喘吁吁。她沿著村道走到河堤腳下,看到河口村支書的兒子海亮正帶領(lǐng)一幫少年向自已這邊走來。喂,喂!海亮大侄子,看到金柱沒有?。坑谛阏涞穆曇艉艽?,好像正午的陽光都被她的聲音攪動了一下。海亮虛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體態(tài)臃腫的中年女人。
他手里拿著一根九節(jié)鞭,往空中甩了一下說,你家金柱好久不和我們在一起玩了,我也好久沒有看見他了。于秀珍有些不甘心,她又向前走了一步,海亮都能聞到這個女人身上一種氣味了。于秀珍說,海亮你千萬不要騙我,你真的沒有看見他嗎?海亮皺了一下眉頭,嘴角露出一絲輕蔑。他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向他的伙伴揮了一下手,這群少年呼啦一下就從她身邊掠過去了。
于秀珍沿著那條之字形羊腸小道,一口氣沖到坡頂。她只看到河灘上靜靜地躺著兩只白鐵皮水桶和一根扁擔(dān)。于秀珍繞著它們走了一圈,似乎覺得它們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訴自已。于秀珍望著茫茫的河水,心想,這孩子也太貪玩了,回家后我一定要叫國強好好教訓(xùn)他。于秀珍越想越生氣。她氣呼呼地沿著河岸向北走。前面就是那片茂密的槐樹林,心想金柱是不是在那片林子里玩了呢。
她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在河邊轉(zhuǎn)悠著。走近了才看清是飼養(yǎng)員魏老漢。于秀珍說,魏叔你在這轉(zhuǎn)啥?你看到我家金柱了嗎?魏老漢臉上的表情很尷尬。他支支吾吾地說,沒,沒干啥,也沒……沒看到你家金柱。于秀珍笑了。噢,我想起來了,你上次拾到一塊玉石,你還想再揀到一塊是吧?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哦!
魏老漢更尷尬了。他一邊往坡上走一邊對于秀珍說,我真的不是來揀玉石的,世上哪來那么多的好事攤給咱??!你看看這坡上的牛草長得多旺,我趕明兒就把牛牽過來這里放……
于秀珍急了,她攏了一下被河風(fēng)吹亂的額發(fā)。魏叔你別走啊,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到底看見沒看見我家金柱?
魏老漢已經(jīng)走到了坡頂。他藏青色的上衣被風(fēng)掀起來,那塊系在他褲帶上的白玉石正好顯露無遺。于秀珍猛感到自已的眼睛被一道白光刺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起金柱手里好像也有一個什么閃光的東西。她的心臟嘭地猛跳一下。
只見魏老漢回過頭來,眼神復(fù)雜地看一下于秀珍,說,你家金柱那小子,嗬嗬,莫不是也去找什么玉石哩!
〔責(zé)任編輯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