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
我已經(jīng)極少感知到目光的分量,許多的時日都是如此,不管走到哪里目睹何物,目光都輕如蟬翼,似乎沒有什么物事會一下子捉住自己的目光或撞擊著自己經(jīng)年懸掛在心靈塬鄉(xiāng)上的那口鐘。許多個日子,內(nèi)心一片岑寂,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幸事,我有些懼怕。目光總是與對一個人的評價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的坊間譬喻很多,這種譬喻倘若如一葉松針落在自己的身上,會讓我渾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現(xiàn)在,在紹興那一座座黑白分明的臺門前,感覺不一樣了,一種凝重、專注,糅合著描述、分析、純粹的意味的東西在目光中沉淀起來,它們使我感覺到一種許久未曾感知到的分量。
春天的季節(jié),風(fēng)吹柳動,嫩綠終于越過了高聳的冬的門檻,一古腦地悄然爬上了萬物的眉梢,說實在的,在紹興這座城市,即便來到那個喚作沈園的地方,即便站在陸游的釵頭鳳碑前,也依然感覺著的是春天的清新與恬適,園中的一片桃林桃花盛開著,一些樹木的枝椏已將一片脆生生的春綠伸在了院墻的外邊搖曳,身邊的一對對情侶模樣的人,早已把陸游那塊愛情的殘碑扔到了歷史的深處,讓時光遮蔽起來,就是三兩一群的青年人也面如桃色,視唐婉為歷史中人,太多人不愿再去復(fù)活他們。
在紹興這座千年古城的城北邊,當(dāng)我徜徉在筆架橋那連片的古建筑與青石相綴的街巷時,目光就一點一點重了起來,或許是色彩起了作用,幽深的巷道,全一律是黛色或斑駁了些的灰色的高墻,鐵黑的燈柱,這一切使目光不再輕盈起來,目光漸漸地帶上了深邃的意味,歷史似乎從沉睡中醒來,目光開始有了穿鑿的欲望。我來到筆飛弄十三號,這是一次幸運的踏訪,我終于能將自己的目光與蔡元培先生對視,在對視中我感覺到了靈魂的飛動。進了那個黑白炫亮的臺門,目光就活躍起來,敏捷異常,黑色真是一個恰當(dāng)?shù)囊庀?,它寓意深長,對他們活動場所的理解恐怕沒什么比這個更合適,而白色也是,這個與黑對比的意象則仿佛暗喻著蔡先生的一生,他的一生是在黑色的底色上寫出純粹的潔白的一生。我在這座故居里,一進一進地尋訪著那個已遠去的身影。在這座房屋里,蔡元培的童年、青年基本在這度過,那間書房還在,他兒時臥榻的雕床還在,我想,多年的春陽與殘冬的斜陽都曾照拂著這座院落,照拂著座落在東首的先生的書桌。他的一生是令人景仰的,于我而言,景仰的程度甚至高于所有在這座千年古城中的叱咤風(fēng)云的人。他實在太聰慧了,秀才、舉人、進士,三考連捷,二十六歲的蔡先生就被朝廷授翰林編修,官至正七品。這可是了不得的事,他已經(jīng)一腳踏入那個令許多人垂涎欲滴的權(quán)力中心,假使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走下去,閃灼著皇威的匾額一定會再次光耀蔡家臺門。但他令世俗的眼光,一縷一縷斷落在塵世的泥潭里,他棄官歸里,再一次推開自家那扇厚重的大門,站在二樓窗臺前,遙看青黛色的天空,他為這個末路的時代長嘆。他的眼里慢慢閃著清澈而堅毅的光澤,他走上教育救國的路。一個清瘦而悠長的身影,此后帶上了仁人志士的氣概。
色彩的確會影響人的感覺。我再次感知到黑與白的分量,那是沉重的,那種沉重感一點一點壓在過去輕飄的目光上,我后來在紹興這座千年古城的鑒湖女俠秋瑾故居,在那個掩隱在寂寥又悠長的弄堂里的青藤書屋,在那個讓我沉吟著的大通師范學(xué)堂,那黑色的大門,都分明感覺到許久沉睡的靈魂,揮舞著旌旗,直朝我的胸口撞擊,當(dāng)……一聲,渾厚而遼遠,當(dāng)……又一聲……
那個號稱青藤的徐渭,雖然歷史已落滿塵埃,但我看出了他生命的沉沉份量。他一生連應(yīng)八次鄉(xiāng)試,都因不拘禮法而失敗,由于剛正不阿,不喜結(jié)交權(quán)貴,遭遇坎坷不平,最后貧困潦倒而死。但他的生命的沉重感壓在了我曾世俗而浮游的目光上,讓我叩問自己已被蕪草遮蔽的靈魂。
我長久地徜徉在大通學(xué)堂那個黑白色調(diào)的回廊上,我咀嚼出,其實讓我目光一下子就厚重起來的,是這些臺門、這些空間里的讓世風(fēng)嗚咽的風(fēng)云物事,是那個年月的弄潮兒。佇立凝神,我仿佛聽到那個沉重的年代的吶喊聲,在這兒我再次與蔡元培先生和鑒湖女俠見面,他們都是近代民主革命志士,在紹興這座城池里,許多的歷史波瀾都是由他們攪動的。我站在學(xué)堂最后一進的那口水塘前,塘水幽藍,我分明還是看到一輪一輪的歷史漣漪。我在那間女俠的辦公室前,久久站立,目光感知一百多年前那個下午的陽光,一代女杰的生命之光就隕落在那。殘陽如血。
在紹興這座千年古城池,行走在一座又一座臺門,推開一扇又一扇吱嘎作響的大門,我的目光脫離了世俗的輕佻,它有如一把匠人手中的錐鉆,一寸一寸地往歷史縱深處探去,力量一點一點加重……
對今人而言,這是件讓心靈幸福的事。
凝視與仰望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風(fēng)呼呼地刮走著落在地上的物什,我即便緊縮著脖子,內(nèi)心僅存的一點熱力也仿佛被風(fēng)拾掇走了。我知道我需要某種東西的補給,這是心靈的需要。我想再度來到這個深掩在四明崇山峻嶺中的茅鑊古村,去與那些千年不倒的古樹對話。我從橫街鎮(zhèn)的大雷村進入四明山,盡管還能看見山坳里的一些殘雪,還能看見樹梢上掛著的冰凌,但遠山是巍峨的,逶迤山路的兩旁,竹子依然是翠綠的,一盤《啟發(fā)生命的聲音》的安寧、靜美的天籟之音,此時溫暖著我。我再次懷揣著一種朝圣般的心情來到這個掩蔽在山腰間的茅鑊古村。但眼前所見讓我凝思起來,曾經(jīng)看見過的豐沛、枝繁葉茂、蓬勃向上的景致此時已是另一副面顏:古樹群中的任何一棵都落盡了葉子,青柏、銀杏、古樟,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它們已全顯露著遒勁而滄桑的枝干,那株靠近石徑的銀杏,樹干的皮已不僅是糙手而更帶著焦黑的龜裂,我仿佛看見那些寒颼颼的冷風(fēng)提著一把把銳利的小刀在它們身上肆意妄為著。我沿著這個古村的石徑一步一步往下,我心念著村莊最低處的那一大片紅楓,紅楓也已只剩下仿佛枯干的桿子插在泥土里。我驚呆了,我看見了大自然的手掌那么令人無可懷疑地撫弄著一切。
在茅鑊這個古老的村落,望著眼前這一片世俗的蕭索的景物,有多少人能與它們有著延綿不絕的心靈感應(yīng)呢。我凝視我能夠凝視的每一棵樹,它們一定有它們的夢想,它們在生命的進程中,停歇、眠睡就是在積蓄力量,在為了將來走得更好更美,它們順應(yīng)著大自然的呼吸,坦露著生命的本真。一定是這樣的。有的已閱盡千年時光啊,一千年的風(fēng)霜雨雪又能對它們怎樣呢。
那是去年深春的季節(jié),我原本是沖著杖錫的櫻花去的,但在返回的路上我被茅鑊古村的古樹群吸引住了。我停下了匆匆的步履,站在那塊青褐色的巨巖邊仰望著這些樹,沿著一條潔凈的石徑我朝樹群的更深處走去,那些青柏、銀杏、古樟和一些我無法叫住名字的樹,它們的根部與樹干全是歲月的滄桑,但一千年的時光鐮刀都在它們身上倦刃了,樹梢部全是嫩綠的葉子,那些濃密的葉子讓我們直覺到春天,從那些葉子身上我們感知著春天:向上、生命的旺盛、希望……就是在這座古村的邊緣上,我看到一篷紅得奪目的紅楓,是我見到的最有生機、最紅潤的紅楓,它比之四明山任何一處喧喧嚷嚷的紅楓都更紅潤更有活力,它們默默地伸展著枝葉,做著自己份內(nèi)的事,不氣餒不狂躁,不因無人欣賞而萎靡。
我在這久久地凝視著這些蒼勁的古樹與默默不語地活著的紅楓,在石徑上我甚至來回地踱步。我知道在世俗生活里,我們太缺少這種目光,因為這種目光要啟動心靈的引擎。凝視是來自于心靈深處對存在之物的一種頌揚與虔誠的褒美。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春日的時光走了,夏天還會遠嗎?這看似一個小孩般天真的發(fā)問,其實深藏著多么深刻的哲理。我一直心念著那個被喚作茅鑊的古村。在初夏的一天,我再次來到這座古村,來到這些古樹群,這是第三次來到這兒,仿佛是一種心靈的儀式,我發(fā)覺我一看到這些千年古樹,目光就少了些輕薄與浮躁,少了些功利與現(xiàn)實,而凝視起來,現(xiàn)實中極少飛出的心靈之鳥,總會展開翅膀在樹群中飛翔,然后長久地棲息在枝條上。初夏的茅鑊已不同于春天時茅鑊,此時,一切已帶上夏天的氣息,葉片已顯出了一種力量已不再是那種脆嫩的綠,那一篷紅楓也已不再是一片艷紅,而深含著一種內(nèi)斂的氣質(zhì)。它們仿佛都朝著生命的秋天走去。
我凝視它們,站在天空的底下仰望著它們那些聳入云霄的枝梢,我感覺到心靈之河流從未有過的清澈,面對它們默然的身姿,我感覺到人類自身的慚愧,甚至于檢視著自己,我在它們身上得到太多神圣的啟示,得到太多詩性的光芒:它們永遠按著必然規(guī)律在走。而我們要做到這一點卻步履艱難。
在離開茅鑊古樹群時,我想起了蘇聯(lián)作家瓦·格·拉斯普京在面對茫茫無際的貝加爾湖時的頓悟: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變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當(dāng)大的程度上仍使我們保持在我們自己的確定的、暫時或多或少還有些理性的道德規(guī)范之內(nèi)的呢?不是靠它在鞏固著我們的理智和善行的呢?!
我想,我一定還會來到茅鑊。
〔責(zé)任編輯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