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傳奇末尾的八句詩

黃強(qiáng)

《長生殿》傳奇末尾有這樣八句集句詩：

誰令醉舞拂賓筵，上界群仙待謫仙。

一曲霓裳聽不盡，香風(fēng)引到大羅天。

看修水殿號長生，天路悠悠接上清。

從此玉皇須破例，神仙有分不關(guān)情。

（此八句各自所屬的原詩作者分別為張說、方干、吳融、韋絢、王建、曹唐、

司空圖、李商隱）

這八句詩其實(shí)分屬兩首，前四句與后四句各為一首，但長期以來，此劇的各種整理印刷本均將之排為一首，如1958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徐朔方先生的校注本，198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王季思先生主編的《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本，2006年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翁敏華、陳勁松評點(diǎn)本等。其中徐朔方先生的校注本于1983年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再版，前四句與后四句恰好分置上一頁末尾與下一頁開頭，但從版式來看，依然是八句連排為一首。在不使用標(biāo)點(diǎn)，憑借讀者自己的相關(guān)知識分章斷句的中國古代，這八句詩自然是連排的，但現(xiàn)代整理印刷本就應(yīng)當(dāng)盡可能地方便讀者理解了，但不知為何，諸本均沒有在前四句與后四句之間空一行或以其他方式以示區(qū)別。即使不空行或以其他方式以示區(qū)別，如果在注釋或評點(diǎn)中予以特別說明一下也是可以的，而徐朔方先生的注釋與翁敏華、陳勁松的評點(diǎn)都付諸闕如。1999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竹村則行、康保成的箋注本《長生殿》第362頁注明“本出下場詩出處”，以下的交待包括第一句到第八句，顯而易見，箋注者是將這八句詩統(tǒng)一視為全劇第五十出《重圓》的下場詩的。其實(shí)，對于普通讀者而言，即使沒有類似的誤導(dǎo)，僅憑這八句詩連排，也很難有人會特別注意辨識前四句與后四句各為一首，前一首是第五十出《重圓》的下場詩，后一首則是全劇的總結(jié)。

這八句詩前四句與后四句各為一首，首先可以依據(jù)前后用韻的不同加以判別，前四句用“先天”韻，后四句用“庚青”韻。

其次可以根據(jù)詩意與全劇劇情的勾連加以判別。第五十出《重圓》寫李、楊月宮相會，“清虛殿，集群真，列綺筵”，月主嫦娥擬“撮成好會在清虛府洞天”，故下場詩曰：“誰令醉舞拂賓筵，上界群仙待謫仙?！碧炫选坝皴伦V《霓裳》”“歌舞一番”，以此慶賀李、楊二人“掃凡塵一齊上天”，曲詞云：“銀蟾亮，玉漏長，千秋一曲舞《霓裳》?！惫氏聢鲈娭幸浴耙磺赌奚选仿牪槐M，香風(fēng)引到大羅天”概括之。此四句因?yàn)獒槍Α吨貓A》一出的劇情，故較實(shí)。

后四句因?yàn)槭侨珓〉目傁聢鲈?，故概括照?yīng)全劇劇情。前兩句云“看修水殿號長生，天路悠悠接上清”，第十六出《舞盤》情事與此二句斗縫合榫。李隆基“特設(shè)宴在長生殿中”，“長生殿里慶長生”，“宜歡賞，恰好殿號長生，境齊蓬閬”，所謂“境齊蓬閬”，正暗示楊貴妃前身乃蓬萊玉妃。后面舞盤時(shí)，眾又合唱“渾一似天仙，月中飛降”，“裊金裙齊作留仙想”，現(xiàn)實(shí)環(huán)境中“齊作留仙想”，分明預(yù)示“天路悠悠接上清”。后兩句云：“從此玉皇須破例，神仙有分不關(guān)情。”此乃洪昇完成全劇后的畫龍點(diǎn)睛之筆，意謂玉皇既然“敕諭唐皇李隆基、貴妃楊玉┗貳…鑒爾情深，命居忉利天宮，永為夫婦”，則在仙界開了一個先例，即能否成仙得道，與有無七情六欲無關(guān)，如“死抱癡情猶太堅(jiān)”的李、楊一樣可以“神仙有分”，甚至做了神仙后依然可以延續(xù)釵盒情緣，“永成雙作對總沒牽纏”。由此可見，總下場詩中的此二句將全劇歌頌的打破生死、穿越仙凡的李、楊情緣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對領(lǐng)會全劇的主旨至關(guān)重要。此四句因?yàn)獒槍θ珓。爬ㄐ詮?qiáng)，故較虛。

《長生殿》在現(xiàn)代整理印刷本出現(xiàn)以前長期流傳的是吳儀一的批評本。1955年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據(jù)鄭振鐸先生所藏初刻原本即稗畦草堂本影印出版，此本也就是吳儀一批評本。2011年，鳳凰出版社將此本排印出版。在“吳評本”中，評點(diǎn)者通過眉批，區(qū)別了劇末的八句詩為二首，對前四句眉批云“此詩結(jié)本折意”；對后四句眉批云：“此詩結(jié)通本意，又翻倒情字，喚醒癡人，婆心娓娓?！敝^后四句結(jié)通本意是對的，但若謂其“翻倒情字，喚醒癡人”則不符合事實(shí)，因?yàn)椤皬拇擞窕薯毱评?，神仙有分不關(guān)情”兩句不是“翻倒”，而是聳立起一個大大的“情”字，與全劇第一出《傳概》的第一支曲子《滿江紅》中的“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遙相呼應(yīng)，神完氣足。通本歌頌“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的至情，而總下場詩卻“翻倒情字，喚醒癡人”，此詩又何能結(jié)通本意？

不過吳儀一刻意曲解總下場詩而作此說，似又有不得已的苦衷。其《〈長生殿〉序》云：“是劇雖傳情艷，而其間本之溫厚，不忘勸懲?；蛭瓷罡Q厥旨，疑其誨淫，忌口滕說。余故于暇日評論之，并為之序?！睘榱司S護(hù)摯友之作，避免誨淫之譏，只好對總下場詩作如此違心的解釋。有意思的是，作者洪昇本人竟也對這樣的解釋并未提出異議，甚至還在《長生殿·例言》中以贊賞的口吻云：“曩作《鬧高唐》、《節(jié)孝坊》諸劇，皆友人吳子舒鳧為予評點(diǎn)。今《長生殿》行世……全本得其論文，發(fā)予意所涵蘊(yùn)者實(shí)多?！被蛟S洪昇自己也有同樣的顧忌，對摯友對此劇總下場詩善意的曲解干脆不置可否。

“南洪”與“北孔”，《長生殿》與《桃花扇》往往并提，《桃花扇》傳奇末尾也是八句詩：

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

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

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

或許受此影響，《長生殿》傳奇的整理校點(diǎn)者對該劇末尾的八句詩也就連排而不作區(qū)別了。但《桃花扇》傳奇末尾的這八句詩一韻到底，一氣呵成，續(xù)四十出《余韻》是全劇的總收場，這八句詩既是《余韻》一出的下場詩，又是全劇的總下場詩。二劇的情況是不一樣的。

與《長生殿》傳奇末尾的八句詩情況相同的還有名劇《牡丹亭》，詩云：

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聲高眾樂停。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腸遙斷牡丹亭。

千愁萬恨過花時(shí)，人去人來酒一卮。

唱盡新詞歡不見，數(shù)聲啼鳥上花枝。

（此八句各自所屬的原詩作者分別為韋應(yīng)物、李商隱、鄭瓊羅、白居易、僧無則、元稹、劉禹錫、韋莊）

前四句與后四句無論從用韻看，還是從詩意與全劇劇情的勾連照應(yīng)看，都是兩首詩，前一首是第五五出《圓駕》的下場詩，后一首是全劇的總下場詩。全劇末尾二詩疊加，易于混淆，前人有的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問題，例如呂碩園刪定《牡丹亭》（《六十種曲本》）為四三出，末出干脆只保留本出的下場詩，刪掉了全劇的下場詩?？墒谴藙〉默F(xiàn)代整理印刷本如錢南揚(yáng)先生校點(diǎn)的《湯顯祖戲曲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俞為民先生校注的《中國古代四大名劇》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以及其他不少版本，此八句均連排，而且校記或注釋中沒有說明。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出版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的《牡丹亭》，對此八句的處理也不例外，此本1963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新出版，成為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個校注本。但校注者在重版本中不僅沒有改變此八句連排的格局，而且特意加了一條注釋云：“這八句下場詩，借旦角之口，直接抒發(fā)戲曲作家的思想感情，它的作用有如第一出的《蝶戀花》?！钡谝怀龅摹兜麘倩ā肥且恢?，而“這八句下場詩”卻是兩首詩，這一條注釋更易于讓普通讀者理解這八句為一首詩。

也有的整理校點(diǎn)者充分考慮到當(dāng)代普通讀者的接受，不拘泥于《牡丹亭》古代刻本對劇末八句詩的排列方式，例如郭漢城任主編、祝肇年等任副主編的《中國十大古典悲喜劇集》中所收《牡丹亭》，劇末的八句詩均排列為兩首，前四句與后四句中間空一行。操作如此簡便，效果如此分明，又何樂而不為！《牡丹亭》如此，《長生殿》自然也一樣。

隨著中外文化與文學(xué)的交流日益加深，包括《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四大名劇的外文譯本將越來越多，本文討論的問題不僅要考慮國內(nèi)讀者的接受，還要考慮國外讀者的接受。有意思的是，明清傳奇劇本結(jié)尾末出下場詩與全劇總下場詩疊加者為數(shù)甚少，換言之，劇末以八句詩結(jié)尾者甚少，但四大名劇中除《西廂記》僅題目正名四句以外，另外三種劇本皆以八句詩結(jié)尾。《桃花扇》的這八句詩系作者自創(chuàng)，而《牡丹亭》、《長生殿》的這八句詩系集句體，如果不注意區(qū)別《桃花扇》的這八句系一首詩，《牡丹亭》、《長生殿》的這八句系兩首詩，那么無論是就內(nèi)容還是就形式而言，都會給翻譯者帶來困惑，更可能給國外讀者的理解留下許多難題，這也是應(yīng)當(dāng)重視的。

（作者單位：揚(yáng)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