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 劉再復
衛(wèi)毅:您怎么評價莫言的獲獎?
劉再復:這是我們漢語作家獲得的第二個諾貝爾文學獎。不管是高行健還是莫言得獎,都是我們母親語言的勝利,方塊字的勝利,我們當然非常高興。我們不要被各種政治概念遮蔽,也不要被各種政治表象遮蔽,莫言就是莫言,他就是個赤子,就是個巨大的文學存在,就是個天才級的作家。
1992年,我到瑞典任客座教授,給馬悅?cè)凰土艘徊俊毒茋返膹陀”尽N抑挥幸槐旧岵坏媒o他,就復印了。好幾百頁,在復印機旁腿都站酸了。我非常欣賞《酒國》,整部小說充滿想象力,既充分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是典型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本。童年時代的苦難造就了莫言,使他對現(xiàn)實生活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他經(jīng)歷的饑餓體驗,恐怕中國以外的任何作家都無法跟他相比??嚯y是莫言的第一搖籃,是他的天才催化劑。我認為瑞典學院選擇了莫言非常正確,非常有見識。
衛(wèi)毅: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您認為莫言處在怎樣的位置?
劉再復:現(xiàn)在不要小看中國的當代作家,我一直說中國20世紀有兩次文學高潮,一個是五四時期,一個是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現(xiàn)了很多很有創(chuàng)造活力的作家,我覺得他們非常接近諾貝爾文學獎,例如李銳、閻連科、余華、賈平凹、韓少功、蘇童、王安憶、殘雪都很杰出。莫言和這些作家都是八十年代之子,我相信他們已經(jīng)進入瑞典學院的視野了?,F(xiàn)在最主要的是作品翻譯問題。
衛(wèi)毅:目前中國作家作品的翻譯情況是怎樣的?
劉再復:瑞典評審委員也不是三頭八臂,能讀中文的只有馬悅?cè)灰粋€,其他都得靠英文瑞典文閱讀。所以,必須翻譯好。莫言作品的英文翻譯得益于葛浩文教授,他最喜歡莫言,莫言的大部分書他都翻譯成英文,我跟葛浩文相處中,每一次他都談莫言,蕭紅和莫言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把全身心投進這兩位作家,真誠地愛這兩個作家。莫言的瑞典文翻譯主要得益于陳安娜,她是一個很聰明、很用功的瑞典知識女性,她是我的朋友陳邁平的妻子。
衛(wèi)毅:除了翻譯之外,還有哪些因素?
劉再復:最主要的因素是作品本身的水平和質(zhì)量,其次推薦人也很重要。像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他就特別喜歡莫言,他真誠地推薦莫言好多年了。
衛(wèi)毅:什么人有推薦權(quán)?
劉再復:四種人有推薦權(quán)。一是大學的文學教授。二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三是國家級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四是相當于作家協(xié)會機構(gòu)的主席,比如國際筆會的主席。
衛(wèi)毅:您都曾經(jīng)推薦過誰?
劉再復:我曾經(jīng)推薦過巴金,但是沒有被接受,后來我推薦高行健就被接受了。我是竭力推薦我們國家的作家的,我愿意為他們搖旗吶喊,愿意當中國作家的“神瑛侍者”,服務(wù)員而已。
衛(wèi)毅:從莫言可能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傳出來后,他遭受最多的是政治上的批評,你怎么看文學和政治的關(guān)系?
劉再復:我覺得瑞典學院的選擇是超越政治的,僅著眼于作家的文學水平、文學質(zhì)量。作家有選擇政治立場的自由,瑞典學院不干預這種自由。前蘇聯(lián)作家得諾獎的人里面,有的跟政府是不合作的,比如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布羅茨基;但是也有跟政府合作的,例如肖洛霍夫,他是前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但是肖洛霍夫的代表作《靜靜的頓河》和《被開墾的處女地》確實很好。何況莫言本人完全是文學中人,離政治很遠也不太懂政治。他渾身都跳動著作家的良心,他從不回避黑暗,每一部作品都是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的呼喚,對于數(shù)十年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政治荒誕現(xiàn)象,他都給了充滿正義感的回應。從《紅高粱家族》、《酒國》、《天堂蒜臺之歌》、《十三步》到《檀香刑》、《豐乳肥臀》、《蛙》以及《食草家族》、《紅樹林》,甚至短篇小說集《白狗秋千架》、《與大師約會》等等,哪一部不是對時代的回應?哪一部沒有良知的呼吁良知的關(guān)懷和良知的拒絕?如果真要從“政治標準”苛求,把莫言放回文化大革命中,那么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大毒草”,紅衛(wèi)兵有足夠理由對莫言進行十次“檀香刑”和一百次“牛棚”處罰。瑞典學院是正確的,它不把莫言看作“譴責文學”和“社會批判小說”,而是面對莫言的心靈、想象力與審美形式,看到了莫言在抒寫時代現(xiàn)象時卻超越時代而進入文學的永恒之維。瑞典學院的院士們擁有清醒的良知感覺,但他們對作家只有高標準的文學要求,沒有文學之外的政治要求與道德要求,唯其如此,它才擁有面向全球復雜語境進行擇優(yōu)而選的可能。
另外,對莫言個人而言,他是很豐富的存在,我稱他為赤子,他的確很天真坦率,是敢于面對社會的人。當然,他聯(lián)袂抄寫“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我雖不贊成,但我覺得也不應當以此而抹殺他的文學光輝,而瑞典學院正是透過這種政治表象而把握莫言的真實文學存在,堅守文學的視野所以才贏得世界的尊重。
我們過去的文學批評最大錯誤就是:“政治標準第一”,藝術(shù)標準第二。政府用政治第一要求不對,反對派這樣要求也不對,文學就是文學。文學標準主要考察兩方面,一個是作品精神內(nèi)涵,一個是作品審美形式。唯一的標準應是文學標準、審美標準。既不能設(shè)置政治法庭,也不能設(shè)置道德法庭,只能做審美判斷。
衛(wèi)毅:您跟莫言有怎樣的交往?
劉再復:我跟莫言最初交往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當時軍藝文學系主任是寫過《我們播種愛情》的徐懷中將軍,他主持作家講習班,請我去給學員們講座。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學員們?nèi)w起立敬禮,把我嚇了一跳。
學員里面,當時最著名的是寫過《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李存葆,他很有才華。他之外還有一些很有才華的作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莫言、劉毅然、雷鐸等,他們思想活潑,寫作能力很高。因為我努力講課,藝術(shù)學院還送了我一面“擁軍模范”的獎旗,由徐懷中和劉毅然送到我家。我到美國之后,在科羅拉多大學任教,葛浩文請莫言到科羅拉多大學演講,他的第一句話就說,在座的劉再復教授是我的老師。我還送了莫言一頂科羅拉多的牛仔帽。在我的心目中莫言也是特立獨行的牛仔。
大概是1995年,葛浩文要到中國看莫言,問我是不是也寫一封信給帶回去。我在給莫言的信中寫道:高爾基說過,托爾斯泰如果是生活在大海里面肯定是條鯨魚,我希望你在文學滄海中也能成為一條鯨魚。他給我回了3頁紙的信說,你鼓勵我當鯨魚,可是我們社會卻太多鯊魚。
出國之后我寫了《中國大地上的野性呼喚》、《赤子莫言》、《黃土地上的奇跡》等四五篇評論莫言的文章,毫無保留地肯定莫言。
衛(wèi)毅:您對莫言有怎樣的印象?
劉再復:我的第一印象是:莫言是個赤子,滿心天真天籟;第二印象是:莫言渾身充滿創(chuàng)作活力,很像法國的巴爾扎克(盡管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更近南美的馬爾克斯);第三印象是他滿肚子都是故事,他到我家里時,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的老師學生都來聽他講故事。他講的故事讓大家感到目瞪口呆,又讓我們笑得前俯后仰,他真是一個幽默大家。他說小時候他和他的同學在高密餓得不僅啃樹皮,而且還啃煤塊,鄉(xiāng)村小伙伴們個個啃得牙齒都非常堅硬、非常犀利。后來有些人去當電工,電線本應用剪刀剪,他們卻用牙齒一咬就咬斷了。他媽媽被分配到生產(chǎn)隊磨米,想偷點米出來,可是門口都有人站崗,結(jié)果他的媽媽就把米先吞到肚子里去,回家后用筷子一撬,吐出來給他們吃,所以,才有了獻給母親的《豐乳肥臀》。莫言既有苦難的體驗,又充滿了靈魂的活力。我們考察一個作家就要看他有沒有靈魂的活力。愛默生講過一句話:“唯一有價值的是靈魂的活力?!毙l(wèi)毅:您怎么看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
劉再復:高密東北鄉(xiāng)首先是莫言的故鄉(xiāng)又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第一搖籃,故鄉(xiāng)和搖籃的饑餓貧困苦難造就了他,但他又超越他的故鄉(xiāng)。寫的是普遍的人性,還有普遍的人類生存困境。莫言很了不起的一點是,他看到“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為教條所窒息,需要生命的重新爆發(fā)。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到《豐乳肥臀》,甚至到《蛙》,都是生命的呼喚,生命的燃燒,生命的大覺醒,所以,在十幾年前我就稱他為“最有原創(chuàng)性的生命旗手”。莫言謙虛地稱我為“老師”,其實我更要向他學習。他給我最大的啟迪是,不要走向概念,而要走向生命。
2012年10月15日
于香港科技大學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