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大家無小作 一字一句不尋常
——讀戴偉華先生《唐詩宋詞研究》

趙小華

(華南師范大學 學報編輯部， 廣東 廣州 510631)

【書評】

從來大家無小作 一字一句不尋常
——讀戴偉華先生《唐詩宋詞研究》

趙小華

(華南師范大學 學報編輯部， 廣東 廣州 510631)

唐詩宋詞愛好者，說起陳子昂、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辛棄疾等光輝燦爛的名字，無不如數(shù)家珍、嫻熟于胸。不過，若要進一步追問，為什么陳子昂能夠站在主流詩壇的對立面提出自己的復古詩論？李白詩歌的浪漫主義風格形成之詩學文化傳統(tǒng)是什么？積極向上的盛唐時期為什么會有如王維般深扎山林的詩人？同作為杰出邊塞詩人的高(適)岑(參)有何不同？如何通過一個個重要詞人的作品細讀和思想分析來勾勒宋詞發(fā)展過程中的起承轉合？那些膾炙人口的詞作是如何在時光的流轉中或增或減原意而流傳至今的？這些問題，不僅一般唐詩宋詞的愛好者無法作答，就連專業(yè)的唐詩宋詞研究者，也未必能頭頭是道、娓娓動聽地一一道來。因為，這些既有新意又貼近古人的問題，遠不是“專業(yè)”二字所能概括。它們所體現(xiàn)的，是對唐詩宋詞十分深入的了解和非常親近的感情。

上述系列問題，便是戴偉華先生在新作《唐詩宋詞研究》中提出來的。這些問題的提出，已經(jīng)顯示出戴偉華先生在唐詩宋詞研究方面見人所不見、不同于尋常人的眼光；而回到唐宋人的生存時代、結合社會文化等諸多方面對這些問題一一作答，更能見出作者潛幽索微、自成一格的治學功夫。

《唐詩宋詞研究》系戴偉華先生為高等學校特色專業(yè)建設點“古代文學書系”而撰寫的教材，其成果嘉惠學林，引領莘莘學子進入唐詩宋詞的魅力世界。

首先，注重治學方法。

由于學科的特殊性，古代文學的學習十分強調(diào)治學理路和方法。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唐代文學研究歷程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治學方法的轉變、視野的擴展對于學科發(fā)展的重要性。年輕學子對此不可不察。為此，《唐詩宋詞研究》注重授人以漁，往往通過對具體問題的研究指引學生掌握不同的學習方法。

如對于邊塞詩派的講述，《唐詩宋詞研究》以高適、岑參兩人為中心，淋漓盡致地將比較研究的方法作了一番演繹，而在對兩人各自的作品進行分析時，文本細讀、知人論世等方法也鮮明其中。著者對于盛唐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直接生活在邊塞和間接寫邊塞生活的兩種區(qū)分，由此，四杰中唯一親赴邊塞的駱賓王的創(chuàng)作特色便得以彰顯；而即便是親赴邊塞，因為時間的長短、距離的遠近等因素制約，駱賓王、高適和岑參三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思想情感又多有不同。由這樣的細致分別出發(fā)，戴偉華先生重新闡釋高適《燕歌行》，將其定位為間接寫邊塞的代表作品。著者細繹《燕歌行》原序，其云：“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闭J為原序已經(jīng)說得非常清楚：其一，是客出塞而還，作《燕歌行》以示適；其二，高適此作為有感而發(fā)的和作。然者，著者又注意到高適此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矛盾，因而進一步分析張公者誰、客為何人、為何隱去真實姓名等一系列問題，從而堅定自己的立論。在“岑參”這個專題下，著者繼續(xù)邊塞詩的討論。他相當精醒地注意到了岑參兩次出塞的詩歌風格和感情的不同(而這一點為大多數(shù)人所忽視，往往籠統(tǒng)混淆地談岑參邊塞詩的特點)，并在眾多研究者注意力闕如的天寶十一載高適、岑參會面方面重點引申，強調(diào)天寶十一載在邊塞詩史上的特殊意義，探尋兩位邊塞詩大家生命軌跡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關鍵點。遵照此時間上的邏輯順序，著者接下來探討岑參那些如今膾炙人口的邊塞詩內(nèi)容和形式的創(chuàng)新以及在當時所受到的令人奇怪的冷落時，就有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戴偉華先生對于學習方法的指導，有時如上述般寓于敘述，有時則簡明扼要、一語道出?！岸鸥Α睂ｎ}下專門介紹清人的杜詩注本，名言：“這些注本和今天的作品選注不同，各有其體例，因此，必須先了解其體例方可讀其著述?！薄百R鑄”專題下則開宗明義指出：“我們將作家生平，如正史有傳，就通過正史記載，梳理生平，因為正史較詳，必須做提要勾玄的工作。然后再結合其他文獻以及作家的作品，進行考辨，或補充正史，或糾正史之誤?！备唧w以賀鑄之行貌、為人為例詳解?！靶翖壖病睂ｎ}下鮮明指出：“研究作家，要重視他們文集的序跋，從中可以得到很多信息?！蹦艘苑堕_的《稼軒詞序》為例，作為了解辛詞的重要材料。但著者并不將這一方法絕對化。后文注意到時間，提醒范序只是對辛棄疾部分詞的評價，并進一步申論：“正因為文人集序是在特定情境下完成的，故其所述不一定是作者的全部意見，因此讀文人集序時還需要將作者在其他語境中說過的話結合起來看?！边@些治學理路和研究方法的指引，對初學者來說，不啻為指路明燈，就是對專門治唐治宋者，也不無提醒啟發(fā)之功。

其次，引領深層閱讀。

由于年代久遠，傳世不易，古人的詩文作品或已遺失，或面目全非，或潛伏于其他材料中隱而不發(fā)，與作品相關的年代的生成、作者的確定、文字的正誤乃至時代背景、思想內(nèi)容等都存在眾說紛紜的情況。這就需要學習者潛心定性尋找原始文獻，通過文獻來辨事實、正視聽，做更多的“還原”工作。戴偉華先生自道比較強調(diào)閱讀，“文中引用文獻資料甚多。它們既是用以說明觀點的材料，也是提供給學生閱讀的文獻。并希望學生閱讀時，注意文獻的時代背景和所涉人名的詳細材料，進而勾勒出唐詩、宋詞的學術史”。

誠如所言。緒論第一節(jié)“唐詩與《全唐詩》”就未如一般教材般簡單交代，而是對于作為基礎文獻的《全唐詩》的編撰始末、得失成敗細細道來，并將最新學術成果《全唐詩補編》的情況介紹給學生，再進而說明增補和訂正《全唐詩》的意義，確令人有層層深入之感。對于一般的讀者來說，李商隱之“雛鳳清于老鳳聲”非常有名，知道詩句即可，未必要了解其他始末；而對于古代文學專業(yè)的學生而言，要求則要高些。著者將問題推進到此詩詩題，通過重新標點斷句，竟從詩題中補出殘句，著實令人驚嘆。再如在“秦觀”專題中，著者對秦觀詞的版本問題、版本校勘以及秦觀詞的評價等方面旁征博引。如版本方面，敘《淮海詞》三卷本出現(xiàn)始末，歷數(shù)宋乾道間杭州刻本，明代張綖、李之藻刻本，清代黃儀校鈔本、王敬之刻本、秦氏家塾刻本以及明代毛晉一卷本，使人明了版本流轉之變化。對于秦觀詞的評價，著者更是廣征博引，由宋入清，歷陳詞學發(fā)展史上各家各派對秦觀的不同評價，不啻為一部小型的秦觀詞接受史。

戴偉華先生還特別強調(diào)讀懂原始文獻，這樣才能明了詩詞所涉及的典章制度、社會文化、語言習俗?！端问贰焚R鑄傳中，即有一些表達習慣、專門術語以及歷史習俗，要盡量去接觸原始文獻，“包括正史在內(nèi)的原始文獻是后來文學史作家生平的最基本的材料，不僅豐富真實，而且生動形象”。在賞析蘇軾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時，對于詞中孤鴻棲息處的表述，引出“不要苛求古人，也不要太迷信古人”的告誡，并力勸大家養(yǎng)成查核原文的習慣，這在古籍數(shù)字化、大家不讀原文的今天，尤為重要。

最后，啟迪問題思考。

戴偉華先生言：“因為是教材，我自己講課的講義，可以講一些正在思考的話題；因為以‘唐詩宋詞研究’為名，則盡量講一些研究心得和研究方法?！币徊俊短圃娝卧~研究》，就是戴偉華先生提出問題、思考答案過程的展示。

戴偉華先生精于唐詩宋詞的研究，已在該領域取得了相當多的重要研究成果，并為學術界所公認?！短圃娝卧~研究》貫徹了戴偉華先生勤于思考、勇于創(chuàng)新的學術精神，于其中新見迭出。僅以“陳子昂”專題而論，其中的觀點大多為他人所不能道。如陳子昂的寫作是對京城詩風或者宮廷詩論的一種反撥，誠為公論。但要尋找這一文化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次歷史原因，殊為不易。戴偉華先生則直擊巴蜀之學的特殊性，指出蜀地的文學傳統(tǒng)，在南朝有一斷層，陳子昂的詩學傳統(tǒng)是隔開南朝而上承漢魏的。因此，在當時驚天駭?shù)氐脑妼W宣言于陳子昂則成為自然而然。接著，戴偉華先生又精辟地分析了唱和中的陳子昂追逐時流、而詩歌主張是私下提出的論點，看似矛盾的行為，實則有著合理的解釋，令人耳目一新。陳子昂按照自己的詩學觀念實踐的作品，實則為一組獨白詩，進入到中國詩歌獨白傳統(tǒng)這樣一個重要的詩學命題中。陳子昂走出川蜀，荊門便具有了地理和文化上的意義，由此甚至引申出出蜀入蜀的文化命題(前者如李白、后者如杜甫)。廣為流傳的《登幽州臺歌》在創(chuàng)作當下是歌而非詩，等等。其犖犖大者，如文化斷續(xù)論、詩歌的獨白傳統(tǒng)，都值得進一步申論。

戴偉華先生此著，還體現(xiàn)出通過文本精讀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上述高適《燕歌行》可為詩之一例。在詞方面，也試舉一例。戴偉華先生發(fā)現(xiàn)，李清照的《鳳凰臺上憶吹簫》有《全宋詞》和《漱玉詞》兩個不同的版本。文字的差異、版本的不同，在古代文學作品中本是常見現(xiàn)象，故容易為人所忽視。但戴偉華先生精思細審，發(fā)現(xiàn)兩個版本的詞分別代表了李清照個人對夫妻離別的感受及情感判斷和趙明誠的認識及體驗兩個不同的認識角度。作為寫給丈夫趙明誠的詞，詞作的第一個讀者是趙明誠，而詞作的修改則應是充分吸收了趙的意見。從對相異之處的細細分析來判斷原作和改作，從兩稿對照來體會李、趙夫婦二人對離別的不同感受，從修改這一細節(jié)來想象二人切磋詞句、比拼智慧的快樂。這些，都是《唐詩宋詞研究》帶給我們的研究唐詩宋詞之樂。這樣的例子在蘇軾、周邦彥、辛棄疾、姜夔、吳文英等人的詞作分析中，處處可見。

幾乎每個專題下，戴偉華先生都會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有時雖是簡短的一兩句，卻足以啟迪深思、展拓宏論。如言孟浩然的詩在諸多風格與他相近的詩人中是最純粹的；王維與時代保持距離，其詩中常體驗到“空寂”(與李白的“孤獨”完全不同)，維事母以孝聞、卻無后而不娶的大違常情；從隱士岑參與邊幕岑參的關系來探討早年岑參為何隱居；周邦彥早年以賦名動京師，后世卻多美譽其詞作，可見詞更易流傳；對李清照的評價，宋人的批評多半是男人的自尊心理作怪；辛棄疾詞中題賦之作甚多，實為應用詞；姜夔的詞序值得關注，價值在于將讀者引入當下的作詞情景中，而對詞與音樂的關系有更深入的感受和理解，等等。微言大義的內(nèi)涵在此得到完美體現(xiàn)。

還可注意者，《唐詩宋詞研究》中飽含著對古人的念想、對詩詞的愛好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親近。如對王維詩中之超出社會關系和人際關系的“空寂”情感之體味；撥開歷史的迷霧，盡力描摹高適和岑參會見及其對各自邊塞詩創(chuàng)作的意義；不為古人諱，還原李白早達自喜、慢禮同列而遂為謗毀和文化沖突導致家庭矛盾沖突的事實；公允持論，指出南宋文人對李清照的批評實為性別自尊，而趙明誠沒有文學創(chuàng)作留存的原因可能是其創(chuàng)作才情不及清照，故自棄其短，等等，都能看到戴偉華先生不因熱愛而維護、不因喜歡而辯解，客觀公正的還原工作。盡力還原古人的生存狀況、興衰窮通，筆端常帶感情地歌頌他們的才情和智慧，也冷靜清醒地認識他們的局限，這其實更是一種帶上了理性和尊重的熱愛。

綜而觀之，《唐詩宋詞研究》雖名教材，實則可以成為治唐宋者手邊的常備書。其內(nèi)容突破形式、常讀常新，比如對蘇軾《水龍吟》詠楊花詞、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都在《中國社會科學報》上發(fā)表，引起大家的關注，新華網(wǎng)、新浪網(wǎng)、中國文化傳媒網(wǎng)、中國社科院中國文學網(wǎng)、求是理論網(wǎng)、中國新聞網(wǎng)、國學網(wǎng)、656樂娛樂網(wǎng)、中國日報網(wǎng)、安徽廣播網(wǎng)、中國藝術批評網(wǎng)、華夏經(jīng)緯網(wǎng)、長城網(wǎng)、河源新聞網(wǎng)、文化中國網(wǎng)、中國臺灣網(wǎng)、新絲路網(wǎng)、中華國學網(wǎng)、中國國學網(wǎng)等網(wǎng)站轉載。從此書中同樣可以窺見戴偉華先生對治學態(tài)度的堅持、對治學方法的突破以及對研究對象的一以貫之的感情。

I207.22；I207.23

A

1007-8444(2012)06-0832-03

2012-05-31

趙小華(1976-)，副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唐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