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俠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上海, 200433)
號稱“東方泰晤士報”的上?!稌r報》,在辛亥前后中國輿論界曾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知識界尤其是青年學生中影響甚大,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中以大篇幅引用了胡適的一篇回憶性文章《十七年的回顧》加以佐證。但當前國內學界對《時報》的研究,多注重其在新聞業(yè)務上的革新舉措,而忽略其在清末的政治變革和民眾動員中的影響。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晚清報刊與公共領域研究的興起,新文化史的研究者借助“公共空間”、“中間地帶”等理論框架,開始關注這份報紙與清末改良主義政治文化的關系。[1]但是,如若仔細考察《時報》文本,翻檢立憲運動及辛亥革命的相關史料和研究著述,不難發(fā)現(xiàn)《時報》雖系政治改良主義的立憲派之喉舌機關,但它在大力宣傳立憲的同時,又對清廷的腐敗專制予以無情的揭露和抨擊,對革命予以同情、支持甚而鼓吹,甚至被黃炎培等革命黨人視為同盟。這種游走于立憲和革命之間的政治立場,是報刊史慣常使用的改良/革命二元敘述框架所無法解釋的。細究其中原因,與其編輯部主要成員——狄楚青、雷奮、陳冷、包天笑、史量才——的生平經(jīng)歷、私誼網(wǎng)絡和政治參與有密切的關系。因此,本文力圖呈現(xiàn)《時報》編輯部在立憲和革命之間進行政治動員和政治參與的動態(tài)過程,有助于今人更好地理解晚清以來報刊、報人和政治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以及這一互動對報人自我認同的影響。
《時報》創(chuàng)辦人狄楚青(1872-1939,又名狄葆賢、狄平子,號平等閣主),清末舉人,出生于江蘇溧陽,是康有為唯一的江南弟子。戊戌期間,康有為策動公車上書,他名列其中,政變后隨后逃亡日本,1900年前后歸國參加唐才常自立軍起義,于起義失敗后再次避禍日本。此后,他逐漸對武力革命灰心,轉而投身文教事業(yè)。1904年,受康有為指派,并撥以七萬元的開辦經(jīng)費,狄楚青返回上海創(chuàng)辦《時報》,宣傳?;柿?,得到梁啟超的諸多支持,不僅為之撰定發(fā)刊詞和體例,“《時報》初辦時所登論說,亦多系任公從橫濱寄稿來者?!保?]
盡管康梁是《時報》的投資人,但他們除了委派羅孝高任總主筆,負責每日論說文(社論)的撰寫外,其余編輯人選,都由作為總經(jīng)理的狄楚青選定。而在晚清報界,以親緣、地緣、學緣等因素組成的私人交往網(wǎng)絡往往是報人們借以聚集和組織的重要途徑[3],其中,基于地緣的同鄉(xiāng)關系最為重要,狄楚青在選擇編輯時也不例外。他首先聘請的是在日本時認識的江蘇同鄉(xiāng)——早稻田大學政法系畢業(yè)生雷奮,雷奮(1871-1919,又名雷繼興)又向狄推薦了自己的妻弟,時任《大陸》雜志編輯的陳冷(1877-1965,又名陳景韓),此后相繼成為《時報》編輯的包天笑(1876-1973)、史量才(1880-1934)和林康侯(1876-1949)等都是江蘇人。
《時報》編輯們得以聚合且彼此認同的另一重要因素是相似的教育背景?;蚴浅鲇趥鹘y(tǒng)的由私塾、書院和科舉等構成的師生、同門、同學情誼,如狄楚青和羅孝高同為康門弟子;或是都接受過新式學校教育和有出國留學的共同經(jīng)歷,如雷奮、陳冷都曾入讀南洋公學,并與狄楚青一樣曾赴日本學習,雷奮邀請在早稻田大學的同學黃遠生擔任《時報》駐京記者,撰寫北京通訊;或是學成后都選擇以文化知識界和新式學校教育為自身職業(yè),如史量才創(chuàng)辦女子蠶業(yè)學堂,雷奮、陳冷、包天笑等都兼職在城東女校、女子學校任教,林康侯任南洋公學附屬小學校長等。因此,他們都加入江蘇教育界最大社團——江蘇教育總會,狄楚青還在其中擔任干事。
以狄楚青為核心,《時報》編輯部聚集起了一群年齡相近、出身相仿、教育背景相似的江蘇籍青年知識分子,他們都出身傳統(tǒng)鄉(xiāng)紳家庭,自小接受良好的私塾教育,國學功底深厚,擁有秀才或舉人的傳統(tǒng)功名;又由于生在沿海開放地區(qū),通過新式的報刊或學校接受了西學新知,因而濡染中西兩種文化,雖都傾向于西方式的民主政治,但又不似五四一代對傳統(tǒng)文化采取激進對立的姿態(tài),而是希望以溫和漸進的方式來實現(xiàn)政治體制的改良,從而拯救和重建民族國家。正是秉承這樣的救國主張,《時報》編輯們認為“開民智”是實現(xiàn)變革的首要條件,因此他們大多積極投身新式學校教育,還通過報刊這一現(xiàn)代傳媒來傳播新的思想和理念,以推進社會文化的變革。
同時,《時報》編輯們的私誼網(wǎng)絡向外擴散,聚合了一批報館以外持共同文化理想和政治志向的知識分子和地方士紳,如與雷奮同在南洋公學和早稻田大學求學、熱衷立憲事業(yè)的楊廷棟;與狄楚青等人私誼深厚并同樣熱心教育事業(yè)的張謇、趙鳳昌、沈恩孚、黃炎培等。由于他們頻繁出入《時報》,狄楚青便在館內專門增設了一個帶俱樂部性質的“息樓”,供編輯們和來訪的朋友談天說地、休閑娛樂,并在聚談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和公共活動空間。[4]正是通過這一關系網(wǎng)絡,《時報》編輯們參與到立憲派的政治活動中,并在辛亥前后逐漸形成了一個以“息樓”為中心的政治團體。[5]
晚清立憲論濫觴于“百日維新”之時,康有為認識到專制政體與國家衰敗的必然聯(lián)系,曾向光緒提出了建立君主立憲政體的改革計劃,終因變法失敗而中止。庚子事變后,清廷意識到西化改革的必要性,開始推行新政,但并未涉及政體的變更。直到1904年日俄戰(zhàn)爭,被認為是立憲國對專制國的勝利,加之俄國戰(zhàn)敗后也開始著手憲政改革,這就使得朝野內外都認識到非立憲不足以振民心,非立憲不足以強國家,數(shù)月之間呼吁立憲之聲遍及全國。迫于壓力,清政府1905年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并于次年9月1日正式下詔宣布預備仿行憲政,從改革官制入手,并著手厘定法律、廣興教育,作為憲政的基礎。一時間,全國各地的立憲輿論和立憲活動驟然升溫,上海尤甚。
立憲派的主體多為具有愛國民主傾向的傳統(tǒng)士紳、民族資產(chǎn)階級分子和知識分子,對清政府態(tài)度較為溫和,希望通過和平的改良而非激烈的革命達到革新政體、重振國家的目的。梁啟超可謂是君主立憲的理論家,其言論指導立憲派人的宣傳及行動,張謇、湯守潛、鄭孝胥為首的江浙立憲派則可是行動派,他們早已在教育界和實業(yè)界推行改革,在江南一隅試行地方自治,影響甚大?!稌r報》的編輯們與他們都有深厚的淵源,如《時報》得康梁支持,多少負有宣傳之責;而狄楚青本身屬意君主立憲,又與張謇私誼深厚,后者每到上海,常以《時報》館為下榻之處。在其他《時報》編輯中,雷奮、陳冷都曾赴日留學,林康侯曾赴日考察教育,包天笑精通日語、翻譯過許多日文著作,對西方文化和政治制度有切身體驗,他們大多希望仿效日本建立君主立憲政體。
因此,《時報》幾乎是一開始就卷入到立憲派的立憲活動中。在清廷五大臣出國考察之前,狄楚青就曾組織編輯們?yōu)槿绾螝g送五大臣出洋開會討論,而張謇、趙鳳昌等立憲派首領則相與商量。[6]清廷下詔預備立憲后,《時報》編輯紛紛投身立憲團體的組建。1906年12月6日,立憲派在上海成立憲政研究會,督促政府速行立憲,馬相伯和雷奮就分別被選為正副總干事,狄楚青、陳冷、林康侯被選為評議員。此外,雷奮還主編了憲政研究會的會刊《憲政雜志》,并邀《時報》編輯們撰寫或翻譯文章,闡述憲政理論及介紹外國的憲政情況。狄楚青和雷奮還加入了由張謇領導的清末規(guī)模最大、最具影響力的立憲團體——預備立憲公會和梁啟超在海外成立的立憲團體——政聞社,并在其中擔任交際科職員,負責對外事務的聯(lián)絡。[7]1908年10月地方議會機關——江蘇諮議局成立時,雷奮、狄楚青當選為正式議員。1909年清政府成立資政院時,雷奮因在江蘇諮議局表現(xiàn)出色,被公舉為資政院民選議員。雷奮精通政法,口才極佳,辯理清晰,常常主導會議大局,乃“今日議場之健將也,眼光犀利,口齒明快?!保?]
較之狄楚青、雷奮的參政行動,陳冷、包天笑則更傾向于做言論上的動員。在他們看來,“中國今日之時代,專制與立憲政治過渡之時代也”,“中國存亡之問題,實以能否確立立憲政治之基礎決定之”。因此,報紙的論述,“欣然以專制、立憲政治之得失為比較”,其目的是“蓋欲摧挫專制之末運,獎翼憲政之新機,不厭反復詳言之,使政府與國民咸洞悉其所以然之故,灼然而無所疑,而一般之心理皆趨向立憲政治之途。”他們進而認為“以輿論而造成事實,此則本報之天職,亦記者之所希望也。”[9]因此,他們在輿論上著重激起民眾的愛國熱情與參政精神,為此不但大量報道與憲政有關的新聞,如諮議局開會事務等,還在評論中多次號召社會各界支持立憲派為速開國會而舉行的請愿活動,“政治上之改革,必非一二人之力所可冀成功。夫人人皆引政治改革為己任,則目的之遠,不俟終日矣。吾望士農工商各界群起而請國會之速開也,庶幾有可抑之勢,政府雖不欲,其奈全體國民何哉!”[10]立憲派第一次請愿被清廷所拒后,《時報》動員更多的國民參加,以形成對清廷的群體壓力:“諮議局之外,又有商界學界,如再不成功,則再舉代表,再不成功則再舉,使盡中國之民而為國會請愿之代表,則政府雖欲不開國會,其可得矣?”[11]在充分的輿論動員下,民間團體如教育會、商會及政治團體、地方士紳、海外華僑都參與了第二次及第三次請愿,擴大了立憲運動的聲勢。
雖一向被視為立憲派在上海最重要的喉舌機關,《時報》卻一直游走于立憲和革命之間,言論中不乏對革命派的同情、支持甚至鼓勵。究其原因,一方面在狄楚青及眾編輯的私誼網(wǎng)絡中,不乏革命黨人,如同盟會會員黃炎培一直是《時報》“息樓”的???,視《時報》眾編輯為革命“戰(zhàn)友”;[12]另一方面則在于《時報》編輯部在日常管理和新聞編輯上保持獨立性,并未完全成為立憲派控制的工具,因而能從自身政治立場和對時局的觀察出發(fā)來發(fā)表評論。例如,陳冷的政治主張較為激進,屬《時報》群體中之“鷹派”。他少時在武昌武備學堂讀書時就曾因參加革命會黨被通緝,得其家人托松江士紳向張之洞疏通,才得免于緝捕,因而隨雷奮赴日留學,期間仍與鈕永健等革命派交往從密。1902年歸國后便進入革命黨人戢翼翚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大陸》月刊做編輯,曾在言論中攻擊康梁一派。馮自由在《革命逸史》中將陳冷和雷奮同時列入“興中會后半期之革命同志”名錄當中,贊揚陳冷“排斥?;噬趿Α保?3]。加入《時報》后,陳冷在報館第一個剪去了象征滿清的辮子。
因此,即便《時報》編輯們都不同程度參與立憲運動中,陳冷卻保持了作為時局觀察者的冷靜姿態(tài),其主筆的《時評》中不乏對清政府假立憲真專制的揭露和批評,以及對革命派的同情之語。如1907年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后,對清政府借緝拿兇手為名殺害大批革命志士的行為,陳冷毫不留情地評論道:“殺不可以止殺,專制不可以止革命排滿也。然則奈何?欲止暗殺,當謀真實之立憲?!保?4]隨后秋瑾被殺,《時報》不但刊登了兩份女讀者同情秋瑾遭遇的文章,還嚴厲批評清政府。同時,作為報人,他對清政府動輒逮捕報人、封閉報館的專制行為十分憤怒,如1909年革命派所辦《民呼日報》被封,1911年《大江報》主編詹大悲被捕、報館被封,都立場鮮明地指斥當局大興文字獄,蹂躪民權,對革命黨加以聲援。
陳冷的這些革命言論,早已偏離了康有為創(chuàng)辦該報的初衷,梁啟超對此十分憤怒,在1906年寫給康有為的信中說“吾黨費十余萬金以辦此報,今欲擴張黨勢于內地,而此報紙不能為我機關,則要來何用,無怪諸人之憤憤也?!辈⒅毖躁惱洹按巳藢嵎俏狳h”,而狄楚青和羅孝高卻信任之,以致“故于黨事,種種不肯盡力,言論毫不一致,大損本黨名譽,弟子所深恨者在此”。[15]之后,康有為曾派弟子麥孟華到上海整頓《時報》,試圖重新掌控言論。但在陳冷的勸說下,狄楚青已深知以當日之時勢,要擴張“清光緒復政”等“黨勢”已再難得到讀者認可,為維護報紙的經(jīng)營與發(fā)展,他抵制了來自康梁的控制,《時報》的主要編輯權還是掌握在陳冷手中,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前后,康梁撤資,由狄楚青獨力經(jīng)營。
辛亥年間,面對全國各地民眾和革命黨人風起云涌的反抗和起義,《時報》更是旗幟鮮明地指出革命已勢難避免,“自鐵路國有政策之說起,于是中國上下之爭日以迫切。上之所持之武器曰上諭曰告示曰警察曰兵隊曰擒拿曰格殺;下之所持之武器曰開會曰通告曰匿名信曰炸彈。質言之,至其性命相博而已。”[16]而將之歸結于清政府“畏之甚則防之甚,防之甚故壓之甚”的壓迫所產(chǎn)生的“反激力”[17]。此時,《時報》編輯部對革命的態(tài)度已從同情發(fā)展到支持,甚至認為現(xiàn)政府已成國民內患,若以文書口舌相爭,政府不會覺悟,國民“計惟有強硬從事”,“非先除此內患,不足以保政治之平等。倘萃我國民之能力與政府決一勝負,則外患不幾戢而自彌也。”[18]儼然成為革命熱情的鼓吹者。武昌起義后,《時報》更是以歡欣鼓舞之語氣,對戰(zhàn)況加以評論,如“革命軍一起而舉武昌,再進而取漢陽、漢口,此皆唾手而得也。今乃炮聲一發(fā)而又毀長江之兵輪一。嗚呼!視政府之兵,已如摧枯拉朽矣!”[19]此后,如《革命軍第一戰(zhàn)》、《政府之方針亂》、《各地之響應》、《大局已定》、《速戰(zhàn)!速戰(zhàn)!》等系列評論,都是鼓勵革命軍要戰(zhàn)斗到底,為締造共和而爭取勝利。
而在辛亥革命爆發(fā)、全國各地紛紛響應之際,其余《時報》編輯也頗能順應時勢,轉變立場,投身上海、蘇州等地的光復以及新政權的籌建中,與革命黨人攜手合作,并發(fā)揮重要作用。如雷奮轉而勸告張謇等更為保守的立憲派士紳“清政權斷無不倒之理,假如愛好和平的各省諮議局議員,大家不肯出頭,將釀成全國混戰(zhàn),人民涂炭,不可收拾的局面。”[20]從而促使張謇轉向支持革命,為江南地區(qū)的光復及穩(wěn)定奠定了基礎。狄楚青、史量才也參與勸說江蘇巡撫程德全起義,并積極投身地方新政府的籌辦中。據(jù)黃炎培回憶,江蘇獨立時,史量才“無事不參與商洽”,在擔任江蘇都督府民政廳科長,受命清理江海關款產(chǎn)以及松江鹽政時竭心盡力,“惟時人才云集,而思慮之銳敏,治理之精核,獨推先生?!保?1]
報刊、報人與政治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自晚清戊戌維新以來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幾乎每次重大政治變動中,都能看到報人們積極活動的身影,或是通過熱情鼓吹、構建輿論,進行政治動員;或是身體力行、四處奔走,參與政治行動?!稌r報》編輯們即是如此,他們不僅“坐而言”,分析時事、宣揚憲政、動員民眾,還“起而行”,籌組團體、參與實踐,在推動清末政治變革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在這一過程中,報人們集觀察者、宣傳者和參與者于一身的多重角色扮演,體現(xiàn)出在其自我認同上的復雜性:首先,作為新文化與舊傳統(tǒng)交織的一代人,“學而優(yōu)則仕”的自我期許仍深植于內心,對他們而言,進入仕途,對國家政治施加影響,是本來之使命,“參政”與“議政”之間并無區(qū)隔,這正是作為傳統(tǒng)的“士”而非新式的“知識分子”的身份定位使然。[22]然而,他們又身處“四民社會”的傳統(tǒng)社會結構逐步瓦解這一巨變時代,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已經(jīng)宣告“士”的傳統(tǒng)進身之階的中斷,但幸運的是,他們通過新式學校教育和留學生涯獲得了在新的社會結構中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的文化資本,并且發(fā)現(xiàn)了一條新的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途徑,即現(xiàn)代報刊的話語權。因此,不論是作為《時報》投資人的康有為、梁啟超,或狄楚青等《時報》編輯,或多或少對辦報都抱有這樣的工具性目的。
此外,在報人的日常實踐中,基于家人、親戚、同鄉(xiāng)、同學的私誼網(wǎng)絡對于報人的自我認知也有重要的影響。正如美國學者蕭邦齊所言,“中國人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他們在關系網(wǎng)絡中的地位,以及他們所從屬的網(wǎng)絡來定義自我或被人定義的,也即獲得身份的”[23]。私誼網(wǎng)絡不僅為初入城市的報人們提供生計基礎,也在日常的交往中建立報人之間的情感紐帶、強化報人的群體歸屬,甚至影響報人政治活動的方向。如在包天笑的自敘中,他加入《時報》本是因“素喜弄筆,兼之好聞時事”[24],對于政治并無興趣,但受報館中熱衷政治的同人網(wǎng)絡的影響,也相隨參與立憲活動。隨著政治參與的逐步深入,私誼團體轉換為政治團體,也為活躍其中的報人提供更多的政治資本、經(jīng)濟資本和文化資本。如雷奮先是在立憲派的支持下當選議員,辛亥后成為袁世凱政府之高級參謀,從職業(yè)報人轉變?yōu)槁殬I(yè)政客;而史量才能在辛亥革命后成功接手《申報》,也離不開張謇等立憲派元老所給予的支持。[25]
雖然《時報》編輯們或是主動參與,或是因身處網(wǎng)絡之中而卷入了立憲派的政治活動,但《時報》并未為政治集團所操控,源于報人們在長期的辦報實踐中,對報人這一新的職業(yè)身份產(chǎn)生認同,并發(fā)展出初步的職業(yè)自主意識。狄楚青曾言“吾之辦此報非為革新輿論,乃欲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耳。”[26]正是抱有這樣的初衷,狄楚青對“非吾黨之人”的陳冷信任有加,是因為在陳冷的銳意創(chuàng)新下,《時報》建立了作為現(xiàn)代日報的操作范式,引領上海報界潮流,狄楚青因而愈加愛惜,不愿它受康梁一派的牽連。梁啟超指責他“入世太深,趨避太熟,持盈保泰之心太多,恐本黨累及《時報》,此則誠有之?!保?7]狄楚青的這種“趨避”,未嘗不是其報人身份與黨人身份沖突并權衡選擇的結果。陳冷、包天笑、史量才對報人身份的認同更深,在辛亥革命后“息樓”眾人“做官的做官,受職的受職”時,仍選擇以報業(yè)為終生職業(yè)。
從《時報》的個案中,我們可以看出辛亥前后的報人們是如何借助報刊這一現(xiàn)代話語平臺參與到政治活動中的。他們不僅推動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給國家的政治進程和人們的社會生活造成影響,同時也改變了自身命運,在一定程度上構筑了傳統(tǒng)“士人”與新式“報人”相交織的自我身份,對后來報刊從業(yè)者的職業(yè)意識和價值觀念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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