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聰
(香港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部,香港)
在先秦儒家《詩》學(xué)的鏈條中觀照《孔子詩論》
陳穎聰
(香港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部,香港)
《孔子詩論》是距今大約2257年左右,即公元前三世紀的重要出土文物。它對《詩經(jīng)》學(xué)中的基本概念,如“風(fēng)”、“雅”、“頌”,“詩言志”,作出了明確的闡釋,在《詩經(jīng)》發(fā)展史上,是儒家詩學(xué)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在先秦儒家詩學(xué)的發(fā)展鏈條中,它在孔子與孟子之間補充了一個新的環(huán)節(jié),從而為研究先秦儒家學(xué)派對《詩》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過程,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孔子詩論》;“風(fēng)、雅、頌”;“詩言志”;孔子;孟子;荀子;毛詩序
上海博物館珍藏的《戰(zhàn)國楚竹簡》其中有《孔子詩論》(以下稱《詩論》)一篇,它雖然只是僅有一千多字的殘簡,但對《詩經(jīng)》的研究卻是一份重要的文獻①。本文擬從三方面對《詩論》作些思考和探索。
“風(fēng)”、“雅”、“頌”是今傳《詩經(jīng)》系統(tǒng)中的三個大類,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記載的“季札觀樂”中,我們已讀到這樣的完整結(jié)構(gòu)。然而,“詩”中的“風(fēng)”、“雅”、“頌”,在不同時期、不同學(xué)派當(dāng)中卻有不同的解讀。對這一組概念,《詩論》是怎樣認識的呢?
先看“頌”?!对娬摗分^“頌,旁②德也,多言后……;其樂安而遲,其歌申而尋,其思深而遠。至矣!”[1](第二簡)又云:“有成功者何如?曰:頌是也?!?第五簡)
什么叫“旁德”?《說文》曰:“旁,溥也、衍也?!毙煦C說:“從二闕,方聲?!倍豆沤褡ⅰ穭t說:“闕,觀也”,“登之則可以遠觀”。所以《正義》在解釋《禮記·聘義》“孚尹旁達,信也”這句話時,說:“旁者,四面之謂也;達者,通達之名也;信者,內(nèi)不欺隱者也。”準此,筆者以為,所謂“旁德”,就是綜合的、各方面之德。這樣的“德”,唯有廣開言路、招賢納士才可以建立?!稌ふf命》中的“旁招俊乂”,說的正是此義③?!对娬摗氛J為“頌”所反映的“德”是綜合的、各方面的,因為它能廣開言路,招賢納士,所以是“成功”者之言,更是后人生活和行動的楷模。至于“頌”在聲樂和辭藻方面的特點,則是“樂安而遲”、“歌申而尋”、“思深而遠”,是一種十分莊嚴、隆重的樂曲?!对娬摗穼Α绊灐钡慕忉?,所側(cè)重的是對完美人格的歌頌,是對事業(yè)成功者的贊美,這與先民緬懷先祖、歌頌先祖之功德,以激勵后人奮發(fā)圖強的原始意義是一致的。
那么,《詩論》的這一說法,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
我們不妨把它與《論語》作一個比較。《論語》對“頌”的理解,其所關(guān)心的則主要是“樂”聲的純與美。而所謂“純”,所謂“美”,自然就是以象征文武之德的“韶”音、“韶”樂作為標準的。這是一種在孔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難以聽到的樂曲,以致孔子偶然聽到這種樂曲后,即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發(fā)出“不圖為樂之致于斯也”(《論語·述而》)的感慨??鬃訉@種“盡善盡美”的“樂曲”是夢寐以求的,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重現(xiàn)并推廣這樣的樂曲,以致到晚年的時候,仍全力投入到對“樂”的維護和整理。
《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在《論語》中,我們雖然看不到孔子對“頌”的性質(zhì)所作出的明確定義,但他對“韶樂”的景仰,則是飽含著他對周先祖的緬懷?!白又^《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在孔子思想中,文武之德是崇高、偉大的,是他畢生追求的境界,但兩者之間卻又有“德”與“力”的差別,于是又有了“盡善”與“未盡善”的感慨。孔子這一道德的標準,與這個標準表現(xiàn)在對“樂”的態(tài)度,不但對其“正樂”的工作大有影響,甚至影響著后人對《詩》的研究?!对娬摗穼Α绊灐钡睦斫?,不但反映著它對“頌”的原始意義的接受,亦反映它繼承了孔子儒家對《詩》的音樂審美的取向,這就是一種既隆重又純美的樂。
當(dāng)然,對于“樂”,孔子所致力的則主要是鑒定和修正的工作。從《論語》留給我們的記載看,在孔子之時,他對“樂”所做的工作又僅限于“雅”、“頌”之樂。至于對“樂”再作進一步的研究,則很難讀到,至少可以說在《論語》中并沒有給我們這方面的提示。
在《論語》以后,對“頌”這種詩的體裁作出了研究和界定的,正是《詩論》“旁通”之說。此說又為后來的荀子發(fā)揮,荀子說:“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荀子·儒效》)荀子所說的“通”,顯然就是《詩論》中“旁”的另一個層次的說法。荀子認為,“頌”這一類詩,重在一個“通”字,即是用于通神人之志?!对娬摗匪^“旁德”的說法,在荀子中具體化為“通神人之志”了。而荀子這一說法則是與后來《毛詩序》的說法較為接近的?!睹娦颉吩唬骸绊炚撸朗⒌轮稳?,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詩》卷一)
這樣,對“詩”中“頌詩”的理解,我們從《詩論》中不但看到了對原始祭祀歌辭的肯定,亦看到了由它承接孔子的思路,而發(fā)展至《毛詩序》具有“神道設(shè)教”意義的痕跡。
再看“雅”。上文我們已經(jīng)指出《論語》中對“雅”、“頌”的認識,乃著重從“樂”的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的是“正樂”之聲。而在《論語·陽貨》中尚有一則關(guān)于“雅”的說法:“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這是更為明顯的對“樂”中之“聲”的關(guān)注。與“頌”的情況一樣,在《論語》中我們同樣看不到孔子對《雅》有過什么更進一步的意見。對《雅》的、有真正具體內(nèi)容的意見,我們在《詩論》中卻是讀到了?!对娬摗氛J為:“大雅,盛德也,多言……”(第二簡)很明顯,這是從“德”的角度來評論“雅”,對《雅》賦予了“道德”的內(nèi)容,而這又是為后儒所普遍接受的觀點。例如,孟子對《雅》雖然未發(fā)表過具有理論意義的意見,但他卻是注意了從“德”的方向去理解《雅》的。他在回答公孫丑對于《小弁》和《凱風(fēng)》之問時,便強調(diào)應(yīng)從儒家“仁”、“孝”的方向去理解這兩首詩,表現(xiàn)出他對“大雅,盛德也”的認同(見《孟子·告子下》,詳下)。故《孟子·告子上》曰:“孔子曰:‘為此詩者(按:指《大雅·烝民》),其知道乎?!视形锉赜袆t,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p>
這點在稍后的荀子那里,就表現(xiàn)得較為深入了。荀子認為:“《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荀子·儒效》)盡管與對待“頌”的態(tài)度一樣,荀子是從發(fā)揚“神人之志”的角度去看待“雅”,但卻是明顯地把“德”擴大到與“神人”的關(guān)系。因為荀子認為“神固之謂圣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荀子·儒效》)而這個“天下之道”、“百王之道”則是《雅》所以能“文”之、“光”之的根本依據(jù)。所以,后來《詩大序》說:“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睂Υ耍懙旅魇沁@樣解釋的:“據(jù)盛隆之時而推序天命,上述祖考之美,皆國之大事,故為《正大雅》焉?!边@一說法可以理解是由《詩論》的“盛德”,至荀子的“神人之志”這一思路發(fā)展的結(jié)果。
關(guān)于“風(fēng)”?!对娬摗氛f“‘殘民而怨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fēng)是也?!?第四簡)“其納物也溥,觀人俗焉,大斂材焉;其言隱,其聲善。”(第三簡)也就是說“風(fēng)”詩是來自民間生活的聲音,是對于民間風(fēng)土人情的唱詠。應(yīng)該說這是深得“風(fēng)”詩本來面目的,它反映了當(dāng)時人們對“風(fēng)”詩原始階段的樸素認識,這種認識還未有刻意地染上政治道德的內(nèi)容。對于“風(fēng)”詩,春秋以前雖有所引用,但為數(shù)尚不多,至于對其作出理論上的概括和肯定,在春秋或春秋以前的文獻中,筆者還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的記錄。例如,不但《左傳》沒有對“風(fēng)”詩作出理論上的界定,《論語》中同樣也沒有對“風(fēng)”作出明確的解釋。一直到后來的荀子才有“《國風(fēng)》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nèi)于宗廟。’”(《荀子·大略篇》)的說法。顯然在荀子的理解中,“風(fēng)”已離開了其原始的、樸素的意義,而帶有“神權(quán)”政治的含意。荀子的這一觀點,無疑影響了后來的《毛詩序》。《毛詩序》曰:“風(fēng),風(fēng)也,教也。風(fēng)以動之,教以化之?!庇终f:“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边@已是明白地引導(dǎo)讀者要從教化的意義上去理解“風(fēng)”詩的內(nèi)容。
我們知道,“風(fēng)”、“雅”、“頌”是今本《詩經(jīng)》組成的三大部分,對“風(fēng)”、“雅”、“頌”的不同認識,以及這三者在“詩”中的不同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可反映出“詩”在其結(jié)集的過程中編纂者的思想傾向。誠然,“詩”最早出現(xiàn)在什么時候,我們已無從求證,但正如學(xué)者所指出,在我國上古時期“詩”已開始了它的創(chuàng)作和流行。而我們今天所讀到的《詩經(jīng)》,據(jù)學(xué)者考證,其最早的原始形態(tài)亦出現(xiàn)在商代。這些在民間或士人中創(chuàng)作、流行的“詩”,通過后來“采詩”與“獻詩”的制度,逐漸為官府所保存,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寶庫?!霸姟钡牧餍信c傳播,可以說是來源久遠的。《尚書》中《堯典》與《金縢》就有“詩言志,歌永言”的說法,并記錄了周公作《鴟鸮》之事??梢哉f,至少在周初,甚至更早的時間,“詩”即受到官府的重視。《竹書紀年·康王》有“三年,定樂歌,吉,禘于先王”的記載④。這里所謂“定樂歌”,顯然就是把祭祀先祖的樂歌確定下來。不容置疑,這當(dāng)中必然包括樂曲、歌辭及其體制。這也就是“詩”中所謂的“頌”。換言之,在西周早期,即“詩”流傳的早期,“頌”是首先得到人們的關(guān)心和重視的。這不但是因為我們在《竹書紀年》中看到了以官府文化為主導(dǎo)的、官方因祭祖而“定樂”的事實;更重要的是,《竹書紀年》的記載,說明了在西周的官府文化中,“頌詩”其實是“祀與戎”這種在當(dāng)時的“國之大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頌”詩理所當(dāng)然地為人們所首先關(guān)注。在春秋以前,人們引詩、用詩,均為“頌”與“雅”,而未有見于用“風(fēng)”者?!帮L(fēng)”詩之被人們重視和使用,主要是東周以后的事。所以孔子在敘述自己對“詩”的整理情況時也只是說:“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孔子對待“詩”,只推崇“頌”與“雅”,而不涉及 “風(fēng)”。他談“鄭聲”,是因為“惡鄭聲之亂雅樂也”(《論語·陽貨》)。他推崇《周南》、《召南》是因為周公、召公的緣故,是其“從周”的心理所使然。筆者認為,孔子對“詩”的認識,是一直沿著康王以來官府文化所持的態(tài)度的;但由于孔子所處的具體環(huán)境,他對西周政治文化的景仰和渴望,于是又使他對“二南”之聲產(chǎn)生出了特殊的感情。然而,隨著禮壞樂崩、文化下移的出現(xiàn),作為民間唱詠的“風(fēng)”,就逐漸為士人所認識和重視,并成為春秋以后官府文化的一個嶄新內(nèi)容。就春秋時期而言,“風(fēng)”詩為士人所引用,自隱公年間開始,其數(shù)量不斷發(fā)展、增加,至襄、昭之際而鼎盛。季札在襄公二十九年到魯國觀樂,演出的次序便是“風(fēng)”、“雅”、“頌”,這是與康王以來的情況大不相同的。應(yīng)該肯定,季札所觀到的“樂”已不是原始狀態(tài)的官府之樂,而是隨著周代政治文化的衰敗,在新的環(huán)境下進行重新組合,所產(chǎn)生出的另一新的系統(tǒng)?!对娬摗吩谡撛姇r,不但承認了“風(fēng)”詩,并論述了“風(fēng)”,而所采取的則是“風(fēng)”、“雅”、“頌”這一不同于西周官府文化的排列。當(dāng)然這一排列的內(nèi)容也是有異于《論語》僅談“雅”、“頌”之聲的,即既有異于孔子而又較孔子有所發(fā)展了的。
詩歌作為人們表達自己情志的一種文學(xué)形式,是自古以來已為人們所認識的。對這一認識,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例如,襄公二十七年,叔向就曾經(jīng)說:“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笨鬃佑凇墩撜Z·季氏》中亦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比欢?,《論語》中所謂“言”者,更多的是把“詩”作為一種社交的工具,孔子所強調(diào)的是:“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這種把“詩”作為社交政治活動的工具的態(tài)度,應(yīng)該說是“詩言志”這一命題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一種特定的態(tài)度。直言之,則是當(dāng)社交政治活動成為了某一類人的主要生活內(nèi)容時,他們在追求語言的表現(xiàn)力的同時,就往往從“詩”中找尋表情達意的語言??鬃右簧鷱氖律鐣位顒樱运选霸娧灾尽本唧w化為“詩”與“政”、“詩”與“專對”的關(guān)系,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之后的孟子在對“詩”的認識上就顯得與孔子有所不同了。他一方面肯定了“詩”與“志”的關(guān)系,說:“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孟子·萬章上》)又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萬章下》)顯然,孟子之所謂“志”,已經(jīng)不僅僅是作“詩”或用“詩”者原本之“志”,其中亦包括讀“詩”者對“詩”的理解和認識,而這種認識又是以不違背詩中的原本意義為前提的。所以朱熹說:“逆者,等待之謂也。如前途等待一人,未來時且須耐心等待,將來自有來時候。他未來,其心急切,又要進前尋求,卻不是以意逆志,是以意捉志也。”[2]。另一方面,孟子還十分重視《詩》的勸諫作用。他認為作為文藝作品的詩,對社會向善風(fēng)氣的形成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在《孟子·告子下》中,孟子與公孫丑有一段頗具代表性的對話: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泵献釉唬骸啊缎≯汀分梗H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fēng)》何以不怨?”曰:“《凱風(fēng)》,親之過小者也?!缎≯汀罚H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泵献訌钠洹叭收?、“孝道”的政治道德出發(fā),引導(dǎo)人們讀“詩”,理解“詩”,從而實現(xiàn)“詩”的勸諫、教化的功能。
可見,孟子是力圖從“仁政”的視角去理解“詩”、認識“詩”的。而他的關(guān)鍵便是對“詩”留下更多讓讀者理解的空間。他發(fā)現(xiàn)“詩”的意義不但要有作者之“志”,更要有讀者之“志”,而讀者之“志”又往往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和重要。那么,在“詩”這一問題上,《詩論》又是如何說的呢?它首先肯定了孔子關(guān)于“《詩》亡隱志,樂亡隱情,文亡隱言”(第一簡)的說法。然后又說“《詩》,其猶旁門與”。這里的“旁”字,與上文“旁德”的中的“旁”字,意義是一致的。所謂“旁門”,指的是廣大、四達之門,即聯(lián)絡(luò)四方的要樞。這是出現(xiàn)在第四簡中的文字。根據(jù)李學(xué)勤先生的研究,第四簡與第五簡前一部分的文字應(yīng)連讀,其文為:“曰:《詩》,其猶旁門與?……殘民而怨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fēng)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是也?!谐晒φ吆稳??……曰:頌是也?!笨梢姡对娬摗氛J為,“詩”不但是“言志”的,更可以通過所言之“志”,了解四方民情,起到安邦定國的作用,這顯然是與《論語·子路》“授之以政”,“使于四方”的說法有聯(lián)系的,亦是《陽貨》中所謂“興觀群怨”的具體展開。由此可以看到,《詩論》的作者在對于什么是“詩”的問題上,是接近孔子的,且與孟子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譚德興先生認為“在《孔子詩論》中‘志’已經(jīng)成為詩歌解說的重要切入點”[3],是有一定道理的。
《關(guān)雎》是今本《詩經(jīng)》之首篇,歷來為人們所重視。《論語》對《關(guān)雎》的論述主要是從《關(guān)雎》之樂與人的關(guān)系的角度出發(fā),重視其“中和”之美,指出“《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把笱蠛跤铡?《論語·泰伯》)!這里盡管可以理解為具有“禮”的內(nèi)容,但畢竟是沒有明白說出來的?!对娬摗穭t既繼承了《論語》對《關(guān)雎》之“樂”的看法,同時又進一步對《詩》的辭義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第十四簡中,對《關(guān)雎》的意義是這樣說的:“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边@明顯是《論語》以“樂”說詩的一路。但同時《詩論》第十簡又說:“《關(guān)雎》以色喻于禮。”第十一簡則說:“《關(guān)雎》之改,則其思益矣?!钡谑啠骸昂?,反納于禮,不亦能改乎?”這已是超越了“樂”的思路,明白地從“禮”的方面去理解《詩》,對《詩》賦予了更多的倫理道德的內(nèi)容了。
《詩論》中明確地以“禮”的規(guī)范去理解《關(guān)雎》之色,這一既繼承、又超越了《論語》關(guān)于“不淫”、“不傷”的認識,是得到后人肯定與繼承的。例如《毛詩序》就這樣說:“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愛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薄对娬摗匪f的“色”,在《毛詩序》中具體化為“淑女配君子”;所說的“禮”,則具體為“進賢”、“思賢才”、“無傷善之心”,用《毛詩序》的話來說,就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
《詩論》中對《關(guān)雎》的論述,我們在孟子、荀子的著述中找不到相應(yīng)的說法,但荀子把《詩》提高到“禮”的高度,則是可以肯定的。他說:“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荀子·勸學(xué)》)荀子認為,不能為讀《詩》、《書》而讀《詩》、《書》,必須從中體會出“禮”的意義,并以“禮”作為理解《詩》、《書》的根本依據(jù),才能有所收益。例如,他把《小雅·采菽》“匪交匪舒,天子所予”這個句子,理解為“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荀子·勸學(xué)》),明顯是修身守禮的說法。而這應(yīng)是與《詩論》的思路一脈相承的?!对姟吩谲髯铀枷胫幸丫哂腥寮医?jīng)典的地位,他指出:“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tǒng),《詩》、《書》、《禮》、《樂》之分乎?!?《荀子·榮辱》)他認為,《詩》不但應(yīng)與《書》、《禮》、《樂》相提并論,而且同樣是儒家“道”、“統(tǒng)”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從這點上說,《荀子》又是較《詩論》深刻的。
至于《詩論》與《毛詩序》的關(guān)系則十分清楚。例如《漢廣》,《詩論》曰:“《漢廣》之智,則知不可得也。”(十一簡)《詩小序》則有云:“《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边@“求而不可得”與《詩論》“知不可得也”,顯然是相通的,兩者均認為這些詩是發(fā)自善良的內(nèi)心,約束于禮義道德之中,盡善盡美,是常人所不可企及的。只是《詩小序》比《詩論》說得更為具體、詳盡罷了。
再看《召南·甘棠》,《詩論》第十五簡說:“敬愛其樹,其報厚矣!《甘棠》之愛,以召公?!钡诙暮喺f:“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倍对娦⌒颉穭t曰:“《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詩論》是美“其人”,《詩小序》是美“召伯”,二者是相當(dāng)一致的。
先秦儒家《詩》學(xué)自《論語》始,后經(jīng)孟子、荀子的發(fā)展,中間則有《詩論》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并不同程度地影響到漢代《毛詩》中的“大小序”?!对娬摗返某鐾粒a充了先秦儒家《詩》學(xué)承傳中十分重要的一環(huán)。
注釋:
①參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本文凡引及《詩論》以及其他出土竹簡,均列出竹簡編號,不再標示頁碼。
②簡文“旁”字,李學(xué)勤《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詩論〉分章釋文》中標作“平”,此從周鳳五先生的意見(見《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解》,載《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四簡“旁門”,同此。
③周鳳五先生解釋《詩論》第四簡:“詩,其猶旁門與”,說“旁門,四通之門”。周先生以“四通”釋“旁”,甚是。參見周鳳五《〈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釋》,《簡帛研究》網(wǎng)站2002年1月16日。
④關(guān)于《竹書紀年》,過去研究者一直認為它是偽書,不可作為史實的根據(jù)。馬銀琴則認為:“康王時代,無論從重農(nóng)息民的統(tǒng)治思想看,還是就具體禮制、樂制的轉(zhuǎn)變而言,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由周公、成王時代向昭王、穆王時代過渡的特點;‘三年定樂歌’的活動,則是在禮制、樂制上承接上代的直接舉措。因此,從周代禮制的發(fā)展?fàn)顩r來看,今本《竹書紀年》關(guān)于康王三年定樂歌的記載是可信的?!眳⒁姟段髦茉缙诘膬x式樂歌與周康王時代詩文本的第一次結(jié)集》,載中國詩經(jīng)學(xué)會編《詩經(jīng)研究叢刊》第二輯,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版。
[1]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朱子語類:卷十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6:180.
[3]譚德興.試論《孔子詩論》的性情觀[J].武陵學(xué)刊,2011(1):89-95.
(責(zé)任編輯:田 皓)
OnConfucius’PoeticsAgainsttheBackgroundofStudyofBookofSongsinPre-QinPeriod
CHENYing-cong
(Division of Humanities,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ongkong ,China)
The unearthedConfucius’Poeticswas made about 2257 years ago. It is the product of theConfucianpoeticssystem and interprets clearly some concepts in Book of Songs such as “Feng”, “Ya” , “Song” and “Poem expressing ideal” . It links Confucius and Mencius in the development ofConfucianpoeticsin Pre-Qin period and can provide some important clues for the study of Confucian school’s development and innovation of Book ofsongs.
Confucius’Poetics;“Feng, Ya, Song”; “Poem expressing ideal”; Confucius; Mencius; Xun zi;the preface of Maoshi
I206.2
A
1674-9014(2012)01-0119-05
2011-11-17
陳穎聰,女,廣東廣州人,香港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部博士研究生,香港教育學(xué)院中國文學(xué)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助理,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