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女青年魚玄機

君子心

晚唐，咸通年，鄂州，漢江船頭，美麗女子。

她在等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她以為值得等的男人。

那個男人告訴她：“你且去江陵躲一躲，我想辦法，俟后就去跟你會面。”她就知道不好了，女人的直覺總比男人準(zhǔn)，她知道。

他本來就是有妻子的，而自己，其實只是一名外宅婦。

外宅婦的夢想

在封建社會，女人的等級是這樣劃分的：妻、妾、外宅婦。前兩者都是有名分的，而后者是見不得人的、“非法”的、沒有任何名分的，是正宗的古代“小三”。

男人的妻妾世界里，最慘不過外宅婦，因為她們?nèi)狈ψ罨A(chǔ)的保護—名分。連她們生養(yǎng)的孩子，除非“丈夫”家族承認(rèn)，否則也無法認(rèn)祖歸宗。

可惜，魚幼薇一輩子也沒明白，她還是希望能進入那個家門，能讓那個家族承認(rèn)她這個外宅婦，能跟這個男人安穩(wěn)廝守一輩子，但是，那個女人不同意。

“夫人妒，不能容”。沒有女人能容得下這個，明路買的，也就忍了；不告而娶，其實是侮辱。于是，她連踏進男人家門的機會都沒有。

只是，她并不甘心，隨后追隨到了鄂州，但是男人只讓她隔江而居。許是剛剛離別的緣故，即使正妻不許，男人依然忍不住過來偷偷相會。恩情還在，鴛鴦重續(xù)，喝酒吟詩，仿佛歡愛如從前。

只是，大部分時間確是寂寞而孤獨的，不斷流浪、不斷徘徊，到處游覽，談?wù)勄?，看看書，抱著渺茫的希望，堅持著一份自以為是的，賭注。

因為，她很漂亮，這個男人也真心喜愛她的美貌。更重要的是，他是進士，她有文采；他能才高八斗，她也能吟詩作對。她希望，有另外一種東西，可以永遠(yuǎn)羈絆他們—那種叫作“真愛”的東西。

她想賭，押注就是那個男人，或者說那個男人的靈魂（如果有的話）。

可是她失望了，這個男人讓她去江陵，去一個離他自己更遠(yuǎn)一點的地方，他告訴她，他會去找她的。她順從地離開了，她一直說服自己，那個男人一定會來找她的，可是同時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她失敗了。

在那個時代，才華與美貌，根本就不是家世宗族的權(quán)威的對手，靈魂之愛更敵不過社會理性；或者，在這樣的一個以生存作為基礎(chǔ)的社會里，生命，本來就一直在生活面前，一敗涂地—那個男人最終，還是屈服于了現(xiàn)實。

那個男人叫李億，進士出身，知識分子，與名門望族聯(lián)姻。

那時，唐朝，望族，是每個知識分子的夢想。

男人在原點

李億出身貴族。

一個社會中人，是不可能不受律法約束的。

唐代的律法這樣規(guī)定婚姻：“人各有耦，色類須同?！币馑际侨吮仨毟约和壬矸莸娜私Y(jié)婚，而不同身份的人通婚，將遭受律法的懲罰。

李億，貴族；魚幼薇，出身娼門，身屬賤籍。他們之間橫著一條律法的鴻溝，通婚簡直是妄想，某種程度上，甚至作為地位卑賤的外宅婦都是高攀，人家李億的正妻不同意她進門，不同意得如此理所當(dāng)然。

一個社會中人，不可能不顧及社會風(fēng)尚。

在晚唐，門第婚姻依然是社會風(fēng)尚的主流。

并且到了中晚唐，社會政治形勢的發(fā)展使得皇族不得不重新對幾個舊貴族妥協(xié)，采取又打又拉的政策，《新唐書》載唐文宗就這樣感嘆：“民間修昏姻，不計官品而尚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

連天子都向故舊貴族屈服，何況李億？一名進士子弟是不可能不顧及前程的。

而無論對于貴族士子，還是庶族士子，要想金榜題名，要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門第婚姻將是一個有力的工具。貴族子弟自然希望強強聯(lián)合，即使是庶族，也希望能借由婚姻進入上層社會，進而發(fā)展自己的仕途前程。

李億妻子，為名門望族之女，是他仕途前程的一個有力支援，他是絕對不可能為了魚幼薇得罪老婆的—因此，橫在魚幼薇面前的，是法律禁忌，是風(fēng)俗禮法，是作為士子的仕途前程。一個具有社會理性的男人會怎么選？

男人，千古以來的社會標(biāo)準(zhǔn)沿襲就決定了的，其婚姻愛情的根基就是功利主義的需要，他的矛盾不是哪個更好，而是哪個他更“需要”—那么，哪個他更“需要”？這場賭局，從開始，就注定失敗。

可是，他跟魚幼薇又是什么？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找到理由—士人風(fēng)流。

盡管李億當(dāng)時是認(rèn)真的，在偶然的靈魂碰撞里。只是，當(dāng)回到家，回到從前的慣性思維里，這場愛情慢慢變質(zhì)了。他無法解釋自己的沖動，憑借自己的思維，也無法理解那種生命相愛的祭奠—對于那個有限的靈魂來說，不過火花而已；當(dāng)火花熄滅時，當(dāng)無法解釋時，社會風(fēng)氣給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避難所，一個很好的借口。

士人冶游，風(fēng)流罷了，只不過，是認(rèn)真的風(fēng)流。

人在面對過去的經(jīng)歷的時候，只有真正的定性才能真正地忘卻。當(dāng)李億找到“風(fēng)流”這個歸結(jié)點時，這段經(jīng)歷就不再是所謂浪漫愛情，而僅僅是一時誘惑，很快，他回到了自己的社會慣性里，留下了無路可走的魚幼薇。

抉擇破滅之后

一名外宅婦，一名出身娼門的外宅婦，雖然沒有來得及迎客送往，可是被男人拋棄了會怎樣？

很多人把那首《贈鄰女》看作她性情轉(zhuǎn)折的開始，認(rèn)為她在被棄之后，終于女性意識覺醒，艷旗高幟，決心報復(fù)男人報復(fù)人生，于是過著近似娼妓的女冠生活。這是錯誤的。

如果她想報復(fù)男人，回到娼門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而去道觀做女道士卻未必好玩。因為按照唐朝當(dāng)時的倫理風(fēng)俗，娼妓跟男人交接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女冠跟男人發(fā)生感情是不太被允許的，起碼是暗地里的事情。她如果真的像很多傳奇小說或者流行版本說的那樣，大張旗鼓地在道觀張貼“魚玄機詩文候教”，公開接客，那么很有可能先招來的不是男人，而是衙門捕快。

當(dāng)時的魚幼薇并沒有想報復(fù)男人，而且那首鄰女詩，也并不是在她轉(zhuǎn)身時寫的，她當(dāng)時還是個沒有什么經(jīng)歷的姑娘，雖然天資聰穎，但是畢竟磨難不多，李億的拋棄，對她來說，僅僅是一次理想的破滅而已。

理想破滅之后，魚幼薇選擇了逃避。“破瓜之歲，志慕清虛。咸通初，遂從冠帔于咸宜”—無論后世多少演繹，這個最近于她時代的記載，某種程度上更真實。那個時候，魚幼薇是真誠的，她真的想加入宗教，想在成仙入圣的渺茫里，尋找到自己的心靈歸宿。

而道教，是最好的選擇。

魚幼薇選擇道教，還有一個很不帶顏色的原因：經(jīng)濟基礎(chǔ)。

被李億拋棄，斷絕了經(jīng)濟來源，魚幼薇曾經(jīng)掙扎過，或者應(yīng)該說是，求助過。因為李億是通過另外一個男人認(rèn)識她的，這個男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晚唐大詩人溫庭筠。有人考證說，溫很早以前就認(rèn)識了魚幼薇，憐惜其才，但是一直以貌自卑，加之年齡懸殊，因此不肯接受魚幼薇的感情，最后把她移交給了貴族公子李億。

我們很難確定這幾個人的私密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但是從魚幼薇后來的詩作里，可以看出在她出家之前，是認(rèn)識溫庭筠的。她出身娼門，而溫庭筠是有名的風(fēng)流才子，二人認(rèn)識的幾率很大；而從李億把她娶為外宅婦來看，她似乎應(yīng)該不是溫庭筠的情人之類，否則不會被推薦給李億。大概是彼此欣賞的好友；至于溫庭筠的心思，很難說。

但是要說溫庭筠有這種想法，也是有可能的。這位大才子雖然出身名門貴族，為唐初宰相溫彥博的六世裔孫，但到他父親時家世己經(jīng)衰微。他本人雖“弱齡有志”、才思敏捷，卻“徒思效用”，畢生未能考取進士。

空有濟世之志，卻無報國之門，偏偏熱衷仕途，多次上書以求引薦，也僅作過巡官、縣尉、國子監(jiān)助教之類的小官，并遭到一貶再貶。

這位才子的一生，是個典型儒家士子的悲劇。有才氣、有志向，卻把自我價值唯一性的指向定在了廟堂仕途，想“達則兼并天下”，認(rèn)為這樣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上谕硖七@樣的亂世，朝廷腐敗、皇帝昏庸，自己又不肯屈尊從俗講求策略，想以偏激的姿勢來反抗來自社會與命運的不公，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扭正許多無奈，自然不能為時勢所容，于是，他徒然顛沛流離于仕進之途，最后抱恨而死。

這樣一個不得意的社會邊緣人，因為對于主流的不認(rèn)同，反而能低下身來認(rèn)真注視魚幼薇這樣的底層婦女。只是，自身飄零，又熱衷仕途，他娶不了她，又不能低看了她，只能把她介紹給更合適的男人。而他也沒想到，李億會這么薄情，這個包袱被甩了回來。

魚幼薇被拋棄以后，并非很簡單地選擇入道。她是掙扎過的，畢竟，她還小，世俗對她還構(gòu)成誘惑，在世俗的選擇里，如果不愿再回娼門，只能再找個人家—她向溫庭筠伸出了手。

這個男人，曾經(jīng)給予了她真正的理解與尊重，也曾給予了她一個幸福的期待，她把他當(dāng)做兄長一樣來敬重，只不過，現(xiàn)在她也顧不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了，無論出于情感上的孤寂還是生活上的困窘，她都必須行動。

她寫了一首詩，一首哀求和示意的情詩：“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fēng)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閑終遂愿，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彼谇笾?，也在求愛。但是那個男人沉默了。

他的詩詞都沒有一首是明顯寄給魚玄機的，他是狂妄不羈風(fēng)流浪蕩，但是哪怕那種偏激的反叛，也是一種入世的愛罷了—那個時候，他正做國子監(jiān)助教，這是他一生里做過的最大的官，那些渺茫的抱負(fù)又從心底里隱隱燃起，事業(yè)正起步，誰不希望自己的仕途里有一個有所增益的名門？他不能娶她。

再說他本來就聲名狼藉，這把年紀(jì)好不容易混了這個職位，正要乖乖做好學(xué)生，無論出于官聲還是名聲，他都不敢娶她，哪怕納妾都會感到無顏和尷尬—那是豪族李家的棄婦，讓人笑話。男人，尤其是文人，其實也就這點膽量。但是畢竟，他還是尊重她的，于是建議她入道。魚幼薇屈服了。

愛情的幻滅、求助的被拒，她灰心了。原來，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根本拗不過，掙扎了一場，眼見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失敗。她是魚幼薇，出身娼門，命中注定。

紅塵轉(zhuǎn)身

但“冠帔于咸宜”卻并非那么簡單，因為“冠帔”的對象可是當(dāng)朝國教，現(xiàn)在咱們想“先進”還得考察培養(yǎng)呢，何況那個時候，道教已經(jīng)被高舉到皇族本家的程度。

因為是自家親戚的緣故，李唐皇室的公主們開始前赴后繼地入道，先后有11位出家做了女道士。既然跟公主一起做了“同道中人”，素質(zhì)自然不能太差。

在唐朝，很多人入道是為了樣式繁多的好處。

唐代對于正式度為道士者是有優(yōu)惠政策的，“凡道士給田三十畝，女冠二十畝”，甚至還能免除租稅課役，脫離賤籍，擁有奴婢使喚。此外，作為女冠，還可以脫離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羈絆，借求仙訪道，游歷洞天福地，假給人誦經(jīng)講法的機會，自由地結(jié)交異性，最后，還能去病攘災(zāi)，祈求長生……

自古以來，在巨大的利益之前，假裝信仰的人很多；思想，又是最難界定的事情。唐王朝的統(tǒng)治者們是這么解決的：程序與考試。

那個時候，雖然崇尚文采，但是識字的人畢竟不如現(xiàn)在多，政府規(guī)定了嚴(yán)格的程序與考試內(nèi)容來淘汰眾多居心不良者。

在當(dāng)時的社會條件下，要精通《老子經(jīng)》與《度人經(jīng)》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都很難做到，識字機會少的女人就更難做到了—唐朝的女冠子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低于佛教的比丘尼，就是這個道理，門檻太高。

此外，淘汰條件還有，嚴(yán)禁私自入道，必須要由政府批準(zhǔn)，領(lǐng)取由尚書省祠部頒發(fā)的度牒，才算成為合法的道士，稱為正名道士。

很嚴(yán)格，可是魚幼薇通過了。她應(yīng)該熟讀了《老子經(jīng)》和《度人經(jīng)》，又有師傅帶領(lǐng)，并且通過了政府的審核，才正式成為長安咸宜觀的女道士，更名魚玄機。

魚幼薇出身低微，又作為一名棄婦舉目無親，道教給予她的不僅是一份精神的慰藉，同時，也是一份經(jīng)濟上的支持與擺脫舊身份的機會；但是說到是為了跟男人自由交往，應(yīng)該是沒有，起碼當(dāng)時沒有。她在那種境遇下，還沒有那么多心思揣摩如何跟男人交往，因為她的生活里缺少很多東西—一個人在困難的境遇里，欲望一定不會是伸張型的，棄婦如她，第一必須解決的是生存，其次是幻滅之后的失重。

她是真心求道的，當(dāng)時。

另一種誘惑

在魚幼薇成為魚玄機后的一段時間，她試圖像那些傳說中的女仙，或者真正的女冠榜樣一樣去生活：遠(yuǎn)離塵世，獨居靜修，尋仙訪道，以求長生，結(jié)交道友，共研道法……她的很多詩歌，反映她確實這樣清修過。道教真的給予過她世外的撫慰，在流連山水時，在覓天地道中，當(dāng)清虛看物，觀照自身時，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盡是，生生不息—所謂“圓首含氣，孰不樂生而畏死”。

那個時候，她曾經(jīng)快樂，清凈而快樂過。

當(dāng)魚玄機開始適應(yīng)、并且習(xí)慣這種道士生活時，當(dāng)她真的在塵俗之外尋求自我的超越時，命運，卻又?jǐn)[出了另外的出路—“風(fēng)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她意外地出名了。

唐代婦女雖然普遍素質(zhì)很高，但是并不意味著大多數(shù)文采斐然，從中唐開始，關(guān)于婦德的教育就從開放走向了保守的儒家，女子無才便是德，真正讓人贊賞的是自貶自抑，以內(nèi)言不出為戒，以“不以才炫”自律—這也是她魚幼薇籍籍無名的原因—那個時候，為人婦，即使有才華，有容貌，因為還沒來得及在娼門下海，也傳揚不到那里去；而現(xiàn)在，她是一名女冠子。

她終于可以自由行走，自由作詩。一個如花美女，又是才華橫溢的才媛，又是自由身份的女冠，招點蜂引點蝶，也在情理之中。

更何況，現(xiàn)實條件也提供這種可能：雖然唐代對道教管理制度很嚴(yán)格，但是人性總能在規(guī)范之外膨脹出些許另類來。社會風(fēng)氣的開放讓一部分女冠跟士人交往成為“潛時尚”。上層有公主們游仙時，往往伴隨著一堆文人吟詩作對，甚至放浪謔情；下層又有李冶等很多另類女冠做榜樣，加之中晚唐狎游之風(fēng)盛行，士子們在趕考交游的時候，特別愛住在寺廟道觀，尤其是女冠生活的道觀—雖然皇帝也試圖禁止過，但是，制度歸制度，社會風(fēng)氣很難因為某種法令而改變，文人們出行時候照舊愛往女觀跑。

道觀，有士子隔壁而居；出行，有從游的時尚。世俗的另外一種誘惑，像頭獅子一樣蹲在魚玄機命運的門口。

試圖清醒

成功，是考驗，但是最艱難的考驗，是成功以后。

魚玄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這么受人追捧，而且，不是俯仰皆取悅于人的歌妓式的追捧，而是真心為她的美貌和才華傾倒：詩作，沒寫幾天就傳遍了文人圈子；容貌，沒做什么就引得眾多人來拜訪—男人，居心不良和居心很良的各樣男人。她驚異地看著這一切，沒想到自己居然這么有魅力、有價值，不再受人輕賤、被人拒絕和拋棄，取而代之的，是見一面而不得的高貴。

被人追捧，其實是件可怕的事情，托身道門的魚玄機，有點迷失。

后代古人說，唐朝女冠如娼。其實這是一種誤解，誤解起源于大家不太了解當(dāng)時的風(fēng)尚和道士制度。

首先，她不靠男人吃飯，女冠是有一定的經(jīng)濟來源的；娼妓的衣食父母，就是男人—這很重要，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地位的平等。

其次，也是更為重要的一點，當(dāng)時女冠交際并不是社會風(fēng)俗的主流，人們對風(fēng)流女冠的生活方式其實并不接受—當(dāng)時的風(fēng)流女冠就像現(xiàn)在的包二奶、婚外戀、一夜情，有是有，但不是社會的主流。相對的，后人推測的魚玄機大張艷幟，貼在門口“詩文候教”也是純粹意淫，就像現(xiàn)在有人在自己腦門上貼著“我要一夜情”上街閑逛—你敢嗎？

千萬不要忽視風(fēng)范的作用，誰都想要在常軌里安穩(wěn)的生活，魚玄機也是個凡人，她不能不顧忌。

于是，在眾多的追求者前，在主流價值的壓力前，在曾經(jīng)的清凈快樂前，魚玄機開始不斷掙扎。

投降紅塵

同樣身為風(fēng)流女冠，李冶和魚玄機的詩是有些差異的：李冶相對來說境界更曠達，思維更理性；而玄機的詩作，卻充滿了感情，即使是清凈的，卻也還是熱烈的，這樣一個女人，是不可能不被世俗誘惑的—而作為一名多愁善感的文藝青年，即使能抵擋世俗，感情，也將是她致命的軟肋。

其實在那個時代，那種處境下，不愛任何人，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可惜，她是魚玄機，是文藝女青年魚玄機，世俗如果還能讓她勉強抵擋，但是，愛情面前，防線終于徹底崩潰。一個女人只不過受過一次傷害，還不足以讓她看透人性。世俗那么喜氣，感情那么可愛，她還依稀記得跟李億恩愛的那段美好，就這么投入寂寞的仙道世界，她舍不得。

她投降，并且轉(zhuǎn)身。

她愛上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同樣姓李。

她在尋求從前感情的影子，而那個男人，可能也跟李億有著某種相似的特點，她動心了，她成了“風(fēng)流女冠”—世人鄙視的那種。

她跟那個李員外的感情，并不長久，很快斷裂以后，她沒有像之前那樣痛苦不堪。又找到了新的愛人之后，她突然覺得，她再也不必像一般女性那樣，當(dāng)面臨愛情或婚姻的變故時表現(xiàn)出無限的哀怨、幻想。破滅之后，又往往歸咎于命運，陷于宿命論、禁欲主義或苦行主義中來解脫，所謂“逆來順受”和“柔和貞順”……原來，自己也可以跟男人一樣去愛。

盡管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覺醒，但是憑借本能，她感到了一種驚喜，一種釋放，一種快樂—“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那可不是淫蕩聲明，而是一顆暫時獨立了的靈魂，突然站在了圓心中間的，得意洋洋。

她可以挑男人，而不再是男人挑她。并且，她不是娼妓，她不靠男人養(yǎng)活。這是夢嗎？

也許，不是夢。于是，魚玄機帶著那激情洋溢的才情與銳氣，滑出了常軌，滑出了地球，滑向了越來越遠(yuǎn)的地方。

再難回頭

但是不知為什么，歡愛過后，更多的，是凄涼：“自嘆多情是足愁，況當(dāng)風(fēng)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

男人，畢竟還是屬于別人的，他們終究要回歸塵世，回歸他們的家；那么多，不過露水姻緣。她知道，也不能不知道。

其實像她這樣的人，“老大嫁作商人婦”，也很容易，隨便找個有錢的商人做妾甚至做妻，都不難；只是她渴望的，是真心真意的心靈相通，而那些跟她貌似心靈相通的男人們，又不可能娶她。

這個夢，看似繁花似錦，絢爛無比，只是，為什么需要這么多凄涼來鋪墊？

人最可怕的境遇不是得不到，而是看得到，卻得不到。

魚玄機看得到，士子們把她當(dāng)朋友，當(dāng)愛人，當(dāng)人。但是她不明白，那些口口聲聲說愛她寵她的男人，為什么不肯娶她，為什么不肯為她留戀，哪怕是朋友，也皆成過客，他們永遠(yuǎn)如煙花燦爛，卻又如流星而過，永遠(yuǎn)得不到。

她魚玄機的這種生活方式為社會風(fēng)氣所不容，雖然繼續(xù)走了下去，但不得不說，內(nèi)心還是焦慮的。她飽讀詩書，知道什么叫禮義廉恥，這個平臺，招引的是知己，但更多的是不三不四的蜂蝶。

她想解釋，想跟懂她的人說，自己并不是濫交，而是“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而是“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她是認(rèn)真的，那種感覺，那種境地，她是認(rèn)真投入，認(rèn)真美好的，她不是一個娼妓，一個濫交的女人。她解釋給別人，也在解釋給自己聽。

但是在別人眼里呢？“然蕙蘭弱質(zhì)，不能自持，復(fù)為豪俠所調(diào)，乃從游處焉。于是風(fēng)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者，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xué)輩自視缺然……”不過是一個不能安心修道的放蕩女道士而已。

一旦習(xí)慣某種生活方式，某種生活態(tài)度，尤其是鑲嵌著浮華的那種，人是很難改變的，墮落了的人，很難再回頭。因為，本來已經(jīng)一無所有，在拋棄社會規(guī)范與道德良心之后，也只有那點點浮華的慰藉，能讓他們覺得一絲溫暖，如果連這個也要失去，他們害怕，也不敢。

爆破點

所謂“為君一日歡，拼將一生休”，已經(jīng)淪為名聲掃地的風(fēng)流女冠，再也回不去。魚玄機，已經(jīng)一無所有。

所謂“蕭蕭風(fēng)雨夜，驚夢復(fù)添愁”，沒有人肯娶她，所有恩愛都那么短暫，她永遠(yuǎn)看得到，卻得不到，魚玄機已經(jīng)走投無路。

一無所有，并走投無路。這個時候，唯一的安慰，是明知瞬息的那一次次愛戀—本來就活在地獄里，能讓她支持下去的，只剩下這個了。

有時候，一種東西，在日常來看，無足輕重，但是在非常狀態(tài)下，卻能致命。但就是因為這個，最后要了她的命—她殺死了自己的婢女，綠翹。

那天，她被人邀請出游，囑咐自己的婢女綠翹：“如果有熟悉的客人到訪，告訴他我在哪里?！苯Y(jié)果她被女伴所留，到第二天傍晚才回來，綠翹告訴她：“有一個男人來訪，但是知道您不在，門都沒進就走了”—那個男人，正是她的新歡。

她疑心了。那個男人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應(yīng)該會去找她的，可是，沒有。那么答案只有兩種：一、那個男人跟其他男人一樣，對她，玩玩罷了，不會認(rèn)真到專程去找她的地步；二、綠翹勾引了那個男人，讓他分身不暇。

你讓她選哪種？

很多版本里都在大肆宣揚她的變態(tài)和狠毒，或者，稍微好一點的，說她嫉妒綠翹的年輕，獨占欲又強，因此殺了這個婢女。

不是的，魚玄機，不是一個小女人。

綠翹已經(jīng)說明自己跟那個男人無染，并且說得有理有據(jù)，一般人聽了也就不再懷疑，可魚玄機卻“愈怒，裸而笞百數(shù)”—她其實是想逼這個女孩承認(rèn)，她偷了自己的男人。因為，她不想面對那么一個現(xiàn)實：那個男人又是逢場作戲而已。

她希望有個人陪著自己，一起墮落。

可是綠翹的回答事與愿違，她點中了玄機的死穴。她說玄機“未能忘解佩薦枕之歡”，說玄機“淫佚”—從前就有人背后說她放蕩，她跟很多人解釋過，可是誰能超越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范，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給自己聽。

明知瞬息的愛戀幻滅、內(nèi)心積累的道德焦慮、一無所有并走投無路的絕望掙扎，突然在這一刻，爆發(fā)—她殺了那個女孩。

小齷齪

每個犯罪的人，第一反應(yīng)是逃避。

魚玄機第一次殺人，爆發(fā)之后清醒過來，她慌了，無論怎么講，她都不想馬上就失去現(xiàn)有—那個女孩被埋了起來。

來往的客人不斷問：“綠翹去哪里了？”

她從容地回答：“私逃了，我也不知道?！?/p>

于是，有人開始議論，有人看見了尸體吸引來的清蠅—這位風(fēng)流女冠，大約是坊里出了名的明星人物，風(fēng)吹草動都能吸引眾多眼球，莫名其妙失去了一個婢女，自然引起無數(shù)男人綠油油的意淫。這個時候，有人站了出來。

歷史，某些時候就是鬧劇。魚玄機的敵人，竟是個街卒。

這種人本來屬于黑白通吃，到處收保護費的類型。魚玄機作為一個女冠，地位并不是那么高，而又有些富貴士子們串門子，這人不免眼紅心癢。如果只是心癢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這個女人出了家還這么不正經(jīng)，一個“有傷風(fēng)化”的罪名給他壯了膽，于是敲詐。魚玄機沒給：這個小人，怎么配理會？難不成真以為自己是娼妓？

于是鬧劇產(chǎn)生，綠翹失蹤傳到了街卒的耳朵里，這個男人正要尋魚玄機的晦氣，這真是個好借口，無論事實如何，去搜一下那個風(fēng)流道觀也能多少撈些吧？

他帶著幾個兄弟去了，本來是想鬧事威脅一番，結(jié)果錢沒看到，卻發(fā)現(xiàn)了尸體。

原來是場命案。無奈何，魚玄機下獄。

歷史是場鬧劇，很多知識分子經(jīng)常悲憫地看到小人物的辛酸，卻忽略了市民階層那處處可見的齷齪，而往往在這些歷史的縫隙里，齷齪就是轉(zhuǎn)向的動因。

大命案

判決，秋后處斬。

其實，魚玄機不該死。

按照唐律，主人殺奴婢可以減罪四等，故意殺奴婢僅處徒刑一年，過失殺奴婢無罪。而奴婢毆傷主人，即使是過失傷主，也要被處以絞刑—綠翹，不過一個婢女而已。

有人說，那是魚玄機倒霉，碰見了厲害的京兆尹—溫璋。

這家伙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史稱他“性黷貨敢殺，人亦畏其嚴(yán)殘”—很多人想，魚玄機落在這種人手里，不死還不丟半條命？！

我們還不要忘記這樣一點，溫璋的嚴(yán)酷不過殺人求名，嚇唬百姓，史稱“黷貨”的意思，是說明這個人很貪婪—一個貪婪的人，是按照情理而不是法理辦事的。

而魚玄機出事后，“朝士多為言者”。她結(jié)交的那些進士士子們也有做官的，她本身也應(yīng)該不缺錢，這些年來來往往，相好的貼補的甚多，連街卒都想打她的主意。主人殺婢，又律不至死，更何況唐朝道教管理制度規(guī)定，道士、女冠犯罪須“準(zhǔn)道格處分，所由州縣官不得擅行決罰”。因此，溫璋罰她，很正常；殺她，沒有理由。

于是，結(jié)論指向另一個方向：魚玄機求死。

在獄中，她寫下這樣的詩句，“明月照幽隙，清風(fēng)開短襟”—明月清風(fēng)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孤魂；死亡，已經(jīng)掃清那所有被欲望凸出的黑暗處，只剩下平靜，如此珍貴的平靜。

于是，命運劃出了又一個荒謬的輪回，也許只有在這腥臭雜亂的監(jiān)獄里，魚玄機才成為真正的魚玄機。

編 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