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云
(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北京 100029)
合傳前后夢 曲文演傳奇
——仲振奎《紅樓夢傳奇》對《后紅樓夢》的改編
張 云
(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北京 100029)
仲振奎創(chuàng)作于嘉慶二年(1797)底的《紅樓夢傳奇》是第一部全本改編《紅樓夢》的戲曲。這五十六出的全本昆曲,自寫成便登臺試演,二百多年來搬演不衰。因其下卷的二十四出取材于續(xù)書《后紅樓夢》而多受忽視或鄙視,涉及它的研究少之又少。事實上,不僅下卷,整部《傳奇》都是本自《后紅樓夢》進行改編的,無論立意、構思,還是人物設置、情節(jié)安排和故事框架等。
仲振奎;紅樓夢傳奇;紅樓夢;后紅樓夢;紅樓戲
仲振奎的《紅樓夢傳奇》是第一部全本改編《紅樓夢》的戲曲,其中的《葬花》一折創(chuàng)作于程甲本印行的次年,所以仲振奎堪稱創(chuàng)作“紅樓戲”的第一人。這部五十六出的《紅樓夢傳奇》,寫成之日便“挑燈漉酒,呼短童吹玉笛調(diào)之,幽怨嗚咽,座客有潸然沾襟者”[1],說明排演效果不錯。嘉慶年間在戲曲班社林立的揚州曾經(jīng)“按拍于紅氍上”[2],之后又搬演于京城舞臺①楊懋建《長安看花記》,見張次溪《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300頁。又,在王芷章《中國京劇編年史》中,于1836(道光十六年)有這樣一條,說《長安看花記》在介紹三慶班時提及陳鳳林(字鸞仙)演過《紅樓夢》、《葬花》,書中評說道:“仲云澗填《紅樓夢傳奇》,‘葬花’和‘警曲’為一出,南曲抑揚抗墜,取貴諧婉,非鸞仙所宜”,參見《中國京劇編年史》,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頁。。這部雖不盡如人意但尚可視為“庸中佼佼”者的長篇《傳奇》,曾因其“排場勝”,而于南北歌場中同時盛行,即便在清末的上海依然還在搬演②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考》有云:“在為數(shù)眾多的《紅樓夢》戲曲中,紅豆村樵仲振奎的《紅樓夢傳奇》與荊石山民吳鎬的《紅樓夢散套》可以說是庸中佼佼者。前者以排場勝,近代南北昆劇舞臺演出的《紅樓夢》均是此本,清末昆旦小桂林、徐小寶曾在上海丹桂茶園排演過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1頁。。其膾炙人口,絕非虛言。在紅樓戲的創(chuàng)作中,其開先河之地位,已無法撼動,影響甚至波及到其他的藝術形式,比如在《紅樓夢》曲藝改編史上穩(wěn)居第一的《紅樓夢灘簧》,便是因仲著《傳奇》不夠通俗,而去“沿用舊曲”、“節(jié)其冗長”改成“簡便”的四十出的。然而,對仲劇的否定性評價卻也動靜不小,且代不乏人。眾口一詞的批評基本出自對他“合兩書度曲”的不滿,就是嫌它把逍遙子的《后紅樓夢》與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等量齊觀了,因為這樣“合前后夢而為之,未免有失原書本旨”[3]。阿英《紅樓夢戲曲集》甚至不顧選本應當盡量保存作品完整性的原則,毫不客氣地將其中本自《后紅樓夢》的下卷二十四出盡行刪除,連上卷中衍自《后夢》情節(jié)的《海陣》一出,一并刪了去。
認同,又不肯就這么全認,就糾結在如何看待對《后紅樓夢》的吸收、改編上。本文無意于戲曲理論或演出實踐的研究,僅從取材、改編的角度對《紅樓夢傳奇》作一番探討,考察它對兩書的取舍,看它是如何遵循《紅樓夢》并依憑《后紅樓夢》進行立意和構思的。
仲振奎與《紅樓夢傳奇》。仲振奎(1749—1811),字春龍,號云澗,又號花史氏,別署紅豆邨樵,江蘇泰州人,書香門第,族中男女老幼皆能詩善賦,他本人工詩,今存《紅豆邨樵詩草》若干卷。所著無體不有,惜多散佚。據(jù)考曾撰有傳奇十六種,或許因為它們多為風情劇,雖將情惑、情閑書之諸生了,并且也時有“字與愁俱,淚隨聲落”的感染效果①仲振奎《火齊環(huán)傳奇·自序》,該傳奇存于泰州市圖書館藏黑格稿本的《綠云紅雨山房文鈔外集》中。,終因其抒情性遠遠高過戲劇性,而影響了搬演和流傳,于今可見者只《憐春閣傳奇》和《紅樓夢傳奇》二種。《紅樓夢傳奇》作于嘉慶二年(1797)底,“凡四十日而成”,又過一年即刊刻印行,之后多有翻印者②據(jù)考,自嘉慶四年(1799)到光緒三年(1877)至少刊行過五次,已知的有:嘉慶己未年(四年,1799)綠云紅雨山房初刻本,道光九年(1829)蕓香閣藏版,同治癸酉年(1873)抱芳閣刻本,同治四年(1875)有于堂刻本,光緒三年上海印書屋排印本。。該劇共五十六出,分上下卷,上卷三十二出,下卷二十四出。
改編的心態(tài)和目的。仲振奎合二書而成《紅樓夢傳奇》,他自陳乃自娛之作,但其編劇的自主意識很強,戲劇結構謀劃得很完整,情節(jié)改編亦頗精心,顯然不單為了知己幾人傳閱賞玩而作,從其結稿就便奏之場上且座中有知音者觀摩的情景可知,他的創(chuàng)作是有一定的主觀目的和傳播途徑的。所以,他所謂的自娛,有“癡情人自話情癡”的創(chuàng)作沖動使然的成分,也不排除有娛他甚至交易的目的。
《傳奇》自序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壬子秋末,臥疾都門,得《紅樓夢》于枕上讀之,哀寶玉之癡心,傷黛玉、晴雯之薄命,惡寶釵、襲人之陰險,而喜其書之纏綿悱惻,有手揮目送之妙也。同社劉君請為歌辭,乃成《葬花》一折。遂有任城之行,厥后碌碌,不遑搦管。丙辰客揚州司馬李春舟先生幕中,更得《后紅樓夢》而讀之,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因有合兩書度曲之意,亦末暇為也。丁巳秋病,百余日始能抉杖而起,珠編玉籍,概封塵網(wǎng),而又孤悶無聊,途以歌曲自娛,凡四十日而成此。
這一段的信息量極為豐富,歷來為研究者重視,提及的這折《葬花》在“紅樓戲”中穩(wěn)居第一的位置,確立了仲振奎紅樓戲改編第一人的地位;甚至《后紅樓夢》為第一部紅樓續(xù)書的確立,也基于他透露的“丙辰”年,這一年即已讀到小說,則表明此年當為《后紅樓夢》最遲的刊布時間。
該段文字,交代了創(chuàng)作《傳奇》的背景及意圖,從中我們可以推想他對《紅樓夢》和《后紅樓夢》的認可程度?!鞍氂裰V心,傷黛玉、晴雯之薄命,惡寶釵、襲人之陰險”,當是他讀前夢的感想,看到“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的后夢,使他為之一振,便有了“合兩書度曲之意”。很顯然,他在創(chuàng)作傳奇時,是將前、后夢兩書同視并置的,在他那里既無當今的我們奉為經(jīng)典的原著和嗤之以鼻的續(xù)貂之分,也無什么改編要尊重恪守原著的意識,他就是要敷演小說講述的那個感人的愛情故事——他對《紅樓夢》的理解本不深刻,只定位在“此書不過傳寶玉、黛玉、晴雯之情而已”上。他“立主腦”、“密針線”、“減頭緒”,結構出的就是一部悲歡離合的愛情劇。
仲氏在《凡例》中曾說:“前《紅樓夢》讀竟,令人悒怏于心,十日不快,僅以前書度曲,則歌筵將闌,四座無色,非酒以合歡之義。故合后書為之,庶幾拍案叫快,引觴必滿也。”這便暗合于王國維所謂的“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采。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4]。說明仲振奎的思想境界非常的大眾化,不脫平庸與流俗。這也正是他視《后紅樓夢》為不可抗拒之源泉的思想基礎。在仲氏之后,出現(xiàn)的眾多直接以小說形式接寫《紅樓夢》的續(xù)書,基本也是秉承了這種精神的,他們都在用大團圓的結局來撫慰不肯接受殘酷現(xiàn)實的人們。再說透些,傳奇譜曲也是科場不第衣食難繼的仲氏,尚能借以抒其平生之憾的生活方式。雖然仲劇在殺青之時就予以排演,但其創(chuàng)作的初衷,與專業(yè)寫劇的藝人李漁的“填詞之設,專為登場”,應該還是有一定差別的。
仲氏在創(chuàng)作中有一定的主體意識。《紅樓夢傳奇》盡管并非新創(chuàng),而是取材于小說的一種改編,更因其“合二書一之”的方式,決定了他必須將《紅樓夢》和《后紅樓夢》進行銷熔與整合,兼之藝術形式從小說到戲曲的改變,既取材于前、后兩夢,又要一總歸于戲曲的點線結構,那么講究戲劇性及演出排場的自覺意識就當必備了。仲振奎具備這方面的素質(zhì),這從他的自我陳述中可略見一二。他在《凡例》中將其如何“立主腦”、“減頭緒”、“酌事實”,即對人物的取舍和情節(jié)的選編及角色的配置作了大致的說明。這些倒沒有太多值得稱道的,但他考慮排場的冷熱,增加武戲的創(chuàng)編一著,是非同一般的。他指出:“鑼鼓戲俗套也,循《琵琶》之例未為不可,顧絲竹之聲哀多傷氣,不可無金鼓以振之,故借周瓊海防事,即以功歸探春。變后書甄士隱之說,免枝節(jié)也。探春為人,深謀有斷,當亦不愧?!笨梢姡皠├錈帷?,將動與靜相結合,在文戲中適當穿插武戲,講究舞臺效果,仲振奎頗能周全。雖然我們知道他做過幕僚,卻不能肯定他曾否以度曲為生,但他編過十六部戲的經(jīng)歷,足以說明他具有一定的編劇素養(yǎng)。
對他的這番努力,自有明眼人認可。梁廷柟的《藤花亭曲話》于《紅樓》戲關注較多,著錄不少,給予評價的卻只有兩種,幸有仲著。他對仲氏《傳奇》是這樣評述的:“《紅樓夢》工于言情,為小說家之別派,近時人艷稱之。其書前夢將殘,續(xù)以后夢,卷牘浩繁,頭緒紛瑣。吳州仲云澗取而刪汰,并前后夢而一之。作曲四卷,始于《原情》,終于《勘夢》,共得五十六折。其中穿插之妙,能以白補曲所未及,使無罅漏。且借周瓊防海事振以金鼓,俾不終場寂寞,尤得本地風光之法。惟以副凈扮鳳姐,丑扮襲人,老扮史湘云,腳角不甚相稱耳”。相當明顯,梁氏對仲著的改編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尤其贊賞它對賓白的運用,看好它作為戲曲的排場與效果。值得注意的是,他對人物角色的安排不予認同,而這一點正好出自仲著對《后夢》人物的設計遵循,這種角色設置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仲振奎對原著人物所持的褒貶態(tài)度。
與《醒石緣》可以對照了看。雖說據(jù)《紅樓夢》改編的紅樓戲數(shù)量可觀,但是,將《后紅樓夢》一并取材而為長篇者,目今可見的,只有仲氏《紅樓夢傳奇》和萬玉卿《醒石緣》兩部。萬玉卿(榮恩)創(chuàng)作于嘉慶八年的《醒石緣》,共六十出,內(nèi)分《瀟湘怨》和《怡紅樂》兩種,前者取材于《紅樓夢》,后者亦名《后紅樓夢傳奇》,從題名即知其改編自《后紅樓夢》。雖說仲氏《傳奇》和萬氏《醒石緣》都取材于前后兩夢,但在故事框架的設計、具體情節(jié)的選取及人物形象的設計上,卻多有不同。這種不同,主因在于這兩位劇作家對原小說的看法不一。仲氏視前后二夢為一體,在構架劇本結構時,以《后紅樓夢》的立意為主體,以兩夢的寶黛情事為綱領,布置全局。萬劇則鮮明地分為兩種,分別取材前、后夢,改編之后亦是各有主腦,各自獨立,如姊妹花。
就創(chuàng)作背景和動機而言,仲振奎因為讀前夢感傷、讀后夢欣慰而起意“合二為一”的,他取二書為材料進行融合并重新編排,講述一個可為情死可為情生的愛情故事。萬玉卿因為喜讀臨川四夢,感慨富貴無常,后得《紅樓夢》一部,“喜其起止頓挫,節(jié)奏天成,擊節(jié)再三,流連太息者久焉。因不揣愚陋,譜作傳奇”。他告訴他的讀者或觀眾,“僅以為逢場之游戲也可,直以為盡人之點化也亦可。”[5]其創(chuàng)作的抱負似較仲氏的純?yōu)閷懬闉榇?,有些教化的追求在。雖說是合二書而成,但仲氏《傳奇》的構思框架更倚重《后夢》,這從第一出“原情”即可清晰預見。全劇的劇情編排、位置角目、安頓排場多依托于后夢。上卷演“離恨”,故選取了《紅樓夢》中寶黛釵的戀愛和婚姻之發(fā)生、發(fā)展到幻滅的過程,并及寶玉與襲人、晴雯的糾葛,下卷是對上卷所記離恨的反轉,是“補恨”。先悲后喜,完成了寶黛等下凡經(jīng)世且實現(xiàn)“緣自天合”的循環(huán)。萬氏的《醒石緣》相對而言較為忠實原著,其《瀟湘怨》全依前書,小說的神話設計也一仍其舊,故事講述較為紓緩,比仲氏更注重賈府興衰的描述,雖然他也未忘減頭緒,卻不像仲劇那樣只保留情事情節(jié)。之所以在《瀟湘怨》之后又接著再編出二十四出團圓戲來,的是因為又出現(xiàn)了“雖付之游戲,幾似無稽”的《后紅樓夢》,因它“出以雅馴,居然可據(jù)”,也便就手續(xù)編了下去。就是說,小說后夢出現(xiàn)的很是時候,萬氏在后序中說得很明白,即“此《怡紅樂》之所相繼而成,余又有不能辭其責者矣”①萬玉卿《醒石緣》乃“前后紅樓合譜”,《瀟湘怨》為三十六出,《怡紅樂》乃二十四出,分別有序。見嘉慶五年(1800)江寧萬氏青心書屋刊本。。顯然,在編劇之初,他是沒有將兩書作通盤考慮的。其《怡紅樂》照依《后紅樓夢》,與照依前夢的《瀟湘怨》,各自獨立,就如小說形式的前夢與后夢,每自獨立,自成體系,《醒石緣》的兩部分,充其量可以看做是兩部前后相接、有所關聯(lián)的姊妹戲。
從他們對兩部小說的參照與依循,可以看出仲氏和萬氏對前、后夢的認可程度。仲氏視兩書為一體,而萬氏明顯是分別對待的。二劇對人物的好惡,亦不同。前者深惡鳳姐、襲人,甚至對賈母也有不滿,因為她們破壞了寶黛愛情,后者對寶釵和襲人大體還是憐憫的。
《紅樓夢傳奇》下卷計二十四出,依次為:補恨、拯玉、返魂、談恨、單思、煮雪、贈金、寄淚、坐月、海戰(zhàn)、見兄、哭夢、花悔、示因、償恨、說夢、勸婚、禮迎、凱寧、剖情、解仇、仙合、玉圓、堪夢等,都是依據(jù)《后紅樓夢》故事改編的,且情節(jié)順序亦無明顯的調(diào)整。但上卷卻不盡如研究者泛泛而言的所謂改編自《紅樓夢》那么簡單。故此,即便在上卷的三十二出中,除去“別兄”、“海陣”、“通仙”等并非取自《紅樓夢》情節(jié)的三出,在所占比例上依然大于下卷的二十四出,但我們還是不能說這部傳奇改編自《紅樓夢》的分量居大。實際上,仲氏《傳奇》從精神到軀體倚重的是《后紅樓夢》,具而言之,從立意、構架到人物設計、思想傾向,多取自后夢。它從《紅樓夢》中擷取的是主要的人物關系和關乎寶、黛、釵婚戀并及晴、襲的相關情節(jié)。當然,因為《后夢》是從程本一百二十回之后起接的續(xù)書,其根基依然在前夢那里,所以前、后夢兩書的故事情節(jié)在時空上,在邏輯脈絡上自有其內(nèi)在的因果聯(lián)系。故此,《傳奇》的血脈依然是《紅樓夢》的,盡管它未能盡得《紅樓夢》之“神情”,然其抒情的細膩仍然有著《紅樓夢》的風范。
有《紅樓夢》作改編之本,是仲氏的大幸,也是他的大不幸。所謂大幸,主要得益于《紅樓夢》書寫的那個感天動地的寶黛愛情,這是《傳奇》寫情成功的保證。大不幸者,自不待言,有《紅樓夢》在,《紅樓夢傳奇》很難討到好,無論怎么改編,終是變了味的美食。而《后紅樓夢》帶給仲氏的主要則是大幸,有了它,他可以偷個懶,只需迎上去拉住,揀喜歡且方便取的搬來即可。談及對《后夢》的倚傍,須再次強調(diào)這樣一個觀點:《紅樓夢傳奇》是合前后兩夢,作了通盤設計的,是經(jīng)過了精心構架的一部劇作,其上下卷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常?;ハ喙催B、相互照應。
先需了解一下《后紅樓夢》對其接續(xù)前書《紅樓夢》所采取的基本策略,這也是《傳奇》改編時首先要關注的“接縫”點。小說帶有明顯的時間標志處,在《紅樓夢》中是結束的地方,在續(xù)書《后紅樓夢》那里就是中斷處,續(xù)書首當設法銜接上。小說第一回是“毗鄰驛寶玉返藍田 瀟湘館絳珠還合浦”,顯然是從前書結束處的一百二十回后接起的,此回寫了離家出走的寶玉被父親賈政救下帶還家,而黛玉也由練容金魚護體而原體還魂,前書故事由此得以順利向下發(fā)展。
《后夢》標榜自己乃曹雪芹原稿,是《紅樓夢》的續(xù)編。第一回交代將由曹雪芹親自糾正前書的不實敘寫 ,所謂前書的“失支脫節(jié),粉飾挪移之處”即“黛玉本有嗣兄良玉,未經(jīng)敘出;襲人改嫁亦在賈政未歸之先;香菱小產(chǎn)病危依舊病痊無恙;喜鸞、喜鳳也并未結親,只跟了王夫人作女。至一僧一道,道即張道士徒弟德虛,僧即妖僧志九?!崩m(xù)書正是從這幾處入手重新設計情節(jié)的。
《后紅樓夢》為了接續(xù)《紅樓夢》可謂是苦心煞費。而《紅樓夢傳奇》則是攤開兩書,重加構思得以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所以不存在如何彌縫的問題。它可以按自己的設計將兩部小說的相關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概而覽之,進行整體策劃,可以安排得到位而細致,使前后一氣,幾無痕跡。如“別兄”一出,改原先的黛玉別父進京為別兄,為林良玉的出場作好鋪墊。第十七出“花壽”,本是取自《紅樓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情節(jié),《傳奇》做了必要的改寫,將抽到荼蘼花簽者,由小說中的麝月改為紫鵑,晴雯在小說中本沒輪上掣簽,《傳奇》特別添上一筆,在湘云掣簽之后讓她掣,她的花簽上寫道“松上寄生女蘿花”,顯是為其之后的借尸還魂預設伏線的。再就是,第二十二出“焚帕”,黛玉特別囑咐紫鵑“我死之后,那妝奩內(nèi)有個紫金魚兒,千萬與我含殮。”這一邊照應了“別兄”一出中的良玉送黛玉金魚兒的伏筆,一邊也為下卷第三十五出“還魂”寫到的真身不壞做了鋪墊。再如,《后夢》寫到林家進京需置辦宅子,便憑空添起賈府左近有閑置的院落可以轉讓,這在前夢中是實無半點根據(jù)的?!秱髌妗穼Υ司湍茉缱髀穹?,所以在上卷第二十七出“歸葬”中,借管家吳新登之口,歷數(shù)“璉二奶奶”的破家之過。言及府中的經(jīng)濟拮據(jù),便提及已將間壁的一所大房子作了抵押,賴升則由賈府衰敗聯(lián)想到林良玉如何地大發(fā)其財,顯然都是在為下卷的故事張本的。諸如此類,不甚枚舉,以下論述中將會適時論及。
其實,上文在分析仲氏的編劇取材和意圖及策略時,多少已經(jīng)涉及到《傳奇》對《后夢》的倚重了。在這里,將從戲劇的主題、內(nèi)容、結構乃至人物設計等方面,爭取更明晰地予與梳理。
《傳奇》取材于前后兩夢,而思想志趣跟隨的是《后紅樓夢》,這便決定了《傳奇》的取材與結構。但并非是《后夢》故事就是當取的,實際上,寶黛情事才是重點。鑒于此,《傳奇》對《后夢》中林黛玉治家能力的大量描寫,也是棄而不取的。而就集中表現(xiàn)愛情主線這點而言,這種取舍可說是成功的。
小說《后紅樓夢》于卷首附加了一篇《摘敘前夢事略》,一般將之視為作者逍遙子對前書《紅樓夢》的認識。它開篇就說“《紅樓夢》何以作?為賈寶玉、林黛玉夫婦作也”,可知,他是將前夢視作寶黛婚戀之情史的。仲氏完全認同這一觀念,并將其貫徹落實在改編創(chuàng)作的始終。在下卷,他按部就班地將《后夢》逐回進行改編,除為活躍演出氣氛而增加的武戲以及讓成仙的史湘云歸結全劇的最后一出“堪夢”屬于新創(chuàng)外,其他部分基本照搬了后夢故事特別是寶黛情事。上卷依據(jù)的雖說是《紅樓夢》中寶、黛、釵及襲、晴故事,但擷取的情節(jié)體現(xiàn)出鮮明的同情寶黛的立場,以贊賞和歌頌寶黛愛情而輕看二寶婚姻為目標傾向這些顯然都是來自《后夢》的影響。
這種創(chuàng)作的自覺,突出體現(xiàn)在對《后紅樓夢》的精心敷演之中。在構思之初,還魂補恨已意在筆先,只需看第一出“原情”設計的離恨天和補恨天即可預知。而離恨和補恨兩天的設計,出處在后夢,前夢無有。《紅樓夢》中在太虛幻境主事的警幻仙姑,《后夢》中換成了和丈夫分別主持離恨天和補恨天的劉蘭芝,她將指示史湘云完成點撥黛玉以成就絳珠與神瑛補恨情緣的使命。第一出,按傳奇的結構格局,是要對全劇進行預告的,“原情”恪守了這一原則,大致交代了本部《傳奇》講述的故事內(nèi)容和框架。據(jù)此,我們大體可以看出《紅樓夢傳奇》對《紅樓夢》和《后紅樓夢》二書的取舍及所成一劇的總體思路,這是改編的開始也是傳奇主旨更是結構特色之所在。
在第一出,末、貼兩角用賓白交代故事經(jīng)由,“那一宗還淚公案,神瑛、絳珠、芙蓉仙子和一班歡喜冤家俱經(jīng)下世”,此處點醒的是前夢由一僧一道引出的那個絳珠還淚的故事。這里省去僧道,徑由成仙的焦氏夫妻一步到位地道出。警幻仙姑蘭芝夫人憐憫“絳珠魔劫甚重”,要召神瑛夢游幻境,向他指點迷途,為了防其不醒,“以練容金魚賜與絳珠,則他日回生便易為力矣?!背~道:“真身不壞,此金魚補恨方。那芙蓉仙子呵,芙蓉楊柳,早注定同根長。”這就預示著,黛玉將由練容金魚護體而真身不壞,后得原體還魂,芙蓉仙子晴雯則借柳五兒之體還魂回生,這樣就將還魂以續(xù)再生緣的故事框架預示明確了?!霸椤钡某~中還有“香鸞侍,翠鳳雙,冤結都休講”,當是寶黛釵“一床三好”和寶玉侍妾環(huán)繞的預示。(末)焦仲卿向夫人白道:“史真人應為夫人弟子,會當以真訣相傳”,回話是“且待了彼塵緣,再為指授”,唱詞是“他是侯門薄命孤孀,做大羅天上仙娘”,顯然是在交代史湘云的結果。劇情到第二十六出“通仙”,蘭芝夫人果然臨凡,收湘云為弟子并傳授秘訣,委以成全寶黛“補恨情緣”之任。事實上,《后夢》中湘云的故事,就是婚后不久守寡,立志完節(jié)修行,在櫳翠庵修成正果的?!逗髩簟返谝换刂?,警幻仙姑劉蘭芝曾向曹雪芹說過“恐黛玉留戀富貴不能再入仙班,又令史真人同居指引”,小說中確有湘云不時點撥黛玉的描寫?!秱髌妗穭t借題發(fā)揮,將小說中個別虛寫的情節(jié)大加渲染,坐實了寫。如《后夢》設計過一個情節(jié),讓寶黛埋花冢的地方長出一樹奇花,寶玉深情地稱作“黛梅”、“如意梅”。此樹忽然長出,瞬間開滿各色奇花,忽又一夜落了個干凈,連花瓣都無了蹤影。這一筆,無非在標舉寶黛愛情的奇異?!秱髌妗穭t大加利用,于最后一出“堪夢”給予了細致的描述,說該花乃是警幻仙姑特向蓬萊借來的“醒迷花”,為的是點醒“異常眷愛恐誤前程遲了飛升時日”的黛玉的,史真人受命帶領仙女布花散花,創(chuàng)造神跡以“破癡人情夢早乘槎”。這個不擇不扣的借題發(fā)揮,就點題明旨而言,是成功的再創(chuàng)作。
概而言之,《傳奇》故事憑倚的是《后紅樓夢》的立意和思想,情節(jié)設計和人物的設置自然會以后夢為準繩,前夢中的正副釵及其故事也因了“立主腦”的需要,進行了必要的適當刪減。所謂“事多人眾,登場演戲,既不能悉載其事,亦不能偏及其人,故事如賞花聯(lián)吟,人如寶琴、岫煙、香菱、平兒、鴛鴦,亦不得不概行刪去,要之此書不過傳寶玉、黛玉、晴雯之情而已”①見仲振奎《紅樓夢傳奇》的凡例,易見者如吳毓華編《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544頁。阿英《紅樓夢戲曲集》,在收錄仲著上卷之后,將原先刻于《紅樓夢傳奇》卷首的紅豆邨樵自序,“都轉賓谷夫子題辭”以及蔣知讓等十五人的題辭附于其后予與選錄了,卻未錄此凡例。筆者曾得任曉輝先生惠賜,借閱了他珍藏的古本《紅樓夢傳奇》,惜藏本已經(jīng)看不清刻印時間,據(jù)引“凡例”沒問題,所依版本難以確指。該藏本于卷首依次收錄了:“都轉賓谷夫子題辭”、蔣知讓、黃郁章等十五人的題辭,標注為“紅豆邨樵識”的《凡例》,之后是《紅樓夢傳奇目錄》上卷、下卷,再后是羅浮山人的《寶玉》和花史氏的《晴雯》的前圖后贊。?!秱髌妗分械倪@個刪減法,比《后夢》更舍得,后夢還留了些香菱及甄家的故事呢,這當是戲曲避免太煩的省筆。也因為這個原因,《傳奇》還不得已舍去了“大可插科打諢”、很有看點的劉姥姥一角。
《凡例》曾道出一個情節(jié)改編的訣竅,即借周瓊海防事表現(xiàn)探春,“變后書甄士隱之說,免枝節(jié)也”?!逗髩簟酚姓缡侩[出山以道術助陣立功的側筆,《傳奇》據(jù)此大加改增,作成第四十二出《海戰(zhàn)》,寫探春隨夫出征海疆,定火攻之計平定叛寇,并將功勞讓給夫君,使夫家進爵封侯。此出戲中,探春是“雉尾掛劍”的裝扮,周瓊贊賞她“知戰(zhàn)法,廣有計謀,不愧將門之后”,由探春倒是對賈家的武將出身進行了點醒呢。為下卷的這出戲,上卷特設《海陣》一出予以鋪墊,這是對兩夢綜合改寫的又一例。
《后夢》將《紅樓夢》中出場不多的喜鸞提升為主要人物,讓王夫人繼她為女,后被林良玉相中,成為林黛玉的嫂子。且由她側面幫忙,間接促成了黛玉和寶玉的好合。這在專為寶黛情事的仲振奎看來,不僅不可少,且需好加利用,所以《傳奇》中提前加重了喜鸞的戲份,讓她在敷演前夢故事的上卷就以王夫人之繼女的身份出場。上卷第二十四出《遠嫁》,講的是探春故事,卻在此出特意增加了喜鸞,由這個探春之姐與探春話別,送妹妹遠嫁。這樣,下卷的喜鸞故事講起來就更加得便利了。這個增設與“周瓊海事”這一情節(jié)設計中的上下呼應一樣,也都可以成為整部戲做過通盤構思的佐證。《傳奇》較之《紅樓夢》真正屬于憑空增添的,是黛玉娘家林府的事與人——嗣兄林良玉及其好友姜景星,由他們參與,才有了黛玉還魂回生后和寶黛婚配的種種戲劇性沖突。這些添加全都取材于《后紅樓夢》,只要將傳奇與小說對看,便一目了然,無須申論。
《傳奇》的創(chuàng)作實非簡單的照本抄編,無論是它倚重的《后夢》還是它離不開的《紅樓夢》,都是取材之源,刻意并有機地融合二書的情節(jié)以利全劇,則是它的編劇策略?!都t樓夢》以寶黛一死一出家收結,而《后夢》讓寶玉還家、黛玉還魂,雖幾經(jīng)周折,終成眷屬?!秱髌妗酚蒙暇硎銓憣汍熘榈陌l(fā)生與發(fā)展,上演的是離恨悲劇,下卷馬上“補恨”,終至整部戲劇以大團圓結局。顯然,《傳奇》將前夢的框架和立意作了重大調(diào)整,如果說它對《紅樓夢》進行的是有所取舍的再創(chuàng)作的話,其保留的基本是寶黛釵婚戀的那條主線。之所以有這種改編取向,是因為,無論“纏綿悱惻,有手揮目送之妙”的前作,還是“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的續(xù)編,在仲氏看來就是一個講述離合悲歡愛情故事的整編。他被故事所感動,技癢難耐度曲以傳,成就了這部被視為第一個全本的紅樓戲曲,其實他要講述的也就是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妙故事。《傳奇》的又一個非常重要的結構線索是將寶玉的失玉和出走寫成人為所致,乃妖僧志九與匪道德虛所為,是他們偷去寶玉的通靈玉并施用妖術攝取黛玉、晴雯生魂的,這些都依托于《后夢》的原設計。
裕瑞《棗窗閑筆》論及《后紅樓夢》的幾項好處時,特別肯定它“寫大家人家尊卑上下各有難言心事,不便率然吐出,忍耐心頭,郁郁不暢,又有兒女之情,含蓄難舒,化作閑愁之趣,亦似前書?!保?]可是,戲劇《傳奇》沒有小說那么多的時間和空間,所以,在仲氏據(jù)以改編時,沒有盡得小說之妙。
《紅樓夢傳奇》講述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盡管它倚重的是《后紅樓夢》,不脫“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的流俗,但《紅樓夢》才是開啟仲振奎編劇意圖的源泉。他為“其書之纏綿悱惻”而傾倒,隨即就編出了《葬花》一折。再后的整本《傳奇》對《紅樓夢》的“目送手揮之妙”依然大有慧心,之于前夢,在精神上有遵循,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又多有突破。雖說《傳奇》與《后紅樓夢》格調(diào)同一,立意相同,框架取自后夢,人物依之定位,并連《紅樓夢》的神話開場也改并熔入在《后夢》的故事構架之中了,但它還是并且只能被稱為“紅樓戲”。即便將劇中人物的姓名盡行改換,你還是難說他不是紅樓戲。因為,諸如聚美、合鎖、私計、葬花、禪戲、釋怨、扇笑、索優(yōu)、讒搆、聽雨、補裘、試情、花壽、搜園、誄花、失玉、設謀、焚帕、鵑啼、遠嫁、哭園、歸葬、后夢、護玉、禮佛、逃禪、遣襲等,這些故事情節(jié)絕非一般的敷演才子佳人的風情劇中能夠備具的,其情思、情韻,只能是《紅樓夢》的。
《傳奇》保存了寶黛釵的婚戀主線。以寶黛情史為表現(xiàn)中心,將前夢著力表現(xiàn)的寶玉之愛博而心勞的性格特征大致刻畫了出來。寶玉周旋于眾釵之中的難以圓全,原著描寫的他與黛玉、寶釵、襲人、晴雯及紫鵑的糾葛,都被仲振奎視作緊要處,秉持發(fā)揮,予與集中,并在時間上作了緊湊處理。而絳珠與神瑛的還淚情緣在《傳奇》中雖被提及,卻并未突出表現(xiàn),寶玉和寶釵的情緣雖有描寫卻被淹沒在一班歡喜冤家之中了,這是遵循卻又并未表現(xiàn)到位的地方。我們從上卷的關目大致可知其劇情,《傳奇》對《紅樓夢》的遵循亦從其所選情節(jié)大致可見。上卷共三十二出,其事無他,大多在表現(xiàn)寶玉感情耳,它們基本已將原作關乎寶玉之“情”的重點情節(jié)掘取得差不多了?!秱髌妗吩跇嫾?、立意上即是依循著《后夢》進行的,它對《紅樓夢》的突破自然與《后夢》對前夢的突破相一致。除去《后夢》將曹雪芹作為小說人物的處理之外,諸如,采取還魂模式修改前夢的悲劇結局,對僧道仙家身份進行解構,增添林府及林良玉、姜景星等新貴人物,加重喜鸞戲份,讓史湘云修道成仙,仲春入宮,等等,都照單全收了。這些即是對《后夢》的遵循,也都可視為《傳奇》對《紅樓夢》的突破。
《傳奇》既遵循了原著那條明晰的寶黛釵婚戀主線,又要進一步表達“情可以超越生死”的觀點,它就只能改變原著的悲劇結局。那么它相對《紅樓夢》而言,所做的突破就是修改人物命運,實現(xiàn)大團圓。于是在情節(jié)上選取《后夢》還魂的模式,以實現(xiàn)為情死為情生的超現(xiàn)實表達,當最為便捷、現(xiàn)成。這種改編,似乎頗宜于滿足文人對惟情論的理想追崇。賓谷夫子曾為《傳奇》題詩云:“夢中死去夢中生,生固茫然死不醒。試看還魂人樣子,古今何獨《牡丹亭》”,蔣知讓也題道:“文章佳處付云煙,竟有文鱗續(xù)斷弦。恩怨分明仙佛幻,人心只要月常圓”,足見他們對書寫再生緣的肯定與同情。事實上,這種寫情方式,已至成熟,易于接受,也已被視為傳統(tǒng)的寫法了。簡單地說,補恨天的設計就是《傳奇》對《紅樓夢》的最顯著的突破。前書《紅樓夢》是悲劇結局,只設離恨天,《傳奇》倚傍《后夢》增添出一個與之相對應的補恨天,來實現(xiàn)其補恨以團圓的意愿
人物角色的安排大失《紅樓》本色。魯迅推崇的所謂把傳統(tǒng)的寫法打破了,指的是《紅樓夢》并非好人完全好,壞人完全壞。仲振奎當然所見未能及此,他在《傳奇》中將原著豐滿的圓形人物抽了血,人物立馬干癟甚至脫了形。特別是對賈母、鳳姐、襲人的定位,很唐突雪芹曹君。儀征詹肇堂在為《傳奇》的題辭中曾寫道:“填詞若準春秋筆,首惡當誅史太君”,此殺氣所來,乃基于《紅樓夢傳奇》對賈母形象的描寫。《傳奇》把賈母寫成制造寶、黛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為了突出賈母的冷酷,它還用凈角扮演賈母。在“焚帕”一出中,在黛玉垂危之際,賈母前去探望,說到“孩子家從小兒一處頑笑親熱是有的,到了懂人事就該分別些,才是女孩兒的本分,我才疼他,若是他有別的念頭,成什么人了”時,作“冷笑介”。這個情景,《紅樓夢》第九十七回中有,但賈母那時正處在疼顧病傻的孫子而顧不得重病的外孫女的無奈之中,絕不是真的討厭黛玉。仲氏改作“冷笑”,顯然是用心別具的。這樣塑造出來的賈母形象,與原著大有出入。王熙鳳在《傳奇》中是副凈扮相,她的出現(xiàn)像專為設那掉包之計似的,她就是破壞寶黛婚姻的惡人。對她的反角定位,《后夢》乃始作俑者。《后夢》第一回,用九百多字寫賈政的“心想”,把黛玉的夭亡和寶玉的出走都歸罪于“璉兒媳婦”,認為她是懼怕有才的黛玉奪她賬房之席而進讒并毒設掉包計的,甚至認為抄家也是她交通外官和重利盤剝的結果。《傳奇》因為是專寫寶黛之情,在整部戲中沒有給鳳姐任何展示治家才華的機會,又因為與寶黛無關的情節(jié)均被當做枝蔓刪除了,鳳姐的其他情節(jié)也便無所涉及。這掉包計禍害了寶黛,足以讓鳳姐成為反角。更有甚者,《傳奇》將襲人丑化,扮以丑角。怡紅院的大丫頭以襲人和晴雯為首,兩個形象極其鮮明,加之她們分別為寶釵和黛玉之小影,所以歷來頗受戲曲改編者重視。《后紅樓夢》接續(xù)《紅樓夢》對襲人的塑造,或是直寫或是暗敘,對作為蔣奶奶的她既有反諷又有同情,這里的襲人一如前書,性格比較柔順??墒亲鳌秱髌妗返闹僬窨h沒有作《后夢》的逍遙子下筆仁厚,他完全無視曹雪芹的原創(chuàng)設計,將襲人寫成一個純粹的工于心計的奸詐婢女。他劇中的襲人,與寶玉茍且,為擠兌晴雯而向王夫人告黑狀,因為怕寶玉娶了厲害的黛玉危害她做小的位置,而處心積慮地設法左右寶玉以期他舍黛取釵——雖然這些情節(jié)在前夢中都曾客觀地寫到,也就是說這些情節(jié)看似取自曹作,但一經(jīng)重新組合便意義大變。而這種別有用意的重組,使襲人轉向了才子佳人小說中常設置的那種小人形象了。當然,丑化襲人也當有豐富劇情角色需要的因素在。
再一個難被認可的角色分配是將史湘云扮作老旦。史湘云在小說中是寶、黛、釵的“云妹妹”,這個“憨湘云”命運不濟,嫁后不久便守了寡。前夢沒有寫她對參禪修道感興趣,后夢續(xù)寫她守寡之后轉向修煉,未為不可,可以理解為生活的殘酷改變了她。但《傳奇》基于對她承擔勸導大任的需要,從她在第九出“禪戲”一出場,便開始顯露出對禪道的興趣,仲氏將小說中與黛玉共嗔寶玉擬作《南華》的寶釵,改作湘云,讓她一出場就不同于小說原設。劇中,不時以先覺者的面目昭示她的修行成果,最后一出,由她“堪夢”歸結全劇。應該說,就是這個史真人的身份,賦予她仙家氣質(zhì),或許因了這身價,仲氏認為不能將她淹沒在普通女子形象的“旦”或“小旦”之中,而不惜悖離年齡的規(guī)定性,派她作“老旦”裝扮,應歸于倚“老”而重的設計理念吧。還有一處改寫也需一提,即《紅樓夢》中,惜春乃賈府四春之最小者,最后歸宿是“將那三春看破”而“獨臥青燈古寺旁”,是預示著“原應嘆息”的元、迎、探、惜的“惜”。《后夢》為了家道復初,讓她入宮為妃,替代元春在皇家的位置?!逗髩簟分?,寫秉持仙質(zhì)的湘云,提早預知皇上要召見寶玉取看大觀園圖,便在惜春畫的大觀圖上徑直題款,署名賈政次女仲春,這樣才出現(xiàn)“仲春”之名的。《傳奇》遵其所設,為了減頭緒,直接寫她是賈政的女兒,在第三出“聚美”中,賈政出場,賓白道自己有三男三女,三女為元春、探春、仲春??芍?,傳奇已經(jīng)完全抹去惜春的痕跡了,基本舍棄了《紅樓夢》設置“惜春”的意義。
不能不遺憾地說,《紅樓夢》被仲振奎給肢解了,它沒被真正地采用,只不過為《傳奇》提供了部分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而且還是被仲氏重新作了詮釋的。這也是它雖然用心地借徑《紅樓夢》了,卻并未真正貼近它的原因。這就再一次應驗了經(jīng)典的難以企及,《紅樓夢》的美是一種高遠的美,有時如水中月鏡中花,就便在眼前,卻又不可湊泊。
[1] 仲振奎.《紅樓夢傳奇》序[M]//紅樓夢戲曲集.中華書局,1978:11.
[2] 許兆桂.《降蘅秋》序[M]//紅樓夢戲曲集.中華書局,1978:349.
[3] 吳克歧.懺玉樓叢書提要[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341.
[4]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M]//朱一凡.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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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粟.紅樓夢卷[M].中華書局,196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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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05X(2012)03-0121-08
2012-07-03
張云,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副編審,中國紅樓夢學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