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盛唐之士的特殊性

　　摘要：從魏晉“名士”到唐代“文士”，盛唐在士階層演化過程中處于一個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盛唐之士兼有“名士”、“寒士”、“文士”的特點，這種特殊性對形成盛唐士人總體的文化品格有很大影響。
　　關(guān)鍵詞：盛唐；士；名士；寒士；文士；特殊性
　　
　　余英時說：“‘士’的傳統(tǒng)雖然在中國延續(xù)了兩千年，但這一傳統(tǒng)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地，‘士’是隨著中國史各階段的發(fā)展而以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于世的。概略地說，‘士’在先秦是‘游士’，秦漢以后則是‘士大夫’。但秦漢以來的兩千年中，‘士’又可更進一步劃成好幾個階段，與每一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思想各方面的變化密相呼應(yīng)?！盵１]本文關(guān)注的是從魏晉的“名士”發(fā)展到唐代的“文士”過程中，盛唐之士因恰恰處于這個演化過程中的轉(zhuǎn)折點而呈現(xiàn)出哪些特殊性，以及這種特殊性是如何影響盛唐士人總體的文化品格的。
　　特殊性之一，盛唐正處于文人隊伍從以“名士”為主體演變?yōu)橐浴昂俊睘橹黧w的過渡階段，盛唐之士兼具名士、寒士雙重品格，對自我的認識更清醒。
　　名士是士族[２]制度的產(chǎn)物。士族肇始于東漢，興盛于兩晉，到南北朝末期已日趨敗落，但與此相關(guān)的門第觀念直到入唐仍有很大影響。李淵父子是關(guān)隴軍事集團的成員，奪得國家政權(quán)之后，關(guān)隴士族的政治地位應(yīng)該要比山東、江南舊士族要高得多，但唐初舊士族仍聲望不減：“山東崔、盧、李、鄭四姓，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３]；魏征、房玄齡等名臣都與山東世家為婚；貞觀六年高士廉應(yīng)唐太宗的詔令編撰《氏族志》時，仍把黃門侍郎山東崔元干列為第一等。唐太宗責(zé)令高士廉重新刊定：“我今特定種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不須論數(shù)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４]遵循這一原則，高士廉將皇族定為一等，外戚定為二等，崔民干則降為第三等，把“官爵高下”作為劃分士族等級的主要標準。但是，唐太宗此舉看似抑制士族，實則只是“欲崇重今朝冠冕”，以新興的關(guān)隴士族替代山東、江南的舊士族，唐初的士族觀念還是相當(dāng)牢固的，顧炎武甚至說：“近古氏族之盛，莫過于唐”[５]。因此，初唐的高級官員多是開國功臣和唐朝新興的鼎族高門或山東、江南的舊士族成員；中下級官員也多是通過門蔭入仕的，他們還沒有受到科舉取士制度的影響[６]，而是或因門第或因軍功與魏晉時期的名士一樣享有政治、文化方面的特權(quán)。從魏玄同在掌選舉時對門蔭制度的憂慮也能看出此時門閥影響很深：“……恐未盡得人之術(shù)，乃上疏曰：‘今貴戚子弟，例早求官，髫齔之年，已腰銀艾?；蛲瘉O之歲，已襲朱紫。課試既淺，藝能亦薄，而門閥有素，資望自高?！盵７]這一時期的文學(xué)也多是貴族文學(xué)、宮廷文學(xué)，實際上是名士文學(xué)的延續(xù)，只不過魏晉是亂世，而此時已天下太平，所以文學(xué)內(nèi)容和風(fēng)格上有所不同而已。
　　這種情況到了安史之亂后有很大改變。安史之亂對士族的打擊很大，很多世家大族為避戰(zhàn)亂舉家南遷，顧況在《送宣歙李衙推八郎使東都序》中說：“天寶末，安祿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吳為人?！?；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亦說：“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戰(zhàn)火之中士族不僅經(jīng)濟利益受到損失，其政治地位也因脫離郡望舊地而日漸凌夷。鄭臨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就認為士族的消亡時間在安史之亂后[８]。但也有學(xué)者認為士族在中晚唐仍很有影響，到唐末五代才消亡，如孫國棟《唐宋之際社會門第之消融》考察了《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以及新舊《唐書》中的列傳后統(tǒng)計出唐肅宗至唐僖宗時期士族與寒族之比為68.9％比13.5％，得出結(jié)論：“晚唐寒人雖有上達，然其勢力尚未足與舊族相抗，政治上之核心人物，仍多出身于閥閱?！薄翱梢娭刑埔院螅m有安史之亂與強藩之禍，而社會人物，仍多名族子弟，世胄之家，昆季盡登臺閣者比比皆是。”[９]但他所說的“社會人物”顯然是“政治上之核心人物”，而非核心政治人物的一般文士則有相當(dāng)大一部分是出身寒門的，陳伯海就認為“唐代文學(xué)以寒士為主體”，“從大多數(shù)情況來說，唐詩作者的身份還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當(dāng)時社會中的‘寒士’”[１０]。而且，與初唐相比，士族子弟成為政治上的核心人物不是僅靠門第，而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顯然，不論士族是在安史亂后消亡還是在唐末五代消亡，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從初唐到盛唐士族的影響力逐漸消歇，唐代文人隊伍中寒士階層擴大了。因此，盛唐正是文人隊伍主體從名士到寒士的過渡期，盛唐之士也因此兼有名士和寒士雙重品格。
　　特殊性之二，盛唐又處于文人隊伍主體從“名士”到“文士”的過渡階段，盛唐士人兼具名士、文人的雙重品格，對文學(xué)的認識更具功利性。
　　魏晉至初唐的文人多為出身顯貴的士族，從盛唐開始文人隊伍中漸漸包融了不同門第和出身的士人，名士與寒士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互相吸收彼此的特點，互相融會轉(zhuǎn)化而逐漸統(tǒng)一于一個階層，這個階層可以稱之為“文士”，即以文學(xué)為主要才能由科舉入仕的知識分子。從名士到文士，成為“士”的標準更在“文”而不是“名”，是與從唐初就開始的重文之風(fēng)分不開的。李淵父子從馬上得天下，但建立政權(quán)后非常強調(diào)“文治”。唐太宗早在還是秦王時就開設(shè)文學(xué)館，即位后又設(shè)弘文館，唐玄宗又設(shè)翰林院，禮待器重文學(xué)之士?？婆e中最能顯示文學(xué)才能的進士科也最受人重視，所謂“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盵１１]“朝廷設(shè)文學(xué)之科以求髦俊，臺閣清選，莫不由茲?！被\統(tǒng)地說，唐朝與前代相比確實是一個文學(xué)氣息非常濃厚的朝代。再細致分析，以科舉入仕的文士受到重視，進入上層統(tǒng)治集團并且成為文人隊伍的主要成員則是在開元天寶以后了。初唐時文人多是新舊士族的成員，并沒有把文學(xué)視為進身之道；統(tǒng)治者也沒有把文學(xué)作為選人的主要標準。所以沈既濟說：“至于開元、天寶之中，太平君子唯門調(diào)戶選，征文射策，以取祿位，此行己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弟，無所易業(yè)。大者登臺閣，小者任郡縣，資身奉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恥不言文墨焉。”[１２]但是我們也應(yīng)看到，“尚文固然是唐代政治的主要特色，然而能進入政壇的‘文’決非單純的文辭，而是一種融文、儒、吏、行甚至‘史’諸多因素為一體的藝術(shù)形式。這既是唐代文學(xué)的一大特色，又是唐代社會對文學(xué)和文人的更高要求”[１３]。這段話是就整個唐代來說，具體到唐代幾個階段，大抵初唐更重出身，武后之后漸重文學(xué)，開元中后期張說、張九齡為相時對文學(xué)的重視最盛。到中唐以后，雖然進士仍頗為時人所重，授官后也較易升遷，以至很多宰相出身進士，但以文學(xué)選人的標準頗受沖擊。如李華《楊騎曹集序》中說：“開元、天寶之間，海內(nèi)升平，君子得從容于學(xué)，于是詞人材碩者眾。然將相屢非其人，化流于茍進成俗，故倚道者寡矣。”杜佑《通典·選舉典》中也說：“文詞取士，是審才之末者。”到晚唐李德裕甚至認為文學(xué)之士浮華根淺而重新提出門第標準，這從他對唐武宗所講的一段話中可以看出：“臣無名第，不合言進士之非。然臣祖天寶末以仕進無他伎，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選》，蓋惡其祖尚浮華，不根藝實。然朝廷顯官，須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習(xí)舉業(yè)，自熟朝廷間事，臺閣儀范，班行準則，不教而自成。寒士縱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級，固不能熟習(xí)也。”[１４]
　　由此可見，盛唐正處于文人隊伍從以名士為主體演變?yōu)橐晕氖繛橹黧w的過渡時期。魏晉文人多名士，是因為名士階層壟斷了文化特權(quán)，文學(xué)是僅一種與身份相匹配用來顯示自身才華的素質(zhì)修養(yǎng)；而不是必備的成為“士”的條件，所以名士不盡是文人。唐代“士”與“文”已通過科舉制度、選官制度牢牢地統(tǒng)一在一起，但盛唐之后的文士所重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文學(xué)”，只有在盛唐時，由于統(tǒng)治階層重視文學(xué)才能任用文學(xué)之士導(dǎo)致文人政治格局形成，士人可以以文學(xué)為資本進入仕途并立身揚名，因而盛唐士人對文學(xué)的認識更具功利性，對文學(xué)投入的熱情更大。
　　
　　特殊性之三，基于上述兩點變化，盛唐士人與前期相比對從政的追求更熱切；與后期相比對從政的看法更理想化、文人化。魏晉時期的門閥制度決定了從政是士族子弟的特權(quán)，他們憑借門蔭就可以“平流進取，坐至公卿”。這樣造成兩種現(xiàn)象：一是士族子弟雖然身居高位，卻以脫略俗務(wù)或不嬰物累為榮，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熱情并不高。另一種現(xiàn)象是寒門子弟雖有“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的政治抱負，但“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現(xiàn)實又讓他們不得不發(fā)出“自非攀龍客，何為飆來游”（左思《詠史》）的感嘆。
　　科舉制度打開寒族通向仕途的大門 ，讓寒士和名士在基本公平的原則下憑才能競爭，從而使寒士和文士都激發(fā)起進取之念，主動而積極地追求從政之路。正如陳飛在《唐代科舉制度與文學(xué)精神品質(zhì)》中所說：“科舉與漢代的察舉制和魏晉的九品中正制的最大不同是：后者是使士子處于被動地位，坐在家里等著上方來‘訪’、‘察’、‘征’、‘辟’；而科舉制度下，士子‘懷牒自列于州縣’，他們從山間、田園、市井走出來，到京城參加考試競爭，是處于主動的地位。不惟科舉，便是其他方面：或從政、或從軍、或入幕府、或隱山林，連同他們的文學(xué)活動，都不是外力的強制，而是自己的主動選擇?！盵１５]初唐時尚因門第觀念的影響造成許多才高位卑之士。盛唐時也有很多有才華的文人才高位卑，但畢竟文學(xué)之士特別受重視，立身揚名的機會更大，文人的政治熱情于是空前高漲。李白的理想最具代表性：“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類似表達建功立業(yè)豪情的詩句在盛唐詩作中比比皆是，正如李白《古風(fēng)》其一所描繪的“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其次，即使是那些“富貴能及時，直上排青云”（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的幸運兒，他們的實際從政情況與其從政的激情相比也是理想化的。盛唐詩人也有位居臺閣的朝廷重臣，但絕大多數(shù)只是碌碌一吏而已。且不說身為中下層官吏的文人能有多少政治作為，就是曾經(jīng)進入朝廷的天子近臣，也很少有偉大的政治建樹。我們還是以李白為例。李白于天寶初年奉詔入京、待詔翰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似乎可以施展才華大濟蒼生了，但李白在朝里或待詔應(yīng)制作新曲，或與賀知章等作酒仙，或拘攣于宮廷人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或留戀于求仙之道：“我留在金門，君去臥丘壑。未果三山期，遙欣一丘樂。玄珠寄罔象，赤水非寥廓。愿狎東海鷗，共營西山藥”《金門答蘇秀才》。因此很快被賜金放還。造成這種局面固然是由于唐玄宗只是把李白看作文學(xué)侍從取其文才而已，但也因李白并未表現(xiàn)出特別的政治才能，甚至如張海沙所說：“李白在政治上的才能是頗值得懷疑的。”[１６]張海沙舉了一個例證：作于天寶二年的《胡無人》結(jié)句有：“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fēng)云飛揚，安用猛士守四方?！碧K轍就曾批評這幾句“其不達理如此”，蘇軾則以為此三句話為后人所增，致使太白貽譏于數(shù)百載之后。并認為“實際上這三句夸張大唐國威之盛乃李白一貫的用筆法，至于‘安用猛士守四方’的確表現(xiàn)出一種政治上的幼稚，這種幼稚與‘為君談笑靜胡沙’乃同出一源。唐玄宗晚年固然昏庸，聽信讒言，但以為李白‘非廊廟之器’，這評價倒是不謬。”[１７]確實，李白是文人而非政治家，詩歌中洋溢的從政激情是由制度的保障性、現(xiàn)實的可能性、國力的上揚性而激發(fā)的，因而是充盈的、真切的、熱烈的，但雖豪氣萬丈卻過于理想化，這種理想化應(yīng)該說根源于他的文人身份。他的從政理想的遠大和施政執(zhí)政的務(wù)虛，與魏晉名士的做派很相似。他也不屑于汲汲鉆營、拘于俗務(wù)，而是以為建功立業(yè)能夠談笑間揮灑而就。他在《大鵬賦》里嘲笑過精衛(wèi)的殷勤銜木、天雞的按時報曉：“不曠蕩而縱適，何拘攣而守常？”而他卻自夸：“若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這是直接以魏晉名士自比了。
　　綜上所述，盛唐之士的特殊性在于正處在從以“名士”為主體到以“寒士”為主體的過渡階段，其身份逐漸統(tǒng)一于“文士”， 對自我的認識更清醒，對文學(xué)的認識更具功利性，對從政的看法更理想化、文人化。
　　
　　參考文獻：
　　[1]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自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頁9。
　　[2] 士族，又稱世族、氏族等。毛漢光曾對兩晉南北朝累世官宦之家的稱呼做過辨析：“從家門貴盛方面看，有人稱之為高門、門戶、門第、門望；從身份華貴方面看，有人稱之為膏腴、膏粱、甲族、華儕、貴游；從權(quán)勢方面看，有人稱之為世家、世胄、門胄、金張世族、世族；從姓氏觀點看，有人稱之為著姓、右姓；從家門社會地位方面看，有人稱之為門閥、閥閱；從家族名聲方面看，有人稱之為名族、高族、高門大族；若從政治、文化、社會諸方面看，有人稱之為士流、士族。上列二十七個稱呼，所持意義大同小異，因為所看角度不同，有了名詞上的差異?！保ā短拼芯空摷返?輯，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頁564）本文主要從政治文化方面看，因此選用“士族”一詞。
　　[3] 《貞觀政要》卷七《禮樂》載貞觀六年唐太宗語。
　　[4] 《舊唐書·高士廉傳》。
　　[5]顧炎武.《亭林文集》卷五《裴村記》。
　　[6] 武則天當(dāng)政期間才大量從科舉及第尤其是進士科中擢用人才，引起人們對科舉的重視，至玄宗開元天寶以后，進士科大盛，所以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說“科舉制之崇重與府兵制之破壞俱起于武后，成于玄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頁22）。
　　[7] 《舊唐書》卷87《魏玄同傳》。
　　[8]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年版，頁85。
　　[9] 孫國棟.《唐宋史論叢》香港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頁283、212、219。
　　[10]陳伯海.《唐詩學(xué)引論》，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頁45。
　　[11]王定保.《唐摭言》卷1。
　　[12]《通典》卷十五《選舉三》引沈既濟語。
　　[13]傅紹良.《唐代諫議制度與文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頁95～96。
　　[14]《舊唐書》卷18上《武宗本紀》。
　　[15]陳飛.《唐代科舉制度與文學(xué)精神品質(zhì)》，見《中州學(xué)術(shù)論集·古代文學(xué)卷》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頁190。
　　[16]張海沙.《初盛唐佛教禪學(xué)與詩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頁176~177。
　　[17]同注釋8。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