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斑 李鳳亮
李鳳亮(以下簡稱“李”):我很早就在國內(nèi)看到您主編的《美國大學課堂里的中國——旅美學者自述》一書。對旅美華人學者的中國文學教學作這樣集中的學術表述,還比較少見。我尤其喜歡您所作的序言,里面提到國內(nèi)對海外華人學者及其所從事的工作有一種非常理想化的想象,而事實并非如此。這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國內(nèi)學界對海外華人學者的某種幻想色彩。當時您為什么想到要做這樣一件事情?
王斑(以下簡稱“王”):這個跟“9·11”事件有關系“。9·11”一下子撕破了“全球大同”的觀念,美國作為帝國的猙獰面目進一步顯現(xiàn)出來,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冷戰(zhàn)時代。這個對我觸動非常大。我們這些做文化工作的“,9·11”之前都是在維護自由主義思想,但我們認識到:自由主義思想背后,有著深刻的帝國意識形態(tài)背景,它可以無視別國的主權。從那時候開始,我著手研究冷戰(zhàn)方面的問題,《全球化陰影下的歷史與記憶》的最后一章,就是關于冷戰(zhàn)和帝國的地域批評。2002年10月,鐘雪萍和我在華盛頓大學搞了個研討會,議題是我們在海外是怎樣教中國的。王德威后來也搞了一個類似的會,關于“怎樣呈現(xiàn)中國”的問題。這說明,“如何呈現(xiàn)中國”成了一個敏感的學術問題。記得當時我在會上說,美國的媒體教學、形象教學形式把歷史閹割掉了,只剩下鏡像,你看到的東西完全是你所要接受的東西,似乎背后就沒東西了。
李:現(xiàn)在國內(nèi)的人文教學,某種程度上也日益表現(xiàn)出這種趨向。
王:當時我對美國教學中“視覺化”的批判,在會上引起很多美國學者的批評。他們問我:“為什么對美國的教學那么有敵意?”我說我一點都沒有敵意啊。為了這個問題,大家在會上爭論起來了。實際上,如何呈現(xiàn)中國,如何看待中國,在美國的大學課堂上的確非常敏感。比如,大學在聘用一個中國學者時,會看你的政治立場,看你是臺灣來的還是大陸來的;如果你給共產(chǎn)黨講好話、同情話,那么你在求職時常常要栽跟頭;反過來,因為你講了臺獨,有時更容易被聘用——表面上是學術化運作,但后面的意識形態(tài)很明顯,我的學生、同事在找工作時,都感受到了這一點。我們開完這個會以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于是想編一本書繼續(xù)討論。當然這個問題在美國可能沒有太多人對它感興趣,所以當時覺得還是將文章譯成中文好。我們請了幾個撰稿人,當然最終成書時,我發(fā)現(xiàn)有些文章并沒有走到我們的這種思考里邊去,只是在講具體教學的問題、課程化的問題,甚至還沒討論到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分歧這個層面。
李:您曾與張旭東先生翻譯過本雅明的《啟迪》,著作中也充滿了大量的國外理論思想。在您看來,在向國內(nèi)學界譯介西方理論方面,海外學者應該和可能發(fā)揮的作用是什么?
王:我覺得向國內(nèi)譯介海外理論還是大有可為的。比如我現(xiàn)在就非常想看到甘陽所譯介的《政治哲人斯特勞斯》,因為我之前看過甘陽很多半譯介的東西,他的《將錯就錯》里也有不少。張旭東的路子跟甘陽相似,也有很多譯介的東西。他們不是把西方的作品簡單作為商品,而是考察和復原這些作品生產(chǎn)的過程,使之歷史化,比如對十九世紀政治學術語境的回訪,等等。這種譯介對中國是很有用的。為什么斯特勞斯、施密特這些以前被看作很右、很保守的思想家,今天對中國很有啟發(fā)性呢?因為他們提出的一些問題,也是中國面對和即將面對的。比如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自由化的批判,斯特勞斯就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沒有規(guī)范,各做各的,缺少了整體性質(zhì)和共和實體,實際上民主也沒有了。在此情形下他提倡權力中心化的傾向,比如新加坡模式——權力集中,但經(jīng)濟很開放。用這些觀點來分析中國,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因為中國目前權力中心非常緊,而表面上對經(jīng)濟、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都很放松。當然并不是說中國要走新加坡的路,或者要建立像北歐那樣的“福利社會”。像這種有啟發(fā)性的譯介,我覺得是非常有價值的。包括我們文學理論的譯介也一樣,應該把西方的語境歷史化,也把中國的語境歷史化,兩個歷史相比較的話,會非常有意思。
李:對,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結果的展示。
王:不能原封不動地說他講的就是真理,其實應該是對問題的回應。我覺得按照唯物主義的看法,文化實際上是有一個事先的情境在里面,文化創(chuàng)造是一種回應,也可能是對以前的回應的回應。
李:海外華人學者的地緣、語言和文化優(yōu)勢,使他們可以直接在一線接觸到最新的西方理論,與此同時,他們的問題意識、理論向度、批評視野也會受到西方學界的直接影響。當然這種影響也招致國內(nèi)學者不少批評。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真的存在國內(nèi)評論界所指責的重理論方法、輕材料史實、缺少整體文學史觀、反意識形態(tài)的意識形態(tài)等傾向嗎?尤其是對于批評海外學人“超歷史”、“非歷史”的看法,您有什么想法?
王:這里面除了理論上的分歧,可能還有一些個人心理上的因素。像前幾年暑期劉禾回到清華教課,一些海外學者經(jīng)?;氐絿鴥?nèi)講學,戴著國際的牌子,影響很大,對國內(nèi)學術界某些人來說,他們不免要挑挑海外學者的骨頭。如果你是美國某名牌大學的教授,別人會更加關注你,這很正常。我原來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校區(qū),后來到新澤西羅格斯大學,還沒有感覺到這一點;現(xiàn)在當了斯坦福大學的教授,感覺確實不一樣了,好像成了另外一個人,具有了某種“象征資本”。當然也不排除某些人覺得自己是海外學者,來頭很大,不太注意這些。總之我的想法就是不要把自己的身份搞得很大,這容易引起國內(nèi)學者一種情緒化的批評。當然這可能不是主要的。我倒是覺得,您說到的重理論、輕史料的問題,這個批評有一定道理,但我們必須注意到這種傾向跟美國的學術建制有關系。以前美國的“中國學”(Sinology)研究,是比較重視史料的;反而是我們這些從中國出來的學者,反其道而行之,總有一個很強的問題意識,這屬于矯枉過正吧。劉禾、我、張旭東都有這個傾向,喜歡從問題出發(fā),不如李歐梵那一輩人,更扎根于史料。我們好像有一種跟別人論戰(zhàn)的味道,而論戰(zhàn)主要是跟美國學者論戰(zhàn),不是跟國內(nèi)。但這樣就會產(chǎn)生理論很多、頭重腳輕的感覺。
李:如果把這個現(xiàn)象放在美國這個語境中,似乎不是個問題。
王:我們想做的就是這樣。
李:國內(nèi)學者的有些反應,可能跟您剛才提到的情緒因素有關系。這些年海外華人學者在國內(nèi)走動多,名氣大,而有些學者專門要找名教授開炮。
王:這種心理肯定是有的,從批評劉禾就可以看出來,情緒特別多,根本不是在討論理論問題,而是把這個人的名聲和身份放進去。其實觀點和名聲不應該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
李:這十年以來,您和國內(nèi)學術界互動明顯,經(jīng)常要到國內(nèi)開會、講學、交流,還經(jīng)常在國內(nèi)的重要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海外華人學者是否十分重視國內(nèi)“學術場”的反饋?換言之,怎樣看待海外華人學者的“雙棲”現(xiàn)象?
王: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像我本人也受到華東師大的邀約,擔任該校的“長江學者”。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向國內(nèi)學者學習,因為我覺得他們有很多地方做得比我們好。不少國內(nèi)學者做得很有功力,很有理論性,一些成果如果譯成英文,很可能會吸引西方學術界的注意。相比之下,一些年輕的海外華人學者,做得很倉促,有時候我審讀他們的書稿,發(fā)現(xiàn)沒什么思考,是為了升職稱的應景之作。國內(nèi)有些成果做得相當扎實,比如回顧民主傳統(tǒng)、民主革命的一些東西,做得非常細致,相當不錯。所以,我想回到國內(nèi)教課的時候,他們給我的,可能會比我奉獻的要多,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在國內(nèi)能奉獻的東西并不多。
李:您太謙虛了,這里面可能確實存在一個互動的問題。像魯曉鵬教授提到的,對海外學者來說,哪怕是回到國內(nèi),體驗一下老百姓的生活,那種現(xiàn)實感受可能對你的學術思考也有幫助。因為你們面對的對象是“雙重彼岸”的:你們是在中國的彼岸西方研究中國,同時在美國的這種學術建制里面,你們又是帶有華裔背景的西方學者,等于是站在西方的彼岸看待西方。當然,正像您提到的,經(jīng)過長時期的發(fā)展,國內(nèi)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可能已積淀了一批優(yōu)秀成果,而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國內(nèi)對你們的譯介,國內(nèi)優(yōu)秀的成果通過什么樣的渠道能夠進入到與西方學術界的對話當中?張旭東教授也談過,國內(nèi)有少數(shù)學者能夠克服語言障礙,有一種世界視野到國外進行交流。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什么樣的機制能夠使國內(nèi)的學術界和成果尋找到一種有效平臺與世界進行對話,從而將中國學術推介出去?
王:現(xiàn)在因為有中國教育部的支持,很多國內(nèi)學者都想到國外進行交流,其中除了訪問學者,還包括出國讀博士、做博士后的年輕人,我基本上每周都會接到兩三封從國內(nèi)寄來的聯(lián)系函,當然限于各種條件,我們很難全部接收下來。另外,國內(nèi)的學術作品已有更多的機會在國外發(fā)表。舉個例子,我們現(xiàn)在就在幫荷蘭一家搞中國研究超過四百年的出版公司Brill做一個有關中國的學術出版系列,由我和汪暉及澳大利亞最著名的一位中國學者白杰明(GeremieR.Barme)共同負責。我們基本上是譯介國內(nèi)已經(jīng)出版的優(yōu)秀著作,搞了一個系列,叫“Ideas,HistoryandModernChina”。他們最初來找我談這個項目,我和汪暉商量,覺得應該譯介更多國內(nèi)的東西,因為西方學術界的自我對話太多了,總是用一種比較陳舊的觀點來看中國。這個項目已經(jīng)運作一年多,通過我們審核的已有七八本書稿,其中一部非常好的稿子,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周愛玲,研究新亞書院在冷戰(zhàn)時候的興起,還有美國CIA、英國政府對它的支持。我們看后覺得非常好,這本書稿是用英文寫的。更多的來自大陸的優(yōu)秀中文著作,包括譯介汪暉的《反抗絕望》、曹天予的《文化與社會轉(zhuǎn)型》等。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打開一些研究的新局面。
李:就是應該有這種雙向的譯介。我們現(xiàn)在也想努力做一些專題的譯介,因為專著的翻譯工作量很大,而且有些海外學者不是寫書的,他們的一些單篇文章很重要,將這些重要論文按專題收集起來,翻譯到中國來,也有意思,實用性也強,可作為研究生或?qū)W者的參考。這種翻譯不一定單單指向海外華人學者的成果,也應包括非華裔的漢學家。反向的,把中國這樣的論文集中起來翻譯到海外,也很有意思。專題的譯介可以起到集腋成裘的效果。
王:李陀過去在《視界》中做了這樣的工作,針對國內(nèi)的問題,翻譯了不少西方的東西。
李:您本身的學術研究里邊特別關注“全球化”和世界主義的問題。像您這樣具有跨國背景的學者,對全球化問題感同身受。在這樣一個學術全球化的時代,海外的學者怎樣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怎樣有效地確立自己的研究策略呢?研究是否經(jīng)常伴隨著一種“身份意識”?
王:身份意識是有,但身份背景并不比學術和思想背景的影響更大,比如你在海外學術界也可以看到一些“臺獨”現(xiàn)象——越在海外,越臺獨;當然也有在海外更強調(diào)民族主義的人。我覺得自己的整個理論和思想背景基本上還是屬十八世紀啟蒙時代和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東西——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等,強調(diào)跨越民族和地域的普世主義。這種思想背景對我理解全球化、世界主義、中國走向世界的問題影響很大。文學界的很多人談到全球化,往往很個人性,強調(diào)自由、混雜,有錢有勢就能跨過國界,可以說自己不是中國人,而是世界人。這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其實全球化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對全球化有很多反感的地方,這種反感并不是因為我是海外學者,而主要和過去的思想來源有關系。
李:海外批評家之間的分歧其實也存在,研究立場相差很大。除了學術興趣不同之外,您覺得還有哪些因素造成了這些分歧?比如地區(qū)及文化背景、年齡與知識結構、學術理路與方法?
王:家庭、年齡、背景都有關系。像史書美和我是同學,原來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東西,但在很多問題的理解上我們很不一樣。比如有一次在李歐梵先生的退休會上,我們就有過關于世界主義的爭論。李歐梵是搞世界主義的,我在會上提出另一種聲音,覺得不討論民族主義,世界主義可能是一個空架子。真正起作用的是民族,你只能通過民族主義談世界主義,不能一下子把民族主義掃出歷史舞臺。
李:李歐梵教授本人也不是完全提倡世界主義的。
王: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人文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他對民族國家造成的一些后果也有一些意識。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氐轿覀儎偛庞懻摰暮M馊A人學者的差異上來,我覺得這涉及到“中國心”的問題。我個人覺得,有中國心和沒有中國心,完全不一樣。王德威就有很強的中國心,他從感情上認同大陸,和大陸學者交往甚密。李歐梵也是這樣,他跟大陸的學術關系比他和其他方面的關系都要好。我們認同中國是自然而然的,因為我們在這邊長大,非常了解這個過程。不管是苦是樂,是解放還是壓抑,這是一段完整的歷史,不可能一刀切斷。應該說,這種認同是很強烈的,導致了不同學者的立場不一樣。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個“道”是感情上的“道”。
李:情感滲透到了學術研究里面。
王:完全滲透到里面。比如說,崇高的東西造成很多壓抑,而我在批評所謂崇高的東西的時候,就不是完全、破壞性地否定它,像要把它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每個人面對歷史的時候處理方式都會有差異,甚至形成無法溝通的鴻溝。
李:這里面又包含另外一個問題。就如剛才所說的,有些學者會事先預設一些障礙,比如說2007年底哈佛大學的SinophoneLiterature學術會議上,我就感覺到有些學者在討論問題之前,已作出一個預設,即否認自己是中國人。倒是周蕾教授的表態(tài)很有意思——一貫對中國持批評態(tài)度的她在會上質(zhì)問:為什么我要否認自己是中國人呢?她覺得這是否認不了的。
王:就算否認得了,也不能否認。這個問題的背后,實質(zhì)是要反思為什么要否認中國。如果中國是一個沙文主義國家,你可能才要去否認它,但中國人站起來并不是沙文主義的、暴君的姿態(tài),西方人總有些人喜歡把中國變成一個可怕的、東方主義的、黃禍的他者。這種東西根本不是在講道理。
李:全球化及資本主義進入中國,消費文化興起,一方面可能療救中國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另一方面也可能形成某種遺忘。所以,抗拒遺忘的聲音總是不時出現(xiàn)在人文領域。您如何看待這中間的矛盾?
王:一次性、快餐性的消費,確實會使創(chuàng)傷經(jīng)驗得不到更好的重現(xiàn)。創(chuàng)傷的重現(xiàn)對整個商品化的世界有一定的批評作用,反過來,商品的包裝不一定完全是商品化的消費。田壯壯和賈樟柯的電影,已進入國際商業(yè)軌道;如果不通過這個軌道,獲得國際資本支持,有些東西他們沒法繼續(xù)拍攝。比如,賈樟柯拍的《三峽好人》講述的就是大壩創(chuàng)傷,馬上會讓人想起流離失所的問題。藝術的商品化是社會形成的,你必須通過商品流通的形式來進入文化生產(chǎn),但是不像西方馬克思主義所講的,文化生產(chǎn)一定就是為資本服務,其實它本身會產(chǎn)生反抗資本、反抗消費的東西。創(chuàng)傷問題并不會因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而走出我們的視野,有時表現(xiàn)創(chuàng)傷的文化產(chǎn)品會提醒我們回顧創(chuàng)傷,消費商業(yè)化的文化產(chǎn)品不一定是壞事,也并非一種完全異化的行為。
李:商品本身也有內(nèi)在的矛盾,如果說連“物”都不存在了,記憶功能無所依附,大眾更容易遺忘。像前面講的“文革”經(jīng)驗也好,知青也好,創(chuàng)傷經(jīng)過藝術的改造之后,往往讓人以苦為樂,保留了對創(chuàng)傷的基本記憶。但大眾文化產(chǎn)品中還有另一類可怕的東西,娛樂中麻醉你的神經(jīng)。最典型的是電視上的清宮戲、帝王戲,崇拜皇權、欣賞權謀,表面上跟創(chuàng)傷無關,卻可能對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產(chǎn)生真正的“創(chuàng)傷”。
王:電視上一窩蜂地上這種帝王戲,確實有問題。但有些帝王戲又是值得玩味的。我最近看《大秦帝國》,感受很深,覺得非常好。這部戲呼應的是大國的崛起。大國怎么崛起?帝王必須求公不求私,因為“私”就是家族、家庭、領地、貴族、世襲,實際上是國家衰弱分裂、戰(zhàn)亂紛爭的原因?!洞笄氐蹏冯m然也是一部帝王戲,但強調(diào)商鞅變法的問題,而“法”實際上是“公”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世界主義問題。而當今的世界主義跟過去不一樣,反而互相紛爭,壁壘森嚴,跟全球化背道而馳。美國的保護主義非常厲害,完全不會和你公平交流;而當今的國際法,包括國際能源法,都是不公的,因為它要考慮稀有能源問題,最后總是一些弱勢國家要退讓和放棄。如果沒有國家犧牲自己的利益,美國人是連字都不會簽的。全球化給人的感覺還是個人主義的國家,就是個人主義經(jīng)濟頭腦的國家,就像加拿大一位學者寫的那樣:“擁有式的個人主義?!?/p>
李:講到全球化和“天下”問題,我剛好想起您發(fā)給我的《國際政治與美學:康有為的〈大同書〉與普世主義》這篇文章,覺得很有趣。該文從比較政治和比較美學的角度,探討康有為與康德對全球大同的道德思考,闡發(fā)兩位思想家如何設想全球道德秩序及政治結構,分辨其共同的追求與差異。在您看來,“以審美的活動來替代政治分析和對話,忘記了民族國家的強弱不均,忽略了新的帝國和新殖民的不平等格局。但堅持大同理想,卻能使我們不忘國際強權政治和人類道德訴求之間的巨大矛盾,看出跨界情感與審美活動的脆弱和超前”??吹贸鰜砟鷮θ蚧瘯r代跨界審美活動的作用有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審美表述中的“大同”思想對當下有什么啟發(fā)性呢?
王:這種啟發(fā)性就在于,在國際關系研究領域,接受一些經(jīng)典思想家及其著作,日益重要;國際關系里的文化研究,已經(jīng)形成一個顯學。中國人的“天下”觀,跟康德的“永久和平”概念是一致的,就是把人和人的關系理性地處理成互以對方為重,別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類似中國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別人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尊重他,人際關系如此,國際關系亦然。像布什這樣硬要推銷自己的民主,其實是非常單邊的。西方的民主常常包含了自相矛盾的東西,過于強調(diào)自己的自主權。所以康德在構建理想世界時,主張不是以一種權利或壓迫關系,而是形成一種文化和規(guī)范性的觀念,那就是“公”的觀念。就認識論而言,就是強調(diào)客觀性,追問到底什么是真實的東西。像美國攻打伊拉克,你首先要搞清楚伊拉克是不是真的在搞核武器、是不是真的要拿它去攻擊以色列。如果這個都不搞清楚,只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硬要把伊拉克打掉,那完全就是一種很不人道的做法。孟子強調(diào)“師出有名”,你去征服一個國家,你要有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就是“公道”??涤袨橐舱J為名正才能言順,而你用權力去講話就不順了,到時只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講不清楚??涤袨樗鶑娬{(diào)的,仍是孔子的“大同”,就是和諧思想,就是《禮記》里的“大道為公”。這個想法跟康德的“普世道德”,是非常相通的。在目前這種以私家利益、民族性為重的國際形勢下,上述思想就顯示出重要性了。所以我認為普世主義思想雖然不能形成一種像聯(lián)合國那樣的政治實體,但對當代社會起到一種批判作用,其實聯(lián)合國這樣的國際組織,其歷史亦很蒼白,因為它也需要國家主權在里面起作用,國家權力越大、實力越強,在聯(lián)合國時聲音就越大。當然,對中國來講,可以通過聯(lián)合國這樣的國際組織,以個體的民族實力產(chǎn)生一種跨民族的效果。
李:看得出來,您對國際政治文化與世界主義的研究,實際上還是較多地立足于中國這個角度去介入的,就是為中國進入全球化、尋找自身定位,努力尋求一種新的介入策略。
王:確實有這樣的想法。中國進入全球化進程中的自身定位仍然模糊。你要呈現(xiàn)給世界一個怎樣的中國?這個問題很重要。作為國際社會中的重要一員,中國的全球化進程肯定伴隨著對自身身份的確認,尤其是民族性的強化。但中國的主體性、民族性和中國文化的本位性只能是達到大同的手段和資源,而不應是為大國沙文主義。
李:其實2008年春天以來,隨著奧運火炬?zhèn)鬟f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就很讓我們警醒。我注意到,海內(nèi)外媒體對中國人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強化的民族主義情緒,實際上表現(xiàn)出了一種警惕態(tài)度。我覺得這涉及到中國如何從一種更大的戰(zhàn)略格局去做自我定位,換言之,民族主義跟世界主義的權衡博弈至關重要。
王:其實所謂的世界性也就是一種個人主義。世界性根本沒有一個實質(zhì)。全球化的概念也很模糊,到底有什么東西可以全球化呢?
李:也許接近于歌德所說的那種“總體性”,就是各個民族參與世界化進程,但并不消滅自身個性。反過來講,如果全球化過程中一個民族、一種文化過于強調(diào)自己的個性,也可能讓人無法接受,甚至形成沖突。
王:所以儒家強調(diào)以理服人。如果你不愿接受這種講理文化,那你就在文化之外。我覺得儒家文化具有開放性、包容性,它希望跟對方禮儀來往、和平競爭。比如射箭是恐怖的,“君子不與人爭”,但你可以在射箭上與人競爭,而不光是將之用于戰(zhàn)爭。你還可以在下棋上與人競爭,這叫美學互動。一般情況下,我們把民族性和世界性對立起來,因為以前的世界性總是破壞民族性,或者拿別人的民族性破壞我的民族性,世界性成了別人的民族性,這就成了一種大國沙文主義。這方面儒家思想可以為世界大同做出貢獻,“和而不同”,強調(diào)和諧共處,卻不是把別人的東西變成儒家的東西。
李:關于“世界大同主義與中國視野中的世界社區(qū)”是否是您最新的研究領域?
王:我最近確實在做一個這樣的課題,我將之試驗性地命名為《中國與世界:地緣政治學、美學和世界大同主義》。因為這一課題,我獲得了普林斯頓現(xiàn)代研究院的一個資助項目,并于2007年春天在那里做了這項研究。此課題調(diào)查了東亞發(fā)展中國家將它們的文化融入到世界范圍內(nèi)的經(jīng)濟發(fā)展進程、現(xiàn)代化進程,并與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方式。它對“世界”文化的出現(xiàn)迥異于大城市中心所驅(qū)動的“全世界的文化”提出質(zhì)疑。發(fā)展中國家,如中國,是怎樣學習到歐美現(xiàn)代化的成功和失敗之處的?他們是怎樣從美學和倫理的地理歷史資源中獲取力量并用以構建新文化的?這不是一個地方化或西方化的老問題。然而,這個問題揭示了超越本土和探索新的國際化視野的“全世界的文化”的方式。像我們剛才討論的康有為的《大同書》,在我看來,它實際上計劃了一個世界社區(qū)的道德圖景,將此與西方古典的權力政治相區(qū)分??涤袨橥ㄟ^呼吁針對世界社區(qū)的孔夫子的“仁”之觀念(政府與人民之間、社區(qū)之間、家庭成員之間、鄰居之間和陌生人之間的仁愛),在國際和平可能性的倫理學闡釋上走得更遠。這一課題深入討論了以康有為為論題的權力、平等、移情作用和跨文化美學論題。
李:好像您還在從事一項關于中國“革命”話語的研究。預期的成果WordsandTheir Stories:EssaysonRevolutionaryDiscoursein China近日將出版嗎?
王:對。這是一個“關鍵詞”式的課題,它提供了中國革命話語中的三十個關鍵詞和短語的解釋。這些關鍵詞都是常用于毛澤東文選、黨章和文論中,以及文藝作品和批評中的重要概念。作者會覆蓋各種各樣的時刻和情境,聯(lián)系這些詞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革命初生時期到“文化大革命”時期在中國的使用情況。我邀請了來自美國和中國的十八名學者撰稿,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中國研究的新興學者。這些詞語對中國革命和社會運動的宣言、演說、概念、理論和實踐都很重要。這本書已于2010年由荷蘭Brill出版公司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