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力行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在一次訪談中,葉嘉瑩先生指出,多年來,我們熱衷于學習西方的新理論,但是對于自己國家的古典文化傳統(tǒng)卻已經(jīng)相當陌生,這種陌生造成了要將中西新舊的文化加以融會結合時,無法將西方理論和術語在實踐中加以適當?shù)倪\用。〔1〕在建設現(xiàn)代性、民族性的文學理論的過程中,這是一個值得警醒的問題。最近讀到湖南師范大學文藝學學科趙炎秋、李作霖、熊江梅等幾位學者合作的新作《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叢書(三卷本,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2月)。這套叢書立足本土文獻,在學術寫作上又有明確的問題指向和創(chuàng)新意識,尤其注重中國和西方、現(xiàn)代視野和本土文獻的交相融匯,為建構有中國特色的敘事理論,提供了很好的啟示和范例。
簡而言之,《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的問題意識、方法意識和創(chuàng)新意識集中體現(xiàn)在敘事學研究的本土化意識上。近現(xiàn)代以來,在西方文論的強勢話語權威下,中國古代文論似乎缺少應對之術,以至出現(xiàn)所謂“失語癥”,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成為古文論研究的中心話題。中國古代文論能不能轉換、如何轉換,如何在古今中西對話間挖掘和利用古代文論資源以建構當代文論,這在傳統(tǒng)敘事學研究中是一個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課題。敘事學是西方結構主義的分支,其研究立足于西方敘事。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我國開始出現(xiàn)對西方敘事學的介紹熱潮,在這一理論視角的刺激下,隨后出現(xiàn)了運用西方敘事學原則與方法對中國敘事進行研究的熱潮,而且也有了不少的研究成果,既包括通論和專題研究,也不乏大量的單篇論文,這些成果各有其特點和創(chuàng)新之處。其中楊義的《中國敘事學》在借鑒西方敘事學研究框架的同時,又能突出中國敘事的特點,初步奠定了中國敘事研究的基礎;陳平原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在熟練運用西方的敘事學理論框架的同時,對之進行中國化改造,抓住小說敘事方式中最基本的元素——時間、視角與結構,尤其突出了適合中國小說特征的敘事結構問題,建立起適合于中國小說敘事研究的工作范式與理論框架,對中國文學至為關鍵的蛻變期進行了相當深入的研究,均代表著中國敘事學研究的實績。但總體而言,中國關于敘事學及敘事研究的論著存在著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經(jīng)驗與理論的脫節(jié):研究中國敘事學,多追隨西方敘事學的理論框架和術語,較少立足于中國敘事的民族性特點進行深入研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論著,不顧中國敘事的實際情況,機械套用西方敘事學的理論話語,因而成為西方敘事學的“中國翻版”,得出的結論不免出現(xiàn)偏差。
事實證明,對西方理論的借鑒和移植,終將遭遇一個民族性的問題。文化無國界,但卻有民族性。一種新的理論話語往往能從一個新的角度激活理論研究,對西方理論研究中出現(xiàn)的新思潮、新方法視而不見,勢必導致研究的落后和狹隘。但如果不顧具體的民族性特點,不作一番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工作,妄圖一勞永逸地機械借用西方的理論進行中國的文化與文學研究,很難使研究深入精確,切中肯綮。敘事理論的研究同樣如此。本土敘事理論資源的匱乏,使得研究必須依托于西方敘事學的研究方法和理論范式,但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敘事思想不可避免地具有民族性。如何在敘事研究中具體解決中西文化的視界融合,彌合經(jīng)驗與理論的脫節(jié),建構既充分吸收西方敘事學之長,又內蘊了切身體驗而流淌著民族文化血脈的中國敘事學體系,是一個十分重要又極富挑戰(zhàn)性的課題。
在此背景之下,《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叢書的研究就顯得別有新意了。叢書在批判吸取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的研究方法的基礎上,根據(jù)中國古代敘事的民族性特征對西方敘事學原理進行某種程度的修正與創(chuàng)造性變形,以適應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的需要,具有鮮明的視界融合和本土化特征。這種本土化修正主要體現(xiàn)為在準確把握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特點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概念、范疇和研究體系,初步建立起適合于中國本土敘事研究的學術分析模式,表現(xiàn)出很強的創(chuàng)新意識。如叢書在踏實的實證研究基礎上,通過與西方敘事學的反復比照與修正,所提出的“詩化”與“史化”兩個概念范疇和分析模式,能夠提綱挈領地把握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的民族性特征,是具有有效闡釋力的本土化分析概念和模式。
中西敘事學的不同淵源形成不同的敘事理念。黑格爾說,中國無史詩。浦安迪說,中國沒有荷馬,卻有司馬遷,故與西方史詩源頭不同,中國古代敘事思想主要淵源于史傳,表現(xiàn)出鮮明的“史化”特征。中國古代敘事缺乏史詩性源頭,史傳充當了古代敘事的源頭,由于史傳標舉“實錄”,貶抑虛構,從而導致了中國古代小說的晚熟,加上其它一些思想文化背景的影響,敘事詩學基本上被排除在傳統(tǒng)詩學理論視野之外,抒情詩學則占據(jù)了傳統(tǒng)詩學主流地位,并對中國古代敘事思想形成強力滲透和影響,使敘事思想的“詩化”特征突出。《先秦兩漢敘事思想研究》一書系統(tǒng)清理了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的發(fā)生,對中國古代敘事思想“詩化”和“史化”特征的發(fā)生學背景、敘事表征、理論表現(xiàn)等予以詳盡考析,初步建構了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的基本理論體系,從三個方面具體呈現(xiàn)出不同于西方敘事學的“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在敘事結構上,淡化“歷時性”事件流程,強化“共時性”場景呈現(xiàn),逐漸發(fā)展出“空間化”敘事結構,在淡化時序和因果律的同時,卻通過對事件系列的精心排列與連綴,產(chǎn)生某種“有意味”的組接,借以傳達某種認知與情感。在敘事時間上,不注重“時間倒錯”等敘事時間操作技巧,而強調經(jīng)由對時速的操作顯示深層用意,構筑“人文化”、“哲理化”敘事時間。在敘事視角上,在保持全知敘事視角的權威性的同時,不斤斤計較于細致描摹,而調動“以無寫有”、“以形傳神”的高度技巧,達到一種整體的把握和情感的傳達。
《魏晉宋元敘事思想研究》扣住中國古代敘事與歷史的內在關聯(lián),深入闡述了魏晉宋元敘事思想承繼、增補和突破歷史化敘事的理論軌跡。如著作以志怪為個案,具體分析了志怪敘事的“歷史性”及其轉化。論述指出:魏晉六朝時代的志怪敘事被目為“史”,其“歷史性”不僅表現(xiàn)在寫法上“據(jù)國史之方策”,秉承歷史書寫的“其文直、其事核”的“實錄”傳統(tǒng),同時也在“歷史”的廣度和深度上,試圖作更有時代性的開掘。這種開掘不是正史意義上的歷史性的進化,而是“禮失而求諸野”的語境下的歷史的“增補”。志怪敘事對歷史書寫的承繼與增補,表現(xiàn)出志怪書寫者的一種特別的歷史意識,并由此開拓出虛構性敘事的道路。
《明清近代敘事思想研究》一書研究明清敘事思想,作為一個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論功底又有西方文論研究背景的學者,專著對明清小說體制,近代重要文藝思想家王國維和梁啟超的敘事思想,《海上花列傳》、《紅樓夢》的敘事技巧,以及近代報刊語境的敘事思想等的探討,均突出了視界融合和本土化轉化的理論特色,提出了一系列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觀點。
叢書的本土化意識還突出地體現(xiàn)在論述始終強調中西對比的研究視角,這種對比不拘囿于中西敘事思想本身,而且拓展到中西不同的哲學、文化、思維、歷史等外部維度,使其理論闡釋和體系建構具有了堅實的民族文化土壤。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將敘事文本視為獨立自足、自成一體的藝術品,是典型的形式批評,屬于“內部研究”?!吨袊糯鷶⑹滤枷胙芯俊穭t表現(xiàn)出一種開闊的理論視野,在借鑒西方敘事學的內部研究范式的同時,引進了諸如社會、歷史、思想文化等外部批評維度,這樣既符合中國古代敘事的實際,又便于在更廣闊的視野中,深入、全面地對中國古代敘事思想加以把握。如《明清近代敘事思想研究》用西方敘事理論燭照明清近代敘事的理論與實踐,既考慮敘事理論基本規(guī)定性,又考慮到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的傳統(tǒng)與獨特性,并將文學問題的探討與時代文化背景結合予以解讀,不僅對敘事作品作修辭式的內部研究,而且研究它的外部聯(lián)系,較好地實現(xiàn)了內部與外部兩種研究視角的融合,總結出比較完整富于中國特色符合中國實際的明清近代敘事思想體系。
總之,《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在借鑒西方敘事學的研究范式的基礎上,致力于建構具有民族闡釋力的特殊學術模式和分析概念,有力地促進了本土敘事理論研究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價值。
〔1〕百年詞學的文化反思——葉嘉瑩教授訪談錄〔J〕.中國社會科學報〔J〕.北京:2010.3.18.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