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邦一
好幾年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了。
剛開始是雨,一滴,一滴,淅淅瀝瀝地在窗外下著。等他上課回來,這雪忽然有了刀劍氣,夾著秋冬蕭蕭的悲風,打在他的頭頂,肩上,從沒有防備的衣領缺口處進入他的身體。看著那已經(jīng)全然凋謝的楓葉,找不到半點青春,他的心,冷得刺骨。
剛變成雪粒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那是雪。以為還是天空在哭泣,只是冷冷的,硬硬的,像男人的淚水。地上的水還在低回,在轉彎,在尋找著合適的入口,進入溝渠,過一個溫暖的冬天。過了一會,他走到車棚里,拉著黑色的圍巾準備上車,就聽到了刀劍敲打骨頭的聲音,篤篤作響,他輕嘆一聲:“下雪了?!庇谑蔷拖铝塑嚕庀聡?,用身體去迎接那潔白晶瑩的雪。
潔白晶瑩的雪,是冷雨,是純凈天空的信使,是來自蒼冥的神的存在。每次神要對他說話的時候,天空總是下著白雪。白色的輕盈的雪,像《阿甘正傳》里的那片羽毛,讓他覺得在這世界上還不至于孤單,即使安慰自己的一片羽毛,漫天的雪花。2005年春天,他的學業(yè)和愛情一敗涂地時,天空也下著這樣的雪花。溫暖的州縣,青春的大學城,飄著滿天的雪花,從昏黃的黑夜一直飄到陰冷的早晨。他通宵地看書,通宵地寫著長句,和遠方的自己說話,然后準備著分別。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人最難忍受的不是分別,而是分別之后無盡的思念,那漫長的像冬夜一樣見不到出口的思念,不能挽回的青春歲月。雪總會下,總會痛苦地沾上大地的污濁,然后消融在灰色的塵土之中。他走出了青澀的時光,終究也消逝在茫茫人海之中。飄在天空的浪漫是白色的,一如春季的櫻花飄落也是白色的。
下雪了。學生們臉上散發(fā)出神光,將自己的臟鞋子踩在潔白的雪上。他們高興地打著雪仗,也將老師們拉到操場??粗@些學生,他也來了興致,到塑膠操場和學生一起玩耍。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冰冷的內(nèi)心,虛假的笑容,忘記了曾經(jīng)的陰暗,他就消逝在這無邊的雪海,無邊的青春臉孔之中。
那年茶山下雪的時候,他還在圖書館發(fā)呆,一個人看著掛在樹上的冰凌,那雪白的世界。他見過很多的悲歡離合,也正在一點點失去自身發(fā)展的可能性。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不可理喻。
他回到辦公室,那些學生笑嘻嘻地圍坐在今天下午學校剛發(fā)的取暖器旁邊烤火,嘰嘰喳喳地議論:“現(xiàn)在的老師生活條件真好?!币粋€老師也笑嘻嘻地說:“還不是先便宜了你們?!彼麄兠撓峦庖?,抖著帽子里衣領上的雪花,互相打鬧。一邊拿著一大團的雪,一邊抖著手:“手好冷。”他在辦公室抽煙,也笑嘻嘻地看著學生,他知道,他們處在最好的年華。
一個鴨蛋臉的女學生說:“真討厭,小邢就是喜歡追著我打。”
他聽了,會心一笑:“那是因為你漂亮?!绷硗庖粋€女學生說:“老師,你也被很多人打了,你也很漂亮?!?/p>
他笑了笑。在長滿青春痘的時刻,他認為自己很不幸??墒乾F(xiàn)在看來,卻寧愿生活在長著青春痘的歲月。
那個鴨蛋臉的女學生把他叫到一旁:“老師,幫我清理一下后面的雪。”他靜靜地把雪花從帽子和衣領上清理出來,翻著她的衣領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的冬天,他也曾這樣安靜地翻著一個人的衣領,為她清理掛在衣領四周的積雪。她也有很幽微的體香,一雙純真的眼睛。淡紫色的衣領上,微微顫抖的肩膀。只是那已經(jīng)是很久遠的事情了,長得像一個世紀。
雪在掩蓋欲望。見到漂亮的女學生,他已經(jīng)不再激動。工作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只是一份工作。生活越來越安定,欲望越來越少。他只想找一個人牽手一輩子,能夠完成自己安靜的看書寫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