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米沃什 龐晴/譯
聽命于語言這個要素,或者(因為這對布羅茨基來說是同樣的事)繆斯的呼喚,他聲稱詩人不僅要取悅于當代,更要向前輩致意。他提到的前輩的名字是萊蒙諾索夫,康特馬,杰爾查文,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布羅茨基的俄羅斯詩歌王國超越于歷史之上和歷史之外,這符合他的信仰:這種語言有它自身的偉大,并能挑選自己的人為它服務。
布羅茨基能夠?qū)e人作為偶像崇拜。他常說如果自己能被稱為奧登的追隨者,他將會非常滿意。他不否定那些寫自由詩的人,但他更崇敬格律詩人:托馬斯·哈代,羅伯特·弗洛斯特,勒內(nèi)·瑪利亞·里爾克。他認為詩歌就是跨時代的對話,因此他和賀拉斯以及奧維德交談(通過俄文譯本)。正如他說的,他更喜歡奧維德,因為他的意象,盡管他的詩在韻律上不太令人感興趣,并且堅持傳統(tǒng)的六音步。此外,賀拉斯寫了很多關于節(jié)日演出的格律詩,促使布羅茨基和他一爭高下。
把布羅茨基想象成一個放蕩不羈的詩人是錯誤的,即使我們把放蕩不羈歸因于社會與政府合成的整體環(huán)境。他年輕時屬于列寧格勒。各個行業(yè)都有能手,他們決不只是生活在虛幻里,也不只是作為就業(yè)證據(jù)分析才有用處。他通常“像牛一樣耕地”,在密歇根大學的致謝詞中他這樣說。因為它可以給不懂英語、“太陽下最懶的人”提供就業(yè)機會。作為一個教師,他對待工作認真負責,這似乎使他的學生受益良多。他讓學生用自己的語言背誦幾千行詩句,沒有別的教授敢使用如此老套的教學方法。如果有學生在教室里說了特別愚蠢的話(例如,引自政治幼稚的美國人主持的全部節(jié)目),布羅茨基會把他扔出教室。
布羅茨基在俄國時,那種自我教育的熱情已經(jīng)使他相當笨拙地掌握了英語;后來,他獲得了用這種語言自由說話和寫作的能力。他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散文,以及他對自己的詩所做的那些富有韻律感的翻譯,其中的熟練程度令人吃驚,這是真正的巨力型勞作的產(chǎn)物。
在當代歐洲詩歌中,布羅茨基認為波蘭詩歌是最有趣的。在列寧格勒時,他只接觸到波蘭詩歌的一些片段,卻是相當重要的作品:從諾維德到蓋西尼斯基。他的翻譯也包括我的一些詩。在流放期間,他翻譯了我的《獻給N.N.的挽歌》,碰巧的是,我這首詩表達了他對抒情詩的觀念,即抒情詩應是詩人的自傳,哪怕僅保留經(jīng)歷的十分之一。他認為詩人逃入散文寫作,是出于將自身的經(jīng)歷保存到十分之九這種壓力。他讀了我的《詩歌講座》俄譯本,出自娜塔莉亞·高巴納甫斯卡婭的精彩譯筆。1982年,該書以詩歌技巧為名由安·阿博出版社的阿第斯出版于美國,它專營俄文書。
布羅茨基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情:他是俄羅斯語言遺產(chǎn)的一部分。因為在他看來,詩歌是語言的最高成就,他意識到了自身的職責。如果拿波蘭遺產(chǎn)類推,可以克拉西斯基、特姆貝基和米克維茨相比附,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和當時俄羅斯出現(xiàn)的人物相比,波蘭的青年一代幾近空白(除了博勒斯勞·勒斯棉),并且只有斯卡曼德小組才能和俄羅斯頂尖級的那代人競爭。
他們中會有人能達到曼德爾施塔姆或阿赫瑪托娃的成就嗎?我覺得亞勞斯勞·伊瓦斯克維茨是那樣的詩人,但是詩體的革命卻將他的才能迅速蒸發(fā)掉了。
布羅茨基時常對學生說他們可能還不太熟悉摩西的十誡,但可以去學,因為只有十七條:十項戒律和七宗罪——把它們合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我們文明的基礎。他說他的繆斯,語言的精靈,是基督教的,它可以解釋他詩中的那些舊約與新約主題。
慷慨是布羅茨基的個性之一。朋友們總是感到他的禮物如瓢潑大雨紛紛從天而降。他時刻準備著與人為善,組織籌劃事務,但最主要的是贊美。其慷慨在他和沃克夫談到阿赫瑪托娃時表現(xiàn)得最明顯。贊揚她的偉大,她的智慧,她的仁慈,以及她心靈的高貴!對他來說,詩人的偉大與人的偉大是不可分割的。也許我弄錯了,但我不曾遇到過這種特例:當他贊美一個詩人時卻同時承認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例如,羅伯特·弗洛斯特在詩歌上是偉大的,卻不必通過傳記加以印證。這和他的信仰是相符的:審美先于道德,甚至是道德的源泉。
關于阿赫瑪托娃,他說的最深刻的話,也許是關于所謂的創(chuàng)造性總體過程所說的最深刻的話,是他斷言阿赫瑪托娃在寫《安魂曲》時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面對被囚禁的兒子,她的痛苦是真誠的,而在寫作時,她卻感到異常虛假,因為她不得不將她的感情塑造成型。形式利用情感的運動達到自己的目的,并且促使情感寄生于它,就像是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