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東鋒[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論葉夢得筆記對宋代三教合一社會思潮的反映
⊙夏東鋒[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葉夢得的筆記大量記載了宋代士大夫參禪戀道的活動,反映出宋儒以儒為主,出入佛老,將對佛、道的斥與用相結(jié)合,完成儒、道、釋三者融合的情況,為我們了解宋代社會思想提供了豐富史料。
葉夢得筆記社會思潮儒、道、釋融合
葉夢得作為兩宋之交的重要作家,一生屢經(jīng)仕宦,學問博洽,精熟掌故,故著作甚富。一直以來研究者較多關注其《石林詞》和《石林詩話》,而對其筆記創(chuàng)作研究甚少。據(jù)潘殊閑《葉夢得研究》統(tǒng)計,確知葉夢得所作的筆記作品有十一種,現(xiàn)存五種。然其論述也只及《石林燕語》《避暑錄話》《巖下放言》《玉澗雜書》四種①。今就這四種筆記作品進行考察,探討其中所反映的宋代社會思潮,主要通過葉夢得對社會思想的直接記錄得以顯現(xiàn),其在葉夢得自身思想中的反映將另文撰述。
宋代最典型的社會思想特征是儒、道、釋三者的融合,《宋史》載:“禮之中庸,伯陽之自然,釋氏之無為,其歸一也”②,從宏觀上反映了宋代的基本思想特征。宋初儒學并非獨尊,統(tǒng)治者甚至重佛道甚于儒學,如《石林燕語》卷十所載:“王元之素不喜釋氏,始為知制誥,名振一時。丁晉公、孫何皆游門下,元之亦極力延譽,由是眾多側(cè)目。有偽為元之《請?zhí)屖鲜琛?,及何《無佛論》者,未幾有商、洛之貶?!币驗橛腥藗瓮型跤韺懪欧鹱嗍璞隳苁蛊浍@罪遭貶,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佛道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并且都有各自比較完備的哲學思辨體系。“佛老之學,后世為盛,在今世為尤盛。……老氏之說猶未甚惑人,佛氏之說,雖深山窮谷中婦人女子,皆為之惑,有淪肌洽髓牢不可解者?!悦赖轮f又較玄妙,雖高明之士皆為所誤?!雹蹎渭兊呐欧鹩诂F(xiàn)實無補,形勢迫使一些儒學大師開始反省傳統(tǒng)儒學,吸收佛道的一些內(nèi)容來補充傳統(tǒng)儒學之不足。宋中葉以后,許多士人出于對傳統(tǒng)儒學的不滿,開始大量閱讀佛典,《避暑錄話》卷上載:
這條記載清楚表明宋朝士大夫的這種變化發(fā)生在北宋中期。熙寧以前,京朝官中公開談禪者尚少,至富弼以曾任宰執(zhí)的身份傾心佛教,談禪之風才開始在士大夫中流行。北宋中后期是中國文學家學佛的高峰期,司馬光所謂“近來朝野客,無座不談禪”④,即是寫照。作為宋學中的重要學派——溫公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司馬光,仍然是力主辟佛老的。但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不可能不滲透到其意識中,司馬光所謂不必放棄自身儒學只為博見多聞,其實也很清楚地傳達出取其為我所用之意。⑤而與韓維所論《中庸》,正是佛、儒溝通的橋梁。司馬光對中庸的闡發(fā),是宋學對此問題的開創(chuàng)。后來不論是張載、二程或蘇軾、王安石,都是從《中庸》出發(fā),融匯佛、儒兩家之性說⑥。司馬光戲范鎮(zhèn)之詩所謂“舍筏登岸”之意,正可謂用佛家之理改造儒學的最好箋注,同時詩句本身又充滿禪意。
這個時期最重要的學佛(禪)文學家是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稁r下放言》卷上有云:
王荊公再罷相,居鐘山,無復他學,作《字說》外,即取藏經(jīng)讀之。雖廁溷間,亦不廢。自言《字說》深處,亦多出于佛書。作《金剛經(jīng)解》,裕陵嘗宣取,令行于世。其余如《楞嚴》、《華嚴》、《維摩》、《圓覺》,皆間有說,意以為盡其所言。至謂禪學為無有,其徒自作法門以動世之未有知音者爾。晚請秀圓通住蔣山,首出所作諸經(jīng)解示秀,秀不之許,公不樂,秀亦棄去。后舍宅為寺,以文關西主之。未幾,文亦封其所奏紫衣師號制書,不告而去,蓋亦有不契。然荊公方有勢位,且爾不少假,二人亦可謂敵,近歲蓋未之見。或云非荊公無所得,蓋二人自主張其教門,以為使世知荊公以為然,則其徒無復可言,此亦不然。富鄭公未嘗識圓照,聞法容之言而心悟。既以告照,照即印大善知識果。但以主張教門為心,則安能使其傳數(shù)百年而終不可泯乎?
這里記載了宋學的另一重要學派荊公學派的代表人物王安石傾心于佛學研究之事。王安石年輕時就喜歡讀佛經(jīng),他認為:“善學者讀其書,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則樵牧之言猶不廢;言而無理,周、孔所不敢從?!雹咭馑己苊靼祝褪欠彩怯欣碛杏弥?,便可拿來用。從葉夢得的這則記載可知,他再度罷相退居金陵時不僅作《字說》,還作諸經(jīng)解?!白匝浴蹲终f》深處,亦多出于佛書”,顯然便是援佛入儒。士大夫增強與禪宗的聯(lián)系,可以吸取佛教的哲學世界觀、修身養(yǎng)性的路線和通俗語錄的表達方法,為新儒學提供豐富的思想資料,即“援佛入儒”,也可將禪宗作為平衡心理的手段,將叢林當作避世的退路,政治失意時尤可從中尋找精神慰藉和人生出路。王安石所作《金剛經(jīng)解》,神宗曾取行于世,但他的解經(jīng)之作卻不能得到當時的著名禪師法秀和克文的認同,葉夢得沒有直接說出原因,卻駁斥了所謂他們因門戶之見而排斥否定王安石的說法,言外之意便是他的解經(jīng)都是出于改造儒學的需要吸收佛教中的可用之理,以“合吾心”為標準,對各宗派兼收并蓄,借助自己理解的佛理思考人生而達到自我超越,而非真正的佛徒之見,他們的見解又怎能完全相契?
另外,葉夢得在記載中的這句評論也頗有深意:“然荊公方有勢位,且爾不少假,二人亦可謂敵,近歲蓋未之見?!币庵^以王安石之地位,法秀和克文尚能“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告而別,而到了南宋紹興年間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禪師了?!侗苁钿浽挕肪砩稀皬堌┫嗵煊X喜談禪”條便通過記載張商英與佛門中人的交往,勾畫出儒、佛互相滲透互相借重的面貌,諷刺了那些奔走權門、趨炎附勢的佛教徒。張商英與從悅禪師所論契合,因以師從,而詆毀從悅的其他同門。隨著張商英地位漸高權勢漸重,得到老南后學一幫庸俗之徒的追捧,奉為相公禪,并為之開堂承傳,張商英亦樂得借此揚名自重,而這些佛門子弟也借張的地位提高在佛教界的聲望影響和待遇。葉夢得對此表示出明顯的不屑,但佛教在北宋后期主動向政治靠攏的意圖也可見一斑,表現(xiàn)出宋代佛教的自我改造,迎合適應儒家思想,甚至采取援儒入佛的方式,以主動姿態(tài)加入三教融合的洪流。
至于道家思想,乃中國本土而生,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中本就有其影響。宋前,佛、道兩家常常為爭得統(tǒng)治者重視而斗爭激烈,但在宋代卻基本能夠相安無事,這與士大夫同時接受二者影響又都融入儒學中有很大關系。如王安石不僅喜讀佛經(jīng),為之作解,更著有《洪范論》《老子注》,大量吸收《老子》哲學中的辯證法思想,給儒學注入新鮮血液,“其婿蔡卞謂‘自先王澤竭,士習卑陋,不知道德性命之理,暗室奮乎百世之下,追堯舜三代,通乎晝夜陰陽所不能測而入于神。著雜說數(shù)萬言,其言與孟軻相上下。晚以所學考字畫奇耦橫直,深造天地陰陽造化之理,著《字說》,包括萬象,與《易》相表里?!雹?。
以文學傳家的北宋晁氏家族的開山之祖晁迥,更是道家的崇尚者,但并不拘于道。葉夢得在《石林燕語》卷十記:“晁文元公天資純至,年過四十登第,始娶,前此未嘗知世事也。初學道于劉海蟾,得煉氣服形之法;后學釋氏,常以二教相參,終身力行之?!薄稁r下放言》卷中“晁文元公年四十”條亦記晁迥初學道后學禪,在研讀道家典籍中體悟到養(yǎng)生之法,“意將以儒釋道通為一”,反映出他試圖將道家思想與儒、佛融合的努力。晁迥《法藏碎金錄》卷一言:“儒教之法以正身為深切,勿求其名而名自得矣;道教之法以養(yǎng)生為深切,勿求其功而功自成矣;佛教之法以復性為深切,勿求其證而證自知矣。是三者,率以無心而然也”⑨,正是此意。
又如蜀學的代表人物蘇氏兄弟,《避暑錄話》卷上“蘇子瞻亦喜言神仙”條,記述蘇軾的任俠好奇而喜言神仙方術;《巖下放言》卷上“蘇子瞻初未知有禪學”條,講述蘇軾從王凱學禪、蘇轍與克文等人交往而得禪之事,其中提到蘇轍晚作《老子解》,以佛老而通于儒,以道家為中介溝通儒、佛之說。而記錄富弼少好道,熙寧初再罷相復得佛法以及歐陽修平生斥佛老,但晚年也難免受到道家思想影響之事等等⑩,都說明宋代士大夫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和將三者融通的努力。
同時,《避暑錄話》卷上通過記載姚丹元之事跡和“宣和間道術既行”,道教之徒“乘間因人以進者相繼”的情況說明道教中人也與士大夫往來密切,不乏積極攀附權貴以求晉身之徒,這種道教對政權的依附使其能夠更好地生存,同時也更容易影響士人,促成了三教合一的潮流。理學的先驅(qū)如周敦頤等人都深受道教影響,如他的《太極圖說》實際上就是道教《太極圖》和儒家《易》說的結(jié)合,充分反映出道教思想對儒學的滲透。至于《避暑錄話》卷上“士大夫服丹砂死者”條,一方面說明道教之術在士人中的流行,一方面也表明葉夢得對服食丹藥的反對,體現(xiàn)出宋代道教逐漸摒棄自葛洪以來的外丹學說而轉(zhuǎn)向內(nèi)丹理論的特點。
宋儒以儒為主,出入佛老,將對佛、道的斥與用相結(jié)合,吸收佛、道理論之精華,將佛、道的本體論、認識論與儒家的政治倫理思想相結(jié)合,從而完成對三者的融合。宋代士大夫參禪戀道的活動正是儒、道、釋三者漸趨融合的具體體現(xiàn),而這些在葉夢得筆記中有著大量具體詳細的記載,如趙、韓維等,為我們了解宋代社會思想提供了豐富史料。
此外,葉夢得還記述了晉宋以來佛教徒的稱呼變化情況,介紹了禪宗在宋代紹興五年之前的傳承和發(fā)展情況,表達了傳承衣缽選人須嚴方能精、傳道須廣亦須慎的觀點,也委婉表達了對禪師中那些不重自身修行、終日游走士人之門以博名望之徒的批評,可為治禪宗史之史料?。至于他對一些佛教靈異和果報之事、非為宣傳佛教因果報應之說,意在戒生者勿濫殺;而對道教神仙之事和有關傳說的記載,也說明道教在民間的廣為流傳,也可見出葉夢得晚年已將生死參透,儒、道、釋融通為一的思想:“神仙事渺茫不可知,疑信者蓋相半,然是身本何物,固自有主之者。區(qū)區(qū)百骸,亦何足言?棄之則為佛,存之則為仙,在去留間爾?!?
總之,葉夢得在筆記中博采眾聞,談古論今,對歷史和現(xiàn)實社會方方面面予以記錄并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不僅保存了宋代大量思想史料,也充分展現(xiàn)出葉夢得思想的豐富和深刻。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宋代社會三教合一的思想特征。葉夢得自己的思想在筆記中最鮮明的體現(xiàn),也正是儒、道、釋三者的有機結(jié)合。關于這一點,限于篇幅,此不贅述。
①潘殊閑:《葉夢得研究》,巴蜀書社,2007年8月版。
②《宋史》卷二百七十七《宋太初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423頁。
③(宋)陳淳:《北溪字義·佛老》卷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頁。
④司馬光:《戲呈曉夫》《,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15《,四部叢刊》本。
⑤司馬光集中有《解禪偈》6篇、《題傳燈錄》等,足證其受士大夫談禪風氣影響而修過禪學。
⑥漆俠:《宋學的發(fā)展和演變》《,文史哲》,1995年第1期,第14頁。
⑦惠洪:《冷齋夜話》卷六,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7頁。
⑧(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下,孫猛校證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撰《四部叢刊》,三編第四冊,第9-10頁。
⑨(宋)晁迥撰《:法藏碎金錄》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52冊,第430頁。
⑩參見《巖下放言》卷中“富鄭公少好道”條、《避暑錄話》卷上“歐陽文忠公平生詆佛老”條等。
?見《避暑錄話》卷下“晉宋間,佛學初行”條、卷上“傳禪者以云門”條、《巖下放言》卷上“懷禪師法嗣”條等。
作者:夏東鋒,廣西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編輯:錢叢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