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洛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南洛陽471022]
雙面肖邦:重復與邏輯悖謬
⊙張銳[洛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南洛陽471022]
對《覺醒》的批評歷來著眼于其張揚鮮明的女性主義意識,卻忽視了凱特·肖邦在這部小說中表現出的女性意識的矛盾性。本文通過剖析《覺醒》文本內外的三種形式的重復:埃德娜的愛情模式在文本中的重復;《覺醒》與凱特·肖邦的人生經歷和對當時女權運動的矛盾態(tài)度的重復;《覺醒》與肖邦的另一部作品《一小時故事》的重復,揭示出對女性意識覺醒持有的矛盾猶疑態(tài)度的“雙面肖邦”現象。
凱特·肖邦《覺醒》重復邏輯悖謬
文學作品的價值在于它是一個意義不斷開放和生成的過程,其意義的確立和內蘊的拓展憑借的是歷史讀者的不斷介入和鑒賞。許多文學名著歷經時代多重考驗才得以為人們所認同,凱特·肖邦的《覺醒》便是適例。1899年發(fā)表之初曾備遭冷落與非議的《覺醒》,得益于20世紀60年代起女性主義閱讀策略的勃興,逐漸被奉為美國文學經典著作。1972年著名女性雜志《紅書》將《覺醒》重印并列入“紅書小說”;時至20世紀90年代,更是因各名牌高校的美國文學課程將其指定為必讀書目而獲得“核心經典”地位。眾多批評者撰文指出《覺醒》“具有較強的早期女性主義意識”①;“充分反映了作家的女權主義思想,無疑是肖邦的代表作”②。然而,筆者卻認為這部女性主義的“紅寶書”卻因其具有奇特的重復特質,在文本內外表現出了雙面怪異的肖邦,即顯在的女性意識強烈的肖邦和隱在的女性意識猶疑的肖邦。這種“雙面肖邦”現象的發(fā)現主要得益于解構主義批評家希利斯·米勒的“重復”理論。
一
米勒認為文本本身極為復雜多面,所以所有閱讀都無法窮盡它,都不可避免地留下許多盲區(qū):“解釋行為永遠會漏掉某種東西,某種正好處在它的理論視野圈的邊緣地帶而沒有打入該視野的東西?!雹郯5履鹊膼矍榻洑v所呈現出來的重復模式就是依據“柏拉圖式重復”閱讀中“漏掉的東西”。
埃德娜在婚前喜歡的男人,無論是悲劇演員還是鄰家姐姐的未婚夫,對她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敖彼坪鯇λ哂挟惡鯇こ5奈ΑK藿o龐先生至少部分原因是她的家人“強烈反對她嫁給一個天主教徒”④。不僅如此,阿爾塞甚至羅伯特對她的吸引力也似乎源于她很清楚不應該和他們攪在一起。她的這種可以稱之為“禁果情結”的異常心理可以在她的初戀中找到原型。埃德娜很小時狂熱地愛上了一名“高貴而且眼神憂郁”的騎兵軍官。這愛強烈卻毫無結果,然而她似乎醉心于這種無望的癡狂迷戀,因為“這無望給它(埃德娜的癡戀)染上了高尚的色調”。在埃德娜與羅伯特的戀情中,她也懷有同樣的感受。她匆匆放棄了與羅伯特“親密接觸”的機會而去看望早已不再親密的女友,似乎可以解釋為她對愛情的追求就是追求這種源起自童年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無望卻“高尚”的悲劇情調。她似乎陷入了弗洛伊德所謂之“固著”狀態(tài)?!肮讨笔侵敢粋€人執(zhí)著于自己過去的某個特殊成長階段,無法自拔,而這個特殊成長階段往往是一個人的童年期。⑤埃德娜“固著”于其早期的愛情模式是她的愛情悲劇之關鍵所在。雖然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中那名騎兵軍官不久之后即淡出了她的生活,但是他所形成的戀人原型卻一直被壓抑在她的無意識最深處,在她的生命行將終結時才浮泛至意識層面:“她繼續(xù)向下沉去。埃德娜聽到了……騎兵軍官穿過門廊時馬刺叮叮當當的聲音。蜜蜂嗡嗡地叫著,空氣中彌漫著石竹的麝香味?!毙≌f結尾處的蜜蜂和花頗具性意象,它們和騎兵軍官共同出現在了埃德娜生命最后一刻的腦海中,具有深長的意味:她之后的所有戀情都是第一次無望癡戀的基于差異邏輯的“尼采式重復”。這一重復體現出來的邏輯悖謬一方面表現了埃德娜的所有戀情都是短暫而且易變的。然而,另一方面,她的初戀由于被不斷重復而恒久不變了。這種邏輯悖謬制造出了米勒所謂之“怪異”的效果。雖然,文本并未表明埃德娜何以會“固著”于初戀原型,但讀者可以推斷她的初戀給她造成了難以撫平的“創(chuàng)傷”,以至揮之不去。
埃德娜一直在重復其兒童期形成的“禁果情結”式的愛情模式,她就像一個心理上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孩子。把埃德娜比喻為孩子的言語影射貫穿于小說的始終:她像一個孩子一樣在大海中學會游泳,又像新出生的嬰兒一樣走向大海。阿黛拉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某種程度上,你像個孩子?!彼哂泻⒆拥奶匦裕褐活欁约海活櫵?,不能現實地考慮將來以及反省其行為帶來的后果?;诖?,可以說埃德娜還停留在小女孩的心理狀態(tài),從嚴格的心理層面講,她還不是一個成熟的女性,女性覺醒自然無從談起。肖邦寫了這部以覺醒為題卻無意中講述了一則讓讀者認為女性覺醒無從談起,甚至是心理異常者的故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邏輯悖謬。這種無意中采取的敘事手段昭示了她的人生經歷和她對女權主義運動的矛盾態(tài)度之間的關系。
二
米勒認為作者的生平和思想觀念有時會以隱蔽的形式在文本中得到重復,并且由于可能與作者預設的主題相矛盾從而產生文本中的邏輯悖謬。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西方文化研究和政治批評發(fā)展迅猛。文本的外部研究即對作者生平、思想觀念和創(chuàng)作時的社會歷史語境的研究再次成為一種主潮。在被“新批評”遮蔽了長達半個多世紀后,傳統(tǒng)的傳記研究法變換了不同的方式重新闖入了批評的視域。米勒的重復理論也給它留下了一方天地:把它置于一種新的理論框架中,含蓄地肯定了傳記研究法在文學研究中的重要作用。米勒作為一名觸覺敏感的批評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與重復》時呼應了這一潮流。這或許是“純屬巧合”抑或是歷史的必然。
肖邦幼年喪父,由當時皆已寡居的曾祖母、祖母和母親撫養(yǎng)成人。結婚后她一直“忙于做賢妻良母”⑥并育有六個子女。丈夫去世后,肖邦曾在日記中表示情愿放棄成長換得丈夫重生。⑦19世紀90年代是美國南方婦女運動的興起時期。在此期間,旨在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喚起女性自我意識的女性社團大量涌現。肖邦曾參加了一些女性社團。但是,肖邦卻承襲了克里奧爾和南方文化的保守性,從來沒有公開支持過婦女解放運動,甚至還曾批評過易卜生的社會劇。肖邦后來分別在《過錯》《麥克·安德斯》等多部作品中對的女性社團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在《覺醒》中也不例外:她通過睿智博學的曼戴勒醫(yī)生之口表達了她的輕蔑:“她(埃德娜)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和一群假裝有學問的婦女——一群超級精神優(yōu)越的女人們混在一起?”像她的那個時代的眾多女性一樣,肖邦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在家庭而非事業(yè)。她在1899年的一篇文章中坦言,她“只有在縫好衣服,擦亮桌子腿兒之后才會寫作”。在照顧孩子和寫作之間選擇,她總是選擇更關注孩子。她的女兒也回憶說“她首先是媽媽,然后才是作家”。她與《覺醒》中為了做畫而忽視妻責、母責,把家里搞得一團糟的埃德娜截然不同。
艾莉森·凱斯指出作者往往因不愿寫一部平淡乏味的作品,擔心這樣的作品難以吸引讀者,或者不符合自己公開的作者形象,也或許他對于這一問題的看法具有深刻的自我矛盾,而寫出一部與其真實觀點相矛盾的作品。⑧這段評論對肖邦尤為合適。肖邦可能受到了當時風起云涌的女權主義運動的影響與鼓舞,想寫出一部有新思想的作品來迎合當時的女權運動。然而,她的生平經歷和固有的傳統(tǒng)思想又決定了她并非一個徹底的女權主義者。
三
肖邦的矛盾的女性主義思想早在1894年發(fā)表的《一小時故事》中,就以馬拉德太太死于“致命的歡欣”這樣一個頗具反諷意味的形式表現出來了。米勒認為作者會在一部小說中重復另一部作品中的主題、人物和事件。女性主義敘事學者蘇珊·蘭瑟認為馬拉德夫人達到了自我覺醒,又死去了;這樣她就重復了很多作品,尤其是女作家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經歷(包括肖邦自己的《覺醒》);朱虹也曾指出:《一小時故事》的主題與《覺醒》近似。⑨
埃德娜和馬拉德太太同屬中產階級太太,外貌相似,都極受丈夫的寵愛,她們卻對丈夫時冷時熱。更為重要的,“背叛”過后,她們都會由于根深蒂固的女性美德思想而深感自責。收到丈夫的死訊,馬拉德太太感到輕松欣悅,卻繼而自責這“不啻一樁罪行”;埃德娜在“犯錯”之后曾懷疑自己是“如魔鬼般邪惡的女人”。埃德娜如著魔一般游入了大海,迷醉其中。馬拉德夫人在暢想自由時表現出了同樣的著魔狀態(tài)。在這種“著魔”狀態(tài)下,兩位女主人公產生了類似的幻覺,進而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在慶祝喜遷“鴿籠”的晚宴上,埃德娜的頭“靠著高背椅,舒展雙臂,像個女皇,統(tǒng)治著,觀看著,遺世獨立”。而在精神上獲得了新生的馬拉德夫人“眼睛里閃爍著熾熱的勝利之光,她的神態(tài)儼然就是一位勝利女神”。在幻覺的作用下,埃德娜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馬拉德夫人則感覺正暢飲長生不老藥。不幸的是,她們卻在似乎有能力享受新生的時候死去了。讀到這里,讀者們會發(fā)現兩位女主人公的故事有著相似的敘事線條:她們都經歷了著魔——失去理性——渴望新生——死亡的過程。
米勒指出語言和時間的雙重性有一個修辭上的名稱“反諷”,反諷不同于其他的辭格,因為它能夠彌漫于整個文本。在這兩部文本中,戲劇性反諷貫穿始末,使文本呈現出的邏輯悖謬彌漫于字里行間。有批評者指出蘇珊·蘭瑟在分析《一小時故事》時犯下了部分女性主義批評的一個通病,即“在分析時僅僅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fā)來看文本,忽視或無視文本在意識形態(tài)立場上表現出來的矛盾性、復雜性和非性別政治性”⑩。事實上,對于《覺醒》的批評,眾多的批評者也存在著同樣的弊病。
米勒的“重復”理論旨在闡明任何文學文本都是矛盾、差異、異質的整合體,都有相互矛盾的兩面:既有作者意識控制的、明顯的、在場的、理性的、邏輯統(tǒng)一的一面,亦有由語言符號本身所呈現出來的作者意識統(tǒng)轄之外的、暗藏的、不在場的、非理性的、修辭悖謬的一面。把這種現象僅僅歸結為語言符號本身“惹的禍”是有失偏頗的;作者因素包括作者生平、創(chuàng)作作品時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其意識形態(tài)立場上的矛盾復雜性是不容忽視的。肖邦的創(chuàng)作年代正是美國爭取女性權利運動蓬勃發(fā)展時期。可以想見,她一定是受到新思想的鼓舞而寫出許多具有女性主義思想的作品,如《一小時故事》《智勝神明》等。其中,《覺醒》是女性主義思想表現最突出的一部作品。然而,因其時代和個人經歷的無意識塑造,肖邦使其女主人公在思想和行為上表現出相互沖突的兩面:一方面拒絕男權文化強加于女性的“賢妻良母型”的社會角色和美德,表現出倔強的叛逆姿態(tài)——逃離母親責任,消解母愛神話,質疑家庭婚姻,拒絕妻子角色,顛覆性別等級秩序,解構婚姻神話;另一方面,潛意識認同傳統(tǒng)價值觀中女性的他者地位,接受家中天使角色,承擔母親和妻子的責任,順應時代潮流,屈從男性文化的規(guī)定性。因而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肖邦表現出對女性意識覺醒的矛盾猶疑態(tài)度,制造婦女寫作的“雙文本”。與批評家在弗洛伊德的《怪異》一文中發(fā)現“兩個弗洛伊德”,在馬克·吐溫的名字中體悟到“雙重作者聲音”相仿,讀者在《覺醒》里的重復和邏輯悖謬中窺見了“雙面肖邦”的怪異現象。
①申丹:《隱含作者、敘事結構與潛藏文本——解讀肖邦〈黛西蕾的嬰孩〉的深層意義》,《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Vol.42,No.5.,第100頁-第109頁。
②金莉、秦亞青:《壓抑、覺醒、反叛——凱特·肖邦筆下的女性形象》,《外國文學》,1995年第4期,第58頁-第63頁。
③Miller,J.Hillis.Fiction and Repetition[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
④Chopin,Kate.The Awakening[M].New York:Bantam Books.1981.
⑤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彭舜譯,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⑥朱剛主撰:《新編美國文學史(第二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⑦Kate Chopin,Kate Chopin’s Private Papers[M].edited by Emily Toth and Per Seyersted,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8.
⑧艾莉森·凱斯:見申丹的《究竟是否需要“隱含作者”?——敘事學界的分歧與網上對話》,《國外文學》,2000年第3期,第7頁-第13頁。
⑨朱虹:《編者序》,見朱虹主編的《美國女作家短篇小說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
⑩凱特·肖邦:《一小時的故事》,葛林譯,見朱虹主編《美國女作家短篇小說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頁-第4頁。
?申丹:《敘事文本與意識形態(tài)——對凱特·肖邦〈一小時的故事〉的重新評價》,《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1期,第17頁-第28頁。
作者:張銳,洛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