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肖像

譚必久

特殊作業(yè)

周末，美院附中給畢業(yè)班布置了一道家庭作業(yè)，要同學(xué)們?yōu)樽约旱母改府嬕环孛栊は?，周一交卷。同學(xué)們一聽炸了鍋，有的高嚷父母出差了咋辦，還有的抱怨父母已經(jīng)離婚，怎么拉到一起做模特？班主任賀老師卻不緊不慢地說：“我只給你們透露一點(diǎn)，這次作業(yè)，是美院負(fù)責(zé)自主招生的卓副院長親自給你們出的摸底題，別的我就不多說了?！?/p>

同學(xué)們議論紛紛，鐘偉卻很高興，同學(xué)們的難題，他一個都沒有，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既不出差，更不出國。他心里暗喜，憑自己的功底，這次正好露一手，不愁考不上美院。他上完晚自習(xí)回家，見父母還沒回來，電視機(jī)旁放著好幾張紙條，他摸起一張一看，上面寫著：“飯?jiān)陔婏堨依?，我上中班去了?！边@是媽媽留的。鐘偉又抓起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公司任務(wù)緊，今天下班晚，別等我吃飯?！辈挥谜f，這張當(dāng)然是爸爸留的了。

鐘偉嘆了口氣，下一碗面條自個兒吃了，正構(gòu)思父母肖像的造型布局，媽媽回來了。聽說兒子要給自己畫像，她笑道：“哎喲，媽長得不漂亮，畫出來丟人?！?

鐘偉說：“這是學(xué)校布置的作業(yè)。誰說你不漂亮？媽媽在我心中最美?！?

媽媽頓時心花怒放：“好兒子，媽沒白疼你。行，你想怎么畫就怎么畫?！辩妭ジ嬖V她要畫一張父母的合像，媽媽說：“那還不簡單，你對著我們的照片畫一張不得了？”

“那不一樣，說了你也不懂。明天你們都休息吧？別忘了我給你們畫像?。　闭f完鐘偉打個哈欠，上床睡覺了。臨睡前，他聽見媽媽還在用那臺吱吱作響的洗衣機(jī)洗衣服。

第二天鐘偉醒來已經(jīng)九點(diǎn)多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見爸爸正在廚房里燉排骨湯，急忙問道：“媽呢？”

爸爸說：“她們公司趕出口任務(wù)，早上打電話來催加班去了?！?

“??？那我畫畫怎么辦？”鐘偉急忙問道。

“你媽說她盡量下午趕回來，不過下午你得快點(diǎn)畫，我晚上還要去加班?！?

鐘偉不禁有些著急：“今天不是雙休嗎，你們怎么比平時還忙？”

爸爸一邊剁排骨一邊說：“我們這樣的小公司，別說雙休，連加班費(fèi)都難得拿，你爸媽有份工打就不錯啦！”鐘偉懶得聽，自個兒在一邊想畫稿去了，想來想去，他靈光一現(xiàn)，對，就畫爸爸下廚，讓媽媽給他系圍裙，表現(xiàn)家庭的溫馨?？墒窍霘w想，沒有父母做模特，他只好先慢慢打腹稿。

鐘偉眼巴巴等到下午五點(diǎn)，媽媽也沒回來，爸爸吃了飯要去加班，看來，今天是泡湯了。

媽媽到天黑了才回家，見兒子滿臉不高興，就拍拍他的臉，說：“我的小祖宗，行啦，我今天給工長請假了，他要扣我200塊錢我都認(rèn)了。大家聽說你要給我和你爸畫畫，都說我養(yǎng)了個好兒子哩！”

忙中添亂

第二天早上鐘偉還在睡，媽媽就叫醒了他，說早點(diǎn)準(zhǔn)備好了，快起來吃飽了好畫像。鐘偉“呼啦呼啦”吃完飯，就給爸媽安排起角色來，讓媽媽給爸爸系圍裙。

媽媽呵呵大笑：“這有什么值得畫的？要是讓外人看到，會說你媽是個懶婆娘，盡讓老公當(dāng)燒火佬兒?！笨烧f歸說，她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按照鐘偉的布置，找來圍裙。鐘偉讓媽媽從后面給爸爸系上，然后讓爸爸回過頭微笑地望著媽媽。他剛畫上幾筆，媽媽就喊，說比在車間里看五臺細(xì)紗機(jī)還累。

鐘偉很快就將媽媽的大致輪廓線畫出來了，正要畫爸爸，爸爸的手機(jī)響了，他接完電話，久久沒抬頭。媽媽急了，問：“什么事，說話呀？”

爸爸望了一眼鐘偉，嘆口氣：“車間的配電柜出了事兒，老板親自打的電話。”

媽媽說：“廠子里那么多人，缺了你這根胡蘿卜就不能成席？不去，要去也得讓兒子畫完了再去！”

看到爸爸坐立不安，鐘偉扔下畫筆說：“爸你快去吧，你這副樣子讓我怎么畫？”

爸爸聽到這句話，馬上換了衣服就要走，臨出門的時候，他說：“兒子，我去去就回，保證不耽誤你完成作業(yè)?！卑职肿吆?，媽媽安慰鐘偉說：“別怪你爸爸，他找到這份工作不容易?！?

鐘偉盡管心里煩躁，還是勉強(qiáng)忍住，說：“行啦，我先畫你，等爸爸回來再補(bǔ)畫他。”

正說著，有人敲門，鐘偉開門一看，是鄰居劉大爺。媽媽忙打招呼：“您屋里坐，我們鐘偉正給我畫像呢。”沒想到劉大爺?shù)闪怂麄円谎?，說：“你們還有這閑心？大家都去找開發(fā)商評理去了，出大事啦！”

原來，鐘偉家的這個小區(qū)最近要拆了蓋新樓，可聽說補(bǔ)償費(fèi)還不夠買套二手房，媽媽已經(jīng)為這事心煩了好幾天，當(dāng)然，這一切她都沒和兒子說過。這時聽劉大爺這么說，媽媽趕緊問：“出什么事了？”

劉大爺又是搖頭又是嘆氣，說道：“補(bǔ)償方案出來了，每平米最高只有三千。大家都去找開發(fā)商了，我就是來通知你的，每家必須要出一個人參加，老鐘呢？”

媽媽說：“他們廠子有事，我跟您去，這還得了，走！”

鐘偉回過神來的時候，媽媽和劉大爺早已“噔噔噔”地走了。他在空空的房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回過身，一把將畫紙抓下，嘩嘩撕了。

原汁原味

轉(zhuǎn)眼星期一就到了，賀老師說的沒錯，美院的卓副院長真的親自來評點(diǎn)畢業(yè)班的作業(yè)了。只見35幅作品靜靜地掛在大廳，卓副院長在校長和賀老師的陪同下，一一觀看。賀老師向卓副院長介紹道：“您不知道，為了完成這次作業(yè)，班上發(fā)生了不少故事呢。有個同學(xué)的爸爸正在烏魯木齊出差，為了給兒子當(dāng)模特，連夜乘飛機(jī)趕了回來。還有一個同學(xué)的媽媽在住院，回家吊著水給女兒當(dāng)模特……”

卓副院長搖搖頭，接著看下去，35幅作品看完，校長請他提意見，他說：“總的看起來，同學(xué)們的技法都不錯，但對題材的理解……怎么說呢，還談不上有深度。哦，對了，我記得你說過，畢業(yè)班有36個同學(xué)，怎么只有35幅作業(yè)？”

校長說：“有個同學(xué)偷懶，為了完成作業(yè)胡亂涂鴉，我就沒讓掛出來?！?

卓副院長哈哈大笑：“奇文共欣賞嘛，拿來看看。”校長只好叫賀老師取來遞給卓副院長。展開作品后，校長在一邊笑道：“您看，這叫什么作品，亂七八糟?！?/p>

卓副院長一看，只見畫的背景是一幅隱約的結(jié)婚照，主體是一個冰箱，冰箱上貼著兩張紙條，其中一張寫著一行字：“我加班去了，飯?jiān)陔婏堨依?。”另一張寫道：“嗯，酸辣土豆絲味道不錯，下班回來先睡，別管我，廠里人手少，還得趕工?！?/p>

卓副院長看了許久，問：“這個同學(xué)在嗎？”

校長說：“我已經(jīng)批評他了……”

卓副院長擺擺手說：“你將他請來再說?！辟R老師走后，卓副院長問校長：“你看過齊白石的《蛙聲十里出山泉》嗎？”

校長點(diǎn)點(diǎn)頭，卓副院長又道：“齊白石只畫了一群蝌蚪，卻能讓人體會到蛙聲十里的意境。這幅畫也一樣，雖無人物出場，父母生活的艱辛和夫妻間的溫馨卻躍然紙上……”

正說著呢，鐘偉耷拉著腦袋跟在賀老師后面進(jìn)來了。卓副院長上下打量鐘偉，見他額頭冒汗，拍拍他說：“別緊張，叫什么名字??？”

鐘偉回答后，卓副院長要他講講作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鐘偉紅著臉，講了父母不能為他做模特的經(jīng)過，最后他沒辦法，無意間看到爸爸媽媽平時相互寫的留言條，突然感到他們很不容易，老板不讓他們上班時接電話，也為了省電話費(fèi)，這才經(jīng)常寫留言條。就這樣，他想起畫這么一幅畫……

鐘偉講完，有些惶恐，呆呆地望著卓副院長。卓副院長沉吟片刻，問鐘偉：“你的油畫怎么樣？”

鐘偉還沒開口， 賀老師插嘴道：“還不錯的，在班上算名列前茅。”

卓副院長笑了：“那行，我給你一個星期時間，將這幅作品畫成油畫，我想，這幅畫可以送到年底全省美術(shù)展，有沒有信心？”

鐘偉聽了，一時沒明白過來，竟有些茫然，校長呵呵大笑：“沒問題，沒問題。” 賀老師大喜過望，說：“我一定全力輔導(dǎo)！”

卓副院長望了他們一眼，說：“別添亂，我要的是原汁原味?！闭f著，他拍拍鐘偉的肩：“后生可畏，好好努力，不要讓他們添一筆，就看你的了?！?

鐘偉點(diǎn)點(diǎn)頭，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