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詩越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獨特的“浮世繪”
——淺析師陀小說的文本世界
邱詩越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以師陀的小說集《果園城》來分析小說的文本世界,認為小說作者通過對人物生存圖景的敘寫,表達對現(xiàn)實的憂慮與思考,因對現(xiàn)實的失望而寄情于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突顯人物生存的艱難,借此表達對美好的期待。
師陀;浮世繪;困惑;果園城
師陀(即蘆焚,河南杞縣人,1910—1988)是一位有著高度責任感與使命感的現(xiàn)代作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貼近社會現(xiàn)實、反映生活前沿的小說作品,他的作品大多都很貼近現(xiàn)實、關注當下。他在小說里敘寫了一個獨特的文本世界,構筑了一方獨特的中原“浮世繪”。“浮世繪”原指一種日本繪畫風格,主要描繪人們的日常世俗生活,移用在文學里的“浮世繪”創(chuàng)作方法,主要指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日常性和世俗性特征。師陀在小說中呈現(xiàn)了當時那個特殊時期特定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容。
在師陀所繪寫的那隅中原浮世繪里充滿了頹敗和沒落,正常的社會秩序漸失,人們在貧病交加、饑寒困厄中掙扎著生活,對作家來說,“它就必然呈現(xiàn)為一種痛苦的思想掙扎”[1],作家對個體的生存境遇進行了形而上的理性思考與探尋,對人物在此岸世界的主體性的遠離與缺失深感痛心與悲哀。作家以自己的生命體驗來傳達他對生存的感受;人民生活在一方被漠視、被忽略的凄涼環(huán)境里,深受生活的擠壓,深感人的尊嚴漸失、人格漸消,生命失缺崇高、消弭偉大;人物的存活狀態(tài)是一種悲劇性的生命體驗,人生的追求深陷困惑彷徨。
師陀是一位有著強烈時代感、責任感的作家,他用敏感的筆觸寫出了當時那個特定年代里蕓蕓眾生的艱辛與貧苦。作家在《果園城記》《野鳥集》《里門拾記》等許多小說作品集里,寫出了現(xiàn)實社會的無序和文本人物生存的艱難與荒誕。如:小說《春夢》里的校長“一只虎”,這個人物可以說是鄉(xiāng)土中國宗法制度的維護者,是鄉(xiāng)土中國統(tǒng)治者的一個縮影。小說里的“一只虎”是作為中學校長的形象出現(xiàn)的,他不同于其他鄉(xiāng)土作品中的壓迫者和地主階級形象,他懂得青年人的心理,對青年教師尤楚假模假式地大談“自由主義”和“信仰”,而實際上,校長的“自由主義”只有唯命是從的“飯桶教員”才有權享受,“被學生喜歡的決沒有享受的權利”。而這類寡廉鮮恥之流,卻在那個時代大行其道,禍害一方?!八麄兠钋嗄耆W正直,而他們自己:才能小的卻蹂躪了地方,才能大的竟蹂躪了全國?!盵2]有理想、有責任心的教員卻橫遭陷害、多次下獄;老百姓對此雖感到不平和憤慨,卻無計可施,這正如楊義所說的:“民族的災難,使作家激憤不已地反省著民族的性格和命運”[3]。這種艱險無序的環(huán)境就是當時人們生活的普遍圖景。小說《過客》寫出了人物生存的空虛與落寞。在小說《百順街》中,作家寫出了當時人民生活的荒誕不經(jīng),人事的丑陋不堪,現(xiàn)實的不可思議,并使這方面的具體敘述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在那里,鄰里之間會因為一件“小得可以說等于無”的小事來一番兇斗,“動員全家男女老少,連十八代祖宗也不得安寧”;而本應該為民請命的衙門,則成了“制造死尸的辦公廳”;醫(yī)院與棺材鋪相鄰并結成了同盟,棺材鋪掌柜與衙門門房的關系非同尋常,醫(yī)生和衙門官員是給棺材鋪制造生意和客源的朋友。更讓人深感痛心的是,本應維護社會安寧的緝私隊長卻成了社會動蕩的制造者,變成了老百姓的“克星”:“撫理百姓,弄得他們一身精光”,使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給社會帶來的是混亂與無序。“百順街”上演著一出出生活的鬧劇,人生的丑劇。小說寫出了人事的荒誕、乖謬、丑惡,以及生活的不合常理、悖乎人性!這是一幅漸落、破敗的生存圖景,人物在貧困與艱險的一隅里,不斷地掙扎著求生。作家對無序、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的描繪和敘述,意在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痛心,也是對民生的關懷。
在師陀的小說里,文本人物也曾對未來懷有一份美好的希冀,也曾為此而去努力過、拼搏過,但是,他們收獲的依然是不幸與失望,人物在此岸現(xiàn)實里的存在是困惑的、茫然的。如在小說《鳥》里,易瑾從學校里帶著一份憧憬走出來,帶著向往自由的心毫不畏懼地離開了溫暖的家,加入到轟轟烈烈的時代大潮、革命洪流里,準備大展宏圖去干一番事業(yè)。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迎接她的除了不斷地受辱被騙外,還有周圍人的險惡用心與陷害,夢之翅還未展開飛翔,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曾經(jīng)的五彩夢想被碾得粉碎。歷盡磨難的易瑾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的是無盡的痛苦與迷茫,這正如魯迅所說的:“那時覺醒起來的知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是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卻是分明地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盵4]小說《顏料盒》里的油三妹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人物,但在小說里,我們看到的是文本人物無論怎樣地奮斗都無法擺脫命運的羈絆,最后只能以生命的結束去解脫塵世的紛擾與絕望。小說《惡夢》里的周易安,曾經(jīng)年輕有為,積極地參加革命運動,但僅僅五年的時間,他就由一個進取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動作遲鈍、失去了生氣的人,他現(xiàn)在沒有煩惱也懶得思索,“全身散發(fā)出一種平凡的肉感氣息”,“幸福也早就滲透了他的每一個細胞,”[5]昔日進取的周易安已變成了一個無為的庸人。在國運艱難的時刻,師陀通過對鄉(xiāng)土中國日常生存狀態(tài)的冷靜思索,透視了現(xiàn)實生活深層的潛在的內(nèi)容。
師陀在他的作品里敘寫了一個特別的文本世界——“果園城”。這是一個廣義上的地域家園,就如同另一京派大家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一樣,既有泛指性,又有特定的內(nèi)涵。師陀在小說里寫出了“果園城”居民特有的生活情態(tài)、行為模式和文化心理的種種重要特征,展示了普遍的日常生活場景和平凡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暴露了中國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平庸、呆滯,揭示了潛藏其背后的深刻的社會內(nèi)容與歷史文化內(nèi)涵,在那里,生活的“常態(tài)”取代了生活的“變態(tài)”。在小說里,我們看到“果園城”居民的存在只是一種活著的狀態(tài),生活讓他們失去了希望,生命變成了一個不再具有意義的空殼。時間留下的唯一痕跡便是生命的漸漸衰竭、老去,一如小說《期待》里寫到的那樣:“徐大娘的確老得多了,她的原是極強壯的身體衰駝了;她的眼睛看起來很遲鈍,臉上的皺紋比先前更深,皺褶更大;她的包著黑縐紗的頭頂,前面一部分分明是禿了的,而其余的幾乎也全白了?!盵6]528
作家在作品里寫出了“果園城”里人物存在的可悲與可嘆,他們憑藉著生命的沖動與激情進行掙扎求變,但是,在當時傳統(tǒng)慣性能量強大的鄉(xiāng)土世界中還沒有泛起一點微瀾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失敗了。漸落地現(xiàn)實把他們無一例外地改造成了庸人。小說《傲骨》里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曾是一位追求進步的年輕人,生活在險惡的一隅里,“他”在一個倍受欺凌與辱罵的環(huán)境里長大,憑借勤奮學習與堅忍的毅力,“他”成了“果園城”里第一個考上了師范學校的人?!八睂ξ磥沓錆M了期待,帶著自己的夢想與父親的期冀去努力學習;畢業(yè)后,“他”到縣立中學去教書,準備將曾經(jīng)的理想付諸實踐,然而,現(xiàn)實與理想總是有距離的,這是一個讓人困惑的世界,有才華、有涵養(yǎng)的人本應成為社會的支柱與棟梁,但文本世界里的人物卻遭受到百般的磨難與不幸,這正如李健吾評論師陀作品時所指出的,“他的心不是沉郁的,而是譴責的”。作家曾對此用頗帶諷刺的筆觸寫道,“有一天你并且會相信我們中國的歷史要這樣寫:‘某公為某縣令,拒賄,致犯眾怒,為邑民毆傷……’”[6]512這是一個多么荒唐的世界!一個對事業(yè)充滿熱情的人,在無數(shù)的挫折面前漸漸變得平庸安逸起來。
師陀在作品里描繪了人民日常生活的艱險與頹敗,敘述了人事的丑陋,但卻將美好留給了自然風景。在他筆下,犁過的高粱地,蒼黃了的豆,烏油油的薯,垂首的向日葵,高大蒼翠的白楊,綠盈盈的果園……都有著濃郁的中原地區(qū)生活風貌,那里的景物都充滿了生機與活力。師陀是一位描景設色的能手,他喜歡把單調的故鄉(xiāng)景色置于秋霧、冬雪和夕陽的籠罩中加以表現(xiàn),使之蒙上一層濃濃的詩意。如《霧的晨》《倦談集》等作品里,都有大量的此類風景的描寫。這就如李健吾所說的,我們從《果園城》中所見到的,嘲諷畢竟只是它的“皮肉”,而“同情”——“人類的同情”,才真正是它的心。它同樣有詩意作為“衣飾”[7]。
師陀在他的作品中編織了一幅幅美麗的風景畫,濃墨重彩地繪出了自然景色的秀美,如《果園城》里那片美麗的果園就是一個鮮明的景致,那里的各種果樹郁郁蔥蔥充滿了生氣。這恰如王瑤先生在其文學史著作里所指出的:“師陀一方面厭惡農(nóng)村生活的邪惡,一方面又沉迷于田園風光,沒有追蹤造成農(nóng)村悲劇的社會因素,而是把他的感情獻給了自然風景?!盵8]作家筆下的自然景色充滿了詩情畫意。
同樣,作家在其他許多作品里也繪出了別樣的美景,如《春夢》里描繪了大自然的無限美好與勃勃生機,到處充溢著舒適的光亮、色彩、芳香,還有天籟。不管春夏秋冬,四時節(jié)氣,文本展現(xiàn)給我們的都是一幅流香四溢、豐沛盎然的景象。我們看到的是如此美麗、和諧的風景,讓人充滿了希望,倍感安慰,仿佛用博大的胸懷消弭、包容了所有的痛苦,只留下沁人心脾的寧靜和安詳。但事實上,那里卻生活著不幸的人們,隱藏著時間凝固的悲哀與痛心,如作家在小說《果園城》中寫到的那般:“在任何一條街岸上你總能看見狗正臥著打鼾,它們是決不會叫喚的,即使用腳去踢也不;你總能看見豬橫過大路,即使在衙門前面也決不會例外,它們低了頭,哼哼唧唧地吟哦著,悠然搖動尾巴。在每一家人家門口——此外你還看見——坐著女人,頭發(fā)用刨花抿得光光亮亮,梳成圓髻。她們正親密地同自己的鄰人談話,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一年接著一年,永沒有談完過,她們因此不得不從下午談到黃昏?!盵6]456-457時間在無情地走遠,人們卻在平靜中度過一天又一天,他們就如生活在一個拒絕向未來時間之流開放的時間里,一如作家在小說里詮釋的那樣:“它永遠繁榮不起來,不管世界怎樣變動,它總是像那城頭上的塔樣保持著自己的平靜,豬仍舊可以蹣跚途上,女人仍可以坐在門前談天,孩子仍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仍可以在街岸上打鼾?!盵6]458時間在“果園城”里是幾近停滯的,作家看到了未來時間里人們生存的艱難與茫然。這是人物自身的悲哀,同時也是作家心中的一份隱痛。作家用人事的卑陋與景致的優(yōu)美進行兩相對照,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和強烈的審美反差,這種藝術手法的運用更加突顯了人物當時的艱辛與困惑。
綜上所述,師陀在他的小說里刻畫了一隅獨特的“浮世繪”: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里,生活在那個艱險困頓家園里的蕓蕓眾生,他們是不幸的,是痛苦的,同時又是麻木的。作家在文本里呈現(xiàn)出了一種眷念與批判的復雜心情。作家用這種如繪畫般的手法呈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寫出了當時人們生活的真實圖景,體現(xiàn)了作家對現(xiàn)實的關注與對大眾的人文關懷。
[1]江業(yè)國.中西悲劇意識:兩種不同的心理完形[J].東方叢刊,2001(2):182.
[2]師陀.野鳥集[M]∥劉增杰.師陀全集:1.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358.
[3]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443.
[4]魯迅.小說二集:導言[M]∥趙家壁.中國新文學大系.上海:上海良友公司,1935:5.
[5]師陀.惡夢集[M]∥劉增杰.師陀全集:2.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653.
[6]師陀.果園城記[M]∥劉增杰.師陀全集:2.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7]李健吾.里門拾記[M]∥李健吾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146-147.
[8]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245-246.
An Unique“Depiction of Social Reality”——Discussion on Text World in Shi Tuo’s Novels
QIU Shiyu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The text world in Shi Tuo’s novels is analyzed through his stories—Orchard City.It is considered that,Shi Tuo expressed his depression and thinking of reality through the narrations of characters’lives;he focused on the beautiful natural scenery because of the disappointment of reality;he highlighted the difficulty of character’s survival to express the expectations of a better life.
Shi Tuo;depiction of social reality;perplexity;Orchard City
I 246.5
A
1008-9225(2011)01-0105-03
【責任編輯:王立欣】
2010-09-19
邱詩越(1977-),女,湖南益陽人,河南大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