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兵
《浮士德》對《約伯記》的繼承與超越
高勝兵
分析了歌德的《浮士德》在情節(jié)和思想上對《圣經·約伯記》的繼承和超越。《浮士德》的開篇和結尾與《約伯記》相似,兩者具有深層意義上的聯(lián)系。約伯為自身辯白的行為隱約表現(xiàn)了人類不愿任上帝擺布的自我意識,但《約伯記》總體表現(xiàn)的是“上帝萬能”的思想,而《浮士德》則全面展示了人的情感與理性,以人為中心,提出了理想人生的精神追求。
《浮士德》;《約伯記》;上帝;人;人文思想
《圣經》是基督教的經典,隨著基督教遍及西方世界,它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西方的文化和文學。可以說不了解 《圣經》,許多西方文學作品就不能真正被理解。比如《浮士德》,如果熟悉《圣經·約伯記》,就會有助于我們對它的真正理解,特別是對它人文價值的認識。這兩部作品的開篇情節(jié)極其相似,在人文思想方面也有繼承性。當然,由于時代的不同,它們的主旨顯然是迥異的。
歌德曾談到自己對《圣經》的態(tài)度,他寫道:“我是喜愛它和珍視它的,因為我的道德修養(yǎng)差不多完全拜它之賜,而《圣經》中的事件、教訓、象征和比喻,一切都給我以影響?!保?]604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自然也受到了《圣經·約伯記》的影響。
有關浮士德博士的傳說,早在16世紀的德國就有,最早的故事都帶有濃厚的宗教性質,勸誡人們不要放棄信仰基督教。與早期的浮士德故事相比,歌德的《浮士德》仿《約伯記》,做了兩個重要的改動,分別在開頭和結尾。《浮士德》的開篇《天堂里的序幕》簡直就是對《約伯記》頭兩章的摹寫?!都s伯記》中,上帝稱約伯為“我的仆人”;《浮士德》中,上帝也這樣稱呼浮士德?!都s伯記》中,撒旦(即魔鬼)極力控告約伯,堅持說約伯敬畏神乃是有自己的私心,從中可見撒旦對人的極度蔑視;《浮士德》中,靡非斯托也極度蔑視人,認為他們是“畜牲中的畜牲”[2]15,他在上帝面前控告浮士德,認為他只要用一點官能享受就能把浮士德引上魔路?!都s伯記》中,上帝表現(xiàn)出對約伯的信心,他允許撒旦來試煉約伯;《浮士德》中,上帝相信“一個善人即使在黑暗的沖動中也一定會意識到坦坦正途”[2]18,對靡非斯托引誘浮士德,他也不加禁阻。從這些可看出《天堂里的序幕》乃是以《約伯記》為摹本的,它放在《浮士德》的開頭,是全劇的總綱,使得劇情在《圣經》的背景下展開。結尾的重要改動是浮士德的最后“靈魂得救”。早期的浮士德故事中,浮士德被魔鬼弄死,靈魂也被其奪走。而歌德筆下的浮士德“靈魂得救”,與《圣經》中的約伯最后受到上帝的拯救,可以說是異曲同工。
從整體上看,《圣經》著力于宣揚上帝至高無上的權威,強化人們對上帝無條件的信仰,以上帝為中心?!都s伯記》也不例外,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約伯記》中的人文思想,這種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與三個朋友爭論時約伯對自我的肯定。首先,他駁斥了朋友的盲從“原罪”理論,否認他的苦難來源于他自身的罪過,罵他們“是編造謊言的”;其次,他想直面上帝,申訴自己的清白,“愿人得與神辯白,如同人與朋友辯白一樣”;最后,約伯質疑上帝的公正,為全人類抱不平,他質問“惡人為何存活,享大歲數(shù),勢力強盛呢”[3]。 《約伯記》中的人文思想雖然非常微弱,但很寶貴。約伯為自身辯白的行為,隱約地表現(xiàn)了人類企求獨立于上帝而不愿任其擺布的自我意識?!捌笄螵毩⒂谏系邸?,可以說是西方人文思想的最主要的特征和核心內容,后來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也是緊緊圍繞這一中心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力作《哈姆萊特》的經典臺詞“是生存還是毀滅”,正是道出了人的自我意識,要求支配自己的人生或生命,否認上帝對人的支配權。啟蒙運動時期,高歌人的理性,宣判“上帝”的死亡,《浮士德》正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劇中的“天主”明顯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最高道德準則的體現(xiàn),是理性和自然的化身。投身于啟蒙運動的歌德,他心目中的“上帝”就是這樣的[1]603。浮士德是一個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自由人”,完全獨立于上帝,有情感,有理性。
綜上所述,就人文思想而言,《約伯記》與《浮士德》具有相承性。歌德曾說過:“《浮士德》的引子也有些像《舊約》中的《約伯記》的引子,這也是很恰當?shù)摹?”[1]605因為它們有深層意義的聯(lián)系,所以“很恰當”。
《圣經》開篇《創(chuàng)世記》告訴我們:人是上帝制造的,人要受上帝支配、絕對服從上帝的旨意,稍有叛逆便要受懲罰。亞當和夏娃是人類第一次領教了上帝制訂的這一法則。上帝雖然拋棄了亞當和夏娃,但是人類畢竟是他的作品,所以上帝決定和人類恢復親密的關系,賜福于他們。但是,上帝戀戀不忘人類始祖曾背叛他,所以他選擇某些臣民并在賜福之前要與他們訂約,而亞伯拉罕及其后代便幸運地被上帝選中了。人的存在完全依賴上帝,沒有上帝就決沒有了人類;同樣,人類如被上帝拋棄,則人存在是痛苦的,毫無意義,從而也無價值可言。所以,人存在的最大價值便是對上帝的順從,享受上帝賜予的幸福。這便是支配整部《圣經》的主旨[4]22。 《約伯記》以一極端事例來闡明這一道理。約伯既沒什么叛逆也沒什么罪過,但卻遭受了上帝不公平的“懲罰”:短時間內,突然財產毀滅、子女死亡、身患毒瘡。然而約伯并沒放棄對上帝的信仰,只是在面對朋友的武斷責難時,他在為自己辯白的言語中懷疑和責難上帝。最終上帝肯定了約伯的忠誠,肯定他是義人,而約伯也更恭敬地順服于上帝,從而上帝三倍地賜福于他。約伯的故事充分表明,上帝是至高無上的,是萬能的,主宰整個宇宙;人要順從上帝,祈求上帝賜福。另一方面,約伯的故事也企圖歌頌約伯執(zhí)著的信仰。就《圣經》的主旨而言,約伯是幸福的,實現(xiàn)了存在的價值,因為他順從上帝并得到了上帝的愛,上帝的賜福。它反映的是:在上帝至尊的基督教統(tǒng)領一切的時代,人是卑微的和被動的,人的苦難或幸福是不能靠自身的努力擺脫或得到,信仰上帝才是唯一的途徑,約伯最終的拯救完全取決于上帝的萬能。這種“上帝萬能,人無價值”論是無人文精神而言的,所以說《約伯記》受時代的局限在人文思想方面的貢獻是有限的。
隨著以人文主義為核心內容的文藝復興,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與寬容的宗教改革和崇尚人的理性的啟蒙運動相繼發(fā)生,西方社會的人文思想與中世紀相比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文精神空前高漲,并很快成為西方文化的主流意識。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浮士德》應運而生。很明顯,《浮士德》是以人為中心,探討理想的人生這一問題。在這里,人是獨立于上帝的、是自我的,幸??孔约翰粩嘧非?。浮士德,作為人類的代表,他是不受“天主”支配的。在浮士德奮斗的一生中,從未有上帝的出現(xiàn)。在詩劇的結尾似乎是上帝拯救了浮士德的靈魂,但是詩劇里的“天主”明顯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最高道德準則的體現(xiàn),是理性和自然的化身。作者的目的是想借理性和道德的裁判者——上帝——來表達他自己對理想人生的界定:永遠向上、自強不息的人生是理想的人生。這“集中反映了新興資產階級的反封建神學思想”[5]312。
如果對《浮士德》的理解就此止步,那就可惜了。浮士德的人生雖然是理想的,但就一般意義而言,他的一生又是失敗的。他一生經過了知識悲劇、愛情悲劇、政治悲劇、美的悲劇和事業(yè)悲劇,最后在蒙騙中散手人寰。由此看出,歌德對理想人生的界定主要是就精神追求和價值追求而言,具有理性思維的歌德在書中也體現(xiàn)了他對這種追求的悲劇性的預感和對人類存在悖論的隱憂。這種預感和隱憂則使《浮士德》穿越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啟蒙時代,形成了一種非??少F的對人類的深刻的洞察和反省,使西方人文精神更加成熟。浮士德是獨立于上帝的“自由人”,他是博學之士,他企圖用他的理性理解宇宙人生,可惜失敗了,還差點自殺。他追求人生價值時也是自覺的、理性的。走出書齋后,他追求感官滿足,然而陰差陽錯,傷害了許多善良的人。為了功名,他服務于腐朽的封建王朝,最終失敗而離開。他狂熱地追求古典美,結出的碩果卻早早夭折。他要建立赫赫功勛,卻建立在非人道的基礎上并最終受騙。浮士德的一生充分說明:人僅僅依靠理性是不能完全認識宇宙人生的,是實現(xiàn)不了人生價值的??梢钥闯觯璧逻@種對現(xiàn)實生活的體察與后來懷疑和否定人的理性的浪漫主義思潮有一定的相通之處(歌德一生經歷跨越了啟蒙主義和浪漫主義兩個時代)[6]135。浮士德一生的追求最終告訴我們:人生的意義并不完全體現(xiàn)于善本身,還在于趨向善的過程和行為;沒有終極意義上的理想,只有永恒意義上的追求;“永遠奮發(fā)向上”是人生意義的至高標準。這種對人的價值的評定建立在過程而不是結果的意識,使人想到“存在先于本質”的存在主義[6]336。不難看出,《浮士德》的主旨是探討人獨立于上帝之后的生存現(xiàn)實和存在的價值,它并不盲目推崇人的理性,而展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但它對人的自身并不消極否定,提出了理想人生的精神追求。因此,《浮士德》的人文精神相對于啟蒙運動時期盲目歌頌人的理性而言是冷靜的,更顯成熟,它的人文精神具有現(xiàn)實性與永恒性,超越了那個時代,是《約伯記》無法比擬的。
《浮士德》與《約伯記》一脈相承,它們在情節(jié)及人文思想方面具有繼承性。情節(jié)方面,兩者的開頭與結尾有相似之處。在人文思想方面,約伯與浮士德都有企求獨立于上帝的愿望,有不愿任其擺布的自我意識?!捌笄螵毩⒂谏系邸笨梢哉f是西方人文思想的主要特征和核心內容,后來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也是緊緊圍繞這一中心的。但由于兩者產生于不同的時代,它們的主旨迥異,人文價值也不同?!都s伯記》畢竟是宗教的經典篇章,以上帝為中心,宗教信仰是主旋律,而《浮士德》則是全面展示了人的情感與理性,以人為中心,人的自我是主旋律。兩者主旨迥異,對人的存在及其價值的理解大相徑庭。因此從人文精神方面看,后者遠遠超越了前者。比較兩者體現(xiàn)的人文思想,有利于深刻認識《浮士德》的人文價值,有利于廓清西方人文精神的流變脈絡,有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和把握西方的人文精神。
[1]艾克曼.歌德談話錄[M].洪天富,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2]歌德.浮士德[M].楊武能,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
[3]圣經[M].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1995.
[4]麥格拉思.基督教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5]解光云.世界文化史[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9.
[6]張德明.世界文學史[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
(編輯:米盛)
I1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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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1)07-0116-02
高勝兵(1974-),男,安徽樅陽人,碩士,安徽理工大學(安徽淮南232001)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
201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