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多余人”奧涅金超越的悲劇必然性

石 黎

（武漢商業(yè)服務學院，湖北 武漢 430056）

奧涅金是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被稱為“俄羅斯生活的百科全書”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也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多余人”形象的鼻祖，他開啟了占據(jù)俄國文學重要地位的“多余人”形象。

奧涅金出生于沒落的貴族家庭，從小就受到貴族生活的濡染，但西歐的啟蒙主義思想和二十年代初俄國社會意識的覺醒使他從醉生夢死中醒悟過來，并痛苦地尋找著出路。人的本質就是自我保存和自我超越的欲望。所謂超越，就是主體對自身現(xiàn)狀的不滿足（notenough），就是希冀突破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狀的進取欲望，也就是那種突破自身條件去追求更高生活目的的行為和思想。奧涅金就是不滿于現(xiàn)實社會的腐朽黑暗，不愿與貴族階級同流合污，他想超越現(xiàn)狀而不斷地探索、抗爭，但還是無法找到出路最終精神毀滅，成為一個悲劇性人物?！岸嘤嗳恕眾W涅金為什么成為一個悲劇性人物呢？雅斯貝爾斯曾經(jīng)這樣說過：“沒有超越就沒有悲劇。”悲劇精神就是一種超越精神。如果奧涅金從來沒有超越過，只是安于現(xiàn)狀，過著庸俗的貴族生活，不求發(fā)展，那么他就不可能成為一個悲劇人物，他的身上也不可能具有深刻的悲劇美。到底是什么促使奧涅金想超越自身現(xiàn)狀，進行抗爭的呢？

“任何生命都具有自我保存和自我發(fā)展的本能。”“每當生命遭受外力的摧殘而被扼殺、中斷，每當生活下去的欲望受到阻礙，自然而然地就使人感到巨大的驚恐和傷痛?！彼麄兙蜁粩鄬ふ页雎范棺陨淼靡员４妗Ｊ攀兰o初期，西歐資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震撼了俄國這個封建農(nóng)奴制國家。一些貴族青年意識到貴族階級正在走向衰亡，于是紛紛覺醒進行斗爭，最突出就是十二月黨人起義。十二月黨人選擇了起義作為超越抗爭的手段。同樣，普希金筆下的“多余人”奧涅金也生活在貴族階級沒落的時期，他所代表的這類貴族作為一種生命存在，不自覺會受到生命本能即自我保存和自我發(fā)展的驅使，努力超越，尋找出路。我們從奧涅金與連斯基的交往中看到：

他們之間總是發(fā)生爭執(zhí)，

許多問題引起他們的思索：

從前人們訂立的契約，

科學研究的成果，善與惡，

自古以來的種種偏見，

死亡的種種宿命的秘密，

接著還有生活和命運，

這些都是他們評判的問題。

從這一節(jié)詩中我們看出他們正在閱讀盧梭的著作，從中尋找社會改革的出路。此外，奧涅金在伯父的莊園里進行了改革的試驗?！拔覀兊娜~甫蓋尼首先想到，要把一種新的制度創(chuàng)建”，即用“輕微的地租”，“替代了世代徭役的重軛?！眾W涅金的這種改革農(nóng)業(yè)的計劃，無疑是當時十二月黨人主張廢除農(nóng)奴制的一種反響，是他們尋找出路，進行自救的一種途徑。

然而，普希金創(chuàng)作《葉甫蓋尼·奧涅金》長達8年之久（1823-1830）。這期間，俄國經(jīng)歷了十二月黨人起義前社會運動高漲和起義失敗后的政治恐怖，普希金的生活、思想和情緒也發(fā)生著急劇的變化。普希金作為貴族階級不愿看到自己階級的消亡而努力抗爭，想尋找新的出路，按原來的創(chuàng)作構思，打算讓奧涅金最后走上十二月黨人的革命道路，但后來十二月黨人起義很快失敗了。普希金在塑造奧涅金形象時把這種想超越但又找不到出路的意識直接投射到奧涅金身上，所以原打算塑造的十二月黨人的形象就此夭折，他只能讓他筆下的奧涅金停留在苦悶、彷徨、探索而又找不到出路的個人抗爭階段。為什么貴族階級的超越會失敗呢，普希金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了深刻的思考。這也是下面要談到的，為什么“多余人”奧涅金的超越會遭到失敗，為什么他的這種超越行為必然是悲劇性的？

個體一旦把超越欲望付諸行動，就必然會引起多方面的連鎖反應。每個人從本質上講是不自由的，他生活在人與人交織的網(wǎng)中，要沖出羅網(wǎng)是不容易的。正如黑格爾指出的：“每一個人的行動都和旁人有千絲萬縷的糾葛和牽連”尤其是“在現(xiàn)代世界情況中，主體取此舍彼，固然可以自作抉擇，但是作為一個人，不管他向哪一方轉動，他都隸屬于一種固定的社會秩序，顯然不是這個社會本身的一種獨立自足的既完整而又是個別的有生命的形象，而只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個受局限的成員。所以他只能困在這個社會圈子里行動”。這樣，個體一旦不滿足于現(xiàn)實生活狀況，一旦產(chǎn)生超越現(xiàn)實自身的欲望，那么他必然同周圍環(huán)境與人物產(chǎn)生分裂或對立，如果這種矛盾沖突是生死攸關的、彼此否定的話，那就可能形成悲劇性沖突。

一、社會政治的羅網(wǎng)

人既然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么任何一個社會人都一定處于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的某一點上，而對于“多余人”來說，他們恰恰處在社會關系網(wǎng)絡最敏感點上，因而他們的悲劇也成了歷史必然。

正如前面所說，奧涅金生活在貴族階級趨向沒落的十九世紀初期。此時的俄國仍是一個封建農(nóng)奴制國家，反動專制政體和農(nóng)奴制依然存在，而此時西歐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不斷震撼俄國。奧涅金這類“多余人”在反動專制政體和農(nóng)奴制下感到窒息，于是他們通過各種途徑抗爭、超越，拯救自身。例如，奧涅金在自己的莊園里進行了改革的試驗，創(chuàng)建了一種“新的制度”，即用“輕微地租”“替代了世代徭役的重軛”，以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這種改革實踐立刻引起了鄰居地主們強烈的反感：

他的精于盤算的鄰人，

看到這有可怕的損失，

因此在自己的角落里憤懣起來；

另外的一個奸猾地笑了一笑，

于是眾口同聲的這樣決定了，

他是一個危險的怪物。

顯然，奧涅金的改革是遭到鄰近地主的強烈反對的。奧涅金稍一行動，很快便受到旁人的局限，他“只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個受局限的成員”。不僅如此，奧涅金自身也無法擺脫貴族立場，進行徹底的改革，他仍然使用地租，仍然剝削農(nóng)奴，這也說明他的抗爭、超越仍然受到其自身身份的局限，仍然隸屬于這個“固定的社會秩序”，說明他超越得不徹底，這為他后來悲劇性結局埋下禍根。

二、文化習慣的羅網(wǎng)

19世紀上半期的俄國農(nóng)奴制盛行,封建文化仍然居于統(tǒng)治地位，貴族陋習仍然深深影響著當時一代青年?！岸嘤嗳恕眾W涅金想超越現(xiàn)狀，想擺脫貴族陋習，但當時的文化習俗的束縛與他超越的欲望形成了強烈的悲劇性沖突。這一點在奧涅金對待友誼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

奧涅金曾想超越自身階級，對上流社會的生活已經(jīng)膩煩，但在處理與連斯基的關系上，奧涅金又重新拿起“已經(jīng)厭棄”的“子彈和刀劍”，在決斗中殺死了好友連斯基。這個事實證明了奧涅金身上又一次復活了上流社會的野蠻風尚和貴族階級的虛榮心理。連斯基邀請奧涅金出席紀念達吉雅娜命名的舞會，本是善意?？僧攰W涅金看到那些客人的庸俗和達吉雅娜的痛苦時，心中十分難過。為了“報復”連斯基的邀請，他故意向連斯基的未婚妻奧麗加大獻殷勤，在誤會中連斯基提出決斗。奧涅金雖然后悔自己惡作劇的輕率，對朋友也有愛惜之情，但他害怕“社會輿論”，竟然接受了挑戰(zhàn)，違心地殺死了自己的朋友。本來奧涅金已意識到自己的過失，“為自己的行為深深地悔恨”，他根本無意去追求連斯基的未婚妻，他可以向連斯基說明原因，請求原諒的，可這時來了第三者插手——替連斯基送挑戰(zhàn)書并充當他們決斗的證人的沙萊斯基是個“老打手”，他還“愛挑撥，愛造謠，還愛胡謅”。他如果拒絕決斗，會受到那些“愚人的竊竊私議和笑罵”，貴族的虛榮心超過了他對朋友的歉意，終于鑄成大錯。這說明奧涅金盡管想抗爭，想超越，想突破貴族生活現(xiàn)狀，也曾鄙視厭倦貴族階級的陋習，然而他難于徹底清洗上流社會毒化的靈魂，一旦遇到適合的土壤，特別是事情關系到切身的榮辱時，他就無法完全擺脫上流社會和貴族身份的局限，身不由己地發(fā)展成行動，正如前面黑格爾所說：“他只能困在這個社會圈子里行動”。奧涅金既想超越現(xiàn)狀，擺脫貴族陋習的束縛，重視朋友之情，可又無法徹底沖出羅網(wǎng)，甚至沒有力量去沖破當時的習慣勢力和榮譽觀。他陷入“兩難”，終于還是造成悲劇性結局，面對著惡果，奧涅金的精神陷入了崩潰的深淵。

普希金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中成功地塑造了奧涅金這個典型形象，不僅把握了時代的脈搏，而且開啟了“多余人”形象，使俄羅斯文學當之無愧地躋身于世界文學之林。人的本質就是自我保存和自我超越的欲望。在“多余人”奧涅金身上，體現(xiàn)出人的超越本能，但是超越就必須突破現(xiàn)實生活、自身條件的局限，因為每個人從本質上講又是不自由的，沖破羅網(wǎng)又是不容易的，奧涅金還是遭到悲劇性結局。奧涅金一方面有一種躁動不安的掙脫的欲望，想在貴族趨向滅亡期間內保存下來，想超越上流社會的束縛，但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擺脫貴族立場，無力超越舊習慣的定勢，缺乏反叛貴族階級的力量和行動的意志，這種矛盾沖突造成了奧涅金這類“多余人”精神上的苦痛，形成了典型的“俄國憂郁癥”。在“多余人”奧涅金身上顯現(xiàn)著一種時代的悲劇美和人性的悲劇美。這也是為什么張偉女士在世界各地不同時代都能找到“多余人”的重要原因吧。正如張偉女士說，“多余人”是多棱多角多面的立體，身上混雜著復雜的色彩，反映了復雜的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岸嘤嗳恕毙蜗髮ξ膶W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提出了許多重要的研究課題，對于它的探討，我們要繼續(xù)深入下去。

[1][俄]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馮春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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