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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在她腳下

      2011-08-15 00:42:44福建陳希我
      名作欣賞 2011年19期
      關(guān)鍵詞:谷崎日本

      /[福建]陳希我

      跪在她腳下

      /[福建]陳希我

      一個叫春琴的女琴師,九歲因眼疾失明了。仆人佐助對她十分傾慕,為了能更多地跟她在一起,就跟春琴學琴。春琴待人苛酷,他們的教與學,簡直就是在春琴的虐待和佐助的哭泣中進行的??墒亲糁坏珱]有離開春琴,反而更加依戀她。后來,春琴遭人陷害,毀了容,不想讓佐助看到她丑陋的臉,佐助就將自己的眼睛刺瞎了,讓春琴在自己心目中永遠美麗。

      這是谷崎潤一郎《春琴抄》里的故事。對佐助而言,春琴給他的苦難,恰是他的快樂源泉。這讓人想起一部奧地利小說《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一個叫薩烏寧的男子,渴望成為一個叫旺達的女人的奴隸,愿意受她驅(qū)使,被她懲罰,希望把自己的生死大權(quán)交給她。他給她訂了奴隸協(xié)議:“薩烏寧·凡·庫什姆斯基先生今天結(jié)束旺達·凡·杜拉耶夫人未婚夫的生活,放棄作為她愛人的權(quán)利。憑著一個男人和貴族的名譽發(fā)誓,他自愿從此以后成為旺達·凡·杜拉耶夫人的奴隸,直到她恢復他的自由為止。”

      《春琴抄》和《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驚人相似,講的都是受虐,而且受虐者都是自愿的。他們放棄了自我,放棄了自由,死心塌地成了對方的奴隸。更奇怪的是,他們居然因為受虐,精神上得到了升華。在《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里,薩烏寧這樣請求旺達:“請鞭打我吧,這樣我才感到快樂?!痹凇洞呵俪防铮糁@樣認為:“大概任何人都認為瞎了眼睛是不幸的。但是我自失明以來,從未體味過這樣的感情,相反,心里卻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變成了極樂凈土,仿佛只有我和春琴師傅兩個人活著,居住在蓮臺之上。這是因為我瞎了眼睛之后,以前所看不見的東西卻都能看見了……因此即使老天爺說再讓我重見光明,我也會拒絕的。師傅和我,只因雙目失明,才享受到明眼人享受不到的幸福?!?/p>

      人類歷來自詡是上帝的驕子,我們有尊嚴,我們強大,但是這些作品卻宣稱,我們?nèi)崛酰覀兿沦v,我們喜歡受虐。所以第一個這么說的法國人薩德,必定要被視為變態(tài),畢生跟監(jiān)獄結(jié)緣。但很不幸,薩德是關(guān)不住的,他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虐戀”這個詞的一半。虐戀,英文為sadomasochism,縮寫為“SM”,其中“S”,就是薩德,另一半的“M”,就是這部《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的作者——奧地利作家莫索克。通常認為,人是追求快樂的,然而有虐戀傾向的人卻恰恰追求痛苦,通過痛苦來得到快樂。當然這里有著轉(zhuǎn)化的因素,比如因為對愛的渴望而甘于受虐。盧梭曾經(jīng)回憶他的童年時代,為了得到朗拜爾西埃小姐的愛,故意去招惹她,讓她責打自己。弗洛伊德說:“在男性的幻想中,被鞭打即是被愛。”虐戀雙方大多是在相互依存的情感之下,在彼此喜樂之中結(jié)合的,愛情在虐戀關(guān)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谷崎潤一郎,日本作家,生于1886年,卒于1965年。早年曾狂熱向往西方,覺得在自己的國家已經(jīng)找不到他所憧憬的美了,只有在遙遠的西方,才有偉大的藝術(shù)。他在《德探》一文中,力數(shù)西方文藝的“直率而宏偉地歌唱人生的悲哀和歡樂”,說自己“突然受到強烈的崇拜西方熱所襲擊,感到涌起一種像顫抖似的興奮”。他認為“必須接觸西方或依靠同化來開拓自己的藝術(shù)”,甚至,“為了滿足我的渴慕,如果可能,我要到西方去——不,與其到西方去,不如徹底變成他們國土的人,有決心埋骨在他們國土上的覺悟,移居那里,這是唯一最好的辦法”。只是他家境貧寒,沒機會去西方,只能遷居橫濱本牧外國人居住區(qū),間接體味純西方式的生活。

      在《戀愛及色情》中,谷崎談到了西方對他的影響:“西方對我們的影響無疑是多方面的,但最大的影響之一,實際上就是‘戀愛的解放’。進一步說,就是‘性欲的解放’。試想一下,西方昔日有希臘的裸體美的文明,今日歐洲都市許多街頭還屹立著神話中的女神塑像。在這樣的國度和市街成長的婦女們,當然保持著勻稱的健康的肉體。而我們的女神真正為了保持她們的同樣的美,我們也必須有他們那樣的神話,將他們的女神仰為我們的女神;必須將遠溯數(shù)千年的美術(shù),移植到我們的國家來?!?/p>

      谷崎潤一郎所謂的“西方”,主要是“性”,所謂的“西方的美”,就是“性的美”。在寫作上,他傾倒于王爾德的“唯美”。所謂“唯美”,其實就是“唯惡”,所以他索性提倡“惡魔主義”,在惡魔的、倒錯的世界中,追求美和性快樂的藝術(shù)精神。在他的《刺青》里,就描述了一個文身師傾注自己的生命,在一個年輕女子背上文蜘蛛圖案。她的背肌閃耀著妖冶的美,文身師被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種絢爛美所傾倒?!懊馈本褪恰皭骸?,“惡”就是“美”,《癡人之愛》中的女主人,簡直就是莎樂美。有意思的是,這個惡女被作者設(shè)置成了混血女人。小說中寫道:“一想,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像她的面孔所洋溢出的這般妖艷的表情。無疑,這是‘邪惡的化身’,同時也是她以最高潮的形式發(fā)揮出了她肉體和靈魂所具有的全部的美的姿態(tài)。我剛才在吵架中就不覺被那美打倒了,我從內(nèi)心深處叫著:‘啊,真美!’當時干嘛不跪在她腳下?”

      谷崎潤一郎一生寫了許多“跪在她腳下”的虐戀作品,又比如《饒?zhí)伞?,男主人公迷戀女方的拷打,女方越是愛他,他就越渴望女方殘酷拷打他,使他達到亢奮、恍惚的狀態(tài)。說到腳,最具體的就是《富美子的腳》和《瘋癲老人日記》了,在《富美子的腳》里,女傭富美子的腳美極了,以至于老主人在彌留之際,不能進食,竟要求她用腳指頭夾著棉花,蘸米湯喂到嘴里。在《瘋癲老人日記》里,老人迷戀兒媳颯子的腳,最后竟要兒媳扮成觀音,來做自己的墓碑,按她的腳印拓本刻成佛足石。他拒絕女兒要借兩萬元的請求,卻給兒媳買車、買價值三百萬元的十五克拉名貴貓眼寶石。

      眾所周知,日本是善于學習的民族,谷崎又曾經(jīng)那么狂熱地迷戀西方,就很容易把這些小說跟西方同類作品聯(lián)系在一起。1968年,川端康成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日本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當時谷崎潤一郎已去世三年了。有人說,要是谷崎多活幾年,這個獎可能就是他的了。在東方國家,文學藝術(shù)乃至文化獲得西方認可,是往往要被打個疑問的,中國如此,日本也如此。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也未必毫無道理,至少說明你容易被西方人所接受。何以容易?那就是你的身上有著與西方人共同的東西,具體到谷崎潤一郎,比如他的“唯美”,他作品中的虐戀傾向。而對于東方人,往往被認為是附和了對方。

      但是至少在寫《春琴抄》時,谷崎潤一郎已從崇拜西方“回歸”到了日本傳統(tǒng)?!洞呵俪钒l(fā)表于1933年,這時的谷崎,已經(jīng)從倡導“惡魔主義”,轉(zhuǎn)向追求“日本人傳統(tǒng)的‘永恒的女性’”。1923年關(guān)東大地震,東京和橫濱夷為廢墟,谷崎遷居到了關(guān)西,被古都奈良和京都的美所吸引。再加上1926年訪問中國,到上海前,本以為上海一定具有與北京一樣的東方魅力,不料卻目睹了十里洋場,產(chǎn)生了厭惡西方的情緒,開始了反思,重新認識東方文化。到關(guān)西后,他把《源氏物語》翻譯成現(xiàn)代語本,還創(chuàng)作了具有“日本傳統(tǒng)美”的長篇《細雪》。

      《春琴抄》在結(jié)構(gòu)和語言上帶有很強的東方風格,結(jié)構(gòu)安排就像中國和日本的古代屏風,一幅幅畫面自成一體,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若有若無,沒有嚴格的首尾次序,既可以單幅欣賞,也可以把各個章節(jié)自由地排列組合,舒卷自如。批評家吉田精一說,這是“對西方反自然的敘事方式構(gòu)成挑戰(zhàn)”的結(jié)構(gòu)。故事被打散在許多零散的敘述里,語句也像汩汩不絕的溪流,標點符號罕見,好像溪流的停頓和轉(zhuǎn)折。這個在西方人那里也許會寫得驚心動魄的故事,在谷崎潤一郎手里,卻成了韻味無窮的篇章。

      但它確實寫了虐戀。難道日本本土文化里也有虐戀因素?

      在日本關(guān)于“美”的觀念中,是有一種非理性的傾向的。比如“物哀”,本居宣長闡釋說:雖然高興、快樂、有趣、振奮之際都會有一種感動之情,詠嘆之舉,“然而嘻然有趣之情,其動人不深;而悲愁、憂郁、戀情之屬皆令人思心綿綿,感動至深”。這就是“物哀”的審美取向。

      即使是回歸了傳統(tǒng)的谷崎,也在《陰翳禮贊》中這么認為:“我們到京都或奈良的名寺古剎去游覽時,往往會被帶領(lǐng)去參觀那些深院大宅房間壁龕上掛著的所謂該寺廟珍藏的字畫。這些壁龕在大白天也多半是陰暗幽深的,所以看不清字畫的圖樣,只能聽憑講解人的說明沿著黯然失色的墨跡,馳騁著想象的駿馬,去玩賞可能是舉世無雙的絕筆。不過那模糊不清的古畫和幽暗的壁龕倒是配合得無比協(xié)調(diào),從而使圖樣的不鮮明不僅絲毫無礙欣賞,反而令人感到這樣程度的不鮮明是恰到好處??偠灾?,字畫在這里只不過是一幅羈留著虛幻的柔弱光線的典雅‘外表’而已……”

      如果說贊美陰翳還可以理解,那么下面的觀點就是病態(tài)了:

      文化越是發(fā)達的人種,越是重視牙齒的整潔。據(jù)說按照牙齒的美觀程度,可以推測該種族的文明程度。牙科醫(yī)學最發(fā)達的美國,也就是世界第一的文明國……本來日本人認為虎牙和稀稀拉拉的黑牙是天然的可愛,反而把潔白整齊的牙齒當成是刻薄和奸詐殘忍的表現(xiàn)。因此,從前的東京、京都、大阪等大城市的所謂美人(不,男人也算在內(nèi)),大體上牙齒的長相都不好,而且很不整齊。尤其是京都女人的牙齒以污垢見稱,這已經(jīng)幾乎成了定論……西洋人的“文明設(shè)施”、“清潔”、“整齊”云云,難道不就是像美國人的牙齒一樣?每當我看到那白璧無瑕的整齊牙齒,不知怎的,總會想到西洋廁所里鋪著白瓷磚的地面。

      這種非理性的價值取向,迷戀憂郁、陰暗、骯臟的審美趣味,恰是虐戀的溫床了。

      哲學家土居健郎認為,日本文化有個奇特現(xiàn)象:矯情。所謂“矯情”,就是“想被人愛的依賴愿望”。矯情的原型是母子關(guān)系,兒子希望被母親寵養(yǎng)、愛憐、管教。當然孩子對母親的矯情,未必是日本的特殊現(xiàn)象,但是日本人的這種“矯情”超越了母子階段,發(fā)展到了成人社會,成為整個社會普遍認可的準則。

      具有受虐傾向的人,就往往具有這種“矯情”的心理,往往希望被人當做一個嬌弱無助的孩子對待?,F(xiàn)代心理學研究表明,大多數(shù)被母親鞭打和虐待過的孩子,都不會唾棄母親,還把母親的虐待當做愛的表示。這種孩子總是竭力向母親示愛,如果離開了母親,他們中相當多的人會陷入嚴重的精神抑郁之中?!洞呵俪分械淖糁褪前汛呵俚拇蛄R當做愛的表示的,而他,也是當足了孩子的角色。受了春琴的虐待,他就哭,用春琴的話說:“佐助是個多么沒出息的人??!一個男子漢,連一星半點的小事都忍受不住,還哭出聲來,像有多大個事兒似的?!?男子漢,哭,這是多大的反差!但是他愿意的,沒有人企圖從母親那里獲取尊嚴。

      實際上,在日本的許多文學作品中,我們不難找到虐戀的內(nèi)容: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水上勉……水上勉在他的《越前竹偶》里,也讓一個窩囊男人“跪倒”在一個女性腳下,當她的奴隸。有論者說,日本作家普遍有著女性崇拜的情結(jié),其實豈止作家,日本普通男性也是。日本人很崇尚女性,一個妻子在丈夫那里,往往承擔了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她們往往會感慨,她們有“第三個孩子”,即她們的丈夫。一位外國觀察家說:“在看到日本母親寧靜地背著系在身上的孩子,哼著歌碎步走在街上,我們感到日本的生活河流是從她那兒發(fā)源并更新的。與她相比,那些忙碌過度、極端做作的男人顯得庸俗不堪,不迷人也不真實。他們可能是有用或討厭的工具,卻對生存的神秘幾乎一竅不通?!比毡救松钪凶钍苜澝赖娜宋镏痪褪桥裕瑲v代天皇的始祖天照大神就是女神。天照大神意為“光輝閃耀的偉大天神”,是太陽女神,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之后,太陽神往往是男性,而日本卻不同。在古希臘神話中,盜火的普羅米修斯是男英雄,而在日本,生火神給人間帶來光明的卻是女神伊邪那美命。某種角度說,在日本,女性是很“上位”的。

      其實,早在平安時代之前,就流傳著類似《春琴抄》的“女上位”的故事,后來被收入了《今昔物語集》的卷二十九第三話,名為“不被知人女盜人語第三”,講一個武士心甘情愿被一個叫“迷女”的美麗女子鞭打的故事。就以收入《今昔物語集》的時間算,是平安時代,那是12世紀。而直到19世紀中葉,日本還是個與世隔絕的閉關(guān)自守國家。1853年7月8日,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官、海軍準將馬修·佩里率領(lǐng)四艘戰(zhàn)艦,駛?cè)氲麓桓屎硪亟瓚魹诚嘀萜仲R海面。由于其船體為黑色,又像怪獸一樣不斷噴出漆黑的濃煙,發(fā)出轟鳴,被日本人驚駭?shù)胤Q做“黑船”?!昂诖钡牡絹?,才逼使日本開國。

      實際上,日本對外來的文化,一直處在崇拜和抵制的矛盾中。比如對唐文化,奈良時代盲目崇拜,平安時代就開始反思了,建立起了以“神道為根本,儒教為枝葉,佛教為花實”的日本特有的文化。請注意這個“根本”,最后要落實到“根本”。谷崎潤一郎作為日本人,也自然難以逃脫這個“根本”。他自幼接觸日本古典文學,傾倒于《雨月物語》、西行的和歌集《山家集》,還喜愛定家的和歌、上田秋成的作品,并學習漢詩,即使他厭倦日本,他的血管里仍然流著日本的血液。所謂逃離和回歸,不過是面上的文章。雖然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沖擊,有時會是摧毀性的,但被沖擊的民族,仍然會保存著自己民族文化的底色。

      其實,谷崎潤一郎的“唯美”,跟西方的“唯美”,本來就不是一個東西。在《英國的文藝復興》中,王爾德認為英國的唯美主義是對“氣度恢弘、意象清明、靜穆優(yōu)美的古希臘精神和中世紀的異國情調(diào)、張揚個性、情感激蕩的浪漫主義”的雙重復興,那是根植于西方傳統(tǒng)的。但是在谷崎這里,正如他不可能去西方一樣,他的“根”無可逃脫地仍然在東方。西方哲學是理性,東方哲學則是智慧。西方美學重在塑造,而東方美學則重在感悟。前者塑造美,首先需要有美的內(nèi)核,再從這個內(nèi)核達到美的形式,而后者則可以從表象中悟到美,無須事先設(shè)定美的內(nèi)核,美的內(nèi)核可以自然而然地從表象中產(chǎn)生。所謂“陰翳之美”,是無關(guān)內(nèi)核的;所謂“跪在她腳下”,也不關(guān)“她”什么事。但是無論西方還是東方,都說“美”,那是因為最終都歸于人類共有的情感經(jīng)驗,取得經(jīng)驗的途徑不同,結(jié)果卻可能大致相同,因為我們都是一個人類。

      遺憾的是,在“西方文化中心”的習慣思維下,人們往往忽視了這一點。上世紀20年代末,法國人洛里哀在他的《比較文學史》中公開做出結(jié)論:“西方之智識上、道德上及實業(yè)上的勢力業(yè)已遍及全世界。東部亞細亞除少數(shù)偏僻的區(qū)域外,業(yè)已無不開放。即使那極端守舊的地方也已漸漸容納歐洲的風氣……總之各民族將不復維持他們的傳統(tǒng),而從前一切種姓上的差別必將消滅在一個大混合體之內(nèi)——這就是今后的文學趨勢?!甭謇锇дf這話時,正是谷崎厭倦西方、“回歸”傳統(tǒng)的時候,不知道他的回歸,是否有西方霸權(quán)的因素;也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他之前所厭棄現(xiàn)在又回歸的傳統(tǒng),其實已被他所厭惡的西方中心主義所遮蔽;我更想知道,他是否知道那只是被遮蔽了,只是在銅像上蒙了一層灰塵,實際上傳統(tǒng)仍在。只要那里還生活著日本人,日本的文化就仍然存在著,這就好像我們只要活著,就有生活,作家不需要去體驗生活,因為不可能不體驗生活。谷崎潤一郎,你只要活著,就活在日本傳統(tǒng)之中。并且,只要他存在,就活在人類的格局之中,這不是西方統(tǒng)東方的“大混合體”,人類是相通的,哪怕是虐戀。其實,在中國,不也有“痛快”一詞嗎?這類似于西方醫(yī)學和心理學研究領(lǐng)域中的“痛淫”(A lgolagnia)。現(xiàn)代生理學發(fā)現(xiàn),確實疼痛跟快感有密切關(guān)系。

      至于女性崇拜,世界各民族也都有這種情況。有論者說,女性崇拜來源于人類早期,那時候人類還沒有高級到懂得性別歧視,還只關(guān)心生存問題。先民們以狩獵為生,他們需要更多的人力從事狩獵,這人,只有女人能生產(chǎn)。那時候的男人們甚至都不知道生孩子也有自己的功勞,他們以群婚制的方式生活,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女人懷孕的原因,要去動物、植物、河水等人自身以外的大自然中去尋找。那時候有很多感生神話,講述姑娘接觸神木、神水、神的腳印,或者吃神果、神蛋等等而懷孕,那么能感受“神”從而生育的女性,也被戴上了具有神奇創(chuàng)造力的光環(huán)。后來人類開智了,也懂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了,男人成了勞動的主力,女人的地位就下降了。在中國,還出現(xiàn)了“產(chǎn)翁制”,產(chǎn)婦生完孩子后立即下地干活,產(chǎn)婦的丈夫卻躺在床上“坐月子”,由產(chǎn)婦在床下侍候丈夫?!爱a(chǎn)翁制”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證明男人在生育中的功勞。男人一旦失去了對生育的神秘感,就可以蔑視女人,甚至用武力征服女人。

      有人說,女性崇拜是人類早期遺留下來的,但我更愿意將之看做是男權(quán)的另一面,所以到了反征服的地步。實際上,征服與反征服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男人征服了女人,毋寧說是掉進了陷阱,結(jié)果是正如布爾迪厄所分析的:“它的對立面是永久的壓力和緊張,這種壓力和緊張是男人在一切場合展示其男子氣概的義務強加給每個男人的,有時甚至發(fā)展到了荒謬的地步。”一方面,統(tǒng)治者從統(tǒng)治中受益,另一方面,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他們“被他們的統(tǒng)治所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不可避免地將無意識的模式用于自身”,這使得他們不堪重負。心理學家瑞奇指出:在人的身上有一種叫做“性格盔甲”的東西,它像盔甲一樣包裹著人的全部身心,讓壓力無法排泄。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形成焦慮和恐懼之時,他就亟待來自外力的打擊,就好像一只脹滿的氣球需要從外面扎一個孔,從而得以泄氣。他得出人的快感模式:緊張——聚積——宣泄——放松。而受虐,就能達到宣泄和放松。但要在日常生活中讓自己受虐,是難以操作的,畢竟男人必須保持著這層盔甲,于是就有了“虐戀俱樂部”,這種地方往往是女虐男,由“女王”來鞭打折磨男性客人。據(jù)調(diào)查,光顧這種地方的男人,往往平日里身居高位,他們到這個地方來,把盔甲脫掉,把尊嚴放倒,接受“女王”的施虐。受虐者往往懷著一種邏輯:你虐待我,這樣我就可以宣泄而不必為此負責了。當然更簡便的辦法是在寫作中宣泄,文學是現(xiàn)實得不到滿足之后的幻想,所以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在男權(quán)意識極為強大的日本,女虐男的文學作品卻特別多。

      這些寫作者往往是男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男人欺壓女人,但在文學作品里,卻把鞭子交給女人,也不管女性愿意不愿意。其實,這也是另一種男權(quán),是男人對女性的利用。正如三島由紀夫談論谷崎潤一郎時所說的:“當母親的純潔的愛與性欲相混淆時,她會立即改頭換面,她會變成典型的谷崎的女人,如《刺青》中的姑娘一樣。她美麗的身體是潛藏著一種黑暗、殘暴、罪惡的東西。如果我們更仔細地研究一下,就會看到,那不是女人生來具有的特別的罪惡,而是男人期待的一種罪惡,它反映了男性的欲望?!蹦腥吮慌伺按皇悄腥嗽敢獗慌按?,只是他對自己權(quán)力的放棄,我將之命名為是男人“出讓”了權(quán)力。一旦他不想“出讓”了,就可以收回,他又是權(quán)力的掌控者,他很快又會從奴仆變成主人。比如《富美子的腳》,主人固然“拜腳”,但他仍然是主人,要富美子用腳指頭夾著棉花,蘸米湯喂到嘴里,也是主人對仆人的指令。中國男人對“三寸金蓮”的褻玩,就更加明顯了。

      縱觀谷崎潤一郎一生的創(chuàng)作,也似乎可以用“回歸”一詞來概括,但不是“回歸”傳統(tǒng),傳統(tǒng)不等于典雅溫婉。早年“虐戀”,比如《刺青》(1910)、《饒?zhí)伞罚?914)、《癡人之愛》(1925),《春琴抄》(1933)有了變化,但“虐戀”依舊。到了《細雪》(1945),似乎真的典雅溫婉了,但是十年過后的《鑰匙》(1956),又舊態(tài)復萌,“回歸”了。直至他生命結(jié)束前的《瘋癲老人日記》,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了。其實,仔細看看《細雪》,仍然是女性美,仍然是“谷崎的女人”,仍然是女性崇拜,仍然是他的“期待”,仍然是恐懼衰老的“唯美”。

      我常想象當年寫《細雪》時的谷崎,在關(guān)西倚松庵的家里,一群女人,花團錦簇,嘰嘰喳喳,好是享受。倚松庵是以其夫人松子的名字命名的,意思很顯然,倚靠著夫人松子?!洞呵俪肪褪窃谒勺幽锛页鲥X建的寺廟里寫成的,當時谷崎還沒有跟第二個夫人丁未子離婚。松子是谷崎的第三任夫人,《細雪》里四姐妹中的老二,就是以她為原型。松子夫人嫁過來前,已有一段婚姻,有了一個女兒,谷崎也有一個女兒。他們結(jié)婚后,松子夫人曾經(jīng)一度懷孕,但是谷崎以自己熱愛藝術(shù)為理由,讓松子把胎兒打掉了。他說,他害怕松子夫人變成一個一天到晚只想圍著娃娃轉(zhuǎn),不停地喂奶、換尿布的平庸婦人。也許他真的是為了藝術(shù),也許藝術(shù)本來就是“惡魔”?

      松子夫人回憶谷崎最后的日子,1965年,谷崎度過了他的七十九歲生日。在生日宴上,“他以來不及品味的速度吃著他最喜愛的鰻魚”,第二天就開始發(fā)病,病中,他幾次掙扎著要起身出門,說這樣躺下去會死掉的。我不知道谷崎如此饕餮,是享受還是折磨?是通過折磨來達到享受吧?他不好好躺著,掙扎著起來,是恐懼、是抵御吧?按社會學派理論,享虐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轉(zhuǎn)化或逃避苦難。只要人生不如意,就必然有“期待”;只要人生存在苦難,“虐戀”策略就必然被使用;只要生命有困境,“惡魔”就必然存在。

      作為中國人,我還在意《細雪》當年被禁的事。所以被禁,是因為與當時軍國主義的宣傳口徑不合,1943年在報刊上連載不久,就被禁了,直到戰(zhàn)后才得以全部發(fā)表。當時日本政府號召作家們進行愛國寫作,配合侵略戰(zhàn)爭,于是有了一支特殊的戰(zhàn)斗隊伍:筆部隊。有的作家雖然沒有在創(chuàng)作上“協(xié)力”戰(zhàn)爭,在行動上也積極參與了,比如川端康成,日本軍政府組織的會議他都參加了。谷崎潤一郎“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當然是不被允許的。在專制制度下,每個人都要求當制度的螺絲釘。面對暴政,不合作也是一種操守,不合作,不參政議政,就是乖張,就是特立獨行。我們現(xiàn)在許多作家絞盡腦汁讓自己的寫作奇特起來,沒有人格上的特立獨行,作品也奇特不起來。但是即使是這樣的谷崎,也仍然在新加坡陷落時,寫下《新加坡陷落之際》,向全國發(fā)表廣播講話:“我日本帝國在東洋頂天立地,建立了赫赫偉績……迄今為止,皇軍所征之處,公名正大?!?/p>

      他畢竟是日本人。不,他畢竟是人。人能夠特立獨行于獨裁者,但不能特立獨行于獨裁制度;可以特立獨行于制度,但不能特立獨行于時代;能夠特立獨行于時代,但不能特立獨行于理想、榮譽、快樂、美等任何向上的東西。軍國主義下的谷崎如此,革命時代的我們的父輩也是如此。哪怕是罪惡,也是光榮;哪怕是跪下,也是飛翔。

      作 者: 陳希我,自由作家,現(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教授。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放逐,放逐》《抓癢》,小說集《我們的茍且》,中短篇小說《暗示》《今天你脫了沒有》《我們的骨》《遮蔽》,評論《我們的文學真缺什么》等。

      編 輯:續(xù)小強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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