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愛春[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 廣西 玉林 537000]
神性探尋與生命關(guān)懷
——論海子抒情短詩對人類生存的哲學思考
⊙佘愛春[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 廣西 玉林 537000]
可以說,海子的抒情短詩為我們提供了生存的另一種可能景象;面對人類存在的艱難,以生命的神性為起點,找到了一扇通往詩意生存的暗門,開啟了現(xiàn)代漢語詩歌新的維度和空間;并以自我體驗的方式直接介入死亡本體之中,探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追尋生命本真的存在,為我們展現(xiàn)一個別樣的詩歌世界。
海子 抒情短詩 神性 生命 死亡
在中國當代詩壇上,海子無疑是一個帶來持久震撼和永久懷念的詩人。在他短暫的生命歷程中,他懷揣著為詩歌事業(yè)“噴出多余的活命的時間”的獻身精神為詩壇留下了200多首短詩和數(shù)萬行的長詩,尤其是他的抒情短詩,不僅以“絕對抒情”和“刀劈斧砍的力量”為后學者廣為傳頌,使他被美譽為“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①,而且以對人類生存的深沉思考、對神性體驗的執(zhí)著追尋、對生命本真的終極追問,在20世紀80年代眾聲喧嘩的先鋒詩歌浪潮中卓爾不群、獨放異彩,為我們展現(xiàn)一個別樣的詩歌世界。
可以說,工具理性主宰下的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神性缺乏的世界?,F(xiàn)代工業(yè)文明在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同時,也使人類一些自然純潔、帶有神性光輝的東西流失和消亡了。海德格爾就指出:“這個時代之所以貧瘠,因為眾神離開了這個世界”,“不但諸神遁走,上帝仍缺席,而且,神性的光輝也從世界歷史消失”。②因此,在這樣一個貧乏的時代,在神性缺席的世界之夜,詩人的使命就是去注視、去吟唱遠去諸神的蹤跡,去喚回神性,并使其在詞語中顯現(xiàn)。海子深受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的影響和啟發(fā),表現(xiàn)在其詩歌中就是對“神性”的積極探尋;通過對神性緯度的呼喚,海子開創(chuàng)性地在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開辟了一塊“詩意棲居的家園”。這既是海子明顯區(qū)別于第三代詩人的獨創(chuàng)性之處,也是他對中國當代詩壇的重要貢獻。
與西方有著豐富的神話背景、神性維度在其文化系統(tǒng)中一直有跡可尋不同,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和儒家的實用理性態(tài)度對神話的超自然內(nèi)容是淡漠的。因此,可以說漢語話語中只有人與自然,而沒有神的在場;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當中神性維度也是缺席的。而海子積極汲取了西方的神性思維,以神性體驗之路在詩歌中追尋著人的詩意棲居。所謂神性體驗,也稱“神啟”,“其實際上是指一種超越經(jīng)驗方式與思維過程的直覺狀態(tài),它以先驗的形式接通某種‘存在的真理’并在主體認識和判斷事物之前形成先在的結(jié)論和語境。”③海子十五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使其心中先驗地存在著一個神性的大地烏托邦,海子作為一位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青年詩人,鄉(xiāng)村的生活的樸素、寧靜、純潔使詩人深深陶醉并培養(yǎng)了他的純粹、敏感的天性。海子短詩中出現(xiàn)大量的大地、太陽、村莊、家園、麥子、遠方、草原等意象,這些意象凝聚著他從小就深入骨髓的鄉(xiāng)村生活的烙印,體現(xiàn)著他對鄉(xiāng)村的每一滴感受,有著要把世俗世界詩化的強烈動機,力爭把“普遍的東西賦予更高意義,使落俗套的東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知的東西恢復未知的尊嚴,使有限的東西重歸無限”④。
海子詩歌神性色彩,首先表現(xiàn)在一切事物在他的詩中都閃著神性之光?!巴雰?nèi)的月亮/和麥子/一直沒有聲響//……月亮下/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像流動金子”(《麥地》),那“一條條/跳入我的懷中,跳入河中”的閃電(《中國器樂》),“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愛人有關(guān)”(《房屋》),“梨花/在土墻上滑動”(《日光》)……在海子筆下,無論麥子、月亮、父親、星星、羊群、露水、村莊、梨花都閃爍著神性之光,傳達出動人心魄的卻又是難以言傳的神性體驗。其次,以“神”為意象,營構(gòu)神性語境?!氨娚駝?chuàng)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祖國》),“當獵人和眾神/或起或坐,時而相視,時而相望”(《太陽和野花——給AP》),“讓原始黑夜的頭蓋骨掀開/讓神從我頭蓋骨站立”(《黎明之二》),以及詩作中反復出現(xiàn)的“王、神、太陽”等共同構(gòu)成神性語境,使詩歌充滿神性色彩。第三,把《圣經(jīng)》故事作為象征框架寫進詩中?!蹲屛野涯_丫擱在黃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就是一首源自《圣經(jīng)》故事的詩,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十字架”、“十字木頭”和“木匠”、“故鄉(xiāng)”、“馬廄”等意象,表達了海子欲像耶穌那樣為人類背負“十字架”的悲憫精神與情懷,放射出不同凡響的神性之光。
海子充滿神性色彩的寫作,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還體現(xiàn)在他的愛情詩中。愛情對于海子來說充滿著煎熬和幸福,閃耀著受難與甜蜜的光輝。海子將自己對愛情的感受融入自然萬物(天空、麥地、村莊、草原、雨水、月亮)中,展示出神性之靈,其詩的神性色彩更體現(xiàn)了愛情的圣潔和崇高,表現(xiàn)出本真自然的天性。在海子筆下每位女性都是美麗而純潔的可愛天使:“誰在美麗的火中飛行/并對我有無限的贈與”(《獻詩——給S》),“菩薩是一位很愿意/幫忙的/東方女人”(《寫給脖子上的菩薩》),“你手提馬燈,手握著艾/平靜得像一個夜里的水仙”(《冬天的雨》),“部落的桃花,水的桃花,美麗的女奴隸啊”(《你和桃花》),“中國丁香的少女!……容貌美麗無比”(《野花》)。在某種程度上,海子是以“仰視”的情感心態(tài)贊美女性的。在《黃金草原》中“女人,我知心的朋友”,與其說色彩斑斕的黃金草原像超凡脫俗的女子,不如說是超凡脫俗的女子像閃爍著奇異光芒的黃金草原,童話一般的草原孕育一個“美好的少女”,她是最溫柔的情人,是希望女神和光明女神的化身??梢哉f,海子筆下的女性是自然人性的化身,她們淳樸、自然、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具有神圣的意味。海子用纖塵不染的筆觸寫出女性的圣潔和美麗,用具有靈性之光、燦爛之象的美好事物形容女性,使人感到一種溫暖而光輝的存在。
大地是神的居所,也是人的最終歸宿,大地構(gòu)成人與神共同對話的語境。海子通過他早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找到通向神性的道路,這就是大地之上一切最原始、自然的存在:麥子、河流、草原、村莊等一切自然之象以及人神對話語境中的生命感受。這些民間的深厚經(jīng)驗和內(nèi)容在海子詩中閃爍著神性之光,借此構(gòu)筑起心靈的詩意棲居之所,從另一個更高的、更理想的超驗的世界中獲得了對現(xiàn)實世界詩意棲居的感受。在這個被海德格爾稱為“午夜的世界”——“沒有神和絕對理念為人提供意義和方向,于是絕望、虛無與焦慮始終伴隨著人類的自由選擇行動”⑤的無根基時代,海子以神性超驗之路在詩歌世界的幽暗地平線上亮起了一盞閃耀存在之光的神光,照亮午夜世界的黑暗,呼喚著黎明的到來——“地母啊,你的夜晚全歸你/你的黑暗全歸你,黎明就給我們吧”(《黎明》)。
海德格爾曾把人的本真存在理解為向死亡的存在,而“向死亡的存在”就是在生存的意義上領(lǐng)會死亡。“死亡不是一個對生存漠不相關(guān)的終點。死亡之為終點把生命的弦繃緊了。而生命正是由于有終性造成的張力成其為生命的。”⑥“死”作為“生”一部分應該與“生”一起被體悟和思考,所以說,對死亡的體悟是對生命和人類生存及其終極意義的思考,是對本真生存狀態(tài)的尋求。費爾巴哈也說:“死亡是我們獲得存在的知識的工具:死亡確實顯現(xiàn)了存在的根由,唯有它才噴射出本質(zhì)的光焰;存在只有在死亡中顯現(xiàn),因而它也就是在死亡中實現(xiàn)?!雹呔C觀海子對生命與死亡的理解,可以說與海德格爾、費爾巴哈達到一定程度的契合。
與中國人意識中“樂生苦死”,對死亡的本體思考常常持一種回避態(tài)度不同;作為對生命有著獨特體認的“純粹的詩人”,在海子看來,死亡是生命本真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因此,他以自我體驗的方式直接介入死亡本體之中,積極思考著死亡的本體意義與價值。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直接面對死亡,以強烈的生命終極關(guān)懷意識敘寫死亡、歌唱死亡。《亞洲銅》作為海子早期代表之作,開始他對生命與死亡嶄新的體認:“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在詩人看來,大地作為生命之源,活著的人與已逝的人都將共存于大地之間,獲得生命的永恒。對死亡超然心態(tài),使海子能坦然地結(jié)束生與死的對抗,把死作為一種生命的祈求:“我請求下雨/我請求/在夜里死去”(《我請求:雨》);并把自己安詳?shù)厝谌氪蟮?,在美麗的月光下傾聽“生命和死亡寧靜的聲音”(《月光》),體悟存在的奧秘;同樣,死亡也是海子傾心的生命皈依:“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春天,十個海子》)??梢哉f,通過對死亡吟唱使海子獲得了對生命的一種全新認識。
在某種程度上,沒有死亡意識,詩歌很難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進入人文和生命終極關(guān)懷的最高境界。海子不僅在詩中敘寫死亡,而且還用本真之心體悟死亡。海德格爾就認為,“死亡更需要用自己的本真之心去體悟,只有以樸素恬淡的心性體悟出生入死才是生死本身”⑧。海子突破了中國文學中對死亡現(xiàn)象的悲苦意識,在詩中給死亡賦予一種自然恬淡而又詩情畫意的色彩,讓人有一種升入天堂的想象。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中預想了死后的歸宿:“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如一束蘆花的骨頭/把它裝進琴箱里帶回……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不僅如此,海子對死后的情景的描繪更是美麗動人:“我歌唱云朵/我知道自己終究會幸福/和一切圣潔的人/相聚在天堂”(《給母親》),“我戴上帽子穿上泳裝安靜地死亡”(《七月的大?!罚拔胰栽诔了?在我睡夢的身子上/開放了彩色的葵花”(《死亡之詩二》)。由此可見,海子將死亡描寫得自然凄美且富有詩意,呈現(xiàn)出一種超然物象而又體察本真的疼痛感和悲壯美。
在海子眼里,死亡不是對生命的顛覆和摧毀,而是一條通往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必由之路,是為實現(xiàn)生命最高理想付出的代價。海德格爾就認為唯有把自己的死帶入自身,人才能有真正的價值生活。在海子筆下,閃爍著神性之光的死亡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崇高神圣的姿態(tài),代表著一種精神的美和靈魂的升華。在《雪》中,詩人用雪的純潔映襯死亡的神圣:“我只想到雪中去死/我的頭頂放出光芒”;在《美麗白楊樹》里死亡被表現(xiàn)為對土地和神性的回歸,“在黃金和允諾的地上/陪伴花朵和詩歌靜靜地開放安詳?shù)厮劳觥保㈤_之后的花朵“化作春泥更護花”,為她再次新生提供了契機與條件。而在《抱著白虎走過海洋》《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里》《詩人葉賽寧》等詩作表現(xiàn)海子對死亡與新生關(guān)系的辯證看法,在對死亡的審視中獲得對生的洞察和徹悟?!侗е谆⒆哌^海洋》道出了生命與死亡是相伴相隨、辯證統(tǒng)一的,“左邊的侍女是生命/右邊的侍女是死亡”,“生”與“死”是生命的完整過程,“生”只有在“死”的陪襯下才能獲得升華;而《土地·憂郁·死亡》則表達了生命孕育于死亡的哲學思考,詩中以自然的時間“黃昏”、“黎明”、“夜晚”和“白天”,象征著萬物(人類)由死亡到新生的生命歷程??梢?,海子在詩作中并“沒有用筆和文字去模擬死亡”,而是以超然的心態(tài)直面死亡并在內(nèi)心幻化了她、美化了她,這樣海子就擺脫了對死亡的恐懼和悲苦意識,以安然姿態(tài)結(jié)束生與死的對抗;并通過對死亡的吟唱與強調(diào)來贊美生命,來維護生命的神圣與崇高;在融入大地中體悟死亡的本體意義,尋覓生命的本真存在。
寫作的意義何在?“從根本上講,沒有對日常生活的瑣屑和無聊的克服,就不會產(chǎn)生真正有價值的作品,作家就不可能賦予自己的作品以豐富的詩意和內(nèi)在的深度。就此而言,寫作即顯示出高貴與尊嚴的精神創(chuàng)造活動。它意味著升華,意味著照亮,意味著教養(yǎng),意味著對庸俗的超越?!雹峥梢哉f,海子的寫作為我們提供了生存的另一種可能景象,它指向的是生存中的苦難和絕望中的救贖;它以對死亡的本真體悟,追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面對存在的深淵,海子以生命的神性為起點,企圖重構(gòu)人在大地上的詩意棲居,為漢語詩歌找到了神性之維,開啟了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嶄新維度和表現(xiàn)空間。
① 崔衛(wèi)平:《真理的祭獻——讀海子〈黑夜的獻詩〉》,參見崔衛(wèi)平編:《不死的海子》,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版,第89頁。
②⑥ 陳映嘉:《海德格爾哲學概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286-287頁、第95頁。
③ 張清華:《“在幻象與流放中創(chuàng)造偉大的詩歌”——海子論》,《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5期。
④ 劉小楓:《詩化哲學》,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頁。
⑤ 朱立立:《知識人的精神私史:臺灣現(xiàn)代派小說的一種解讀》,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28頁。
⑦ 段德智:《死亡哲學》,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35頁。
⑧ 那薇:《道家與海德格爾相互詮釋》,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45-246頁。
⑨ 李建軍:《升華與照亮:當代文學必須應付的精神考驗——以西部文學為例》,《小說評論》,2005年第5期。
作 者:佘愛春,文學博士,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